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方言中的斬言辭現(xiàn)象

摘 要:在湘西吉首乾州、瀘溪浦市、鳳凰等地，存在著一種極為古老獨特的語言形式，用四個字組成一個詞組，只說出前三字，而將語末之詞隱而不言，讓聽者猜度。若干隱字組成語言，以曲折的方式表達語意。這種語言現(xiàn)象，湘西人稱之為“斬言辭”。

關(guān)鍵詞:湘西方言 斬言辭 四字詞組 藏詞

在湘西吉首乾州、瀘溪浦市、鳳凰等地，存在著一種極為古老獨特的語言形式，用四個字組成一個詞組，只說出前三字，而將語末之詞隱而不言，讓聽者猜度。若干隱字組成語言，以曲折的方式表達語意。這種語言現(xiàn)象，湘西人稱之為“斬言辭”。“斬言辭”多出現(xiàn)在一句話的關(guān)鍵字詞上。比如你要問別人說:“你懂得‘五世而()’‘書不盡()’‘唐詩宋()’嗎?”那就是問別人會不會“斬言辭”這種語言文字游戲。假如他懂，就會回答說:“庵堂相()”說明他“會”那就可以互相運用“斬言辭”來交流。

一、斬言辭的分類

(一)斬言辭的語義類別

湘西斬言辭最初用的四字語大都出自《詩》《書》《易》《論語》等古代文人最為熟悉的典籍中，到后來經(jīng)常見到利用一般人口頭上的用語。因此斬言辭在內(nèi)容上除了引經(jīng)據(jù)典外，還頗具地方風(fēng)味。

1.四字成語:取成語四字的末一字義，利用四字的成語構(gòu)成的。例如:

表示親屬關(guān)系:天下為(公)、金童玉(女)

表示顏色:桃紅柳(綠)、萬紫千(紅)、青出于(藍(lán))

表示數(shù)字:九九歸(一)、說一不(二)、接二連(三)、低三下(四)

其他:獨占鰲(頭)、天女散(花)、雪里送(炭)、牛頭馬(面)、細(xì)皮嫩(肉)、三班六(房)、安營扎(寨)、偷雞摸(狗)

2.歷史典故:詞組多來源于古代神話故事、歷史人物的傳奇故事。例如:

表示動物:太公釣(魚)、秦瓊賣(馬)、石遷偷(雞)、太子登(“基”諧“雞”)

其他:嫦娥奔(月)、三娘教(子)、五臺會(兄)

3.村言俚語:詞組多隨口而出之村言俚語。例如:

表示食物:安安送(米)、強盜搶(“犯”諧“飯”)、猴兒偷(桃)、冷火秋(煙)、二月采(茶)、溜湯滴(水)

表示身體部位:死不要(臉)、龍睛虎(眼)、彎腰駝(背)、羅漢曬(肚)

表示姓氏:秧青麥(黃)、倒打銅(“鑼”諧“羅”)、田地房(“屋”諧“吳”)、猴兒巴(“頸”、乾州話讀“蔣”)、阿彌陀(“佛”諧“符”或“胡”)、油冽鹽(“咸”諧“韓”)

其他:城隍土(地)、大頭貓(兒)、上山落(草)、二五一(十)

(二)斬言辭的語音類別

從語音學(xué)的角度，斬言辭可以分為本音斬和諧音斬。

1.本音斬:斬去的字，從語義上看就是所借用的俗語的本字。如:指鹿為(馬)、天地玄(黃)、烏黝麻(黑)、橫七豎(八)。

2.諧音斬:斬去的字不是本字，只是諧音字。斬言辭選字較難，因而可以用諧音字，例如:唐僧取(“經(jīng)”諧“金”)、桌椅板(“凳”諧“鄧”)、通風(fēng)報(“信”諧“杏”)、勞動模(“范”諧“飯”)。“吉首”，可選十萬火(“急”諧“吉”)、抖腳舞(“手”諧“首”)。

(三)斬言辭的語用類別

從語用學(xué)的角度來看，斬言辭可以單用，也可以連用，因而斬言辭有單個斬和多個斬兩種形式。

1.單個斬:只有一句短語或詞，省略最后一個字。 例如:我家有“初一十(五)”口人。

2.多個斬:幾個短語或詞，各省略末尾一個字，必須按先后順序把省略的字連貫起來，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意思。例如:說某人是“山伯訪(‘友’諧‘有’)”，“天官賜(福)”。他會很高興，說不定會請你喝頓“天長地(‘久’諧‘酒’)”。

