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四路上的小書店,是我常去買書的地方。那是一個缺少陽光的日子,一扇不大的窗子,堆滿了馬路上的情景。灰色的天空貼在玻璃上,像粘了一層膜,不大的空間,被一排排書架擠占。不過是下午兩點多鐘,屋子里光線朦朧。就是在這個時候,策蘭帶著他的詩歌走來。2002年的秋天,沒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我和策蘭在昏暗中相遇。黃皮詩集闖開了視野,從這時開始,‘我記住了策蘭的名字,走進他的詩歌里。
我在書架間翻動詩集,渴望得到更多策蘭的信息,在想象中拼湊他的形象,文字把我?guī)У竭b遠的歐洲。1920年11月23日,策蘭出生在切爾諾維亞,這個地方位于羅馬尼亞,是奧匈帝國的最東端。那里民族雜居、情況復(fù)雜,小鎮(zhèn)上的居民有一半是猶太人。有的人講烏克蘭語,有的人講羅馬尼亞語,有的人講德語,也有的人講斯瓦比亞語和意第緒語。這是一個各民族文化大雜燴的聚集地,它們交織一起,相互滲透,形成了特殊的文化氛圍。
母親善良而文雅,用一口德語,給策蘭講童話、唱兒歌。她忠心于德國文學,甚至對策蘭要求苛刻,必須講純正的德語。在母親的影響下,策蘭喜愛讀歌德、海涅、席勒、荷爾德林、特拉克爾、尼采、魏爾倫、蘭波、卡夫卡等人的作品。策蘭的父親,是一個猶太復(fù)國主義者,父親的愿望是策蘭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
1941年7月5日,納粹分子占領(lǐng)了切爾諾維亞,對猶太人瘋狂地屠殺。一夜間,3000猶太人在冰冷的槍彈聲中倒下,還有大批的被趕進隔離區(qū),佩戴黃星標志的猶太人,為了生存四處躲藏,陷入災(zāi)難里。1942年6月27日,就在那個晚上,策蘭躲在朋友家中,逃過了一劫,他的父母被趕上運牲口的車,在悶熱的夏天。顛簸了5天,被送往布格河南邊的集中營,開始了慘無人道的苦工。后來策蘭也被關(guān)進了勞改營做苦力,一道冷酷的鐵絲網(wǎng),隔開了一家人,“穿過鐵絲網(wǎng)抓住父親的手。一個衛(wèi)兵看到了,重重地砸在保羅的手上:‘此時,我放開了爸爸的手——想一想,我松開了他的手然后跑走了!’”策蘭給蕾克娜的信中說:“你寫信讓我不要絕望,不,茹絲,我不絕望。但我母親讓我很痛苦。最近她病得很重,她一定惦記我,甚至沒道別我就離開了,也許是永別。”策蘭熱愛母親,在尋找她的聲音。這種聲音被壓抑成了塊狀,沉重地壓在胸口上,喊不出來,只有把目光奮力地投擲,拋向高遠的天空。
我站在那兒,手中的詩集變重了,腿有些酸痛。屋子里的光越來越少,時間收攏光亮,把它們折疊起來。黑暗一潮潮的呼嘯沖來,我請求店主打開燈,在明亮的光線下,讓撲來的光焰,舔盡策蘭詩歌寒冷帶來的絕望。這么多年過去了,一想到那個陰天的下午,在小書店里讀策蘭的情景,就像面對鏡子。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一定被策蘭的詩擊疼,產(chǎn)生的痛苦,讓我有了閱讀的幸福。時間無情,在它的面前,沒有賄賂的機會。人生中經(jīng)歷的事情,被真情地留下,另一些被無情地篩落,埋于塵土之中,永遠地遺忘。
讀策蘭的詩,需要耐性和時間,不是一兩天讀透的。2002年秋天的下午遠去了,它不過是匆匆的過客,而策蘭的詩,到了今天還在讀,我一次次地走進策蘭的詩中。
我的耳根子發(fā)軟,太過于輕信別人的話。2005年,冬天的一個日子,一位文友在電話里煽情,向我講述北島的《時間的玫瑰》,是一本多么好的書,其中有寫策蘭的長文。那時對策蘭有了一些了解,想多知道策蘭相關(guān)的物事。這是一本讓我空歡喜的書,北島只是運用掌握的資料,復(fù)述了策蘭的一生,我沒看到詩人,對猶太詩人精神的理解和剖析。策蘭不是一塊石頭,他是一座山峰,高高地聳立。在策蘭冰冷、堅強的里面,深藏一股生命的大水。需要閱讀者,在時間中耐心地等待石頭開花,噴出思想的汁液。策蘭的一生,不是用簡單的復(fù)述、圖解幾首詩就能表達清楚的。
