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日,人民出版社為離退休同志做體檢,林穗芳同志參加體檢后,還與曹澤蔚同志談話良久,并且說:“咱編輯室幾個同志抽個時間,到張明惠家去聚一下,我有好多話想對你們說。”老曹說:“現在天太冷,等天氣暖和后再說吧!”后來老林同志給我打來電話,講了40分鐘,談到他還在寫關于《現代漢語詞典》的修改意見。孰能料到12月28日中午12時5分,老林同志因肺部感染溘然駕鶴西歸,與世長辭,簡直是平地一聲驚雷,把我都驚傻了。老林的話音猶在耳,卻連最后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嗚呼,痛哉!
老林是我認識的人民出版社的第一位高編。回想1965年夏,老林到北大來接我去中聯部《金日成選集》的翻譯小組(這個組是和人民出版社共同組成的)工作時,我才認識他的。后來在工作中才知道,這位相貌平平、語不驚人,說話帶著廣東口音的老林同志,卻是極不平凡的一位才子,是黨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喬木同志樹立的新聞出版界的標兵。他通曉16種外語,在中山大學讀書時,是著名的老一輩語言學家王力先生的高足,新中國成立前就翻譯了英文小說,在香港出版。朝鮮戰爭爆發后,他響應黨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號召,于1951年參加志愿軍赴朝作戰,任志愿軍47軍司令部的英語翻譯、教員等職。1954年回國,在遼寧省軍轉干學校任職。1956年分配到人民出版社,在編輯部從國際政治組到外史編輯室、外書編輯室、翻譯編輯室,調動過多次。
在《金日成選集》翻譯小組工作期間,老林這樣一位高編,還得天天干許多事務性的打雜活兒,特別是扛著拖把,提著水桶,拿著簸箕擠公交車從東城向西到翻譯組來,但他默默不語,從無怨言。連我家鴻兒進幼兒園都是老林親自去聯系辦理的。當時我和老林一家,都住在社里的大牌坊宿舍。翻譯小組利用假日去游覽長城,也由老林具體安排,拍照留影,野外就餐,使大家盡興而歸。
翻譯小組的工作畢年后結束,我正式調入人民出版社,老林的言傳身教,已使我初步認識到做個編輯應具有的素質。
老林是我做編輯工作的啟蒙老師,他無私地手把手教我學編輯加工,怎樣寫審讀報告和發稿,怎樣讀校樣,又如何同校對科配合,怎樣發內部通知等等。他帶我一道下印刷廠發急件。下廠時,沒時間吃飯,一般都是帶個火燒,喝杯開水,湊合著充饑。
記得翻譯出版《金日成選集》和金日成著作單行本時,中聯部的沈致遠同志和他部里的一位同志到出版社來討論譯稿。沈致遠同志特意提醒同來的同志:“我們千萬不能有主管部門的架子,人民出版社的林穗芳同志通曉十幾種外語,朝文他也懂,一定要尊重他的意見。另外我的老師張明惠要求很嚴格,對譯文摳得很厲害,你不能和她爭吵。”事實上,我們每次討論譯稿時,老林總是虛懷若谷,十分尊重中聯部的同志。有時我不太同意他們的意見,討論時堅持我的看法,遇到有些非原則問題時,老林總是示意我讓步。有幾次我想不通,事后老林勸告我說,非原則問題,就按他們的意見辦吧。后來我發現,老林是顧全大局,才有意這樣處理的。老林常告誡我說:“要學會得理讓人,得理不饒人就不好了。你和中聯部來的同志雖然都是老同學,有的還是同班同學,但你說話還是要注意分寸,畢竟是兩個單位,一定要尊重對方。”
過去我們沒有注意到譯文中的倍數問題,即“增加到x倍”和“增加了x倍”,實際上是有區別的,前者包括原來的基數,后者不包括原來的基數,是凈增數。這是老林告訴我的。我學的是朝文專業,又翻譯過許多金日成的著作,卻未注意這個問題,真是慚愧。工作中出了什么問題,老林從不上推下卸,而是主動承擔責任,從不牽連我。他待人真誠,始終是與人為善的態度。
