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的峰頂,從前設想的是鋪滿了皚皚的白雪。這種傳統的粉飾物已不能滿足我了。現在我夢想的,是一個天池。天池里也沒有水,而是沉積起來的陽光。
我的這座峰頂,原來名叫光明頂,像許多被時間遺棄的古跡一樣,早已名不符實。這頂上的池子,沒有水,沒有魚,但是遺留著幾莖枯荷,連著烏泥一起成了琥珀。這巨大的琥珀的池壁微弱的反光,使我眼前一亮。
我于是開始采集陽光,每采集一片,就放進這座池子。仿佛過了四十年,這池子竟然波光瀲滟了——里面全是陽光,陽光匯集到一起,也可以像水一樣流動呀!
我給它取名叫“陽光池”。
有了它,我便不怎么懼怕黑夜了,烏鴉和蝙蝠卻十分敬畏我,因為在無論怎么深的夜色里,我的臉上都透著一種暖光。
一位算命先生在夜半子時遇見我,不禁嚇了一跳。“先生”,他說“你,大富大貴之相,不過……”
我說: “我不算命,因為命已化在我的內心……”
他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他沒有懂我的話。
我從皮包里掏出了一本書——《易經》,又掏出了一本《論語》,又掏出了幾本佛經……在夜里,這些書仿佛自帶著光,晃得他瞇縫起眼。
“這些書,和你不同”,他說。
我不禁失色,把書裝進皮包,匆匆掉頭而去。
我一直懷疑我是天生的偏執狂,我害怕又渴望聽到真話,一直生活在假面和假話的草叢中,我像一只失去了彈跳力的蚱蜢。然而,算命先生說了一句真話。
是的,我和我熟知的文化是不大一樣的。
我的文化是我內心的天池,我的陽光池。
它使我走在夜晚,也如走在白天。
它使我像一只螢火蟲,可以自己發光。
我把太陽遺棄的陽光收集到一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不合時宜”。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在沒有夜晚的日子里,我突然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意。我的陽光池竟然是一個沒有水的池子,是的,陽光不是水,絕對不是水。
陽光池與我不同,不一樣,絕對不一樣。
它就在我的內心的山峰上。
我突然懷念起那騙局一樣的白雪來。
我的肩頭不禁顫動了一下,微微地開始傾斜,這樣,我就可以穩住自己。
正是此刻,我看見了一對蝴蝶。彩虹的體色,雪花的翅膀,黑色的眼睛和嘴唇,在我的陽光池上舞蹈。水汽淋漓,墨色幽幽,上下翩飛,像水一樣。這對水做的蝴蝶,仿佛滴著夜色,使我的陽光池罩上一層陰影,時而移開,時而交叉,使陽光水粼粼閃爍,濃淡分明地流動起來,水蝴蝶,挾著清風,拂動了陽光水。啊,我的陽光水活了起來,活了起來的陽光池,仿佛太陽重新轉動著朝氣和元氣,它開始吞食夜晚——我內心的夜晚,然后吐出了光明——我內心的光明!
從此,我睜開了另一只眼睛。
在現實生活中,我發現了許多美麗的錯誤,或者說,是正確的錯誤。我知道真理最喜歡挽著虛假這個情人的肩膀,我知道正是虛假給了真相以棲身之地。我開始喜歡那小小的腐敗,像臭豆腐那樣小小的腐敗,那種臭味是來自夜晚的,卻也含著陽光,最后含在嘴里,化成了香。
我的水蝴蝶引誘我淺淺的墮落,她調笑般,掠過我開始傾斜的肩頭。
我的輕輕的放蕩,我的淡淡的邪欲,我的微微的狠心,我的柔柔的冷漠,我的細細的自私,我的星星點點的惡之花,我的片片萎落的又生生不息的夜晚,全都化成了一對水蝴蝶,像那名叫“毒藥”的香水,以一種黑暗冷酷的媚力,在我的陽光池中戲水,不,戲著我的陽光。我的陽光池一下子活了起來,有了生命,有了年齡,甚至,有了憂愁。
啊,陽光下的罪惡,正義中的邪惡,我要你們縮小身軀,不斷縮小身軀,像那水蝴蝶一樣。
啊,水蝴蝶:你這個精靈,你這個邪僻的妖女,你來,就是為了提醒我這個?
我不由得信口吟道:
兩只蝴蝶,水光瀲滟的蝴蝶
在我的江湖里游戲
叮叮咚咚的腳步踩在花枝上
腳印 掛成露珠 水蝴蝶
水做的蝴蝶 掠過我開始傾斜的肩頭
是你拯救了我,還是毀滅了我呢,
我的水蝴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