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田埂那頭遠遠地喊:“喂,割麥的兄弟,歇一歇,水在這兒。”他直起腰來,不提防一顆汗珠鉆進眼角,針扎似的,整個世界頓時天旋地轉,模糊成一片暗紅。他不敢揉,閉著眼睛,在烈日下暈暈地站了一會兒。那股尖銳的刺激從眼角漸漸化去,他睜開眼,卻見女人就站在面前,正笑瞇瞇地對著他看,若有若無的香味從女人潔白的脖頸里、細黑的眉梢間一縷縷地散發出來。他忙低了眼,一顆心在體內膽怯而慌亂地敲打起著。
一壟麥割到盡頭,他忍不住回頭望去,田埂上卻空蕩蕩的,女人早已不見了蹤影。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癱倒在地,心里只感覺空落落的,像失落了什么。他定定神,那令他心驚肉跳的一幕還恍如就在眼前:昨天上午,當他從那輛臟兮兮的班車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繞開人群,正要往僻靜處走去時,站上那個警察卻朝著他直直地走來。那一瞬間,他渾身都要癱瘓了。他想拔腿就跑,兩腿卻像棉花一樣。他竭力想穩穩地站住,下身卻禁不住篩糠般顫抖起來。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救了他:
“喂,割麥的,喂,喂!你們別走啊,別走啊……”
他轉過頭,看見街邊一個本地的鄉村女子扶著一輛自行車,正焦急地沖著一幫子人喊。他忽然靈機一動,學著從班車上聽來的口音吆喝起來;“割麥,割麥,誰家要割麥子嘍。”
車站上又鬧又亂,各種聲音此起彼落,相互恨不得在嘴邊安個高音喇叭去壓倒對方。一輛輛班車就在這種場景中陸續抵達,無聲地張開嘴巴,從各色衣著的乘客中間吐出一伙伙渾身黝黑的割麥人來。這兒的平壩是和山里緊緊相連的,立夏一過,當“快快黃”歡快的鳴叫聲從山上下來,飄到壩上一個個翠綠的村落深處時,村落間一望無垠的麥浪就緩緩涌出了黃金般的波濤。這時候,山里的男人們就開始成群結隊地從山嶺的褶縫間涌出來,像一只只蠕動的黑螞蟻,沿彎彎曲曲的公路走來,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在田野間惡狠狠地揮舞鐮刀,不惜身子地割麥、流汗、吃酒,夜晚,當他們在半夜里醒來,止不住地想念留守在家里的女人時,便相互間嘻嘻哈哈地說著極葷的話解渴。
本地人管這些人都叫做山雀子。的確,他們就像糊口的雀子一樣,有活干時就一窩蜂涌來,待活路一完,便拍拍翅膀,紛紛又去尋找下一個啄食點。
他的吆喝顯然起了重要的作用,那個警察停下腳步,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將目光轉向了別處。他扯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正要小心往角落處走去,卻被女人喊住了:
“小兄弟,到不到王家河灣割麥子?”
他一怔。女人以為他在猶豫,咬咬下唇:“別人給七十元一畝,我給你八十。伙食嘛,”女人兩眼盯住他,像下了決心似的說:“頓頓籈子飯,天天見油葷。”
他想了想,決定假戲真做,問:“當真?”
他這一答話,女人頓時松了一口氣,眉宇間一團烏云散去。展出細黑的眉梢來。他這才注意到,女人的顏色遠勝過城里那些時髦的少婦,散發出一種樸實健康又不失風姿的韻味。
兩人說好條件后,女人便在前面緩緩騎著自行車,他跟在后面,大步往城外走去。一出城,無邊無沿的麥香便涌過來,他感覺心里安穩了許多。下了公路,走過許多彎彎曲曲的村道,他看見一彎小青瓦房的檐角孤零零地從一叢翠竹間翹出來。女人回過頭:“到了,今天你先歇著,明天一早開始割哈。”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四下張望著。
“小兄弟,今年家里的莊稼長勢還好吧?”