如果要為策蘭畫一幅像的話,他的背景就是曠遠的灰色調(diào)子。一個猶太詩人置于荒涼之中,他不可能流露出歡樂的笑容。
1945年,策蘭來到布加勒斯特,以celan(策蘭)作為名字,從事翻譯和寫作。策蘭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隱藏或保密了什么”。一個人改動自己的名字,是多種原因的,這一改動是自我的,不是誰強加給他的。這種本能是源于心靈深處的自覺。策蘭把自己置于痛苦的背景下,他的悲劇性的內(nèi)心,甚至還有他的死。
1952年,身在巴黎的策蘭,在西德出版了詩集《罌粟與記憶》,這是他的第一本詩集。其中《死亡賦格》一詩引起廣泛關(guān)注,尤其是經(jīng)受過戰(zhàn)爭的人,心靈布滿了創(chuàng)傷。戰(zhàn)后的德國,詩壇一片荒涼,詩人熱血沸騰,控訴納粹的萬惡暴力的罪行。策蘭在這個時候投出的詩歌,是一包烈性的炸藥,震破了沉默的德國詩界。王家新在中文版的策蘭詩集的序,用了黑體字一樣的題目《從黑暗中遞過來的燈》,“黑暗”、“遞過”、“燈”幾乎詮譯了策蘭的一生鏈接。燈是明天的光明,是一種美好的期盼。從黑暗中送出的燈,不僅是光明,更是精神的接力。王家新說:“我意識到策蘭的詩需要我用一生來研讀,它要求的是忠誠和耐性,是一種‘不為人知的秘密的愛’。它要求我不斷回到策蘭所特有的那種不可轉(zhuǎn)譯的詞語的黑暗中,直到有一天它被照亮,或被我們更深刻地領(lǐng)悟。”王家新所說的忠誠和耐性,是他在接近策蘭時的感受,一個“耐性”太折磨人了,在策蘭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同時也對走近策蘭的人忠告,他不是輕易被解釋了的詩人。人的心靈和精神,廣大無邊,不是任何人都能踏入的。理解這一個詞,說起來好說,寫起來好寫,但付之行動卻艱難多了。
城市被黑暗吞沒,夜清理了噪音,詩歌的腳步逼近,我調(diào)整好狀態(tài),迎接詩歌的到來。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在傍晚喝
我們在正午喝在早上喝我們在夜里喝
我們喝呀我們喝
我們在空中掘一個墓那里不擁擠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著蛇他書寫
他寫到當黃昏降臨到德國你的金色頭發(fā)呀
瑪格麗特
他寫著步出門外而群星照耀著他
他打著呼哨就喚出他的狼狗
他打著呼哨喚出他的猶太人在地上讓他們掘個墳?zāi)?/p>
他命令我們開始表演跳舞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在夜里喝
我們在正午喝在早上喝我們在傍晚喝
我們喝呀我們喝你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你的金色頭發(fā)呀瑪格麗特
你的灰色頭發(fā)呀蘇拉米斯他玩著蛇
他叫道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死亡是從德國來的大師
他叫道更低沉一些現(xiàn)在拉你們的琴爾后你們就會
化為煙霧升向空中
爾后在云彩里你們就有一個墓在那里不擁擠
你的金色頭發(fā)瑪格麗特
你的灰色頭發(fā)蘇拉米斯
我在遙遠的東方,聽不到策蘭為自己錄下的聲音。讀完這首詩,目光中裝滿了死亡的黑牛奶,發(fā)出了一股語言無法說出的氣息。血管驟然收縮,一陣冷爬滿全身。“空中的墳?zāi)埂睕]有鮮花開放,沒有生于斯、長于斯的泥土,親人也不可能去了。來自德國的大師,牽著一條狼狗,撲向掘墓的人們。
一個詩人,經(jīng)過殘酷的戰(zhàn)爭,沒有了家園,也失去了母親,在四處漂泊中,涌起的一股股思念之情,無處訴說,只有向神悲苦的表白,把內(nèi)心的壓抑甩出來。神聽到了死亡的吟唱,對于集中營里的猶太人的命運,他不該伸出救助的手么?
