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徵明的經歷看明中期吳中士商關系之漸變

內容提要：明代中期尤其是正德以后，中國社會，尤其是經濟文化發達的江南地區社會開始發生顯著的變化，而作為社會的精英階層，這種變化鮮明地體現于士人身上。吳中地區城市工商經濟的發達，導致部分士人對生活方式作出了全新的選擇，并由此帶動了當地士風的變化。文徵明作為出身官僚家庭的傳統文人，一向以保守、審慎著稱，但在大環境的影響下，他也以各種方式參與當時的文化市場，并對商人、商業活動有著不同于以往士大夫階層的全面評價，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吳中社會風尚的深層變革。

關鍵詞：文微明 明中期 吳中 士商關系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4－78－82

文徵明(1470－1559年)，名壁，字微明，后以字行，長洲人，是明代“吳中四才子”之一，又位列書畫“明四家”，為詩文書畫集大成的著名文人。由于當時科舉制度的諸多弊病和不屑受拘于程式之文等主觀因素，文徵明科場失意，九試應天不售，后以德藝為刑部尚書林俊賞識，薦于當時巡撫應天諸府的李充嗣，遂于嘉靖二年(1523年)充歲貢入京，試禮部后授翰林院待詔，并與修《武宗實錄》，然留京三年即告歸。由于他不僅學識淵博，藝文雙絕，而且始終堅持個人的操守，在待人處事方面謙遜而審慎，堅持原則的同時又執中而為，樂于獎掖后學，結交官場而不私通權貴，加之享壽頗高，又賓客門生不絕，遂于晚年執掌吳中文風數十載，終于成就其百世流芳的美名。

文徵明的生活經歷有其特殊性，他科舉不利卻終享高名，不習為官卻結交廣泛，并受到上至名臣大僚，下至行商販夫的一致高評；但在那個時代，他的經歷和生活方式又同時具有相當的代表性，一方面，他出身于官僚家庭，從小接受良好的傳統儒家教育，使他完全有理由也有條件踏上父輩科舉入仕的道路；但另一方面他卻眼光開闊，不喜拘束，愛好文藝，廣為結交，融入社會，而在當時的科舉制度無法吸納他進入官僚階層的情況下，其所在的城市蘇州卻為他提供了充分發展的條件，使他能夠對自己的生活方式作出不同于士人傳統發展道路的選擇。文徵明的書畫作品通過各種直接或間接的渠道大量流入當時吳中的書畫市場，而作為傳統士大夫階層出身的文人，文徵明并不排斥位列四民之末的商人，并為不少商人寫碑立傳，且于行文中表達出對商人階層的理解與贊譽。而我們放眼當時的吳中士人群體，就會發現這樣的變化并非個案，在工商業蓬勃發展的背景下，原本蔑視“吳中銅臭戶，七萬沸如腥”(皮日休《吳中苦雨因書一百韻寄魯望》)的高傲的傳統知識分子，開始對商業行為和商人有了全新的認識，并通過投身市場和士商交流，來利用自己的知識和才能獲取治生之資，吳中士人的生活道路被極大限度地拓寬，士風也為之一變。

從文徵明青年時起，取得功名的外向欲求和向往閑適自由的內在個性就始終作為一對矛盾存在著，雖然對科舉入仕的功名之心一直無法完全釋懷，但隨著一次次參加鄉試的失敗，文微明的心杰反而逐漸放松起來，原本就對此道并不執著的他開始尋找更為寬闊的人生道路，而當時蘇州城市經濟的發展也為眾多像文徵明這樣科舉不利而多才多藝的文人提供了充分的治生機遇和發展空間。

明清時期的江南，文化頗為昌盛，以至于“布衣韋帶之士，皆能搞章染墨”，在經濟發展的推動下，該地區對文化用品的需求也頗為迫切，當時的達官富豪和風雅之士多以收藏賞玩骨董名器和歷代法書名畫為風尚，與文徵明同時代的吳江隱士史鑒，家中收藏就頗豐富，吳寬《隱士史明古墓表》載其“客至，陳三代、秦漢器物，及唐宋以來書畫名品，相與鑒賞。”富裕的商人也喜歡附庸風雅，以提高自己的生活品位，袁宏道《新安江行記》中說：“算緡料籌者競習為詩歌，不能者亦喜蓄圖書及諸玩好，畫苑書家，多有可觀。”即便是布衣書生，也多有此好，文徵明《跋語沈潤卿藏宋徽宗畫王濟觀馬圖》曾敘：“若都太仆玄敬、祝京兆希哲、黃郡博應龍、朱處士堯民、張文學夢晉、蔡太學九逵及昌國，時皆布衣，皆喜鑒別法書名畫，每有所得，必互相品評以為樂。”隨著此風漸長，書畫也成為文人日常生活中必要的點綴，當時小說中如此描繪年輕子弟的穿著：“頭戴一頂時樣縐紗巾，身穿著銀紅吳綾道袍，里邊繡花白綾襖兒，腳下白綾襪，大紅鞋，手中執一柄書畫扇子?！币槐覍懢偷木兰埳纫呀洺蔀轱L雅之士的必須，故當時文徵明于畫扇面的約請可謂是應接不暇：“自憐多好還成累，揮汗為人寫扇頭?！?文徵明《崇義院雜題》)

