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拉康的“他者”理論出發,通過“我是一個他者”和“我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來分析意識語言中認知性隱喻和體驗性隱喻產生的心理原因,揭示隱喻是無意識的結構,這種無意識結構在意識語言中產生了大量的能指游戲,即隱喻。
關鍵詞:隱喻 拉康 他者 無意識 能指
一、引言
隨著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其奠基之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把隱喻定義為“通過另一類事物來理解和經歷某一類事物”,并指出“我們借以思維和行動的普通概念系統在本質上基本都是隱喻的”(Lakoff Johnson,1980:4~5)。隱喻研究越來越熱,發展至今,人們已不再把隱喻單純視作日常語言中的點綴和裝飾,而更多地從認知角度研究其與思維的關系。
隱喻學家們試圖用各種理論來闡明隱喻的機制,但對隱喻產生的原因涉及較少,已有的研究也主要是從認知心理學角度進行分析的。筆者對隱喻產生原因的思考源于兩句話的矛盾。亞里士多德說:“善于使用隱喻還是有天賦的一個標志,因為若想編出好的隱喻,就必先看出事物間可資借喻的相似之處。”(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注,1996:158)英國修辭學家理查茲提出“隱喻無所不在”原則,他曾說過,“我們日常會話中幾乎每三句話中就可能出現一個隱喻。”(Richards,1936:98)亞氏的話告訴我們,在言語中使用隱喻要比不使用難,因為它是有天賦的標志;理查茲的論斷說明人們“舍易求難”,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隱喻。為什么隱喻不容易使用,人們還大量使用呢?隱喻產生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二、隱喻的分類
要回答上述問題,需要就表達目的對隱喻進行分類:一類是認知性隱喻,另一類是體驗性隱喻。認知性隱喻是人們出于認知需要產生的,體驗性隱喻則是出于表達自身體驗和情感的需要形成的。
(一)認知性隱喻
認知性隱喻反映了人們認識世界,對客觀事物形成概念的隱喻性思維過程,這類隱喻以“死隱喻”居多,即人們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隱喻表達方式。這種隱喻現象是人們在認識陌生事物時發生的,和人的認知思維有關。人們用已知事物來認識未知事物,并對其命名,像人們熟悉的人體隱喻中的“山頭”“山腰”“山腳”“針鼻”“玉米須”“湖面”“鼎耳”“壺嘴”“頁眉”等等。
關于認知性隱喻產生的原因,有三種較為流行的理論。瑞士心理學家皮亞杰的認知發展理論認為,兒童首先通過遺傳圖式和后天的一些實際動作掌握一些基本圖式,通過與事物的接觸發現客體的特征。他的研究表明,人們就是通過這套最基本的隱喻意象系統地把自身與外界聯系在一起,把“身外”世界同化到自我結構之中的。“思維貧困假說”認為,隱喻的最初使用者因為思維能力的局限(貧困),把兩種實際上不一樣的事物當作了同種事物,因而產生了隱喻。認知心理學認為,每個人的大腦中都有一定的認知模式,即原型。原型是一個類別或范疇的所有個體的概括表征,是一類客體具有的基本特征,是人們經過實踐后對事物特征進行抽象加工而成的。當人們遇到新的刺激時,會將它與記憶中原有的模式進行匹配,就是說,只要存在著相應的原型,新的、不為認識主體所熟悉的模式也可得到識別。(參見彭增安,2006:109)
這三種理論對認知性隱喻產生的原因都有闡釋力,概括起來說就是隱喻的產生和人的認知方式有關,因為人們以隱喻的方式認知世界,所以表現在語言中,對事物進行命名時就會自覺使用隱喻。對于為什么人們要用隱喻的方式進行認知,這三種理論就不能作出回答了,而拉康“我是一個他者”的理論解決了這個問題。
(二)體驗性隱喻
