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雯也走了,雖然她登高壽自然地走完了人生的道路,心中仍不免遺憾,文壇里又走了一位用溫柔的眼睛看人的前輩;另外有一雙更溫暖的眸子的是琦君,她們都是江南水鄉走出來的。艾雯看人如村后的小溪,琦君則如門前綠蔭飄繞的池塘,絕不會淹得你無路可去,讓你安心,所以曾為琦君做過不肯為別人做的事。
在任何場合我都愿說出的一個結論:1949年以后,不管是否有過“戒嚴時期”,播移臺灣的第一代青年文學女子,對于今日的臺灣文學創作與文藝活動,有著開創的功勞;對一脈相傳的現代文學也有延續的作用,無斷層也無斷代。盡管有人賴臺灣文壇打開了文學生命的天空,卻時時不忘貶損臺灣文學的境界抬高自己,我這臺灣“出世”的文學幼苗,卻不能忘卻這些人;也曾有過很多“哥們兒”,但是他們仍記得我是女性,因此跟這些老哥有時必須保有矜持的距離,大姊們若愿意接近,在最初是受寵若驚的。
戰后臺灣的第一代女性作家,蘇雪林、謝冰瑩都是我大學時代的師輩,不可稱“大姊”。那出身桐城世家,有著一雙嫵媚眼眸的張漱菡,我從十四、五歲就隨著蓓麗叫姑姑,當然也不可叫大姊。進入1970年代,作品漸漸被人記住、不忘、期待,我忽然多出了很多大姊,并在一個女性作協共事。
大姊之中好幾位姓張的,最年長的張雪茵與吾母同齡,在她的眼里我完全是下一代(聽說她的女公子是我大學的學姊),面對面用餐時,她給我講過張家敲鐘吃飯的故事。她的祖父,在清末曾做過學部大臣管過京師大學堂。講到她的鐘鳴鼎食之家,讓她自信又驕傲,朗聲說:“我們老家,早餐也吃干飯,八個菜!”看我睜大了疑惑的眼睛,又補充了一句:“我們湖南人只有病人才吃稀飯!”嚴肅的張明直接接觸不多,主持開會時,常一抬頭正碰上她評鑒的眼神。張秀亞的文雅跟艾雯的纖柔細致、琦君的溫婉平和、蓉子的自然恬靜又不同,書卷氣特重。致力兒童文學的嚴友梅,是極好的女低音,我和她的二重唱最搭調,我們自己聽了都覺享受。
林海音與潘人木都被稱為“先生”,同樣的銳利睿智,潘多著一份瀟灑清氣,林多著一份威嚴圓融,她們對我都非常愛護,我之得以與前輩女作家們一起在會議桌論事,從海音大姊的言語中領會,應是她的主導建議獲得大家認同。只是林到最后,常出失控之言,一次小民大姊因彭歌伉儷返臺在“鼎泰豐”邀聚,便輪到我是受窘的對象,痖弦很快打哈哈,祛除我的難堪。我很替她的病難過沒計較,她的摯友潘人木則露出不平不懌之色。畢璞老以為我是開玩笑,我真的最怕跟她一起在簽名簿上留下名字,她一簽下去,我便會躲遠點,以免愈顯自己的不足;自小兒被老師罰怕了,常吃“大餅”的我,毛筆字是我的“罩門”。比我還晚邁入寫作圈的鮑曉暉敘齒之后,當然我得叫“大”姊,她高中時曾聽過沈從文講課,據她說沈真的不很會講,不如寫作。郭良蕙、郭晉秀童齡時是同學卻不同型,良蕙親切美艷,晉秀性直鋒利,晉秀曾為我罵過不識相的人。
王琰如家常的語態與家常的風格,沒共過事,但是我曾為她的獨生女小如能早些經香港的“回家”,在工作上努力配合過。共事多年的“總干事”、生在五四運動同一年的劉枋,很有五四女青年的作風,目光與言語都有著突出的銳利,但從未為難過我,我初獲選任值年常務理事的時候,她肯對不知規例“菜鳥”級的我下指導棋,卻從不越份,對外行動時總讓人知道我才是“頭兒”。另兩位“總干事”姚宜瑛與后來改了頭銜叫秘書長的邱七七,都是能干又精明的角色。
曾有一次特別的經驗,我做過唯一的一次主祭是為了葉霞翟,除了琦君捏過我的臉頰,只有這位高大的葉校長,敢笑著用手指點我的額頭說:“你真敢寫!”
趙淑敏
1935年生。臺灣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任教師、廣播撰稿人。創作以散文、小說為主,家庭題材是其創作的特點,重視修辭與結構的經營。著有散文《心海的回航》、《短歌行》;小說《高處不勝寒》、《離人心上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