吳門本為風雅之地，文徵明的母親祁氏亦頗習丹青，有了家傳之學，加之深受沈周、李應禎等諸位大家的真傳，又自小與唐寅、祝允明輩交好，文徵明于書畫方面修養高深且著力頗多，在青年時就已享有畫名，不斷有人索求，然而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畫工，亦無意以此獲利，故應求多逋緩：“紛然各有須，縑素盈案幾，襪材真足厭，研吮良自恥，經旬一執筆，累歲不盈紙。交游怪逋慢，往往遭怒訾。豈知書生為，未可俗工擬?！?文徵明《為陳子復畫扇戲題》)這與當時不少以賣畫為生的職業畫家截然不同，但不可否認的是，當時的社會潮流和文徵明的經濟狀況已經不允許他完全避免自己的藝術品卷入市場交易之中。

文徵明的父親文林雖官至四品，卻是個清官，不輕收受，即使是父親在世時，文徵明的生活也并不寬裕，其《夜雨》詩曰：“敗絮和衣擁，昏缸背壁懸。俄聞喧屋漏，自起縛殘編?！焙笪牧謫诬嚫皽刂葜?，死于任上，文徵明前往奔喪時，“郡寮合數百金為溫州公賻，先生固謝不受，曰：‘勞苦諸君，孤不欲以生污逝者?！淇だ羰恐^溫州公死廉而先生為能子，因修故卻金亭以配前守何文淵，而紀其事。”文林乃廉吏，文徵明亦不愿受父親同事所贈奠儀，在獲得令名的同時也必然使家庭沉重的經濟負擔無從緩解，且次年“春來又以老母之命，與家兄析居，既立門戶，遂有食指之憂。僮仆單鮮，且須薄植生事，坐是絕無可遣之人。”(文徵明《與匏庵先生》)文徵明并無獨立的經濟來源，很可能是分家后繼承了父親留下的部分產業，故須遣家人管理。從文徵明當時的詩文來看，他的生活狀況并非優越，甚至有些艱難，析居當年寫的《風木圖》詩中寫道：“肝腸屠裂恨終天，已抱深悲過一年。門戶漸乖非復舊，兒身善病只如前。春風手澤庭前樹，夜雨驚魂陌上阡。做上清明寒食節，又垂雙淚看新煙?！闭f盡父親去世、家道漸落之苦。即便是十年以后、文徵明四十歲時，家境仍無甚改觀，還要向居住在陳湖的好友陳鑰求米度日：“秋風百里夢姚城，無限閑愁集短檠。零落交游懷鮑叔，逡巡書帖愧真卿。謀身肯信貧難忍，食指其如累不輕。見說湖南風物好，何時去買薄田耕?”(文徵明《寄陳以可乞米》)文徵明只有二子二女，家口在當時并不算多，然已到這一地步，說明生活上很不寬裕。即便在京為官，從嘉靖二年(1523)閏四月授翰林院待詔，到嘉靖五年(1526)十月致仕離京，前后僅有三年，且翰林院待詔屬從九品，俸祿為月米5石，當時的一石俸米“以一身計之，其日用之費，不過十日，況其父母妻子乎?”，加之明代官俸多以俸鈔折色之法加以克扣，實際所得可能更少。