這一類隱喻與表達自身情感和體驗有關,其目的不是對陌生事物進行認知,而是表達內心世界的情感和體驗。像人們熟知的余光中的《鄉愁》,思鄉的愁緒難以名狀,很難像描述一個數學公式那樣表達它,這種愁緒堵在心里,要表達,卻無從表達。此時在作者的筆下,“鄉愁”的本義被轉換到了“郵票”“船票”“墳墓”“海峽”中。這種新的聯系喚起了讀者的共鳴,他們就很容易體會到作者心中那股濃濃的鄉愁。
這種體驗性隱喻的產生,源于人們用言語表達內心世界時語言的無力感,即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內心的感情,情緒激動時還會出現語無倫次的情況。很多感受是無法言狀的,很多時候語言是蒼白的,所以人們只能借用體驗的相似性來使對方明白自己的感受。
在非認知目的的表達中,人們選擇隱喻是希望通過這樣的表述來使聽者體驗到自己所要表達的意義,為什么人們有如此強烈的欲望,拉康的“我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或許可以解答。
要回答上述兩類隱喻的產生問題,拉康給了我們莫大的幫助,“我是一個他者”和“我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對隱喻之源的闡釋有重要意義。
三、拉康的“他者”理論與隱喻之源
(一)認知性隱喻與“我是一個他者”
上文提到的對認知性隱喻產生原因的三種解釋只是構建了一種機制,并沒有就人們為什么會以這種方式來進行認知給出答案,而拉康的“我是一個他者”的理論卻給出了解釋。要理解和解釋拉康的這句話,首先要從“鏡像階段”說起。
嬰兒到了大約6~8個月大時,一般會經歷被拉康稱為“鏡像階段”的變化。這個年齡段的嬰兒經常會沖著鏡中的自己發笑。嬰兒看見鏡像,以為這個鏡像就是“我”,開始把自己作為一個整體來想象,這種經驗是嬰兒自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他為此感到無比的驚喜,沖著鏡像發笑。但這并非它自己,只是它的鏡像。此時旁人,通常是父母,往往會幫助嬰兒強化這一誤認。常常見家長抱著嬰兒,在鏡子前面對他說“你看,這個就是你,沖他笑一笑,揮揮手。”這些話保證了嬰兒與鏡像之間的聯系,促使嬰兒把自己的鏡像和自我等同起來。等同的結果就是把鏡像這一他者視為了自我。“這是最初的經歷,人類從中獲得最初的經驗,他看到自己,他反映自己,把自己當成他人,而不是他自己——這是人性的基本面,它們構成它全部的想象生活。”(格爾達·帕格爾著,李朝暉譯,2008:23~24)所以從根源上說,我是一個他者,我的一切是作為他者顯示出來的。
“鏡像階段”可以說是人類主體成長路上的一座里程碑,因為鏡像認同,主體的形成從一開始就指向了一個虛構的方向。拉康說“鏡像時期如一出戲,它的內在推動力從不足被推進期待中,為陷入空間認同的吸引之中的主體形成了從破碎的身體像到我稱之為矯形的整體性形式的幻想的連續。”(黃作,2005:6)鏡像認同雖然發生在人類嬰兒時期,但從此以后,終其一生人總是在不斷地重演這出戲。
由于“我是一個他者”,所以人會以他者的角度看待自己,也會以自己的角度看待他者。荀子在《勸學》中曰:“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其實人們常常進行反思,只是在進行自我反思時往往忽略了一點,即我們之所以能對自我進行反思,其實是站在他者的立場上,或者說是把自我當成了一個他者來進行反思。反思的基礎就是把自我當成他人,因為自我的起源就是一個他人。當年《環珠格格》熱播時,有數篇報道稱部分青少年看完電視劇后行為異常,在家中以“格格”自居,稱呼自己的父母為“皇阿瑪”和“皇額娘”,性情舉止變得和“小燕子”一樣。其實這也是人們把自我看作了他人,把他人當成了自我的表現。不把自己當成自己,而是把我當成他者,從這個意義上說其實每個人都有精神癥狀,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
回到認知性隱喻中,仍以上文提到的人體隱喻為例,人們把“我是一個他者”具體化為了“我是世界,世界是我”,把山當作了“我”,于是山有了我的身體,所以有了“山頭”“山腰”“山腳”“山肚子”。當我們認識到“我是一個他者”后,就容易理解為什么人們要用A來認識B。
(二)體驗性隱喻與“我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