晚上,女人的老人公眼里閃著一絲警惕的神色,在他床前裹著葉子煙,笑瞇瞇地問道。他心里一驚,立刻意識到自己在飲食上出了問題。山里苦寒,大人娃娃都好吃一口辣椒,那些到壩上來割麥的男人們流了汗,更是一口辣子一口飯。然而晚上吃飯時,當女人按照往年接待割麥人的習慣把一碗通紅的油潑辣椒擺在他面前時,他卻連筷子都沒動一下。
“還行,坡地上種了幾畝玉米,都掛須了,長勢還不錯。”他慢騰騰地用山里口音答道,心里直打鼓,臉上卻竭力顯出一副平靜的神情。
“哦。”老人沉吟著,兩股青煙從鼻孔里悠悠地游走出來。
他有些慌亂:“我要睡了。”穩了穩,他說:“明天一早還要起來割麥子呢。”
老人看他一眼,將煙斗往床邊磕了磕,慢悠悠地說道:“好,睡吧。”然后站起來,將電燈拉熄,在黑暗中咳嗽著,慢慢跨出門去。他躺在床上,覷著眼,偷聽著外面的動靜:女人似乎還在灶房里忙碌,聽得見她那個女孩在燈下大聲朗讀課本的聲音,中間不時夾雜著鍋碗瓢盆的響聲、豬們哼哼吃食的幸福聲……他聽著這些親切的家常聲音,想起自己目前的處境,眼角有些潮潤,卻又狠狠地打消了心底涌上來的那些念頭,命令自己呼呼睡了過去。
這一帶村莊稀稀落落的。女人家不惟是單壁戶,種的那四五畝麥田也是前不挨后不傍地依偎在一壩彎曲的河灣里,站在田里,別處忙碌的人只能遠遠地看見一些背影。他心里喑暗高興這樣的環境,一高興,人也就賣力,到下午,一畝麥子他已經割完了大半。月亮升起在樹梢上時,他偷偷瞅了一眼旁邊麥壟里也正彎腰割麥的女人,問:“大姐,家里咋不見大哥呢?”女人放下一攏麥子,將鐮刀交到左手,直起腰來,攏了攏頭發,望著天邊那彎月亮,幽幽地道: “他呀,一出門就把啥子都忘記了。”
他本來興致挺好的,所以隨便問了這么一句,不料卻觸動了女人的傷心事,頓時怔住了,不知該說什么好。
女人卻笑了起來:“他在汶川打工呢,去年就去了,說是在幫助地震災區的老百姓修房子,連年都沒有回來過過。我們這里,男人們多是跑西藏,做泥工、木工,只要手藝好,一年到頭不愁沒有活路。他原來常年就在西藏,拿大師傅的工資呢。去年地震后,鄉上一號召支援災區,他捆起鋪蓋就去了。小兄弟,你一個人出來割麥子,就不怕家里人孤單?”
他慌忙答道:“不怕,不怕。”
女人彎下腰去割了一抱麥,又說:“今年幸虧你肯來給我家割麥子,那些割麥的一聽來王家河灣,個個不理我。”
“我只有一個人,活路做得慢些。”
“沒來頭,不急。”
割完麥子,還得扎成一捆一捆的,往家里背。兩個人背上各負了一捆麥子,挪動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幾點燈火在遠處的村子里一閃一閃。他正想說話,忽然聽見暮色里有人在喊——“老三哎,回來吧;老三哎,回來吧——”旋即,有個聲音答道:“回來嘍!”聲音一蒼老,一清脆,被晚風吹得飄來飄去。
女人忽然停住腳步,扭過頭來問:“小兄弟,你有小名嗎?”
他一下沒回過神來,呆呆地望著女人。女人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笑了起來,說: “這是在喊魂呢。小娃娃的魂丟了,家里人一喊小名,丟了的魂就回來了。”
一種柔軟的東西不知從什么地方涌了上來,慢慢撕扯著他的心。他勉強朝女人笑笑,思緒漸漸在遠方的往事里沉下去、沉下去。
女人背著高高的一捆麥子,在他前面走著,好聽的聲音隨風落到他耳邊:“我小的時候,每回嚇掉了魂,魔癥了,我奶奶和我媽就一起圍著村子轉,我媽一路走一路使勁喊‘秀子哎,回來吧’,我奶奶就像這樣大聲答應‘回來嘍’。說也怪,這樣一喊,人就清醒了,好了。”他在后面恍惚地聽著,說不出話來,使勁點點頭。
“小兄弟,你呢,喊過魂沒有?”
“我沒有媽。”他停住腳步,緊了緊背上的麥捆,將目光投向遠處,頓了頓,輕輕地說: “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不過,我嚇丟了魂的時候,姐姐就給我喊。我們也一樣圍著村子轉,姐在前面喊,我在后面回答。”
“你姐姐呢?”