漂泊在波蘭的中國學者、作家一平,選擇了一個細雨的春天,去奧斯維辛,他是在矛盾中踏上列車的。一平在《去奧斯維辛》中寫道:“奧斯維辛,這個詞濃縮著恐懼,它聚居著無數(shù)冤魂。如果把這個詞打開,那些魂靈會像疾病一樣流竄世界。”知道一平的名字,是和葦岸通電話中聽他說起的,當時葦岸正在寫和一平的通信,葦岸逝世后,這封信收入了《上帝之子》一書中。葦岸在信中談到了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心理學家弗蘭克的《人生的真諦》,還有另一位自殺的猶太作家茨威格。
1945年生于德國的安塞姆·基弗,是80年代“新表現(xiàn)主義”代表畫家之一。安塞姆·基弗比策蘭要幸運得多,他出生的時候,正是德國戰(zhàn)敗的那一年。藝評家蘇坤陽說: “他通常以策蘭的詩歌為其作品命名或者作為展覽主題,體現(xiàn)的最有力的一組繪畫是基于詩人策蘭1945年于納粹集中營完成的詩歌《死亡賦格》。基弗吸收了詩歌主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比較了雅利安人瑪格麗特金色的頭發(fā)和猶太女人舒拉米特深灰色的頭發(fā)。在作品《瑪格麗特》中,藝術(shù)家將松軟的金黃色稻草粘貼在一幅描繪荒蕪的大地的風景畫中,作品傳達出濃厚的詩意和浪漫情調(diào)。正是有了基弗的介入,新表現(xiàn)主義繪畫才獲得了一種表現(xiàn)語言的詩性特征。”安塞姆·基弗“成長于第三帝國廢墟上的畫界詩人”,他的畫中充滿了詩性,我是在一個青年油畫家的畫室中,聽到安塞姆·基弗的名字。那個畫室不大,四周擠滿了聳立的大樓,不大的窗口外,一堵冷冰的水泥墻,擋住了遠眺的視野。在這里聽到城市的各種噪音,去看不到任何東西。堆滿了畫框,稍不注意就被絆了一下,畫布上有一幅正在創(chuàng)作的畫,空氣中漫著顏料的味道。他長長的頭發(fā),在空中隨著肢體語言飄動,像調(diào)色盤里凝固的顏料,工作臺上堆滿了書籍。他瘋狂地推介安塞姆·基弗,他用了一串粗俗的詞語,贊美這個德國畫家。我看到安塞姆·基弗,是在網(wǎng)上郵購了《焦灼的基弗》的小冊子。封面的背景是《蘇拉密斯》,設(shè)計者在下半部用了安塞姆·基弗的照片,突出了他的那雙冷靜的眼睛。1983年,安塞姆·基弗根據(jù)策蘭的《死亡賦格》,創(chuàng)作了《蘇拉密斯》。灰發(fā)的蘇拉密斯,就是在這座緊閉的軍事城堡中,唱出了“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在夜里喝”。我們聽到城墻上空,飄越的死亡之詩,嗅到了地上流淌的血腥氣味。鐵鍬的金屬發(fā)出的銳叫,在天空挖掘墳?zāi)沟穆曇舸潭R蝗喝耍诶枪泛褪謽尩耐葡拢瑸樽约海瑸橐粋€民族掘墓。我很想推開厚重、壓抑的城墻,撞開那扇陰森的大門,讓唱歌的人們恢復(fù)自由,走到遼闊的大地,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安塞姆·基弗面對畫布,他的心是難以平靜的。“當我使用一首詩、詩中的某個句子,甚至某個詞時,它們都盤踞在我的心中,與我一起變老,它們的變化都體現(xiàn)在畫布之上。”安塞姆·基弗用“與我一起變老”,這一形象的語言,表明了策蘭的詩,滲透他的生命之中。在策蘭的詩歌面前,不可能有太多的贅言,只有敞開博大的胸懷接納。
安塞姆·基弗的軍事城堡的每一塊磚,每一塊石頭,那扇厚重的大門,都深埋著策蘭的詩行。讀策蘭的詩,看安塞姆·基弗的畫,一個人在深夜承受精神上的重壓。冬日的風,在窗外徘徊,黑暗中偶有夜行車的轟鳴聲,打破了安靜。我關(guān)掉了臺燈,躲藏在暗夜的深處,但是無法擺脫策蘭和安塞姆·基弗,我需要一只黑暗中的精神的燈盞。
