樓群氣勢恢宏,街道筆直寬敞,熟悉的標志性建筑,這就是人口過千萬、擁有三千年歷史、令國人神往的首都。行走在街道上,小心躲閃著來往的車輛。地鐵出入口處,人群熙攘,那些一閃而過的面孔和場景,讓我的眼睛來不及定格某一處或某個人。頭腦中始終蹦閃著一個念頭——我是誰?或者在心里大聲問——誰是我?多年前,我在另一座大城市求學,畢業之際,與一位好友在街頭分別,看著好友的背影迅即被洶涌的人流淹沒,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在城市生活的莫名恐懼。
前方有紅綠燈閃爍,我卻不知道十字口的道路通向哪里,腳下輕飄,心里發虛,唯恐被入當做“盲流”盤問甚至收容起來,陌生感和疏離感讓我未辦完事就想逃離這座他人的城市。城市文明,正以加速度席卷全球。向城市集聚,已是人心所向。今年上海世博會的主題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從鄉村到縣城,從縣城到中等城市再到大城市,已經成為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追求,甚或是人生成功大小的標志。
我長期固守在一座西部的小縣城??粗窨裣肭粯拥牧⒔粯蚓托膩y,想一想在這樣的大城市過日子就頭暈:你的大腦中得裝下一幅適時更新的城市地圖,以便用最快捷最經濟的方式到達你想去的任何一處地點。做每一件事,包括人際交往,你都得學會計算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學會發現或者創造商機、官運、情緣。有一個詞叫“機會成本”, 意指從事某一種業務而損失別的業務的代價。很多人把它用于人際關系,甚至親情中,利益最大化成為越來越多人的生存準則。如果你不會算計,或不屑于算計,要在城市的蕓蕓眾生中混出個人樣,那是天方夜譚。因為關于成功的定義,成功的標志,都是由無數人精心設置,并且一步一步計算出來的。試問:可以計算出的人生還有多少生趣或詩意?更為可怕的是,城市人的幸福感是與成功劃等號的,當今社會,影響成功的因素很多,特別是一些偶然因素,讓人深感世事難料。有一幕場景刻入我的腦子,揮之不去:在地鐵或者公交車上,乘客們或閉眼休息,或低頭想心事,或漠然看著窗外,臉上寫著疲累和厭倦,還有沮喪。那一刻,讓我對城市生活從內心里抵觸。孤獨、冷漠、焦慮、抑郁、荒誕,甚至絕望成了當今城市的流行病,成為高樓背后的陰影。
是一個女人拉近了我與京城的距離。她是這座城市的終身居民,她熟悉這座城市就像她熟悉自己的身體結構和內心。借助無所不在的網絡,我們認識,溝通,像兩條流向不同的河流在某處山埡口交匯,然后又各自分流。因了這個女人,我對這座城市有了親切感,但沒有依戀感。有了某種程度的好感,但沒有認同感。她是我喜歡的女人,我喜歡她的大氣,她的雅致,但她還不是我熱愛的女人。正如對這座城市,我喜歡而不熱愛。我熱愛的女人在鄉村,一個是我已埋入泥土的母親,一個是我淳樸善良的妻子(我和她的出生地相隔一個鄉鎮,不足十五公里)。至于我那還在讀大學的女兒,她早已把自己的人生鎖定在一座省會城市。
而我尚在娘胎,腦子里就被安置了農業文明的模型。我的內存是大地、莊稼、村莊、鄉民、家禽、牛羊,我的情緒隨四季的更替而變化。我懷戀曾經在鄉村生活的日子:勞作之余,溫飽之后,任思緒像無人看管的羊群在山坡上散漫開去,呆望西天的云彩變幻直到月兒升起,枕著流經村子的河水聲入眠。特別是細雨天不做農活換得的閑暇,那種放任和無所事事,讓人像在濕漉漉的夢境中漫游……
此時,家鄉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麥苗青菜花黃已涂抹成我生命的底色。我的父老鄉親,他們在鄉村生活,遵從時令,與自然相融,惜語少言,從不追問——我是誰?誰是我?——這樣一些大而無當的問題,更不會被這些所謂的問題弄得失眠,掉頭發,衰心臟。
人在北京,這只是我的一次短時出差。曾經為此生居住家鄉所在小縣城而郁悶,以為是無奈的困守,后來才覺悟此乃我今生的宿命。與土地的親密,與農事的牽連,與自然的和諧,讓我平和安寧。在鄉村和大城市相接的鏈條上,我認真做事,誠心待人,寫一點自己想寫的文字,并感到了深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