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我發現蒿一直在瘋長。
西邊一波一波傳過來的震動到了我居住的小城,已經成為強弩之末。在初期的驚嚇之余,人們已經習慣只在天亮之后互相打聽昨夜的響動,隨著震動漸次弱少,人們都不再把這事掛在心上,又開始忙碌起柴米油鹽。
廣場上的防震棚早已拆除,山坡上還有零零星星的塑料薄膜頂成的三角棚,只是里面空無一人,有的只剩光禿禿的木架子床、破爛的席夢思和不少方便面包裝袋。震動已經波平浪靜,小城一如往昔。
我也開始了正常的作息,每天一早準時爬上城后的靈云山舒活筋骨。如果不是偶爾抬頭看到天上一綹一綹肋骨一樣的云,我也不會如此深刻的留意起路邊的蒿。不知什么時候,路邊的蒿已經開出了成片白色的花。每一株野蒿都托著一個由許多小花組成的圓而平展的花盤,緊密的排在路邊,白花花的一片。過去倒不覺得,現在看來,卻十分刺眼。這一朵朵白色的花,難道是上天對北川、汶川那些亡靈的祭奠嗎?
每天一早,我都要從這片野蒿地邊走過,雜亂的蒿草一個勁的長,把狗尾草、茅草全壓在了下面,只有它們高高地伸展出來,托舉著白色的花圈直對著天空,也似乎在對老天控訴。俯下身來,放眼一望,白茫茫的,仿佛是一場隆重而持久的葬禮。我不敢停留在這片野蒿地邊,每次只是深深地望幾眼。
兒時鄉下,經常到莊稼地里除草,其中也有不少蒿草,每次都把它們連根拔起,摔在地邊,幾天過后,發現它們又彎著腰長了起來,還開出了花。于是一再用鋤頭把它們攔腰斬斷再埋進地下,可是過幾天后,從那些裸露的莖干上,又長出了一株小苗,無法滅絕,真纏得讓人難受。而現在,看到這些野蒿,我忽然感到悲涼,北川、汶川那些塌方和泥石流下的生命,也應該像這些野蒿一樣,過些時日,從地下重新生長出來啊!那些少了腿腳和手臂的兄弟姐妹,也應該像野蒿一樣,重新長出新的腿腳和臂膀啊!連野蒿都可以死而復生,人為什么還如此無能為力呢?我不止一次的想,如果那些埋在地下的生命,都能夠像賀晨曦、郎錚一樣,經過幾個晝夜甚至三年五載,從地下像種子一樣重新生長出來,歡笑著奔跑著,撲向親人,那是多么值得淚雨傾盆跪謝蒼天的一幕啊!然而,這只能是夢幻。
生命,在此刻為什么連草木都不如呢?
那個夏天,我也習慣了每天早晚留意一下天空的云彩。有好幾個早晨和夜晚,我都發現西北或西南的天空有著一排一排的云條,有時發現是長長一條,也有過兩條并行的,醒目的掛在天空。我多么希望這是飛機排出的尾氣啊,然而,總是在我發現這些云條之后的當天晚上或者第二天下午,攀枝花、汶川、北川、云南、陜西等地又傳來了地震的消息。我也不能確認那些是不是傳說中的地震云,但是驗證過幾次后,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有幾次,我發現天空的這些秘密后,于是開玩笑的給同事們說:“我估計今天晚上到明天之間,可能有個四級。”只能是開玩笑,不然我將落個造謠的惡名。真的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就有朋友早早的打來電話,吃驚的告訴我: “昨天晚上真的動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這只能算是太多的巧合吧。從此,我便害怕了那些不祥的云,只要發現這些肋骨般的云條,我心里就要暗自嘀咕:哪里又要遭劫了?難道上天要帶走誰,就會在天空留下一個花名冊嗎?那一排一排的云,不會是那些已經死去或者即將死去的人的名單吧?如果真是這樣,那一朵蒿花也該不是一個亡靈吧?老子曾經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我們到底應該如何解讀呢?
