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式語法視角下的漢英雙賓結構對比分析

摘 要:本文從構式語法理論的角度重新審視了漢語中較受關注的雙賓結構，對漢英語言中雙賓結構的方向性及一些非典型雙賓結構進行了對比分析。此外，還得出了構式語法理論對第二語言教學的有益啟示:語言教學中應采取詞匯教學與語法教學并重的策略。

關鍵詞:構式語法 雙賓結構 構式義 非典型性

傳統(tǒng)語法研究多把動詞作為句子的核心，認為動詞的配價決定了句子的論元結構。但是，張伯江(2000)指出:“動詞的配價觀在揭示句式語義方面是力不從心的，論元結構更多的是句式的要求而不是動詞的要求?！迸d起于20世紀90年代初的構式語法(Construction Grammar)強調的正是句式的表義性。構式語法的核心理論是:一個結構式具有其自身獨立的意義，構式的意義不能從構成它的各個成分，即詞匯的意義中推知出來。構式語法理論自形成之日始，便被引進到漢語界，用來解釋漢語中的一些語言現象，為漢語語言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沈家煊(1999，2000)、張伯江(2000)、石毓智(2004)、陸儉明(2002，2004)等都運用構式語法理論對漢語中的一些特殊句式和結構做出了新的解釋。本文主要從構式語法的角度，重新審視了漢語中較受關注的雙賓結構，比較了漢英語言中雙賓結構的方向性，分析了一些非典型的雙賓結構，最后得出了構式語法對第二語言教學的啟示，提出了教學中詞匯與語法應并重的主張。

一、“吃了他三個蘋果”——雙賓結構還是單賓結構?

(一)雙賓結構的界定

雙賓結構，即雙及物結構(Ditransitive Construction)，是英漢語言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結構式，也是備受學界關注的結構式。不同的學者對雙及物結構的具體所指有不同的界定。徐盛桓(2001)“將英語中的N(=S)VN1N2結構稱為雙及物構塊式，或VNN構塊式?！毙煜壬J為，英語中的雙及物(VNN)結構應該包括雙賓和賓補兩種結構。何曉煒(2008)認為“雙及物結構是人類語言所具有的普遍現象，主要表現為雙賓結構和與格結構的不同句式?！瘪R慶株(1983)認為“述賓結構帶賓語構成雙賓語構造”。對于雙及物結構的類型，以及雙及物動詞的分類，學界也有不同的看法。從筆者掌握的文獻來看，馬慶株(1983)的分類比較詳細。馬先生根據動詞與賓語之間的語義關系，分出了給與類、取得類、準予取類、表稱類、結果類、原因類、時機類、交換類、使動類、處所類、度量類、動量類、時量類、包含虛指賓語的雙賓構造等共14類。

(二)雙賓結構的構式義

雙賓結構的典型意義是“給與”義，在形式為“A+V+ R+P”(施事+動詞+接受者+受事)的句式中，施事者有意把受事轉移給接受者，其語義核心是“有意識的給與性轉移”(張伯江，1999)。在種類繁多的雙及物結構中，表“給與”義與“取得”義的雙賓語結構是公認的最具代表性的，而對于“吃了他三個蘋果”一類的結構到底是單賓結構還是雙賓結構學界存在不同的看法。

陸儉明(2002)認為“吃了他三個蘋果”是雙賓結構，并采用了郭銳的“語法的動態(tài)性”理論來解釋這一觀點?！罢Z法的動態(tài)性”指的是詞在句法層面產生的詞匯層面未規(guī)定的語法性質。“吃”在詞匯層面為二價及物動詞，只能帶一個賓語，而在該結構中，即句法層面，它帶了兩個賓語，是三價動詞，呈現出不同于詞匯層面的語法性質，因此被認定為雙賓結構。陸儉明(2004)在郭銳“語法的動態(tài)性”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詞語句法、語義的多功能性”理論，并用它對“吃了他三個蘋果”重新作出分析?！霸~語的語法多功能性”是指某一詞類的詞語在語法功能上會發(fā)生變化。“詞語的語義多功能性”是指詞語在相同的詞類序列中，或者跟同一個詞語組合，可呈現不同的語義功能，擔當不同的語義角色。陸先生認為“吃”的語法、語義多功能性使其成為了三價動詞，從而用于雙賓語結構。對陸先生的這種解釋，筆者不敢茍同，并嘗試運用構式語法理論作出新的解釋。

