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法《方孝孺論》的啟悟

內容提要：曾被時人稱作“大儒”的方孝孺，陳法在《方孝孺論》中則指出那是人們“習而不察”所致，并針對方孝孺在靖難之役中的表現，批評方氏是“不學無術，剛愎自用”的渺小人物，批評他身為患帝重臣，竟然違背“君子以仁義之道光輔其君”的準則，以致國亡、身死，牽連八百余名無辜，可謂不仁、不智；《方論》還批評惠帝庸劣無能，提出“且為建文者，為夷、齊、泰伯之讓，則至德光昭千古矣”的主張，頗有些順應潮流、與時俱進的思想。

關鍵詞：方孝孺 靖難之役 剛愎自用 仁義之道 與時俱進

中圖分類號：B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2-27-30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別號遜志，浙江寧海人。自幼聰敏好學，人呼“小韓子”。成年后，拜宋濂為師，時人稱之為“正學先生”。惠帝即位(1399)，召為翰林侍講，旋遷侍講學士，任《太祖實錄》、《類要》諸書總裁，后升文學博士。朱棣兵入京師，命其起草登極詔書，孝孺不肯，出言過激，被株連十族，死者870余人。方孝孺的這一行為，時人認為他是惠帝的忠臣，還把他當作讀書人的楷模來稱頌。《方孝孺論》(以下簡稱《方論》)是清康、乾時期貴州籍學者陳法針對方孝孺在建文年間的那段歷史行為所寫的一篇短文，道光十六年(1836)，是文初刻于北京，民國二十年(1931)貴州通志局將其編入《黔南叢書》第六集。該書現經貴州省文史研究館、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重新編輯點校，編入《黔南叢書·點校本》，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筆者有幸，擔任該文點校，茲將校讀之后的一點認識寫成拙文以就正于海內方家。

一、陳法寫作《方論》的歷史背景

陳法(1692-1766)字世垂，號圣泉，晚號定齋，貴州安平(今平壩縣)人，清康熙癸巳進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歷任郎中、知府、道臺等職，因于直隸大名道上疏為遭彈劾的河督白鐘山辯枉，被謫戍邊；獲赦后，不愿為官，回黔主講貴山書院，服務桑梓。一生著述甚豐，有《易箋》、《明辨錄》、《醒心集》、《河干問答》、《猶存集》、《塞外紀程》、《內心齋詩稿》、《敬和堂文稿》等著作傳世，學宗程、朱，是清初著名理學家。

康熙年間，時人吳楚材、吳調侯叔侄編纂了一本《古文觀止》，中有方孝孺所撰《豫讓論》(以下簡稱《豫論》)。該文對戰國時人豫讓的一段歷史事件加以評述——豫讓初事范氏、中行氏，后為智伯瑤家臣，在趙、韓、魏三家共滅智氏后，欲為智伯瑤報仇，先是改姓換名，躲藏廁所，后又用漆涂身，吞炭使啞，暗伏橋下，屢屢謀刺趙襄子，始終未遂。被捕之后，求得趙襄子衣服，拔佩劍擊趙衣后自殺——豫讓的這一行為，曾為當時及后世的人們所贊頌，并一直被推許為忠臣的楷模，稱他能為其主智伯瑤報仇盡忠而死，死得其所。但方孝孺并不贊同這種觀點，因作《豫讓論》(以下簡稱《豫論》)，認為：人臣事主，“應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要做到“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萬世，照耀簡冊”；那種“不能扶危于未亂之先，而乃捐軀于既敗之后”的人，就是“釣名沽譽，眩世眩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因此《豫論》認為：豫讓的這一行為使人感到“遺憾”，他這種在禍患發生之后憑“匹夫之勇，報知遇之恩”的做法，雖然“捐軀殞命”，也算不上“忠臣義士”，更不能擔當“國士”之名，所以，他的死根本不值得稱道。

時在翰林院供職的方孝儒陳法，自然讀過這篇文章。及見雍正十三年(1735)定稿、乾隆四年(1739)刊行的《明史》之后，陳法認為，方孝儒這位被世人贊譽的“大儒”，根據其在“靖難之役”中的表現看來，實在也不足稱道。于是曾被世人當作讀書人的楷模、被《明史》列為忠臣的方孝孺，在他逝世三百多年之后，一篇類似于他所撰著的《豫論》的文章——《方論》便問世了。《方論》立論之獨特，詞鋒之犀利，評價之出奇，頗與《豫論》相類似。