1948年,策蘭在給以色列的親戚寫的信中說:“有些人必須要在歐洲把猶太精神的命運活到終點,也許我就是這樣做的最后一批人之一。”
1945年4月的一天,策蘭搭坐一輛擠滿人的俄國軍用車,離開了切爾諾維茲,向布加勒斯特駛?cè)ァ_@對于策蘭是一次重要的逃亡,也是邁出新的一步。切爾諾維茲遠去了,丟在記憶中了,留在身后的是故鄉(xiāng),還有在戰(zhàn)爭中失去的母親、父親,美好的童年和青年時代。策蘭到了歐洲后,寫了一些散文,“最后,那人站著,盯著自己, ‘伸出的腳趾在做某種流浪動作’。”這個動詞重了,流浪就是一個人沒有家園,沒有母愛了。流浪不是做一次旅行,而是一生的漂泊,背在身上的家園,卻沒有一個地方能容下它。“你最好從靈魂的底部取出自己的雙眼并放在胸前,那么,你可以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策蘭從靈魂中拿出眼睛,掛在胸前,在察看這個世界。一個民族的事情,壓在瘦弱詩人的肩上,這未免太大太沉了。
1950年,策蘭在塞納河邊的書攤上,遇到了兩只七枝的燭臺,他買下了一個。回到家中,策蘭和妻子面對孤單的燭臺,發(fā)出一聲聲追問,“它們是從哪兒來的?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生存故事?不信猶太教的人是否有權(quán)擁有這東西?”策蘭返身回到書攤,買下另一只燭臺。在流浪的途中,在異鄉(xiāng),策蘭陪伴著杏樹、燭臺、黑暗、燈光、姐姐、石頭,四處奔波。這些名詞不斷地在策蘭的詩中重復(fù),它不是語言貧乏的表現(xiàn)。
數(shù)數(shù)杏仁,
數(shù)數(shù)這些苦澀的并使你一直醒著的杏仁,
把我也數(shù)進去;
當你睜開眼睛而無人看你時,我曾尋覓你的目光,
我紡過那些秘密的線,
上面有你曾設(shè)想的露珠,
它們滑進罐子。
守護著,被那些無人領(lǐng)會的言詞。
僅在那里你完全擁有你的名字,
并以切實的步子進入你自己,
自由地揮動錘子,在你沉默的鐘匣里,
將竊聽者向你撞去。
將死者的手臂圍繞著你
于是你們?nèi)齻€漫步穿過了黃昏。
使我變苦。
把我數(shù)進杏仁。
詩人需要一只“內(nèi)心的耳朵”傾聽。杏仁在策蘭的詩中重復(fù)地出現(xiàn),在痛苦的漂泊中,他和母親的對話,不是面對面的交流。母親早已葬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如今他是和思念中的母親對話,策蘭把母親比作杏仁。策蘭對親人和故鄉(xiāng)的想念,隱藏得那樣深。母親的杏仁眼睛,做糕點時放入的杏仁。杏還代表猶太人的意識,因為它是以色列開得最早的花,他們使用的燭臺上,大多都刻有杏樹開花的情景。母子之情,民族之情,讓策蘭孤苦無望的時候,一顆顆地數(shù)杏仁,“數(shù)數(shù)這些苦澀的并使你一直醒著的杏仁/把我也數(shù)進去”杏仁是一種聲音,在召喚著遠在他鄉(xiāng)的孩子。策蘭把自己變成杏仁數(shù)了進去,浸泡在兩股情感的泉里,躲避痛苦的追殺,在這里他什么都不怕了,有了安全感。