(三)構式語法視角下的雙賓結構

構式語法認為，構式是形式和意義的結合體(Goldberg，1995)，構式的意義大于其組成成分的意義之和，構式本身具有獨立的意義。如果說“給/送/拿了他三個蘋果”是沒有異議的雙賓結構，那么，“吃了他三個蘋果”也應該是雙賓結構。只是“吃”的這種用法不是因為它具有陸儉明先生所說的語法和語義上的多功能性，而是“雙及物”結構臨時賦予它的，脫離了這一結構，它仍然是二價動詞。嚴辰松(2006)指出，語法構造可以使一個詞的詞義和用法發(fā)生變化。應該補充的是，這種詞義和用法的變化是臨時的，不是一個詞從此在詞匯層面上具有了這一詞義和用法。王惠(2005)也指出，在分析句式的意義時，要區(qū)分結構義和詞義，不能把結構義強加到詞義上。

其實，漢語中還有其他一些像“吃了他三個蘋果”一樣的雙賓結構。如“聽了他一段相聲”“讀了他一本書”等，這里的“聽”和“讀”都是由雙賓構式臨時賦予的三價動詞。

無獨有偶，英語中也存在這種由特定構式賦予的雙賓用法。如:

(1)I baked him a cake.

(2)John sliced Mary a piece of pie.

例(1)和例(2)中的動詞“baked”和“sliced”原本都不是三價動詞，都不能用于雙及物結構，但由于分別用在了表達“有意的給與”和“有方向的致使遷移”意義的特殊構式中，它們便獲得了構式義，因而表現出了三價動詞的用法特征。需要明確的是，這一用法特征并沒有進入詞匯層面而成為詞義，因而不能把它們看作具有語義多功能性，這僅僅是構式義而已。

二、漢英雙賓結構的方向性比較

漢英語中都存在大量的雙賓結構，不僅結構式相同，且都表現為“SVN1N2”，都表示“有意識的給與性轉移”，而且N1與N2之間具有領屬關系。在比較漢英雙賓結構之間的差別時，石毓智(2004)指出，“英語和漢語雙賓句式的結構意義不同，漢語是雙向的，客體既可由主語向間接賓語轉移，也可朝相反的方向轉移;英語則是單向的，客體只能由主語向間接賓語轉移，不能相反。”根據動作導致客體移動的方向，他將動詞分為右向動詞、左向動詞和左右向動詞，并據此分析了漢英語雙賓結構的差別，具體如下:

漢語:a.右向 S →N1 我給了她一支筆。

b.左向 S ←N1 他拿了我一本書。

c.左右向 S ←→N1 我借了小王兩本小說。

英語:右向 S →N1 I gave her a pen.

據此，石先生提出，漢英語都有表“給與”義的右向雙賓結構，而英語中只有表“給與”義的右向雙賓結構，而在一些由表左右向的動詞構成的句式中，只有右向義的動詞能用于雙賓結構。石先生的這一說法是否屬實，筆者將通過實例加以考證。由于表“給與”義的雙賓結構在兩種語言中都是典型句式，這里就不再舉例。下面先看兩種語言中表左向的“取得”義雙賓結構:

(3)a.小王拿了我兩本書。

b.Xiao Wang took two books from me.

(4)a.小王買了我一只雞。

b.Xiao Wang bought a chicken from me.

(5)a.小王偷了媽媽一百元錢。

b.Xiao Wang stole $100 from his mother.