“嫁了,那個男人總打她……”
女人看他一眼,不再說話,只在前面默默地走著。他跟在后面,田野里漸漸起了蛙鳴聲,一陣高,一陣低,遠遠近近地回蕩。
一直到吃完晚飯,女人都沉默著。快深夜了,他將身子放到在小屋里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一遍遍痛苦地聽著自己的呼吸。不知道試過好多次了,每次一閉眼,那喊魂的聲音就響起在耳邊,隨即,是姐姐拉著他的小手圍著村子喊魂的場面,而一轉眼,那竭力忘卻的恐怖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個他從來沒叫過一聲姐夫的男人滿面血污,圓睜著一雙眼,在他面前重重倒了下去。而披頭散發眼睛青腫的姐姐死死抱著他:“你打死他了,你打死他了!怎么辦,怎么辦?
他捏著拳頭,說:“牛打死牛填命,姐你慌什么,我給他填命。”
姐姐突然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你快逃,逃得越遠越好……。”
兩道淚水在姐姐未老先衰的蒼黃的皺紋里橫七豎八地淌下來:“家里就只有你一個獨苗了,求求你了……”
兩道淚水從他臉上淌了下來,他在心底啜泣著:姐,姐……
窗外,一彎皎潔的月牙緩緩地、無聲地走過。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回過神來,罵了自己一句,伸手擦去淚水。然后他支起身來,聽了聽外面,老人和孩子都似乎睡著了。后房的豬圈里,豬們還在夢中發出了舒服的哼哼聲。只有灶房里還亮著燈光,女人依然還在忙碌。他輕手輕腳從床上起來,準備到院角落的茅房里去解手。當他來到院里時,卻在月光下看見隱約的一線水亮汪汪地從灶房里蜿蜒出來。這么晚了,女人還不休息,在干什么呢?他起了好奇心,踮起腳尖地湊到灶房門口,扒著門縫往里一瞧,頓時呆住了:燈光下,只見女人裸露著潔白的身體,一瓢熱氣繚繞的水從她頭頂“嘩”地落下來,清亮的水珠在那身體上四處滾動。
明亮的燈光照得女人身上凹凸分明。他只感覺頭皮“轟”地一炸,耳旁像敲響了無數面鑼鼓,轉身想逃,卻又似乎有一股強大的磁力在不斷牽引他往門縫里湊,湊。女人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門外正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自己,一雙手在身上輕輕地走著,走著。忽然間,他看見女人手里的瓜瓢“啪”地落在了地上。他一嚇,卻見女人在燈光中閉上雙眼,眼角邊緩緩沁出了幾顆晶亮的水滴。
他呆住了,只感覺心底一股又酸又澀的感覺升上來,慢慢轉化成一種憐惜的柔軟情緒,這情緒像一瓢冰涼的清水,要將他從那股欲罷不能的磁力里拉出來。他就在這兩股力量里來回掙扎著、掙扎著。
夜漸漸涼了。遠處的村子里突然傳來一聲狗叫,緊接著四周村里的許多狗都叫了起來,洶洶地響成一片。女人忽然驚醒過來,臉紅紅的,含笑朝地上啐了一口,飛快地擦了淚,伸手取過衣服。他忙躲進黑暗里,一顆心似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他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就像一尊木頭般定在黑暗中,心驚肉跳地注視著女人從灶房里走出來。當女人寢室里的燈光熄滅后,他才從藏身處出來,本該回房睡覺的,卻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拐進了灶房。灶房里熱氣拂面,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甜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依依不舍地四處掃視。亮瓦上射進來淡淡月光,灶房里一處黑,一處白。除了那令人浮想聯翩的空氣,他什么都沒有看見。他嘆了一口氣,正要怏快地離去,轉過頭,卻看見灶下的燒火板凳上發出清涼的光芒。他湊過去,借著月光,看見是一把精致的牛角梳子。他把梳子舉到鼻上聞了聞,一縷清香深深鉆進五臟六腑里來,便再也放不下了。
一整個白天他都怕和女人的目光相對。兩人在田里默默勞動著,有好幾次,他放下麥捆,偷偷拿眼角去瞟了瞟女人,見女人也正在看他,似乎正要想向他說些什么。他慌忙低下頭。手中的鐮刀飛快地舞動,轉眼就和女人拉開了遠遠的一段距離。晚上,他草草吃完飯,便借口疲倦早早躲進了房里。當四周的一切都寂靜下來時,他的心狂跳著,手顫抖著伸到枕頭底下去摸那把牛角梳子,然而他的心驟然冰涼了,溫暖的枕頭下面什么也沒有。
這晚的月亮真大啊,一直掛在窗外,像一雙眼睛無聲地、久久地與他對視著。
早上起來,迎面就撞見女人老人公的臉上像凝了一層霜。他心里驟然慌亂起來,想馬上拿了行李逃得遠遠地,然而一邁腿,卻又不知怎么到墻角去拿起了鐮刀。這時,女人收拾完碗筷從屋里出來,正準備和他一道下田去,老人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秀子,爸給你說件事,你到這邊來。”女人對等在一旁的他說道: “小兄弟,你在門外等等,我說完事情就來。”
他的心狂跳著,立在門外,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過了許久,女人終于從屋里走了出來。他不安地瞅著女人,女人眼里卻依舊是那一抹平靜清亮的神情:“剛才爸對我說,你是個老實做活路的好手。我們商量了一下,看來娃他爸明年還得在汶川災區修房子,明年你就還來給我們割麥子,好嗎?”