策蘭在寫完《數(shù)數(shù)杏仁》不久以后,去了一趟德國,參加一場47文學組織的活動。在漢堡的一條街上,策蘭碰到一條狗被汽車撞死,一些婦女為此連連感嘆。見到這一景象,策蘭激動地說: “他們竟然為一條死狗悲嘆!”策蘭總是在一張無形的網(wǎng)中生活,他無力掙破,活得輕松些,快樂些。策蘭朗讀了他的《數(shù)數(shù)杏仁》《在埃及》等詩,策蘭的傷感,不是像演員那樣,強迫自己做出來的,而是從生命中滲出,洇濕了空氣。我聽不到策蘭原聲的朗誦,但是他的聲音也刻在紙上,穿越時空,擊疼我的心。策蘭的眼前,一定出現(xiàn)了荒野中七枝形的燭臺,祖父點燃的燭火,閃爍著希望的未來。巴什拉在長文《燭與火》中寫道:“于是,若是火苗的遐想者與火苗對話,他說是與自己對話。他就是一個詩人。遐想者把世界的命運放大,同時他思索火苗的命運,他放大著語言,因為語言表達的是一種世界之美。通過這樣一種唯美主義的表達,心理本身在擴大,在升華。”
1960年,畢希納獎頒給了策蘭,但此后他的作品變得簡潔、陰暗、晦澀,詩集《無主的玫瑰》《一絲絲陽光》,表現(xiàn)了他人格、性格深層的東西,對現(xiàn)實的失望情緒,內(nèi)心矛盾激烈的沖突。1986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埃利·威塞爾。生于特蘭西瓦尼亞的錫蓋特鎮(zhèn),1944年鎮(zhèn)上的所有猶太人,其中也包括他的全家,被趕押到集中營,母親和妹妹隨后被殺害。1956年埃利·威塞爾加入美國籍,1976年任波士頓學院人文學科教授,“并成為一個講述猶太人和人類在大屠殺中所受苦難的著名講演家。”1998年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一個猶太人在今天》,他在書中指出:“那些從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的人的問題并不是如何習慣生活,而是如何習慣死亡。死亡在大屠殺期間是匿名的,例行公事的。它打動不了任何人。而幸存者們卻花去了許多個月,倘若不是許多年的話,來再次認識到死亡是一個私下的、個人的事件。幸存者花去了無數(shù)年月,在能夠目睹一個進食,能夠入睡之前,當然也在他們能夠歌唱之前。”
策蘭沒有歌唱,沒有美麗的天堂,他站在廢墟上,尋找家園,尋找母親。詩歌是他的喃喃自語。策蘭的詩歌,是建立在死亡和絕望上的,所以他的詩注定不是浪漫的抒情。“只有真誠的手才能寫出真實的詩”,如果一個人喪失了真實,那么心靈也就潰爛了,輸往手和眼睛的血脈失去了健康,變得有腐爛的氣息。四
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從窗子涌進落在工作臺上。我是在陽光充足的日子,第一次看到策蘭的照片,他的眼睛中儲蓄了太多的憂郁,漫出了猶太文化的氣息。我們默默地注視,從安塞姆·基弗城墻上,飄越的死亡之詩,化作一只只受難的灰色鳥兒,在我和策蘭的目光中飛來飛去。
1970年4月20日,這個初春的下午,這一天正好是“逾越節(jié)”,是為了紀念猶太人從埃及的奴役下解放出來的節(jié)日。策蘭選擇了這樣的日子,從塞納河上的一座橋上跳了下去,投進流淌的河水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太多的失望,死是最好的掙脫。薇依認為:“人的生命只有兩個完美的赤裸和純潔的時刻:出生和死亡。人只有作為新生兒和垂死者熱愛上帝才能不玷污神明。”策蘭應(yīng)了薇依的“純潔”,帶著一顆純凈的心離開了。策蘭的死是悄悄的,正如他的出生一樣。他公寓的門下,塞滿了郵件,幾天后,直到5月1日。在下游被一位漁民發(fā)現(xiàn)尸體。策蘭沒和任何人告別,49歲就這樣去了,他的詩歌是最好的遺書。策蘭的書桌上沒什么珍貴的東西,只是擺放著一本《荷爾德林傳》,在打開的一頁里,有他多處用筆劃出的句子:“有時,這個天才深深地潛埋進他那心靈苦澀的泉水里”。卡夫卡是猶太人,策蘭喜愛的作家。他在一個故事中講述了父親和兒子的事情。那個叫格奧爾的兒子,沖下樓梯,橫穿馬路,快速奔向河邊。后來,卡夫卡說他像“優(yōu)秀體操運動員”抓住橋欄桿,輕輕地一躍,投進了河水。策蘭一定讀過這一情節(jié),在不可逃避的現(xiàn)實面前,作為詩人的策蘭,死亡是最好的拯救之路。他用生命撞響已被污染得骯臟的大鐘,讓死亡懲罰一切。