以上三組句子中，a句都是客體從間接賓語向主語左向轉移的雙賓結構，而它們對應的英語句子b卻不是雙賓結構。但這并不意味著英語中不存在表示“偷、買”概念的雙賓結構。請看下面兩句:

(6)a.Xiao Wang bought me a chicken.

b.小王給我買(來)了一只雞。

(7)a.Xiao Wang stole his mother $100.

b.小王給他媽媽偷(來)了一百元錢。

由此可見，英語中表示“偷、買”概念的詞同樣可以用于雙賓結構，只是它們表達的是和漢語中相反的意思。那么，這是不是說英語中不存在表示客體從間接賓語向主語左向轉移的雙賓結構呢?答案是否定的。英語中的charge、fine、cost等就能構成表左向的雙賓結構。例如:

(8)a.He charged me $100.

b.他收了我一百元錢。

(9)a.The policeman fined him $100.

b.警察罰了他一百元錢。

(10)a.The book cost me $50.

b.這本書花了我五十元錢。

以上三組句子都是雙賓結構，而且都表示客體從間接賓語向主語左向轉移?？梢?，英語中是存在左向的表“取得”義的雙賓結構的，只是數量上不如漢語多。徐盛桓(2004)將這種表左向義的動詞稱為“負給與”動詞，英語中最典型的就是charge、fine和cost。與英語相比，漢語中的取得義類動詞要豐富得多。馬慶株將漢語中的“取得”義動詞分為“取1”和“取2”兩類，前者表示客體從間接賓語處向主語處的轉移過程，這類動詞都是三價動詞，主要包括“買、拿、偷、搶、騙、訛、罰、要、娶、贏”等;后者指的是那些本來為二價動詞，只是在雙賓結構中才表現為三價動詞的詞，這類動詞多是消耗或使用意義，主要有“吃、喝、抽(抽煙)、花、用、浪費、消耗、貪污、穿、戴”等。

接下來再看英漢語中是否都存在表左右向的歧義雙賓結構。試比較下面的句子:

(11)我借了他一本書。

a.I lent him a book.

b.I borrowed a book from him.

(12)我租了他一間房。

a.I rent him a room.

b.I rent a room from him.

(13)他上了我一門課。

a.He taught me a course.

b.He attended my class.

以上三組漢語句子均為歧義結構，因為這些雙賓結構中的動詞既可以表示右向，也可以表示左向，而英語中卻沒有與之對應的歧義結構。在脫離語境的情況下，上面三個漢語句子在翻譯成英語時，必須將它們分化為a和b兩組句子。在這三組英語句子中，只有a句是雙賓結構，而且都表示由左向右的“轉移”，這證實了石先生的說法。漢語中具有這類用法的詞還有“賃、貸、賒、換、分”等。由此可見，在表示物體轉移的概念上，漢語中有些動詞可以表示兩個方向，在具體的語境中是不會引起歧義的，而英語中卻要用不同的動詞表示相反的方向，這就導致了一個漢語動詞對應英語中一對反義動詞的現象。如“借”對應lend(借出)與borrow(借入)，“租”對應rent(rent out)(租出)和rent from(租進)，“上(一門課)”對應于teach(教課)和attend(聽課)等。在這些反義詞中，只有前者(表右向的)可以用于雙賓結構。

在比較漢英語言中雙及物動詞的方向義時，還有一種情況需要注意，就是漢語中表示相反方向的兩個動詞都可以用于雙賓結構。例如“買”和“賣”、“送”和“拿”、“嫁”和“娶”、“糴”和“糶”等，而英語中只有表右向義的詞可以進入雙賓結構。

三、漢英語言中的非典型性雙賓結構

在漢英雙賓結構的比較中，我們發(fā)現兩種語言中都存在一些偏離雙賓結構原型的句式。我們知道，雙賓結構的原型意義是“施事者有意把受事轉移給接受者”，Goldberg(1995)指出，典型的雙及物結構要求主語為具有意志力的生命體(a volitional agent)，間接賓語為具有生命力的受益者(O1 must be an animate being，a beneficiary， or a willing recipient)。既然間接賓語要求是受益者，那么直接賓語就應該是可以傳遞的、令人受益的具體事物，如“He sent/gave her a birthday present.”但在對雙及物結構的考察中，研究者們卻發(fā)現了許多類似下面的非典型雙賓結構。

(14)The medicine brought him relief.