體驗性隱喻產生的根源其實也是“我是一個他者”,更重要的根源是“我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體驗性隱喻并不是以認知事物、命名事物為目的,而是以表述內心情感、感受和體驗為目的。在體驗性隱喻中,人們會竭盡全力用最恰當的能指來表達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這種沖動就是欲望,但我的欲望首先是他者的欲望。
要理解“我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首先要理解什么是“欲望”。拉康對“欲望”的定義是:需要在要求中說出時產生的衍生物。欲望既不是需要,也不是需求,不過它卻在兩者的縫隙中產生了。在“鏡像階段”之后、進入語言之前,嬰兒開始以哭喊來表達自己的需要,盡管這只是一種想象的自我。人的宿命在于他必須進入語言,從此他只能且必須以語言來表達自己的需要,換句話說,他必須以“要求”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需要,但是當他這樣做的時候,需要與要求之間必然會產生某種裂痕。從需要到欲望的過程就是主體進入語言,進入象征界的過程。
“我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的第一層意思是:人的欲望就是成為他人的欲望對象,以及得到他人的承認。人的欲望之所以是“人性”的,是因為它的本質在于成為他人的欲望對象,得到他人的承認。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有人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斗爭。第二層意思是:人是從他人的角度來欲望。幻象是主體上演欲望的特殊場景,但是這上演的欲望不是我的欲望,而是他者的欲望。這他者不僅相對于主體有意思的自我,相對于陳述的主體,是一個他者,一個無意識的存在,這個存在不是主體的物自體,而是一個真正的他者,因為它是語言、文化的產品,是象征秩序的構造物。第三層意思是:人的欲望對象就是他人的欲望對象。拉康認為某物質是值得欲望的,原因并不取決物質本身,而是取決于它被他人欲望這個事實。第四層意思是:欲望就是對他者的欲望。對主體來說,最初的他者就是母親,但是隨著主體進入象征秩序,不僅主體自己分裂為自我和無意識,他者也分裂為被抹除的他者和對象a。為了獲得原初的快感,為了重新恢復與母親/他者的統一,主體總是不放過任何機會;但是主體即使在幻象中所能抓住的也僅僅是對象a,原初快感的殘余,這殘余不是主體的欲望對象,只是欲望的原因。欲無止境的原因不是別的,就在于欲望對象永遠都得不到,它永遠在別處,在象征秩序的彼岸。(參見馬元龍,2006:207~210)
當人們在進入語言,用需求的方式來表達需要時,便產生了殘余,這就是欲望的對象。所以在意識語言中,人們要最大限度地實現欲望,要縮小需求和需要之間的裂縫就要盡量找到一個合適的能指來完整表達自己的欲望。“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用“清如玉壺冰”來說一個人光明磊落的心性,用“玉壺冰”來讓人體驗,用不相及的兩個能指來表達,這種表達的欲望是讓他人了解自己心境的欲望,實則是他者的欲望。所以在表達時總要用他者所熟知,所能體驗感悟的東西作為另一個能指。由于這種欲望的存在,“中國人不會拿阿波羅的七弦琴作喻體,正如西洋人不會用孫悟空的金箍棒作喻體一樣,中國人常用梅花、菊花、荷花、芙蓉作喻體,日本人常用櫻花作喻體,西洋人則常用紫羅蘭、郁金香作喻體。”(倪寶元,1983:216)因為要求和需求之間的空隙存在,人們總要想方設法地彌補這個空隙,在體驗性隱喻中除了出于自身經驗,更會考慮到聽者的文化背景而選擇能使其理解自己欲望的隱喻進行表達。
四、能指游戲——意識語言與無意識語言的隱喻結構
無論是認知性隱喻還是體驗性隱喻,從語言結構上說,其表現形式都是以一個能指代替另一個能指。隱喻正是用一個詞表示另一個詞而產生的。“能指”的概念來自索緒爾,他把符號分為所指和能指,指出能指“不是物質的聲音,純粹物理的東西,而是這聲音的心理印跡,我們的感覺給我們證明的聲音表象”(費爾迪南#8226;索緒爾,高名凱譯,1980:101)。拉康采納了索緒爾的符號概念,建構起自己的理論,但又對其作出了修正。