關于文徵明公開賣畫的記載極少，相反的，史料卻多次記錄他拒絕他人高價求畫的情形，如：“嘗聞唐王曾以黃金數笏，遣一承奉赍捧來蘇，求衡山作畫，先生堅拒不納，竟不見其使，書不肯啟封，此承奉逡巡數日而去?！?；“有商人以十金求作畫者，公面斥之曰：‘仆非畫工，汝勿以此污我。’”(黃佐《將仕佐郎翰林院待詔衡山文公墓志》)這似乎是在強調他對文人畫家道德情操的堅守，但事實上，就是文徵明也無力抗拒市場對自己創造的藝術品的強烈需求，正如美國學者高居翰所說：“就理論上而言，學養與高層文化是在市場之外的，這些人士的創作是不賣的；但是，如果就嚴格且實際的角度來看，學養的成果也跟工匠的制品一樣，都是有價值的市場商品?！闭挛迥?1510)，文徵明四十一歲時在寫給好友湯珍的一首詩中說自己“負郭無田聊食研，長年多病不勝衣”(文徵明《三答子重》)，這也可以看作文徵明年輕時因生計無著而出賣詩文書畫的證據之一。而閱讀文徵明的詩文簡牘，我們會發現他大量收受潤筆，多以日用實物為主，比如食品：“硯燥毫枯興索然，潤之非酒仍非錢。老饕有嗜嗜所偏，有約不到空垂涎。新鵝破掌豚蹄白，打破慳囊莫羞澀”(《題畫寄道復戲需潤筆》)；書籍：“燈下書得手卷，附往，草草塞命，殊不得佳也?！短炫_志》輒乞一部，郡中新集，不吝并賜一二”(《致東橋》)；茶葉：“雨中思茗飲，貧篋苦無佳者，聞高齋頗富，分惠少許如何?陸子傳在坐，說此畫值茶數斤”(《題畫》)；上等紙張：“所須草書，漫作數紙，拙惡陋劣，殊不足以副制府之意也。貺楮珍重，領次多謝”(《致徐梅泉》)等等。這一現象和當時吳中的社會風氣是吻合的：“馬懷德言，曾為人求文字于祝枝山，問曰：‘是見精神否?’(俗以取人錢為精神。)曰：‘然?！衷唬骸岵慌c他計較，清物也好。’問何清物，則曰：‘青羊絨罷。’”大致文徵明所收受的潤筆，就屬“清物”一類，從“欲緣鷗鳥投丹粉，還為鵝群寫道書”(文徵明《齋居即事》)。這樣的詩句來看，以書畫易物對于文徵明來說是習以為常的。另一則材料則可以有力地證明文徵明在晚年生活無憂的情況下仍在出賣書畫的事實，嘉靖三十六年(1557)，文徵明已經八十八歲高齡，為嘉興收藏大家項元汴書《小楷古詩十九首》五開半紙十一頁，蠅頭小楷陶詩四首二頁，項氏在此書的提款中親筆記錄下為此支付的金額：“求書潤筆禮金四兩”。“文衡山小楷古詩十九首冊”條當然，項元汴本人乃儒雅巨富，“所與游皆風韻名流”，屬于文徵明的文友而非俗商，但至少能看出一點，即文徵明認為把自己的書畫賣給同道中人，無損于他藝術上的獨立性，而并非如他自己所宣稱或諸多文獻記載的那樣，他完全杜絕了賣畫一路。這是一種婉轉圓融的態度，符合文徵明一貫的處世風格。

王世貞《文先生傳》記載：“先生歸，杜門不復與世事，以翰墨自娛。諸造請戶外屨常滿，然先生所與從請，獨書生、故人子屬、為姻黨而窘者，雖強之，竟日不倦。其他即郡國守相連車騎，富商賈人珍寶填溢于里門外，不能博先生一赫蹏?！恢T所欲請于先生，度不可，則為募書生、故人子、姻黨，重價購之，以故先生書畫遍海內外，往往真不能當贗十二。而環吳之里居者，潤澤于先生之手，幾四十年?！贝ㄒ簿褪钦f，部分人以類似“餅餌一箬”之類的低廉潤筆換來書畫，又高價賣出以獲利。此外“門下士贗作者頗多，徵明亦不禁”，“同時有假先生之畫求先生題款者，先生即隨手書與之，略無難色”。文徵明的學生，不管是富商出身的陳淳，還是山人彭年、貧士居節，都賣畫，居節甚至以此為生：“或絕糧，則寐旦而起，寫《疏松遠岫》一幅，令童子易米以炊?！庇捎谖尼缑鞯臅媰r格肯定高于他們自己的作品，故為求生計而作偽是有可能的，而有明確記載的捉刀高手是他的另一位門生朱朗，“徵仲應酬之作，間出子朗手。金陵一人，客寓蘇州，遣童送禮于朗，求作徵仲贗本。童子誤送微仲宅中，致主人求畫之意。徵仲笑而受之曰：‘我畫真衡山，聊當假子朗，可乎?’一時傳以為笑。”