(15)Bill gave the driver a speeding ticket.

(16)Bill gave Chris a headache.

(17)Bill gave Chris a kick.

(18)The music lent the party a festive air.

(19)The paint job gave the car a higher sale price.

以上句子有的有一處或幾處同時表現出與原型特征不符的例外。構式語法認為，這些非原型結構是語法隱喻的結果(The exceptional cases form a delimitable class that can be seen to involve a general systematic metaphor.)(Goldberg， 1995:143)。

雙賓結構中的動詞在雙及物特征方面同樣存在原型與非原型之分。那些本身沒有“給與”義、不帶有方向性、常用作二價動詞的詞，只有在雙賓語構造里才被賦予“給與”義而成為三價動詞。本文在第一部分介紹了英漢語言中分別以“吃了他三個蘋果”和“baked him a cake”為代表的一些非典型雙賓結構。

通過考察漢英語言中的雙賓結構，我們得出:給與的行為是多種多樣的，接受者與授與物也是多種多樣的。有些比較典型，有些不那么典型，甚至有時非生命體也可以成為接收者，這充分證明了構式語法強大的解釋力。

四、構式語法理論對第二語言教學的啟示

構式語法理論對語言研究的最大價值體現在對抽象句型的分析上(嚴辰松，2006)。但是，構式語法并沒有因強調句式的意義而忽視詞匯的意義，這一點可以通過下面的內容得到證實。在介紹雙及物結構的能產性一章中，Goldberg(1995:132)舉了兩個非典型用例:

(20)He forgave her her sins.

(21)He envied the prince his fortune.

對這兩個用例Goldberg作出了如下分析:這兩個句子的主語都不具有致使性，也沒有涉及接受行為，但是兩句中的動詞在意義演變過程中都曾與給與義有關。通過追溯“forgive”與“envy”的詞義發(fā)展軌跡，Goldberg發(fā)現，“forgive”曾有“to give or grant”義，而“envy”曾有“to give grudgingly”或“to refuse to give a thing to”之義。這樣一來，“forgive”與“envy”當然可以“合法地”用于雙賓句式了。

由于構式語法既強調語法義，又不忽視詞匯義，在語言教學中(包括對外漢語教學和我國的英語教學)如能得到恰當的運用，必定可以提高教學效果。Sinclair(1990)指出，傳統(tǒng)語言學由于割裂了詞匯和語法的關系而看不到詞所處的結構與詞所表達的意義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導致了一些人將詞匯學習和語法學習人為地分開，很少注意到某一結構往往只適用于某個詞的某一義項，而其它義項需要其他結構來表達。這一認識對語言學習非常重要。在教學中，要讓學生區(qū)分詞的結構義和詞匯義，認識到結構義是臨時的，而詞匯義是固定的，是不受特定結構限制的。

第二語言的學習離不開對比。以雙及物結構的學習為例，漢英語中都有大量的能用于雙賓結構的動詞，部分給與類動詞的句法行為完全一樣，結構的意義也一樣，翻譯時可以直譯，這當然便于學習。那些兩種語言中都有的、結構相同而意義不同的動詞，以及一種語言中可以用于雙賓結構、而另一語言中卻不能使用的動詞，還有那些在用于雙賓結構時自由度不對等的動詞，都是學習的重點和難點。

構式語法給我們的啟示是:在語言教學中，教師應重視語法和語義之間的密切關系，要應用分析和對比的方法。這樣學生就能明白，詞義的內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決定它們的句法行為，而一個語法結構的意義也可以決定哪些詞匯能進入該結構。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構式語法的完善以及其他語法理論的發(fā)展，第二語言教學的效率和質量會得到更大的提高。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面向東盟的對外漢語網絡教育平臺構建與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號:08BYY03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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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衛(wèi)紅，女，河南封丘人，中原工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在讀博士生，主要從事第二語言教學、漢英語言與文化對比研究。

(劉衛(wèi)紅 河南鄭州 中原工學院外國語學院 450007;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