他漲紅了臉,搖搖頭,又飛快地點頭。女人調皮地用手掩住嘴,笑了起來。
中午從田里回來吃飯的時候他注意到老人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安詳。女人拴了圍腰,麻利地炒了一盤雞蛋、一碗回鍋肉,特地放到他面前。老人從臥室里拿出一瓶酒來,給他倒了滿滿一杯。他推讓著。老人火了,大聲說道:“年青人,你從小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長大了圖啥,就是個吃穿哩!你辛辛苦苦在我家割麥,連杯酒也沒喝上,傳了出去,我這張老臉往哪里擱?”他鼻內一酸,急忙低頭喝了一大口酒,卻嗆得接連咳嗽了幾聲。女人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他們。這時,門外有人大聲喊道:
“玉秀,玉秀,王玉秀!”
女人端著飯碗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女人回來桌旁坐下,邊扒飯邊說:“昨天晚上三隊鬧撬狗兒,好幾戶人家都被偷了東西。剛才村長和鄉里管治安的來問看沒看見過生人,我說這兩天割麥子累得要死,不曉得。喊他們進來坐,那個管治安的忙得很,不停喊走走走,再去挨到問……”他心里猛地一沉,杯里的酒傾灑在桌上。老人問:“咋啦?”他連忙說:“沒事,沒事。”
午后,陽光像火一樣炙烤。女人的臉曬得紅通通的,在一旁拴著草。他埋著頭,往拌桶里狠狠地撻著麥子。沉悶的啪啪聲在空曠的田野里響個不停。女人忽然停住手中的活路:“小兄弟,你下午真的要走?”
“嗯。”
“不能等明天,活路完了再走?”
“嗯。”停了片刻,他說:“今天割下來,就只剩幾分田了。”頓了頓,他咬住嘴唇:“大姐,明年我來不了啦。”
女人一旺:“為啥?是我們伙食不好?錢給少了?”
“都不是……”,沉默半晌,他說:“大姐,你和老人家、還有大哥都是好人,如果……可我確實來不了。”
女人嘆了口氣,眉毛凝成了兩道彎月:
“小兄弟,你心里裝著的事,大姐也不便多問。這樣吧,你不嫌棄的話,就喊我一聲姐姐吧。從小,我就想有個弟弟。不管啥時候你想來了,姐姐一家都歡迎你。”
他感激地朝女人笑笑。一陣風從遠遠的田野上吹過來,彌散開濃濃的麥香。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嘴角涌出苦澀的微笑: “姐姐,我走的時候,你能幫我喊喊魂嗎?好多年都沒人給我喊過了。”
女人點點頭:“咋喊?”
“你就喊‘狗娃回來吧’,我聽著,就答應你,行嗎?”
“行!”
“還有,明年這個時候,你也幫我喊喊,行嗎?”
“你能聽見?”
“行!我可能許多年都會在固定的一個地方,等姐為我喊。”
“行。等你大哥從汶川回來,我們一起給你喊。”
……夕陽落了下去。他回頭望望,只見女人溫柔地立在田埂上,她身后遠遠近近的村莊被落日的余暉染得紅彤彤的。他打開行李,看見他那僅有的幾件衣服已洗得干干凈凈,那把溫暖的牛角梳子正穩穩地躺在衣服上面。他眼里一熱,將梳子舉到鼻邊,似乎又聞到了那甜甜的、芬芳的清香,這時候,風從身后捎來了女人隱隱約約的喊聲“狗娃哎——回來吧——回來吧……”。緊緊捏著那溫溫的牛角梳,他閉了眼,半晌,從喉嚨里輕輕答道:“回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