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午飯的時候，剛坐上桌，抬頭忽見天邊一條彩虹展現(xiàn)。呈大彎形，襯得沿籬的一排紅豆十分耀眼。我怔怔望著，竟未舉箸，不期想望起少時的情景來了。

少時，身置對日抗戰(zhàn)，住在貴州安順。貴州是地理上所謂“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人無三兩銀”的窮省。地處西南高原之上，以苗族居首的少數(shù)民族與漢人同處。苗族中的花苗一族，女生衣飾華麗，故而得名。在高原上，遠隔炮火，天都顯得特別湛藍，“晴空如洗”這句成語，對貴州該時(約七十余年前)的天而言，確系精當。既是“天無三日晴”的地方，虹的閃現(xiàn)特多，一望見了，就會與別的孩子一起呼喚:“龍又來吃水了!”“虹”這個詞，當時并不知曉，課本上也未出現(xiàn)。但是，大家都呼之為“龍”，而龍是什么，誰也不知道。在成人的感覺中，龍總是一種祥瑞的象征吧。凡是天上出現(xiàn)的景觀，似乎無不吉利可喜。“龍吃水”這樣的遐想，美好之極。雖然人在戰(zhàn)亂中，卻真的有蘇東坡學士那“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逍遙瀟灑。戰(zhàn)亂中的人貴有真在世外桃源生活的情懷，不像我們今日的知識分子僅賴文字去設想。

當年在臺灣，住在鄉(xiāng)下的時節(jié)，還常看見龍吃水的。后來去臺北上大學，記憶中，竟從未有“龍吃水”的景觀出現(xiàn)在記憶中了。真有龍的話，怕那神靈也是不喜都市中心狡險虛偽的人吧。即使是吃水，都市中大約也尋不到清泉的。飲食起居，不管怎么說，總該有其一定的讓人感到愜適的地方才是。

今天看見的虹，不知是否幼少時所見現(xiàn)身天際的龍。即使不是我當中熟稔的舊識(按照科學的分析，稱其為“龍”的虹，僅是一種虛無的現(xiàn)象罷了)，但也可能是死去了又復活了，探身昂首，跨天際，躍大海，尋訪棲遲天涯的我來了。這條龍的出現(xiàn)，果真令我驚喜，有如見故人的顫動的真實。這條龍的尾部，色彩艷麗，真有花苗少女身著繽紛衣飾隨樂起舞的曼妙，我也似乎看到了幼少時的我。但是，龍身一彎的另一端，卻色彩散淡，迤邐到籬外大叢不知名的樹木后面去了。那大叢不知名樹木的后面，大約也就是人已古稀仍棲遲不時回首巴望的我吧。

能夠把白首人在天涯的我，與高原之巔的幼少的我串連起來，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而跨過龍脊，我又可緩緩步回燦爛的童少了，多可喜可贊啊!這樣想著，此鄉(xiāng)的游子何其多，如果有千百萬條龍出現(xiàn)在天上，每一位游子都奉上清茶一盞似我，供龍解飲，那定是絢燦的景觀呀!

莊因

1933年生。臺灣大學中文系碩士。曾任教于澳洲墨爾本大學、美國史丹福大學亞洲語文系。創(chuàng)作包括論述、詩、散文。著有論述《話本楔子匯說》;詩集《莊因詩畫》、《過客》;散文《杏莊小品》、《海天漫筆》;傳記《漂流的歲月──故宮國寶南遷與我的成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