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隊長

雖然退伍多年，但我仍把自己當成一個兵，一個挑戰(zhàn)過生命極限的海軍陸戰(zhàn)隊老兵。汶川地震發(fā)生后，我為自己沒到災區(qū)救援感到內(nèi)疚和慚愧。特別是我從電視上看到我的部隊進入災區(qū)的救援場面，我就更愧疚了。

所幸的是，馮小東去了災區(qū)。他是我戰(zhàn)友，一年參的軍，又一年退的伍。據(jù)說他從地震廢墟里救了十幾個幸存者。幾位戰(zhàn)友聽說他從災區(qū)回來，就把他約到一家酒店洗塵壓驚。

沒想到在酒席上，一向嘻嘻哈哈玩不正經(jīng)的馮小東，酒沒沾口就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1

我其實就是個懦夫，就是個混蛋。

地震發(fā)生后，連我五歲的兒子都哭著鬧著要跟他媽一起去災區(qū)救援，我卻坐在電視機前支棱著耳朵，生怕陳鐵鋼找上門來。

陳鐵鋼是我姐夫，當過團長的姐夫。團長當然是十多年前的團長。現(xiàn)在他是退居二線的原副縣長，都禿頂了半老頭了，居然還像在職那樣，老是激情燃燒的樣子。

陳鐵鋼決定成立老兵突擊隊到災區(qū)救援，并且自任突擊隊長，并且決定他的妻弟也就是我做他突擊隊的文書。

他簡直是瘋了。

他不知道他都五十多了，再過幾年就跟老干活動中心的那幫走棋聊天的退休老頭子沒什么兩樣了;他不知道他這個退居二線的前副縣長與正在臺上的現(xiàn)副縣長的本質(zhì)區(qū)別，不知道他堂上一呼、階下百應的權(quán)威不復存在，不知道他現(xiàn)在都狗屁不值了。我就不明白，姐夫也是當過副縣長的人，在官場混了十多年，咋就不知自己有幾斤幾兩，居然坐在電視機前腦門一熱把手一拍就自個兒做起決定來了?你一個不在職的，沒有經(jīng)過實地考察和專家論證，沒有取得組織上的同意，也沒有征求我的意見，你憑什么就做起決定來了還把我拉在一起?你這個決定合法嗎?科學嗎?必要嗎?有約束力嗎?姐夫啊姐夫，我真不知道怎么說你，你這一鬧，別人可就把你當病人了，至少你跟老年癡呆差不離了。

姐夫的“決定”是陳大亮告訴我的。陳大亮是我高中同桌，參軍后分到同一個連隊還在一個班。退伍后，我倆一同去南方打工，他在一家酒店當保安，我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給老總當秘書。再后來，我們都過不慣那種被有錢人任意擺布的生活，一同辭職回鄉(xiāng)，他應聘到農(nóng)貿(mào)市場管理所當稅管員，我在姐夫的關照下到縣城附近的一家糧站當倉庫保管。再后來工商系統(tǒng)清退臨時工，糧食系統(tǒng)全面改制，我倆就雙雙下崗了。他跟老丈人合伙做生意，我倒是撿起了他曾經(jīng)干過的差事在縣城帝王賓館做起了保安。陳大亮的百樂超市離帝王賓館不遠，因此我們常常見面。

這天我下班回家經(jīng)過百樂超市，就讓陳大亮喊住了。陳大亮從店里跑出來揮著手高聲大嗓門地說，小東子，你準備得怎么樣了?到我跟前又把我肩膀一拍，說，要不這樣吧，膠鞋雨衣手套子就在我這兒拿，算我免費提供!我完全不知道陳大亮在說些什么，就愣著眼，說大亮子，這天晴暴暴的我要膠鞋雨衣手套子干嘛?陳大亮瞪著眼，說你小子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是吧?陳縣長都把老兵突擊隊去災區(qū)的事情跟我講了，還要我當后勤科長!陳大亮說到這里嘿嘿一笑，說小東子，這回我比你這個小文書要大多啦，你有必要跟我裝嗎?

我一聽就傻眼了。原來姐夫要去四川地震災區(qū)，還要拉上一支老兵突擊隊，還要我做他文書!

他簡直是瘋了!

不錯，我在連隊是當過文書，并且當?shù)眠€挺出彩。這我戰(zhàn)友知道，姐夫也知道。因為在軍報上發(fā)過幾篇“豆腐塊”，我兩次受到連隊嘉獎。但我已經(jīng)退伍了，不是文書了。我現(xiàn)在是保安，是給老板打工的保安。我的職責是確保酒店安全，是防止衣衫不整的窮光蛋和不懷好意的竊賊色棍混入酒店，給客人造成身心傷害和財產(chǎn)損失。我要服從的權(quán)威人士是酒店老板和保安隊長，而不是姐夫這個前副縣長;我要服務的上帝是衣冠楚楚的先生和穿金戴銀的女士，不是血跡斑斑塵垢滿面哭喊連天的災民!

