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代以來,陶淵明逐漸被視為中古文學史上“唯一”偉大的詩人,其人格及詩文備受推崇,而陶集的注箋和相關研究著作亦層出不窮,使陶淵明成為一個歷久彌新的論題。近代學者中,如魯迅和朱光潛就“陶潛是否靜穆”而展開的爭議、陳寅恪的“新自然說”等,都具有很大的影響力。然而,在從手抄本的角度來研究陶詩及陶潛的著作中,哈佛大學學者田曉菲的《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09年,以下簡稱《塵幾錄》)一書,則是筆者近些年來所讀到的最為精彩的一本。
《塵幾錄》以六朝詩人陶淵明為切入點,全書圍繞陶詩之“得”的概念展開;繼而對陶淵明的四種不同傳記進行比較,探討“先生究為何許人”,以分析陶淵明的本真形象;作者進而對陶詩的部分異文進行嘗試性的解讀,以闡述陶淵明所關心的問題如何在詩歌意象中體現;最后,田曉菲分析了與陶淵明有關的一塊醉石的種種傳說及其演變,由此勾勒出一個文化寓言的產生過程。綜縱觀全書,正如作者在引言中所表明的:“《塵幾錄》的主要目的,是勾勒出手抄本文化中陶淵明被逐漸構筑與塑造的軌跡。”作者始終以一種懷疑的眼光審視著現存版本中的陶淵明形象,指明這些版本都是在宋版的基礎上流傳下來的,經過了宋人的校讎和刊定。她檢閱了歷代陶集的多個版本,力圖從這些善本真本中甄別異文,并探尋異文背后隱藏著的歷史的“真實”。田曉菲十分重視魏晉人對陶淵明“往往有奇絕異語”這一評論,并對宋本中殘留的多處異文進行考證,推斷這些“奇絕異語”消失的過程:一個“平淡自然”的陶淵明形象經由宋人審美取向的篩選而逐漸凸顯出來。在“文起八代之衰”和“晉無文,僅一篇《歸去來兮辭》”的評論中,宋代人已逐漸把陶淵明從東晉這個語境中割裂出來,從他們所處的時代歷史背景來解讀陶詩,由此確定甚而“創造”了陶詩的異文。自蘇軾以個人在文壇上的權威來“還原其本來面目”之后,陶淵明“極平淡質樸的形象”和晉王室忠臣的面目被加以突出、強化,逐漸成為一種定論。作者則以“韋氏妓隨手箋正杜詩”的例子來喚起我們的注意:在印刷術盛行之前,“手抄本世界”中文本的流傳往往經過了多人之手,以不同的版本展現在我們面前。
《塵幾錄》關注到一個眾所周知而又往往被研究者所忽略、迄今仍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的問題:手抄本文化世界中文本的流動性以及文本如何因為后代的審美需要而被重新建構和變形。作者以陶淵明為例證,在陶集看似平滑穩定的表象之下,她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由無數手抄本形成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著混亂、扭曲以及被刪改的理解和闡釋。雖歷經多人多時代的校勘,異文仍如“塵土”般揮之不去。田曉菲對宋代藏書家宋綬的“校書如拂塵,旋拂旋生”之句深有感觸,她由此給自己的新書定名為“塵幾錄”。而以“塵幾”來比喻校勘和編輯工作的實質,也體現了作者學術上的洞見之力與識察之功。
不同于其他研究陶詩的著作,田曉菲在《塵幾錄》中強調對陶淵明這一形象的歷史語境的回歸和重建,她希望把陶淵明放回到魏晉人的歷史、社會文化和文學語境中,在此基礎之上來探索陶詩的具體含義。當然,作者自己也意識到:重新構建這種語境也是不可能最終實現的一個目標,如同找回“真本”一樣。作者以陶詩為例來揭示“手抄本文化世界”的特征,以突出中古文學乃至整個古代文學研究中文獻的不穩定性以及文本在不同闡釋者筆下所呈現出的不同面貌。作者指出:寫作此書的終極目的并不是為了顛覆大眾心目中的陶淵明形象,而是“希望喚起人們對中國中古時期文本流動性的注意,文本被改動、刪削、重寫,就連文本的作者都可能發生變化……它們充滿了往往由意識形態所決定的校改”。
作為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田曉菲與國內學者一貫嚴謹的寫作風格迥然不同,《塵幾錄》一書貫穿著輕松和愉悅的口吻,文中有很多有趣而貼切的比喻,如作者引用阿拉伯學者伊賁·哈贊對愛情的評論,以“想象中的被愛者”來比喻事實上不可能得到的“真本”,以“一出生就被帶走的孩子”來比喻作者與自己作品的關系等,充滿了理趣和睿智,其語言深入淺出,一改普通學術著作的艱澀深奧,幽默和趣味之中體現出作者的卓見。
由于田曉菲本著“疑古”的精神來分析文本,她在解讀陶詩時多選用那些被壓抑和排斥的異文,所以在《塵幾錄》中就出現了一個復雜的陶潛形象:一個并不執著于“言”“意”之辯、迷戀飲食和文字、“不再平淡”而好作奇崛之語的陶潛,這是一個奇特而有趣的發現。對于陶詩中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望南山”中的“見”和“望”之爭,蘇軾論道:“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算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對此觀點,田曉菲犀利地批評道:“對蘇軾來說,‘見’出于無心,具有隨意性;‘望’則暗示了渴望和努力,這對一位北宋文人來說,未免顯得過于迫切,過于熱情。”蘇軾堅持“見”與“望”、無心與有意之間的分別,他的選擇其實是“把自己的文化理想投射到了一個五百年前東晉詩人的身上”,后世眼中那個“平淡自然”的陶淵明,一部分正來自于蘇軾本人的發明創造,并且因為蘇軾的權威地位,使得后代讀者在接受陶淵明時也大多服從于這一結論。值得深思的是,在現當代的陶淵明研究中,也不乏這種對權威的盲從甚而誤解的現象,如70年前魯迅與朱光潛對于陶淵明是否有“金剛怒目的.一面”、陶淵明是否“靜穆”等問題的爭議,就現今看來,那些都是特殊時代社會語境控制之下的一個話題,但是由于話語者的權威性,現今的多數文學史教材往往還在不加甄別的襲用這些說法。在另外一處著名的異文中,對“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一句,田曉菲認為“刑天”乃“刑干”之誤解,并指出使這一誤解固定下來的正是“20世紀的文學偶像魯迅”。作者的這些看法正確與否,尚待進一步的論證,但這一“懷疑”思想卻極有價值,對在學術研究中打破對權威的盲從和迷信,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意義。總之,作者以自己開闊的學術視野敏銳地發現了問題,并采用傳統文獻學的方法對文本進行仔細考證,作出了推斷,在此之上,她明確提出:“考證可以為我們的古典文學研究帶來一場革命,……如果僅僅把考證當成維護‘經典’作家與作品之偶像地位的工具,其實是對考證的濫用和敗壞。”正如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學者william H.所指出的那樣:“田曉菲關于陶淵明的新作。……這是目前陶淵明研究最重要的一部力作,為我們將來對其他中國中古詩人的研究樹立了一個典范。”(見《塵幾錄》封底所引)事實上,該書不僅能對中古文學的研究者起到開闊思路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對廣大古典文學的愛好者和欣賞者來說,《塵幾錄》無疑提供了一條從更深層次來理解中國文學和文化的重要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