我輕輕經過蒿花盛開的草坪,懷念著那些遠去的罹難者。我也覺得奇怪。蒿花為何偏偏如此盛開呢?我回家翻了翻書,看到一句關于《蒿里行》的注腳:蒿同薨,枯也,人死則枯槁。“蒿里”指死人所處之地。《蒿里行》是漢樂府的一個曲調名,原屬漢樂府《相和歌·相和曲》,古辭現存,為古時人們送葬時所唱的挽歌。我不由得心驚,挽歌!怎么是挽歌呢?難道幾千年前,蒿就與喪聯系在一起了?曹操也有《蒿里行》一首傳世,是以古題寫漢末的史實,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或許,蒿真的是天生的喪物。千百年來,不少文人士子把草芥與黎民相提并論,的確,在天災面前,人的生命力真的連草芥都不如。一朵小小蒿花的盛開與人類一路走來的重重災難,有誰知道,它們共同經歷了多少劫難,才最后落入漢代詩官的筆下,定格成《蒿里行》,成為一曲悠遠的悲歌。
蒿,遍布鄉村。每到夏夜,蚊蟲四起,村民們便到房前屋后隨手割上幾大把青蒿,架在柴火上熏蚊子。柴火熊熊燃起后,一大把濕漉漉的蒿草蓋上去,乳白的濃煙就冒起來了。主婦們便拿把扇子把這股酸臭的濃煙往每間屋子里扇,人都嗆得眼淚長流要斷氣,蚊蟲自然也無計可施。除此之外,如果誰身上長瘡,便采點青蒿回來,放進鍋里熬成苦蒿水洗澡,能殺菌消毒除痱子。不能不說,蒿與鄉民是生息與共的。
那個五月,川西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村民都在地震中深埋土壤,他們再也不能慢慢地從地下的縫隙中生長出來,只有那些野蒿,在人們不經意間,靜靜地來到地面,捧著一束束潔白的花,默默守望在先前村民們成天嬉笑打鬧代代繁衍生息的土地上,進行著深邃的交流。
漫山遍野開滿了潔白的蒿花,如果不是泥石下的村民復出的靈魂,就是野蒿在懷念那些遠去的鄉鄰了。
整個五月,野蒿都白花花的開放在山坡上。電視上不時通報著汶川地震死亡和失蹤的人數,從北川、汶川、漢旺回來的人也傳說著震后難以言說的慘景。我寧愿相信,這滿山的野蒿,就是一面面哀悼的花圈。誰說草木無情?誰說人非草木?在這個星球上,人與草木一樣,都是一個細胞分裂出來的后代,只是那些細胞排列組合的方式和進化的方向不同而已。面對如此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又有誰還能說命運可以預測呢?難道那十萬同胞命中注定要遭此大劫?難道牛欄溝、東河口就是宿命中災禍的源頭?一切都不可預見。李白說,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人生須臾,生命如寄。人,作為這個星球上寄生的物種之一,承受、忍受或許才是唯一的選擇。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效天法地,順其自然,這或許才是先哲想說的。
野蒿沒有更多的言語,它只是在這個生命力最旺盛的季節,為永遠逝去的生命表示著自己哀悼。雖然沒有誰會采一朵蒿花放在故人的墳頭,或者用一束蒿草祭奠亡靈,但是,野蒿卻是這個季節最傷痛的祭奠者,蒿花卻是這個季節最悲情的花朵。露天宿地、朝朝暮暮,野蒿們都靜守在罹難者離開的土地上,追憶一去不復的日子,懷想離去的無辜者,或者反思災難的源頭。
其實,人類自降生在這個星球以來,一直災難不絕。正是在重重災難中,人類才一路突圍,學會生存,慢慢成長壯大,超越別的物種,成為這個星球的主宰者之一。可是,人類進化到今天,增大的不只是力量,還有狂妄,人們以為可以支配甚至毀滅別的物種,就可以征服一切。人啊,在什么時候才可以更加清醒,才可以更加理智。其實,承載生命的地球,以及承載地球的太空,人類是不可征服的。征服,只是人類自我的強心針。縱有豪情壯志,縱有補天夢想,大地只這么隨意的抖動90秒,一切皆如塵土。可憐那些無辜的生靈,可憐那些轉瞬即逝的兄弟姐妹。回過頭來,我們不得不深思,人的生命本身與人的理想或者妄想之間的實際距離。
雖然野蒿是這個季節忠實的吊唁者,但是,它又何嘗不是無辜的罹難者的冤魂。野蒿與人一樣。從造物之初的一個細胞分散開后,就一直生長在山山野野,與世無爭,淡忘紅塵。遠在漢朝就成為民間歌謠而后進入樂府,也算是史上有名,然而,到了幾千年后的今天,野蒿又能在哪里安身立命?還會有多少滅頂之災?野蒿的劫數,沒有多少來自天災,更多的卻是人禍。不能不說,工業化的圈地、商業化的滅種,讓野蒿慘遭殺戮,讓野蒿無地可生。雖然野蒿的死亡,沒有鮮血,沒有哭喊,但是一樣的血腥。追逐利益的人們在屠戮物種的同時,也把人類自己一步一步逼上了絕境。當野蒿們都滅絕的時候,人類死亡時,又用什么來悼念呢?
難道,野蒿在五月開滿慘白的花,是在提前自己的葬禮嗎?
去年十月,我到成都龍泉學習,發現街邊的綠草坪上,有幾株盛開的桃花。是龍泉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嗎?不是,原來那是幾株纖維制成的桃花。不得不承認那花開得絢爛,開得持久。然而,那只是工業時代盛開的偽裝,是工業樊籬里物化的人們的桃花夢,是一個美麗的干癟謊言。或許,這也是一個絕好的預言,如果人類不再節制,不再加緊保護地球,不再善待世上萬物,總有一天,人類只能如此欣賞桃花了。野蒿當然還沒有福分塑進城市,成為風景,但是,野蒿那份悲憫之心,又有誰能成功復制?不得不佩服人類,在把自己推向絕境的同時,還不停的畫餅充饑,還不停地自欺欺人。
災難過后,又有多少個心靈還有野蒿般的大悲情懷?又有多少個大腦還在追問著災禍的由來?誰都不清楚。對于那些與人類一樣的并與人類相依相存的世上萬物,作為自封為地球的主宰的人類,對它們還有幾分憐憫幾分寬厚?
野蒿,是否是終極悲劇的預言家?
野蒿在那個五月白晃晃的開著,把所有的述說化為塵世中的無聲之音,把所有的悲苦化作一枚丑丑的白色小花,仿佛謎面一樣在紅塵中搖曳。看著山間無言的野蒿,我看到了世間萬物之間的相互悲憫,我看到了蕓蕓眾生的終極宿命,我看到了一個智者的悲涼背影……
這個五月,野蒿仍將開放,讓我們懷著悲憫之心去聆聽它冥冥之中的言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