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本《搜神記》共有四個版本:二十卷本;八卷本(稗海本)、敦煌本(唐人句道興輯)、一卷本,其中前三個卷本比較通行。因《搜神記》舊題晉代干寶作,不少語言研究者將其作為晉代語料使用,這一做法十分草率。
對各本《搜神記》的語料性質及成書時代,學界早有定論。前人早已認為二十卷本《搜神記》不是干寶原作,而是從其他類書中搜輯而成(周俊勛,2004;崔達送2004)。周俊勛從文獻角度和語言角度論證二十卷本《搜神記》構成復雜,不宜進行語法研究。江藍生、汪維輝、王锳都已從語言角度證明八卷本《搜神記》為唐代以后作品,而非晉人所作,其論證的基本邏輯為:屬于后世特有的語言現象不可能出現在該時期之前的文獻中。詞匯有其時代性,以確定的新詞為線索來檢驗文獻的時代性有科學意義,而舊詞不具有這樣的作用。崔達送(2004)通過二十卷本、八卷本和敦煌本三者比較,認為敦煌本的內部語言風格較一致,語料價值較高,可作為唐代語料使用。
但奇怪的是,至今仍不斷出現以各本《搜神記》(以下簡稱《搜》)為晉代語料進行語言研究的文章(達數十篇之多),得出諸如“《搜》反映了六朝語言特點,體現了先秦到近代漢語過渡時期語言面貌”之類的結論,毫不參考已有的《搜》各本語料價值研究成果(還有部分文章則避開這一問題,徑直作詞語考釋或詞匯、語法現象的靜態描寫)。
語言演變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能因為在各本《搜》中發現六朝語言現象就認為它確是晉代干寶所作,畢竟后出材料會繼承、甚至模仿前代語言現象;而前人卻不可能模仿后人。因此,可以斷定為某時期特有的新詞不應該出現在與之相隔相當時間的前代文獻中。下面以現代漢語常用的害怕義動詞“怕”(下面如無特別說明,均指詞“怕”,而非文字“怕”)為線索,補正《搜》為唐代以后作品的結論,重申其不宜作為晉代語料使用的觀點。
徐時儀已指出“怕”字記錄害怕義是來自“怖”的音變,唐代出現,后來逐漸普遍,替換了“懼”。徐文注意到《搜》中的數例“怕”,但徐文接受江藍生(1987)關于《搜》語料性質的結論,未將《搜》中的“怕”作為這個出現的最早用例。徐文也注意到《論衡》中一例“怕”(“孝者怕入刑辟”),但認為此“怕”實為“迫”的借字(王力先生也指出“《論衡》和《搜神記》中都有害怕的‘怕’,但不常見。”——轉引自徐時儀2004)。徐文的結論可靠,本文將進一步說明“怕”的使用情況。
“怕”字在先唐大量文獻(中土文獻和佛經)中占絕對優勢的用法是“澹泊”之“泊”的本字,對此唐人早有定論(可參徐時儀2004),此不贅述。
筆者調查了大量先唐中土文獻和整個大正藏中的“怕”。除了《搜》,中土文獻中僅有如下2例:
(1)不畏官軍十萬眾,只怕(隋書作“畏”)榮公第六郎。(隋詩《長白山歌》,《樂府詩集》,卷87)
(2)逆流故相邀,菱舟不怕搖。(晉詩《長干曲》,《樂府詩集》,卷72)
各本《搜》各舉一例:
(3)見信首面浸爛,鬼使忙怕,恐王怒之。(八卷本《搜》,卷3)
(4)有不養者,其母輒死;故懼怕之,無敢不養。(二十卷本《搜》,卷12)
(5)櫪上有一白馬,忽然變作人面,其家大驚怕。(句道興本《搜·行孝》)
暫不論《搜》中用例,前二例中第一例有異文,且和第二例都出自宋人編訂的《樂府詩集》,其間極有可能滲入唐宋時期的語言現象或文字現象。
整個大正藏中,除《別譯雜阿含經卷》《序聽迷詩所經》《持齋念佛懺悔禮文》《道安法師念佛贊文》無從考證年代和譯者或撰者外,隋唐前佛經中共有9例“怕”:
(6)爾時耶奢怕不敢答。(西晉·安法欽譯《阿育王傳》,卷7)
(7)閻婆膩使人害怕。(東晉·難提晉言法喜譯《請觀世音菩薩消伏毒害陀羅尼咒經》)
(8)以佛威神力,驚怕皆散走。(後秦·鳩摩羅什譯《大莊嚴論經》,卷13)
(9)或現威怒怯怕時人,或現羸弱伏從於人。(姚秦·竺佛念譯《出曜經》,卷11)
(10)居道聞之,彌增驚怕。(北涼·曇無讖譯《金光明經》,卷4)
(11)諸人驚怕,靡知所趣。(元魏·吉迦夜共曇曜譯《雜寶藏經》,卷2)
(12)若聞其聲,極生恐怕。(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卷11)
(13)見有大火之所燒逼,而生怖怕。(元魏·佛陀扇多譯《金剛上味陀羅尼經》)
(14)令手執刀不能動,驚懼恐怕大怖畏。(高齊·那連提耶舍譯《月燈三昧經》,卷9)
另有一例出現在寫作年代不確定的《老子化胡經》(敦煌本,僅存序說第一和卷第十)中:
(15)胡王心怖怕,叉手向吾啼。(《老子化胡經》,卷10)
看來“怕”在先唐大量中土文獻中都無可靠用例,僅出現在《搜》中,東晉到唐代之間也不再出現,這顯然不符合常規。調查顯示,唐時“怕”也多出現在譯經和口語性較強的詩詞中,史書和筆記體文獻中非常少見。因此,我們認為:“怕”最早出現在佛經文獻中,受其影響,唐代才開始出現在中土文獻中,后來開始普遍使用;而《搜》中的“怕”恰好證明它不作于晉代,即使敦煌本可能保存了古本的某些成分,也已滲入大量唐代及以后的語言成分。對此江藍生(1987)、汪維輝(2000/2001)及王锳(2006)已有更多例證。另外,薛少春(1998)、朱城(1998)都認為《搜》中“飲他酒脯”的“他”不能作為晉代已有第三人稱代詞“他”的例證,因為蔣紹愚先生根據汪紹楹的校注已指出此條為后人羼入的語句。要之,眾多證據都從語言角度證明:今本《搜》不宜作為晉代資料不加選擇地進行語言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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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學報(社科版),2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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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集刊,2000/2001,(3、4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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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研究,2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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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5).
[8]朱城.幾篇短文讀后[J].中國語文,1998,(5).
(胡靜書 南京大學文學院 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