此外，文徵明還以書畫鑒定的方式參與到市場流通中去。他本人就是當時的書畫收藏鑒賞名家，“衡山精于書畫，尤長于鑒別”，在書畫交易中，他經常擔任參謀估價的角色，尺牘中曰：“承示三畫并佳，而《雪雁》尤妙，仲穆《教子圖》亦可觀，當以善價購之。昨示馬文璧《云山》，價可一兩之上，二兩之間，過此不必收也。”(《致世村》)另有筆記載：“王逸少二謝帖真跡七十六字，……此余鄉顧山周氏先世物，子孫欲求售，特攜以問價于文衡山，衡山曰：‘此希世之寶也，每一字當得黃金一兩，其后三十一跋，每一跋當得白銀一兩。更有肯出高價者，吾不論也。’”

事實上，文徵明對進入市場的態度是相對審慎和保守的，當時吳中不少文人在以文藝才華交換治生之資一事上采取了更為開放的態度，如張鳳翼干脆公開叫賣：“榜其門曰：‘本宅缺少紙筆，凡有以扇求楷書滿面者銀一錢，行書八句者三分，特撰壽詩、壽文，每軸各若干?！倍敃r“人爭求之，……三十年不改?！?/p>

二

明代中后期，傳統的士商關系開始發生質的改變，作為以道自任的社會精神文化的承載者的士人，和“唯利是圖”的商人之間開始有了日漸密切的交往，其間原本分明的界限也逐漸模糊起來，而這種士人風氣的重大變化，正是從正德、嘉靖年間的江南開始初露端倪：“正、嘉以前，南都風尚最為醇厚。薦紳以文章政事、行誼氣節為常，求田問舍之事少，而營聲利、畜伎樂者，百不一二見之。”與文徵明同時的不少才學之士，如唐寅、陳淳、王守兄弟、張鳳翼兄弟等，都出身于市商家庭，他們在向士人轉化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同于傳統儒家精神甚至與之背道而馳的思想和作風。江南士人對商人及商業行為的看法也已經逐漸轉變，王守仁曾說：“古者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士以修治，農以具養，工以利器，商以通貨，各就其資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業焉，以求盡其心。其歸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則一而已。”(《節庵方公墓表》)指出士農工商只是因分工不同造成社會角色的差異，而沒有高下之分，這是一種相對進步的觀點，當時這種觀點已為很多江南士人所認同，為商人作文以取利，當時的文人并不以為有失體統，鐘惺言：“富者余資財，文人饒篇籍，取有余之資財，揀篇籍之妙者而刻傳之，其事甚快。非惟文人有利，而富者亦分名焉?！?《題潘景升募刻吳越雜志冊子》)明代中后期，隨著江南城市的飛速發展，工商業逐漸繁榮，行商從一種謀生之術變成了聚利頗快的致富手段，其風大盛，至有不少科舉失敗的士子參與其中，導致士商界限開始變得模糊，因此歸有光嘆日：“今為學者，其好則賈而已矣，而為賈者，獨為學者之好，豈不異哉!”(《詹仰之墓志銘》)

文徵明生平為人作了大量的傳記碑銘之文，其中為商人所作者亦不少，就現存作品而言，計墓志銘九篇，傳、合葬銘、碑文各兩篇，壽頌、齋銘、祭文、墓碣銘各一篇，另有佚文三篇，亦是為商人及其家人所作墓志銘。當時替商人寫墓志銘的報酬頗高，“正德間江南富族著姓求翰林名士墓銘或序記，潤筆銀動數廿兩，甚至四五十兩。”世風如此，導致不少文人干脆以賣文為生，浙江嘉善人周鼎“往來吳中，嘗以文自賣。……平生所作，蓋將千篇，開卷視之，自初至終，非堂記則墓銘耳，甚至有慶壽哀挽之作，亦縱橫其間。然伯器之才特長于此，每為人作一篇，必有所得，多或銀一兩，少則錢一二百文耳?！笔I文人固然以此為生計來源。即便是像文徵明這樣的高士也不可能免俗，當時求人寫文，必然有財貨往來，文徵明在替人求墓碑銘時，也要求向撰寫者支付一定的報酬：“貞孝公墓碑，昨日陳宗讓自山中送至，謹就封上。宗讓于此頗效勤渠，便中可附少人事酬之?！?《致外舅》)他請當時的蘇州知府王廷寫墓碑，亦有回饋，只是為了避嫌，用自己寫的《千字文》代替：“承惠墓碑，領賜多感。小字千文四冊漫往，或可副人事之乏耳，容易，容易。”(《致南岷》)可見此風之不可易。