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但是哥們，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冷血動物。我在部隊就參加過長江抗洪搶險，還是我向連長主動要求參的戰(zhàn)，我還在抗洪一線救過落水女孩立過三等功。退伍后，我給房地產(chǎn)老板當秘書，就是因為看不慣他與當?shù)毓賳T串通一氣炒賣樓盤，才拒絕高薪憤然辭職。要說激情，我有一籮筐又一帽子。可是光有激情行嗎?激情當不得飯吃，只有錢才是現(xiàn)實的。因為辭了那份工作，我吃盡了沒錢的苦頭。糧站改制那陣子，有人給我指了兩條留用的路，一條是找姐夫，讓他出面找糧食局長通融一下。姐夫剛剛退居二線，我才不找吶。另一條是我親自登門找局長，當然是要塞點錢的。給多少?支招人輕描淡寫地伸出一個指頭，說你姐夫剛退下來多多少少還有點熱氣兒，就這個數(shù)吧。我不太明白，說這個數(shù)是多少?一百?支招者像看天外來客一樣瞪著我，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大著膽子試探道:“一千?”支招者仍是大搖其頭，說一方，這是底線!一方就是一萬。我一聽就泄氣了。別說一萬，我連一千也沒有。后來我就下崗了。這年頭，有錢是老子，沒錢是孫子，我算是看透了。正是因為我明白“老子孫子”的道理我才特別現(xiàn)實，也才有如此冷血的表現(xiàn)。

所以我說，大亮子，我憑什么要跟你裝!我姐夫他算什么?一個退居二線的老兵，他憑什么對我指手劃腳?不是看在我大姐的份上，我都懶得理他!

陳大亮瞪著眼，說小東子，你小子不會是鬼迷心竅讓賓館那幫俊俏丫頭迷住了吧?陳縣長組織老兵突擊隊到災區(qū)救援，那是有好多老兵響應的，比如組織部小毛，公安局小劉……

我打斷陳大亮的話說，別人響應我不響應!發(fā)地震了當然要救援，可是我們不是消防隊員去有什么用?我姐夫他，就是頭腦發(fā)熱!

陳大亮說，小東子，你這話就不對了，溫總理昨天下午就趕到了災區(qū)，部隊也都拉上去了。

我不想跟陳大亮浪費太多的口舌，就說好好，你覺悟高你就去吧，反正我不去我走不開!

回到家里，兒子坐在他媽懷里正在收看災區(qū)新聞。電視畫面上，主持人正在播報當日抗震救災情況:

……今天零時五十分國家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抵達都江堰。凌晨兩點，一千一百名消防官兵趕赴災區(qū)實施救援。三時二十四分，災區(qū)救援總兵力達到一萬三千多名。四時三十分，濟南軍區(qū)萬名官兵馳援汶川。六時三十分，奔赴災區(qū)的解放軍和武警部隊已達一萬六千七百六十人。今天上午七時，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都江堰再次召開國務院抗震救災指揮部會議。他強調(diào)，務必在今天晚上十二點以前打通通往震中災區(qū)道路。根據(jù)民政部今天上午八點的最新統(tǒng)計，汶川地震已造成四川、甘肅、陜西、重慶、云南八省市共九千二百一十九人死亡，倒塌房屋五十多萬間。上午九時，總參謀部命令濟南軍區(qū)某機械化步兵師參加救災的一萬名軍人，由鐵路輸送改為空運。上午十時，中國紅十字總會緊急呼吁社會各界為地震災區(qū)民眾捐款捐物。上午十一時，溫家寶總理在察看都江堰市新建小學后，乘車前往德陽，主持召開國務院抗震救災指揮部會議。會后，溫家寶驅(qū)車趕往重災區(qū)綿竹查看災情。中午十二時五十六分，成都軍區(qū)派出的醫(yī)療分隊和某集團軍一千三百多名官兵已陸續(xù)到達距都江堰市約二十公里的震中映秀鎮(zhèn)，冒雨展開營救。下午四時，溫總理來到距離震中不遠的綿陽市體育館看望安置群眾……

聽著主持人的播報，我竟莫名其妙地心虛起來。我瞟了眼妻子，發(fā)現(xiàn)這個沒少與生老病死打過交道的縣醫(yī)院急救病房護士淚流滿面。兒子仰著臉，說媽媽，您怎么哭啦?妻子沒有回答兒子的問，卻對我說，醫(yī)院今天發(fā)倡議了，我想?yún)⒓俞t(yī)療隊到災區(qū)救援，小兵干脆全托，估計也就一兩個月。兒子一聽就跳起來，說媽，我要跟你一起去，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也要抗震救災!

瞧這娘兒倆!

我本想大聲訓斥一頓，可話到嘴邊卻改了口。我說兒子，你的思想覺悟很高嘛，這幼兒園上得你都變成馬克思了!不過兒子啊，你去災區(qū)抗震救災先得回答我的一個問題。兒子不知道我的用意，就好奇地眨著眼，說爸爸，不許您提怪問題!我哈哈一笑，說當然，我的問題很簡單: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嗎?兒子費力地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就如實說，爸爸，我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瞟了妻子一眼，話里有話地說，你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想去災區(qū)抗震救災?妻子突然明白我在指桑罵槐，臉就沉下來，說馮小東，你要放屁就明著放，別拐彎抹角好不好?

