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塵埃落定》中“呆傻語”的隱喻性

摘 要: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呆傻語”具有一種隱喻性，隱喻性是它的內在本質屬性。中國當代作家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里的“傻子少爺”就是典型的呆傻人，他的言語就是“呆傻語”。本文以“傻子少爺”的言語為語料，從隱喻認知、實現隱喻修辭的手段以及隱喻功能三個方面來看“呆傻語”的隱喻性，以便更好地探尋作品的旨意和主題。

關鍵詞:《塵埃落定》 呆傻語 傻子少爺 隱喻性

文學作品中常出現這樣一類文學形象——呆傻人，他們大多在智力方面存在缺陷，導致思維、行動、言語方面的障礙和異常。傻子的非理性、悖于社會規范的乖張舉動及無所顧忌的超脫讓作家們找到了一種絕好的面具，借助這一合法化的面具，作家進行著更為深刻的主旨言說。中國當代小說中有一大批鮮活靈動、形態各異的“傻子”形象，《塵埃落定》中的“土司二少爺”就是這類呆傻人的典型。這些呆傻人的言語我們稱為“呆傻語”。這種呆傻語最大的特點就在于對正常語言規范的偏離和打破。究其性質而言，“呆傻語”具有雙重屬性，一方面，它是一種病態言語，具有病理性;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文學變異，具有隱喻性。其中，隱喻性是它內在的本質屬性。

一、“呆傻語”與隱喻認知

“呆傻語”具有隱喻認知能力，所謂“隱喻認知”是指人們認識世界的過程，為了更好地認識和把握世界而借助的手段。現代隱喻理論認為，隱喻除了是一種語言現象，也是一種人類的認知現象。在現代隱喻理論中，有一種被動使用隱喻的情況:“當人類認識事物時，由于思維能力的限制，或者由于語言缺乏現成的詞或表達方式，而不得不用另一種事物來談論某一事物，其結果就是隱喻。”[1]

在言語中，僅僅用另一物來代稱一物，這還不足以構成隱喻認知。其關鍵之處就在于它是“兩個不同語域的互動”。[2]隱喻就是把一個領域的概念投射到另一個領域，或者說從一個認知域(來源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目標域)。[3]我們習慣上會把“出發點”稱為“源領域”，“目的地”稱為“目標領域”，在這兩個不同的語義領域之間，存在一種說明和被說明的互動關系，隱喻意義的理解“將源領域的經驗映射到目標領域，從而達到重新認識目標領域的目的。”[4]

《塵埃落定》中的傻子少爺，雖然智力水平低下，但并沒有完全喪失認知能力。正是由于他的思維能力低，所用詞匯少，因而常用甲事物來談論乙事物，是“呆傻語”慣常使用的另一種言語手段。基于這幾點不難看出，呆傻人具有隱喻認知的能力，而“呆傻語”作為他思維的外在語言表達形式，具有隱喻性的可能，往往能看到“源領域”和“目標領域”兩個語域之間的互動。傻子少爺讓這兩個語域之間建立起互動關系，是借助于外在的經歷和環境，即傻子少爺是土司的兒子，他接觸的人比較多，生活的環境較復雜。他接觸的一些人、經歷的一些事引導他去把兩個語義領域結合起來。如:

(1)傻子少爺曾經說過:我們從一屋子飛揚的塵土里鉆出來，站在了陽光下面。索爾澤郎還把那件衣服抓在手里，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記得在哪里見過紫得這么純正的紫色，它就在陽光的照射下黯淡，褪色了，在我們眼前變成另一種紫色。這種紫色更為奇妙，它和頸圈上舊日的血跡是一個顏色。我抑制不了想穿上衣服的沖動。就是爾依跪著懇求也不能使我改變主意。穿上衣服，我周身發紫，像是被人用力抱住了。就是這樣，我也不想脫下這件衣服。[5]