二、方孝孺在靖難之役中的表現

據《明史》所載：惠帝嗣位時，詔令“各地藩王毋須來京朝賀”。獨燕王朱棣置詔令于不顧，星夜南下。將至淮安，被兵部尚書齊泰聞知，即向惠帝稟報，立即遣使出阻，促令還國。惠帝信任齊泰與侍讀黃子澄和戶部侍郎卓敬等人，尤其親信時負盛名的方孝孺。卓敬曾向惠帝上疏密奏，略謂燕王智慮過人，他所鎮撫的北平地勢險要、兵強馬壯，倘若有變，不易控制，可將其徙封南昌，以杜后患。惠帝聞奏后認為：燕王乃骨肉至親，應無他變。后經不住卓敬說以隋文帝、隋煬帝父子的歷史故事，從而產生疑慮諸王的思想。此事傳出外廷，頓時謠言四起，都說新主“有意削藩”。燕王聞知，上疏稱疾；而周、齊、湘、代、岷諸王，亦多不自安，于是互相勾結。恰值周王次子鎮平王朱有櫎，竟密告乃父有不法事，事連燕、齊、湘三王。惠帝急召齊、黃二人密議對付之法。齊泰認為，諸王中唯燕最強，除去燕王，其余可不討而服；而黃子澄則認為，欲圖燕，須先剪去他的手足，周王系燕王同母弟，可先行處罪。惠帝即召周王朱橚還京，禁錮獄中，復分道遣使，發兵收取諸王之印。以致湘王朱柏自焚宮室，投火身亡；齊王朱樽逮錮京師；代王朱桂幽禁大同，均被廢為庶人。由此，終引起燕王發動“靖難之役”。

戰事初起，惠帝遣使責問燕王，燕王上疏自辯；帝以其疏示孝孺，孝孺為帝出了一個“不戰自疲”的計策。及至兵部尚書薛使燕，回報惠帝燕王“語直而意誠”后，惠帝又將其情告訴孝孺，并說：“誠如言，曲在朝廷，齊、黃誤我矣!”孝孺卻不以為然，還斥責薛，以為他是在為燕王作說客。后來，朝廷截斷北平糧道，燕王又派遣使臣上奏，請求罷兵，惠帝再將此奏章給孝孺看并說：“此孝莊皇帝同產弟，朕叔父也，吾他日不見宗廟神靈乎?”意欲罷兵，孝孺又獻“兵一罷散，不可復聚”之策。當燕王長驅南下時，京師震恐，孝孺卻一籌莫展，先獻“割地”之謀，燕王不從；繼獻“長江天塹可當百萬之眾”的計策。燕兵人都后，孝孺未曾以死殉職，卻出來面見燕王；燕王命其起草登極詔書，孝孺不從，燕王以誅殺九族迫之，孝孺竟說“殺我十族也不寫”的話，激怒燕王，致累873人喪命。

《方論》針對方孝孺在這段歷史進程中的表現，認為他身為惠帝親信、官居要職，竟然違背“君子以仁義之道光輔其君”的準則，挑撥離間惠帝朱允文與燕王朱棣叔侄之間的關系，以致其國亡、身死，甚至牽連八百余名無辜，簡直是個不仁、不智的庸人，根本值不得效法和稱道。《方論》的這個觀點，在對“忠”的認識上，亦如《豫論》對豫讓的評價一樣；在對“智”的認識上，頗與近代史學家蔡東藩的評價相似。蔡氏在《明史演義》第二十六回尾注中云：“方孝孺，一迂儒耳!觀其為建文立謀，無一可用，亦無一成功。至拒絕草詔，猶不失為忠臣；然一死已足謝故主，何必激動燕王之怒，以致夷及十族；試問此十族之中有何仇怨，而必令其同歸于盡乎?”可謂史家所見，大略相同。

