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卻聞羌笛聲
15歲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我第一次聽到了羌笛聲。
唐詩里說“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千百年來,羌笛給人的印象仿佛就只是一種憂傷的樂器,其實不是這樣——憂傷與惆悵只是羌人生活中偶爾閃現的一個音符。羌笛,這陪伴了羌人兩千多年的樂器,其實永久在述說著羌人的堅韌和樂觀,述說著羌地的頑強與奮發……
羌笛的前生是竹。
北川城四周的山上,生長著一種油竹,竹管纖纖,竹節長長,散布在深溝險崖,一年四季,她們的身影在遠山近嶺上堅韌而醒目地綠著。
這一小節一小節的綠,就是大自然給予羌笛最初的音符。
“近世雙笛從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龍吟水中不見已,截竹吹之聲相似……”。每個民族的樂器都是從她腳下的熱土生長出來的。蒙古族有她們的馬頭琴,那如泣如訴的琴聲被初月照耀著,一路穿越了風吹草低的大草原。春天的第一滴雨水落下來,苗族男女老少在高高的苗嶺上載歌載舞,歡快的蘆笙吹出了他們喜悅的心情。
而第一聲羌笛是怎樣吹響的呢?
……飛鳥歸巢時,羌族男人歇了手中的農具,在懸崖上的田地邊站立成一粒黑點。良久,卸下木犁的老牛挨上來,卻不叫,只在人身邊靜靜地抬起臉來,望望遠方蒼茫連綿的大山,瞅瞅山腳一線裊繞的炊煙,然后扭轉頭,看著身邊大山一樣沉默的主人。它不明白,主人的眼里為何涌上了一層熱淚。霎時,主人吹響了羌笛,如歌如訴,蜿蜒的音符隨風灑落……
殘陽閃爍,老牛深情的黑眼窩里漫上了一層濛濛的水霧。
二十年前那個暮色四合的時刻,我是在北川的街道上聽到了那不絕如縷的羌笛的。初聽時,仿佛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山崖上,天地悠悠,人生渺渺,然后,音符里一路行來了炊煙、雞鳴,行來了哞哞的牛聲,行來了苞谷的清香,行來了羌歷年的載歌載舞……
從此,我就深深喜歡上了羌笛。舉家遷離北川以后,二十年來,多少回在夢里,我依然聽到那悠悠的羌笛回響……2008年3月,母親說,5月初回北川去看看留在家鄉的親人們,看看北川的變化。
然而,那個天崩地陷的黑色的時刻,驟然折斷了我魂牽夢繞的羌笛。
已經不愿意再去回想那一幕幕了,面對我廢墟下的故鄉,我已無淚。已經不愿意再去想那些離去的親朋了,面對記憶里一張張鮮活的面孔,我已無淚。
時間,每一秒都走得那樣艱難。整整一年過去了,沒想到,我又一次聽到了羌笛那堅韌的音符。2009年5月,幸存的親人們給我捎來了一支羌笛。這帶著唐宋遺風的樂器,是用兩支同樣長短的油竹制作,削成方柱形的管體綁扎在一起,每只管的上端,置有一個帶竹簧片的吹管,也不知道它經歷了多少年的風吹雨打,見證了多少代人的悲歡離合,看過了多少個豐收欠收的年頭,笛身已經被摩挲得油亮。它靜靜地躺在我手心里,散發著溫暖的體溫。
親人們還捎來了他們頑強站立的身姿。
舉國追悼的時刻到了,我面對北川站立,將羌笛緩緩舉起,將它舉向天空,那一瞬間,二十年前在北川街道上所聽見的熟悉的旋律又清晰地響起。那山野間孤獨而頑強的綠色啊,一棵棵迎風晃動的油竹,它們鮮明地在我眼前呈現出來……
傍晚敲門的月亮
多年以后,當我回望我那散落一地的青春時,首先看見的是一大片遼闊的薔薇。它們突破時間的藩籬,把所有的心事怒放出來,成為五月最盛的風景。花香之上,是我16歲的月亮,輕盈,潔白,晶瑩,像一顆碩大的淚滴,被穿過夜空的風吹得迷離恍惚。
那一輪月亮最初懸掛在北川那座小城的上空。青春以前的歲月,我是在羌文化的濃濃氛圍里度過的。小城四面皆山,古老的青石街道又深又長,人走在上面,恍若行往的歲月。那時候,母親在小城的一所小學里教書,父親在機關里做事。在他們的羽翼下,我像一只幸福的小鳥,無所煩惱地成長。
然而那包圍著小城的群山始終讓我若有所思,若有所失。不止一次,我玩著玩著就忽然仰起臉來,苦苦地想,那片黑黝黝的群山為什么老是沉默不語;為什么我們站在山頂一喊,四周就響起了連綿不斷的回聲,那回聲遠近呼應,重重疊疊。那一片山啊,它們到底想說些什么?
這樣的問題像植入在我思維深處的病毒,總是突然就發作一次。
記得,一次放了晚學,我獨自一人走在小城的青石街上。那時沒有路燈,街道兩邊的鋪子里,昏暗的燈光游來游去。我聽著自己踩在石板上的腳步聲,忽然就停了下來,看著前面幽深曲折的巷子,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我,我茫然四顧,“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
就是這樣,在青春以前的歲月里,我像一尾渴望弄清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魚兒,在自己生活的環境里不停地游來游去,卻始終找不到答案的入口。
直到那個黃昏。月亮敲開了我的那一扇青春之門。我眼前的世界才豁然洞開。
那個黃昏的到來平靜而又平常。
首先到來的是炊煙。小城人家那時候多是燒柴。四周皆山,柴禾就源源不斷的從山民手里流進城來。黃昏的時候,月亮從對面山尖上升上來,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父親和她低低地說著話。炊煙的味道在四周彌散開來,讓我的心在一種靜謐溫馨的氣氛中緩緩沉靜下來。
不知不覺中,我的思緒離開書本。我抬起頭,迎面就看見了那輪月亮。它就在我的窗口,圓潤,潔白,散發著圣潔的光芒。它仿佛一直就等在那里,似乎已經升起了一千年,又好像剛剛從云海中沐浴出來,等待著我伸手將它摘下來。
仿佛前世的約定。
暮色青青。然后,暮色漸深。
月亮似乎等不及了,她看了看我,目光里似乎有征詢的意味。然后,它緩緩向上挪了一下。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它又緩緩向上挪了一下。我猛然站起來,將身體探出窗外,感覺到一種冰涼的滾燙倏然流遍了我的身心,那一刻,我的目光忽然變得清澈無比,越過小城層層疊疊的房屋,我看見群山之上,世界正莊嚴地等待著我。我俯下目光,注視著炊煙四起的小城,注視著那些彎彎曲曲的街道,那些年深月久的木頭房子,一種親切的情感涌上心來。暮色中,我與小城、與四周的群山相知而望,會意一笑。
離開北川小城是在一個春雨濛濛的清晨,我一大早起來,到后山上采回了一大捧含苞欲放的薔薇。我把這與自己生日同月的花緊緊擁在懷里。山道彎彎,當我再一次回望的時候,小城已經被層層疊疊的山們完全遮住了。我將目光望向前方,我期待著,在新的地方,月亮將再次敲響我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