擅長斬言辭的人，還能將斬言辭連成詞組或短語。“前頭馬吃菜”一語由斬言辭“勇往直(前)、秦瓊哭(頭)、死牛爛(馬)、三早一(吃)、蘿卜白(菜)”構(gòu)成。

二、斬言辭的語用特征

(一)隱秘性

斬言辭帶有一定的隱秘性。對沒有掌握這種語言特點的人來說，好像聽天書，不知所云，所以又具有一定的保密性。乾州人在眾人聚會場合，為了專邀乾州人先走，常常悄悄只說一聲“挾馬一()”，頓時起身離開的，都是聽懂了斬言辭叫“走”的乾州人。

家里來了客人，不讓別人知道，問“你屋來了四季常(‘青’諧‘親’)、江郎休(‘妻’諧‘戚’)”意為“你家來了親戚?”半機密的事用斬言辭交流:“你要當(dāng)心，‘桃木果(李)’發(fā)氣了。”意為“姓李的人生氣了”。

(二)風(fēng)趣幽默

對這種語言形式運用熟練的人，把心中想說的話，含而不露又非常巧妙地嵌進說出的話語中，從句子表面看來是一個意思，而往往是表達另一個意思，風(fēng)趣幽默，詼諧自然。問:“五谷豐(收)、千年百(‘歲’諧‘稅’)情況怎樣”?答:“蒼蓬艾(‘蒿’諧‘好’)，聚少成(多)”或“武二殺(‘嫂’諧‘少’)”。也就是問“收稅情況怎樣?”回答“好多或少”。

(三)含蓄委婉

斬言辭寓說于不說之中，要表達的意思不直接說出，而隱嵌在詞語的最后一個字中，這樣就比直說不僅曲折，而且含蓄了，從而達到心領(lǐng)神會的目的。鳳凰縣長延哨有個信教的道士田師傅愛用斬言辭，有人在街上見到他，問:“到街上買哪樣?”他說“我家有賢(妻)，初更得(病)了?”意思是“妻子生病了”。“初更得病，二更稀黃”(注:道士打繞棺課本上有記載)。一月后，問“田師傅，你家有賢(妻)個，百年合(好)了嗎?”“都餓狗搶(‘屎’諧‘死’)了。”

三、斬言辭的語言現(xiàn)象分析

(一)斬言辭與藏詞

斬言辭是藏詞的一種形式。陳望道在《修辭學(xué)發(fā)凡》中首先提出藏詞是修辭格。陳先生說:“要用的詞已見于習(xí)熟的成語，便把本詞藏了，單將成語的別一部分用在話中來替代本詞的，名叫藏詞。”藏詞主要有兩種形式:三十而立(《論語·為政》)，“誰知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魯迅《阿Q正傳》)，“而立”代“三十”，是“拋前藏詞”。友于兄弟(《尚書·君陳》)，“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陶淵明《庚子歲從都還》詩)，“友于”代“兄弟”，為“歇后藏詞”。(見陳望道《修辭學(xué)發(fā)凡》160頁)

湘西方言中的斬言辭用四個字組成一詞組，只說出前三字，而將“語末之詞，隱而不言”，屬于這種“歇后藏詞”。例如:“我買得兩斤‘年年有(魚)’，今天兄弟倆喝幾杯‘皇封御(酒)’去。”

(二)斬言辭與歇后語

斬言辭不是歇后語。斬言辭是將四字詞組，藏去末尾一字，說出前三字來代替藏去的部分，講出的部分詞語不表意，真正的意思是藏去的詞意。例:“我家‘梨山老(母)’住院了，我要去辦手續(xù)。”歇后語是由兩個部分組成，上半截是形象的表述，下半截是對這個形象的解釋說明，這種解釋說明往往是約定俗成的，真正的意思是解釋部分。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小蔥拌豆腐——一青(清)二白。