三、《方論》批評方孝孺的主要觀點

《方論》開門見山地提出了“方孝孺者，不學無術、剛愎自用之小人也。人以其能文章，著節義，翕然稱為‘大儒’，蓋習而不察耳”這樣一個論題，接著闡述作者“治天下之道，以仁為先，而仁以親親為大……君子以仁義之道光輔其君，惟有篤親親之愛，敦本枝百世之誼，恩義恰而倫理明，自足以維持鞏固于無替”的治世觀點，引出“《詩》著行葦，《禮》有議親之條，《春秋》惡滅同姓”等儒家理論觀點來支撐自己的論點，批評身為惠帝重臣的方孝孺，已經違背了儒家的治世思想，可謂“不仁”；又引“晁錯謀削諸侯，遂成七國之亂”這段史實，指斥方氏犯了“復蹈其轍”的錯誤，可謂“不智”；然后分別闡述靖難之役發生與發展的過程，以及方氏在這一過程中的地位、表現和不可推卸的責任。

《方論》還認為：雖然“靖難之役起于卓敬，成于齊、黃”，但“齊、黃不足責”，因為“是時孝孺已向用”；對于這位被“呼之為先生而不名”的重要人物，他“既不能力詆齊、黃之非，以身之去就爭之，以冀其君之一悟而一改”，而且還在看了燕王的上疏之后，為惠帝出了一個“不戰自疲”的計策。等到薛使燕看到燕王“語直而意誠”，回報惠帝而惠帝亦對孝孺說“誠如言，曲在朝廷，齊、黃誤我矣”的話后，孝孺仍堅持己見，以為薛在為燕王作說客。當朝廷命吳杰、平安斷絕北平餉道，燕王復上疏請求罷兵，惠帝又對孝孺說：“此孝莊皇帝同產弟，朕叔父也，吾他日不見宗廟神靈乎?”意欲罷兵時，孝孺仍不理解惠帝的意思，仍堅持興兵伐燕。

文章指出：“建文之言，一本之良，發現真切，即忍如梟獍，亦當聞之感動；而孝孺乃曰：‘兵一罷散，不可復聚，彼長驅犯闕，何以御之?’以此恐嚇人主，計利害而不顧是非，此其天資刻薄，是尚為有人心者乎?”進一步批評孝孺的“不仁”行為。

文章并列舉“齊宣王不忍一牛之死，孟子尚欲其充之以保四海”這一尚仁的例子來與“建文不忍于其叔，孝孺必欲使之骨肉相殘，至于身死國亡”的事件相比較，說明造成建文的這個結局，沒有別的原因，正是由于孝孺缺乏“仁”的思想所致。所以孝孺在這個靖難之役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文章尤著重批駁“靖難之役是因‘燕不可信’所造成”的觀點。指出：“燕王雖有雄杰之資，然未嘗先有反謀”，只是因為‘‘周、齊諸王相繼削奪，朝廷復謀之”，燕王迫不得已才“急思為自全之計”。并認為，在這種情況下，“使孝孺能將順其君，痛哭流涕，以自悔罪于君父之前，散遣將卒，囚二奸臣以待命于君，釋諸王各之國，復身為之使燕，道其君之懇誠，一洗宿愿，恩禮如初，使其至誠惻怛之意信乎中外，而感乎三軍，燕王即有無君之心，其敢逞乎?即令燕王有必欲得天下之志，師直為壯，曲為老，又誰肯為之用命耶?”“且為建文者，為夷、齊、泰伯之讓，則至德光昭千古矣!彼燕王又安能然而居南面之上乎?”孝孺卻“不此之圖，而乃為離間之計，卒之誤人家國。”等到燕王興兵南下之時，“事已急矣，一籌莫展，復為割地之謀：一則日：‘長江天塹’；再則曰：‘長江可當百萬’，又不自咎謀國之不忠，而欲戮景隆以塞責，亦何其不自愧也!”這些，就是孝孺“不忠”、“不智”的行為表現。所以《方論》說孝孺是一個不學無術、剛愎自用的渺小人物，不配“大儒”這個稱號。

《方論》還引述明宣宗朝所發生的一個歷史事件來證明孝孺的渺小：宣宗時，趙王欲叛，趙將被擒，眾臣都請宣宗乘勝襲殺趙王，惟楊士奇認為不可。宣宗從其諫，沒有發兵。趙王聞信，主動向朝廷請罪，得免一場干戈。文章說，這件事如果是方孝孺處理，他必定會攘大叫“發兵!坑庶子耳!”因此《方論》認為，象楊士奇這樣的人物，才可以稱得上是明廷朝臣中的“大家”，而方孝孺則不算。

《方論》最后駁斥“孝孺雖謀國不臧，而致命遂志，君子取焉”的觀點，提出“死義者，不肖者之所勉也，為智哲之所輕”的意見。文章認為：方孝孺既已敗壞了惠帝的家國之事，如果真要盡忠，為什么不及早以死圖報，竟在燕軍入都之后又出來面見朱棣呢?及至見了朱棣，只為說上幾句慷慨、激烈的話語，就害了八百多人遭到株連，“數語激烈，連坐八百余人”。這是一種“臨事不決，遺禍不小”的行為，有什么值得稱頌的呢?