拉康承認能指和所指的區別,但把兩者的關系顛倒了過來:為了闡釋能指(S)對于所指(s)的優先地位,對索緒爾來說的s/S(“所指”重于“能指”)在他那里成為了S/s(“能指”重于“所指”)。拉康想表明,能指的功能并不在于表示所指。索緒爾把符號(所指/能指)看成具體的語言要素,并把語言看成一個封閉的矛盾系統,最終把所指看成封閉這一系統的要素。而對拉康來說,事情并不僅僅如此。“他想表明的是,正是下列相對來說無意義的東西可能起著真正的作用:那些起作用但沒有說出來的東西,那些促使主體說話但不是他以語言方式所指的東西,那些抓住他而不是他試圖要捕捉的東西。能指的作用并不在于它是有內容的或有意義的,而只在于它指向某個其他的東西,對它來說那也是一個能指。也就是說,它就是決定差異游戲的能指。”(格爾達·帕格爾,李朝暉譯,2008:48)
所以,對拉康來說,語言不是由符號組成的,而是由能指組成的。必須指出的是,拉康認為存在著一種主體所不“知”的思想,這種思想只有在“我不在”時才出現,也就是在無意識所在的地方,它只能在語言中“言說”和“思想”,只能在“他者的言說”中體驗。用一個詞代替另一個詞:這就是隱喻的形式,而隱喻的意義是通過用一個能指代替另一個能指產生的。隱喻通過闖入、掩飾、阻擋而產生了某種意義,被闖入者既是潛在的,又是現存的,既是缺席的,又是在場的。因此隱喻成為有意識的話語和無意識的話語相關聯的明顯環節。
無意識就是他者的話語,而他者不是別的,是語言,是一整套給定的約定俗稱的規則。對拉康來說,語言是所有結構的唯一范式,言語的動力就來自主體的欲望;主體的欲望只能通過語言來表達,而無意識欲望的表達手段便是隱喻和換喻。
那么可以說,語言的運作機制是隱喻和換喻,因為無意識欲望的表達必然要受到壓縮和移置。隱喻既然是無意識的結構,那么人們在意識語言中大量地使用隱喻也就不足為奇了。
五、結語
本文透過拉康的“他者”理論,通過“我是一個他者”和“我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分析了意識語言中認知性隱喻和體驗性隱喻產生的心理原因,揭示出意識語言中隱喻產生的心理原因就在于隱喻是無意識的結構,“我是一個他者”的無意識結構影響了意識言語中以一個能指代替另一個能指的表達方式,即隱喻。隱喻的起源和人類最早經歷的“鏡像階段”是息息相關的,其實隱喻的出現是“我是他者”的結果,也是“欲望”和“異化”的結果。
參考文獻:
[1]費爾迪南·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高名凱譯.北京:商務
印書館,1980.
[2]格爾達·帕格爾.拉康[M].李朝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
社,2008.
[3]耿占春.隱喻[M].上海:東方出版社,1993.
[4]黃作.不思之說——拉康主體理論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5]馬元龍.雅克·拉康:語言維度中的精神分析[M].上海:東方出
版社,2006.
[6]倪寶元.修辭[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
[7]彭增安.隱喻研究的新視角[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8]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9]Lakoff,G.M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10]Richards,I.A.The Philosophy of Rhetoric[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6.
(吳昊 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系 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