從例(1)我們知道傻子少爺的朋友爾依是行刑人的兒子，他有個獨特的癖好就是喜歡收藏被砍頭的死囚臨刑時所穿的衣服，這件紫色衣服也是被死囚穿過的。這段話中，“紫色的衣服”是源領域，“死亡”是目標領域，當衣服作為一個隱喻信號出現時，傻子少爺很容易想起衣服的收藏者爾依的特殊身份——行刑人，衣服的主人——被砍頭的死囚，進而很快把“衣服”和“死亡”聯系在一起。

可以看出，傻子少爺作為呆傻人是具有認知能力的，在他的語言中能夠借用另一事物來談論某事物，進而體認事物及其關系。“呆傻語”也就因此帶上了隱喻性質。

二、“呆傻語”實現隱喻修辭的手段

隱喻存在兩個層面，一個是認知層面，即隱喻認知;另一個是語言層面，即隱喻修辭。如果“呆傻語”的隱喻性只停留在“呆傻人的隱喻認知”這一個層面上，那么“呆傻語”仍然難以獲得很高的文學價值，只有上升到“隱喻修辭”這個階段，才可以說是一種真正的文學話語。如果說隱喻認知的主體是呆傻人，隱喻修辭的操縱者就是作家本人，“呆傻語”作為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一種言語，歸根到底都是由具有健全能力的作家有意識地為表達自己的一些感受而設置的。總之，作家讓“呆傻語”實現了隱喻修辭，真正變為了一種隱喻性的文學話語。[6]

(一)言語的字面意思不明確

呆傻人說話常讓人感到不知所云，從表面上看，語義往往不是很清楚，這其實是實現隱喻修辭的一條必由之路。語義模糊，帶來的是字面符號的淡化甚至趨于消解，既然在此字面上找不到答案，那么讀者的注意力就會轉移到上下文語境上，借助于語境的說明或暗示，體會出語句字面之后的聲音，達到一種“見山不是山”之境。這種借助語境來聽“弦外之音”的例子，在“呆傻語”中時常出現。[7]如:

(2)奶娘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飽滿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樣，而且是那樣的甘甜。我還嘗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8]

結合語境可知，奶媽是一個女奴，她的兒子剛死，作為一個下層女奴，她有著藏民的純樸和生命力，就像那草原上生長的花草。一個剛喪子的母親去喂養別人的孩子內心肯定是很痛苦的。而作為傻子少爺的母親，為了保住土司太太的地位，費盡心機盤算，她的頭腦中肯定充滿各種各樣的想法。這里是用“乳汁”來隱喻奶媽和土司太太。

(二)形成一個完整統一的意象系統

在呆傻人的言語中，他們的用詞很單調，往往局限于某個領域。而作家正是妙用這一點，將它組織成了某個完整的意象系統，喻體相對統一而集中，其影射的能力往往就大大增強，本體就可以得到鮮明的彰顯。[9]

《塵埃落定》中的傻子少爺的詞匯比較單一地集中在西藏風物上，構成了這樣一個系統——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宗教意象，在這種特殊色彩和氛圍的渲染下，使讀者更容易去接近和探尋一些終極化的隱喻主題。例如，說“骨頭”是“種姓”或“轄日”。藏族有著嚴密的等級制度，骨頭沉重高貴的人是制作這種規范的藝術家。骨頭把人分出高下。土司下面是頭人，頭人管百姓，然后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最后是家奴。當傻子用幾乎沒有任何文化和意識形態的浸染，沒有世間塵埃積存的純凈眼光和心靈去窺探常人的世界，用傻子的心理和情趣去述說和剖析人的生存困境及常人世界時，就呈現出了生活的原生態內容和他們對生活的原初體驗。[10]