然而在文風甚盛的江南，商人對士人仍存有一種仰望的心理，因為千百年來中國社會以士為尊的觀念很難一時改變，更何況士人是當時唯一掌握著社會話語權、占據著進仕之階的群體。這種情況在文微明為商人所作文字中有著充分的體現，如靖江商人朱習之告誡其弟：自己“雖復羨贏，直一賈豎耳，視文儒不啻倍蓰。若曹及時進修，無若遁兄為也。”(《古沙朱君墓碣銘》)因此商人多激勵子弟讀書進業，商人——士人——風雅名士這樣的轉化模式在當時的社會中極為常見，當然這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文徵明本人即是這種轉化的產物。文氏家族在元代和明初世任武弁，直到文徵明的曾祖父文惠才“獨身事賈，而命子儒”(馮時可《明故河南衛輝府同知進階朝列大夫端靖先生湘南文公墓志銘》)。后其祖父文洪中舉，父親文林、叔父文森皆進士，至文徵明則成為吳中名士。文徵明筆下的商人，不僅好德尚義，而且熱衷文化事業，積極教子習儒，往往能夠成功實現由商人士的轉化，如在府城皋橋行商的朱榮“性坦夷，不習儈語，不事狙詐?！c人貿易，認真直致，所射往往不當所直。……及是二子有立，遂棄去，不復事廢舉。……及見其子從縉紳游，諸孫優優，從事文業，尋升庠校，喜曰：‘吾本齊民，今得齒于方幅，吾愿足矣?！?《朱效蓮墓志銘》)無錫華膦祥經商致富，家中“膏腴連延，布泉流溢，幾埒素封。而公質行寡與，儉約自將，歌鼓聲色，泊無所好……亦能推贏急匱，與義周旋。歲饑谷翔，輒傾廩賑貸，人緩急有求，無弗應者?！紊?，喜從事書翰，規模蘇氏，暇則據案臨仿，自謂有得”，“子云，資秀而穎，乃篤意教之。曰：‘吾世負高貲，然科第不丐，顧吾厄于時，命不獲申，汝庶幾嗣成之?！泼鹘浘Y學，竟起高科，而諸孫群從，被服儒術，彬彬繼起，遂隱然為文獻之族。”(《有明華都事碑》)無錫華氏的另一族人華夏，坐擁巨資，極好風雅，是古玩字畫的收藏大家，其“家本溫厚，菑畬所入，可以裕欲，而于聲色服用，一不留意，而惟圖史之癖?！縼憬饝屹?，故所蓄咸不下乙品。自弱歲抵今，垂四十年，志不少怠，家坐是稍落，弗恤而彌勤。”從而在該領域“精鑒博識，得之心而寓于目”，(《真賞齋銘敘》)成為收藏鑒賞名家。文徵明筆下的商人，多為開明孝義之士，且樂善好施、謹于家教，堪為世之楷模，吳中名士對商人群體的理解和贊譽之情，恐怕不能完全看做是利益驅動的表現，更契合著當時社會的風氣變化。

關于文微明的傳記資料都將他的形象指向一個以儒家道德規范嚴以自律、不輕然諾、平和剛介、尤重義利之辨的德藝高士，但文徵明并不拘于傳統儒家教條，更非自命清高的道學家，他始終能以一種公正平和的心態對待各種各樣的市井人物，包括之前并不為士子所重的行商走卒，這也表現出當時吳中士人人本主義與世俗精神回歸的明顯態勢。

與好友唐寅、祝允明等人的率真狂放不同，文徵明始終是一個嚴肅內斂的文人，他極度重視自己的名節，為人行事審慎始終，這與他的家庭背景和從小受到的傳統儒家教育密切關聯，但是吳中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社會環境造就了一個多樣化的文徵明，使他沒有走上父輩們、也是中國傳統士人以為最順理成章的成功道路，而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融入社會并贏得了肯定。從他對立身之道和生活方式的選擇以及對商業、商人的態度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吳中社會的深層變革，尤其是士人的心態、人生觀、價值觀、思維模式和行事方法等隨之發生的顯著變化。文徵明并非一個特例，而是士人群體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縮影，他對自身道路的選擇，既是相對于傳統的一種主動開拓，也是時代和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而吳中士風的一系列全新變化很快波及開來。對晚明士人推崇率真、鼓吹性靈的風氣起著直接的引導作用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責任編輯 張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