母親給策蘭幼小的心靈灌輸太多的德國文化,樹立了正面的、美好的形象。一個溫暖的家,摯愛的父母卻被德國人殺害了,死無葬身之地。策蘭一直在困惑中,對德國和猶太文化充滿了矛盾,自死至終撕扯著策蘭。“祖國的母語和謀殺者的語言”雙向擠壓策蘭,把他推向痛苦的極點,他是為猶太精神活著的,堅決地托起猶太文化。“但他不只是二十世紀猶太民族苦難的見證人,他更是一位‘以語言為對象和任務(wù)’的詩人。”現(xiàn)實世界卻不是策蘭想象的那樣,他個人無法改變現(xiàn)實,德國文化對策蘭影響太深了,揮之不去,所以只能選擇死亡,這樣猶太精神就永存了。
拉克利特認為: “你無法發(fā)現(xiàn)靈魂(心靈)的極限,即便你走遍所有的探尋之路,它的意義便是如此之深。”焦慮、抑郁使策蘭看到生命的真正含意。一個人有權(quán)選擇生與死,死是需要勇氣的,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中國有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而策蘭要保存“最后的莽原”,這是心靈的圣地,絕不允許任何人踏入。況且像策蘭這樣的大詩人,是猶太人的驕傲。在他的詩歌中,淋漓盡致地發(fā)揮猶太民族的文化,和對母親的無限敬愛。策蘭活得燦爛輝煌,沒有茍且偷生,或者為了迎合某些流行的口味,喪失了自己的堅守。注視策蘭,有一股疼痛的深重,我一時找不到準確的語言歌頌一下策蘭。讀完策蘭的傳記,在我的記憶中生長起一株大樹, 《死亡賦格》中的每一個字,變作灰色鳥兒,發(fā)出凄冷的鳴叫,飛向這株樹。我會記住很多詩句,這不是為了紀念。
約翰·費爾斯坦納是斯坦福大學的教授,猶太文學的研究專家。他在《保羅·策蘭傳》中說:“投身于保羅·策蘭畢生創(chuàng)作的研究是一次艱難旅程。他在黑暗時代忍著累累傷痕創(chuàng)作出驚人詩歌,挑戰(zhàn)我們這個世界的生活方式。我與這些詩歌相遇并逐漸熟悉它們,其間感覺到一股近乎得意的黑暗能量。這是在掩飾策蘭的話語承受的負擔呢,還是說這種得意接近于這位詩人諳熟于心的某種東西?”策蘭搜尋記憶中的碎片,一點點地使它們復(fù)活。詩歌在記憶中挖掘出來的東西,多是痛苦和掙扎的絕望,紛紛跑進詩歌中,使策蘭的詩承接力變得強大。研究者感受到長旅般的艱難,策蘭的世界,不是那么容易就摸透了。
古希臘大劇作家索福克勒斯指出: “因此,當我們等著瞧那最后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冬夜的風變得粗暴,打得玻璃作響,我覺得有些累。讀策蘭的傳記,就像在黑暗中行走,需要擎著策蘭遞來的精神之燈,照亮前面的路。整理閱讀的情感,心靈掛滿了那個年代的憂傷。策蘭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他的詩歌離我們越來越近了。策蘭說:“終點以為我們就是/起點”,為什么策蘭的詩,閃著刀鋒一樣的語言的寒光,把我的思想切斷。
詩歌是策蘭的命運,策蘭是他的詩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