傻子少爺具有未卜先知的特異功能，在進行言語活動時他的話題往往比較模糊空靈，語氣也不大確定。他的言語行為也是一種隱喻，象征著未知對常人的啟發以及他的自我內省。

(三)短句子的張力

“呆傻語”多是一些短句子，復句少，且缺乏關聯詞語，句與句之間連貫性不強。但若從隱喻修辭角度來看，卻是實現“呆傻語”的隱喻性的重要手段。由于句子之間缺乏聯系，意義不直白，可以有更多的空間讓讀者去填補和發揮，可以多角度多層次地進一步探尋隱喻主題以及所要傳達的意義，使“呆傻語”的隱喻變得更立體多維。

(3)這天早晨桑吉卓瑪潑水時，雖然積雪吸掉了水聲，土司太太還是習慣性地抖動了一下身子，侍女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被捉弄的侍女等土司太太下樓去之后，忍不住掐了傻子一把，說“我什么時候說肚子痛呢?”，于是傻子二少爺回了一句話:“你肚子不痛，只想下次潑水再重點。”[11]

傻子少爺這句話雖然簡短卻充滿張力。這句話有幾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其表層含義即桑吉卓瑪想把水潑得再重一點，使水落到地板上的聲音再大一點;第二層含義是桑吉卓瑪明知土司太太害怕這種潑水聲還想把水聲潑大點，明顯是對土司太太的不敬;第三層含義是桑吉卓瑪懷恨土司太太，想象潑出去的水是土司太太，一下子把土司太太給潑下去摔死等等。[12]

以上所述，只是“呆傻語”為了達到隱喻修辭所用的幾種最為基本的手段，還有其他的手段，若把這些匯集起來，便能使“呆傻語”真正成為一種隱喻性的文學話語。

三、隱喻性質的“呆傻語”功能

隱喻性的“呆傻語”存在于文學作品中，作用是不可小覷的。概括來說有兩大功能:陌生化及認知。

(一)陌生化功能

“呆傻語”本身面貌是很神奇的，是對正常語言規范的偏離甚至破壞，它不同于一般的文學性話語。運用傻子視角，可以給讀者帶來審美的陌生化效果，從而改變讀者的閱讀習慣，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呆傻語”中詞匯缺乏，句與句之間的不連貫使得讀者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想象，填補、揣度、深化作品的意義。

(4)土司的床其實是個連在墻上的巨大柜子，因為光線暗淡而顯出很幽深的樣子。我曾經問父親:“里面沒有妖怪嗎?”

傻子眼中的床成了放置物品的柜子，里面很幽暗以至讓他產生了有沒有妖怪的疑問。因為呆傻人缺乏常人具有的理性和常識，他們常帶著新奇的目光打量常人習以為常的事物，世界在他們眼中是新鮮的或變形的。這一新奇的視點可以促使讀者與陳規舊俗拉開距離，重新認識到日常生活中的不平凡之美。而這點正可以使作品達到陌生化的效果。

(二)認知功能

文學作品中的呆傻人作為作家的代言人，他的言語是為了標示作家在想些什么，而讀者要通過字面了解作者陳述的事情，而且要去認同或否定這背后所蘊含的價值觀。隱喻的存在使得“呆傻語”變成一種文化寓言或生命寓言。作家正是通過“呆傻語”這種隱喻的形式把感受看法或意識形態傳達給讀者，形成互動交流模式。“呆傻語”絕不是一種“零度語言”，傻子少爺言語的模糊并不代表“呆傻語”就是一片空白，它只是對規范語言形式的懸置，對正統表達程式的拒絕，但決不意味著人的生存、生命、追求、理想、理性的空白。[13]

注 釋:

[1][2][4]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3]陳忠.認知語言學研究[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6，第321頁。

[5][8][11]阿來.塵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第

298頁。

[6][9][13]岑運強.言語的語言學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6，第235-236頁。

[7][12]張立馳.論《塵埃落定》語言的隱喻性[J].阜陽師范學院學

報(社會科學版)，2005，(1).

[10]崔玲.傻子的真性情——以《塵埃落定》和《秦腔》為個案[J].

安徽文學，2007，(10).

(胡婷 江蘇徐州 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