“文革”期間,在汀泗橋五七干校時,老林負責燒鍋爐,每天要挑幾十擔水,供全連使用,工作十分繁重。當時他的次子松青才1O個月,是干校中年齡最小的,我們稱之為“干校之花”。我探親休假去上海時,許多同志托我代購半導體收音機,約20個,還有托買大白兔奶糖的,共計20多斤,老林則什么也沒托帶。回連隊時,我和愛人老宣像跑單幫似的用扁擔挑著行李,上火車時幸承列車長照顧,把他的休息室讓給我們歇息。我給小松青帶回一點奶粉和奶糖,老林知道后,一定給我錢,我當然不能收。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從1952年在北大黨支部討論我的支部大會算起,經過33年的考驗,黨終于接受我了,使我夢寐以求的夙愿得償,而林穗芳同志正是我的兩位入黨介紹人之一。老林說:“我們征求一些同志的意見,認為你主要的缺點是自尊心過強,很在乎人家對你有什么看法,這就不實事求是了。另外,你愛激動,有時處理問題就不夠冷靜。工作上缺乏自信心,有自卑感。優點是待人熱情,人緣較好,為人正直,性格堅強,筆桿子硬。希望你發揚優點,克服缺點,做一個好黨員。”
老林任外書編輯室主任時,我有幸曾是他麾下一兵。老林從不以領導自居,同我們以友人相處,凡事都是商量著處理,從不發號施令。當他發現我寫的審讀報告有什么問題時,不是指責批評.而是善意提出意見,首先問我是如何考慮的、為什么這樣寫等等,最后他才說出自己的想法,建議我怎樣去改寫,使我心悅誠服,加強了工作責任心,激發了積極性。他有意見,也當面提出,從不向上打小報告,所以在他領導下工作,心情十分舒暢。
我赴朝鮮援外工作期間,碰到什么問題,立即寫信回國向老林請教,如《金日成著作》中有個譯文是“批發價和零售價的差額”,我覺得欠妥,這是解釋詞義,應該有個專有名詞才對,于是就寫信向老林請教,他立即回信告訴我,應該譯為“批零差價”,使我茅塞頓開。我手邊的工具書有限,就利用去使館學習的機會查閱資料。在朝援外兩年,我能順利完成任務,同老林同志的指教和關懷是絕對分不開的。當他得知我榮獲朝鮮一級友誼勛章時,由衷地高興,向我表示熱烈祝賀。
老林在其專著《標點符號學習與應用》的撰寫過程中,不恥下問,反復和我們探討朝鮮語的標點符號問題,該書在人民出版社出版后不久,就被臺灣一家出版社看中用大開本出版了。據說臺灣有的學校已將其用作教材。
老林的另一部專著《列寧和編輯出版工作》(1989年獲首屆全國編輯出版理論優秀圖書獎)出版后,為了提高我的寫作能力,老林讓我寫了書評,發表在《編輯學刊》上,他為了培養我,可謂用心良苦。
我老伴宣德五寫的《朝鮮語基礎語法》一書,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后,曾寄了一本請老林斧正,他非常認真地閱讀了全書,熱情地向老宣表示祝賀,并且就倍數問題專門和老宣探討。后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重新修訂出版了此書,并改名為“韓國語基礎語法”,其前言中有一段話:“韓國學者孫正一還特意將此書譯成韓國語,由韓國新星出版社出版發行。”老林注意到了,他說:“為中國學生編寫的英語、日語、俄語等外國語語法書在相應的國家翻譯出版尚未見過,韓國學者將你的朝鮮語語法翻譯出來,并在韓國出版實屬罕見。”
林穗芳同志由于為出版事業作出的貢獻,1988年獲“老出版工作者”榮譽稱號,1990年獲出版界最高獎項“中國韜奮出版獎”,1991年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2009年榮獲“新中國60年百名優秀出版人物”稱號(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組織評選)。2010年1月13日新聞出版系統表彰三個一百優秀人物,林穗芳同志入選新聞出版系統百名優秀人物。
老林從思想上幫助培養我,在工作上把我這個編輯出版工作的門外漢培養成為一個能獨立工作的編輯人員,把我這個不愿做編輯的人培養成為有事業責任心的、喜愛編輯工作的人,這一切都包含著他的心血和汗水。
當我們將要在2010年12月喜迎人民出版社建社60周年慶典時,人們將會記起為我們出版社竭盡心力、辛勤耕耘了53個春秋,結出了累累碩果的林穗芳同志。正如老林53年的老同仁兼摯友、我社原副總編吳道弘同志含淚為老林寫的充分反映人們心聲的一副挽聯所說:
編輯巨匠出書育人事無巨細審讀國際譯稿眼底盡世界風云
學術精英著書立說文通中西涉獵人文學科筆下多錦繡文章
林穗芳同志雖然已離開我們遠去,但他的音容笑貌、高尚品德已經銘刻在人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