四、讀《方論》的啟悟

《方論》除了直接批評方孝孺靖難之役中有不仁、不智的思想行為之外，認真讀來，它還有一個潛在的主題，那就是指斥明惠帝的庸劣無能。從文章第二段開頭所稱述的“夫人君體元長人”，和第六段“且為建文者，為夷、齊、泰伯之讓，則至德光昭千古矣”這些話語里即可看出。

“人君體元長人”出自《周易·文言》，原句為“君子體仁足以長人”，或作“君子體人足以長仁”，意思是說：君子如能以仁來作為立身處事(世)的根本，則可以成為領袖人物。在古漢語里“人”和“仁”可以通用。“君子”在古代是泛指那些地位高、有道德修養和學問的人；而“人君”，則是專指封建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即皇帝。《方論》將“君子”改為“人君”，絕非誤用，實際上是在暗指惠帝其人；文章把“體仁長人”改為“體元長人”，將“元”代“人”亦非誤用，也是有所指的。因為“體”有“連結”、“親近”、“接納”等意，而“元”有“始”、“眾人”、“善”諸意，顯然這是針對惠帝而言，意在說明“人君”應該具備這樣的品質特征，而建文則缺乏這些品質特征。

“體元長人”翻譯成現代白話，就是：只有連結、親近、接納人民的人，才能成為有道的君王。據《康熙字典》“《易·文言》：‘君子體人足以長仁。’疏：體包人道”等意看來，意思是說，只有具備“體元長人”的優點，才堪稱“人君”；否則不能駕馭天下。言下之意大有“庸者下，能者上”的深一層含意。盡管全文沒有一句話語贊頌燕王起兵奪位是正確的，可亦無一句文辭鞭撻、指斥燕王是謀逆篡位，更無一點為建文鳴不平的意思；相反，文章所明白反映的是為燕王申辨，如：“燕王雖有雄杰之姿，然未嘗先有反謀，第以周、齊諸王相繼削奪，朝廷復謀之，急思為自全之計耳……燕王即有無君之心，其敢逞乎?”不難看出《方論》的立場與觀點，大有順應潮流、與時俱進的思想觀點。

其對惠帝的看法尤其發人深省。“且為建文者，為夷、齊、泰伯之讓，則至德光昭千古矣!”短短二十個字，毫無隱諱地直陳了《方論》潛在的主題思想——惠帝庸劣無能，不堪居帝位，應該主動退出歷史舞臺，效法古代賢者，將帝位禪讓給具有雄才大略的燕王朱棣。

《豫論》和《方論》，是生活在兩個朝代、相距300多年的學者所作，他們都是傳統儒家思想培養、教育出來的人物。方孝孺曾被時人稱為“正學先生”，陳法亦曾倡導正學，并在晚年主講貴山書院時書寫“正學”石碑立于書院講堂之東壁。所謂“正學”，就是發端于宋代、流行于明、清朝野士大夫中的一個理論性、思辨性的新儒學觀點，它以復興先秦孔、孟之道為宗旨，同時又融匯、綜合佛、道兩家的不少觀點，其中最基本的道德范疇就是仁、義、禮、智、信。

為什么這兩位崇尚“正學”的學者，會對自己論中主人公的歷史行為作出與眾不同的評價呢?筆者認為，主要是因他們個人對傳統儒家思想道德范疇的認知各有所側重所致。《豫論》著重于“忠”與“智”，尤其注重“名”；《方論》主要強調“仁”與“義”，同時重視“智”，對“忠”和“名”的看法更與眾不同。盡管兩論所述、所論并無不妥之處，但從歷史實踐角度看來，《豫論》卻蘊涵了一個“知與行”的問題，而《方論》則給人以“順應潮流，與時俱進”的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