斬言辭的目的是求新奇，由于是利用經(jīng)典舊文求新，實際上推陳出新，本詞是不出現(xiàn)的。歇后語則大都“由譬和解兩截構(gòu)成，上截是譬，下截是解”，而且“譬”和“解”往往同時出現(xiàn)，目的是為了獲得幽默、詼諧的效果。如“豬八戒的脊梁——悟能之背(無能之輩)”。

斬言辭運用成語等固定短語，經(jīng)常被人們作為詞匯單位來運用，是詞的等價物，是詞匯單位。歇后語則是固定的句子，經(jīng)常被人們作為現(xiàn)成的句子來引用，是句子形式。

(三)斬言辭與隱語

斬言辭和隱語都具有隱秘性。斬言辭也可以看作一種隱語。隱語是個別社會集團或秘密組織中的一種只有內(nèi)部人懂得的特殊用語。隱語一般是用賦予現(xiàn)有普通詞語以特殊含義的辦法構(gòu)成的。如:“現(xiàn)在廣播找人:北方經(jīng)濟開發(fā)總公司的‘榮同志’(竊賊)，哈爾濱來的‘郝師傅’(公安人員)找你，請速回，速回!”(黃伯榮《現(xiàn)代漢語》310頁)

隱語的使用范圍相當(dāng)廣泛，只要是兩個以上的人為了保守秘密就可以約定一些隱語。隱語沒有固定的模式，字?jǐn)?shù)上也沒有限制，斬言辭可以看作其中一種固定的“四字格”格式。隱語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對本集團以外的人絕對保密。斬言辭是懂得并能使用它的特定社會群體的一般口頭用語。斬言辭主觀上雖不拒絕其他言語社團的人們了解、運用，但普通人不了解這種特殊的語言形式，也沒辦法靈活運用，因而也具有一定的排他性。

四、斬言辭的由來

湘西方言中的斬言辭又是從何而來?據(jù)記載，藏詞始于東漢，興于魏晉南北朝，而盛行于唐，東漢班固《幽通賦》:“畔回穴其若茲兮，北叟頗識其倚伏。”[1]“倚伏”，指代“禍福”。班固所運用的正是藏詞這種修辭格。這可能是斬言辭的最初形式。

隋代侯白《啟顏錄》記載:唐封抱一任櫟陽尉，有客過之。既短，又患眼及鼻塞。抱一用《千字文》語作嘲之。詩曰:“面作天地玄，鼻有雁門紫，既無左達承，何勞罔談彼。”《千字文》原句為“天地玄黃”“雁門紫塞”“左達承明”“罔談彼短”，四句均隱含末尾四字，譏其面黃、鼻塞、無明、身短。(王勤《諺語歇后語概論》138頁)

這種語言現(xiàn)象已經(jīng)接近湘西的斬言辭了，不過它比較文雅。后來，這種以四字成語為基調(diào)又省去末字的文體，被湘西人改造成比較通俗的“斬言辭”，流傳于平常百姓中。

湘西方言中的斬言辭能使語言表達活潑，給人以想象猜測的余地，也有幽默的意味，大大增強了表達效果。不過因其流傳范圍不是很廣泛，表達的領(lǐng)域比較狹窄，對運用人的要求較高，有一定的難度，加之它用字的隨意性較大，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大眾的交際，普通人很難用斬言辭進行交流。如今在湘西，“斬言辭”也已經(jīng)不時興了，只有少數(shù)喜好它的男性中老年人在相熟之人中才會運用。斬言辭逐漸失去其語言實用價值，成為一種通過語言形式展示語言才能的語言游戲。

注 釋:

[1]摘自劉禎祥、李方晨《歷代辭賦選》之東漢班固《幽通賦》，

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3月。

參考文獻:

[1]陳望道.修辭學(xué)發(fā)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2]黃伯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

[3]李啟群.吉首方言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

[4]史柳坡.一種獨特的語言現(xiàn)象——展言子[J].語文建設(shè)，1994，

(1).

[5]王勤.諺語歇后語概論[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6]湖南省吉首市政協(xié)學(xué)習(xí)文史委員會.吉首文史第六輯(乾州史

話)[M].吉首市委員會，2004.

[7]吉首市人民政府.吉首市志[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6.

[8]瀘溪縣人民政府.瀘溪縣志[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3.

(伍曉明 湖南吉首 吉首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41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