兒子也跟著拍起手來，說馮小東，你要放屁就明著放，別拐彎抹角好不好?

看這娘兒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不良的家庭環(huán)境都把兒子教壞了!

我壓著就要冒出來的火氣，挨著妻子坐下來，說鄭寶琴，你冷靜一點好不好?電視你也看了，災區(qū)那邊山崩地裂，交通阻塞，余震不斷，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再說孩子這么小，我工作又忙，小兵放在幼兒園里萬一病了怎么辦?妻子說，全托你不放心，那我就把小兵送給我媽。她拿起手機摁了一個號，不一會兒就接通了。她說媽，我報名參加醫(yī)療隊去救災了，我把小兵送來您帶!好好好，我這就把小兵送過來!她也不征求我的意見，去房里收拾了幾件衣服，抱起兒子就走了。

這個鄭寶琴，都走火入魔了!還有我那丈母娘，居然沒說二話就答應了。明擺著是危險的事情，咋就不勸勸女兒，還愣要自找麻煩帶小兵?真是傻到一家了!

可我不傻啊。因為我是馮小東啊。今天中午張小謀就很鄭重地對黃大富也就是賓館經(jīng)理說，黃總啊，這個馮小東太有悟性了，怎能讓他做保安呢?

張小謀是電影《曠世奇才》的導演。《曠世奇才》演的就是我縣歷史名人馮怪才的傳奇故事。拍這部電影，是縣委縣政府“打名人牌，唱經(jīng)濟戲”的重要決策，是經(jīng)過多年準備和精心策劃了的。為了支持這部在我老家馮家大院拍攝的電影，走出山外的普桐籍企業(yè)家和教授學者都捐了款。演員班底原本早就定好了的，但是電影開拍不久，演男一號馮怪才的演員突然離開，給劇組打了個措手不及，卻給我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成名機會。今天中午，張大導就對我說:“馮小東，你的形象和氣質(zhì)很像馮怪才嘛，我要是把這個角色給你，你有信心嗎?”我說張導，您是太有眼力了，我就是馮怪才十八世孫，馮怪才是我祖上啊!我演馮怪才，那沒得說呀!張大導當即拍板讓我試鏡，并給我說了“馮怪才求婚”這場戲。我?guī)缀跤貌恢鴾蕚渚汀扒蠡椤背晒Α埓髮ξ业谋憩F(xiàn)非常滿意。他問女一號感覺如何，女一號說太棒了張導，我覺得馮怪才非他莫屬!女一號是大牌明星，張大導聽她這樣說，對我就更有信心了。他手一揮，說好，那就這樣定了，馮小東男一號!

成名的機會就這樣降臨到了我的頭上。很多職業(yè)演員努力一輩子都沒有演上主角，我誤打誤撞居然就男一號了。我激動得差點把賓館門前的石獅子都舉了起來。

然而在這節(jié)骨眼上，姐夫陳鐵鋼居然要我去災區(qū)救援!救援能一炮走紅成明星嗎?不能。不僅不能，我還知道非常危險。說不準我好端端地站在一個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冷不防就余震了，就從山上滾下一塊巨石砰地一聲砸到腦瓜子上了，這樣不就玩完了嗎?如果玩完了，我還有機會演馮怪才嗎?我還有機會成明星嗎?沒有，肯定沒有!

所以，我不能去災區(qū)!

電視還在播報災區(qū)新聞。果然就發(fā)余震了，房屋搖晃，廢墟塵霧彌漫，救援人員緊急疏散……

這是下午三點零七分發(fā)生在震中汶川的六點一級余震。出現(xiàn)在畫面上的，是都江堰受余震波及的場面，一些尚未倒塌的危房分崩離析，轟然倒塌。

看看，這就是災區(qū)，多危險啊!

這時的我，居然膽小如鼠。

膽小如鼠的我卻愈發(fā)變得聰明起來。我料定姐夫陳鐵鋼晚上會來找我，說不準這會兒就在路上。那么擺在我面前的，要么躲起來，要么裝病，要么索性就說我要演馮怪才要當電影演員。躲起來當然非常容易，比如到朋友家里打牌再把手機一關，誰也找不著。但是躲著肯定不行。一來吶，眼瞅著我就男一號了，傳出去有損明星風度。我可不想還沒出名就落下笑柄。二來吶，如果我躲了，又怎么能夠阻止寶琴去災區(qū)呢?所以不能躲。那么裝病?也不行。要是劇組聽說我病了，張大導還要我演馮怪才嗎?所以不能，不能弄假成真。想來想去，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要演馮怪才的事情端出來。對，我要演電影，當明星，這就是我不到災區(qū)的理由!

理由有了，我卻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我拿起遙控器摁了靜聲鍵，電視畫面便就無聲無息的了。一群身著迷彩服的戰(zhàn)士悄無聲息地進行在崎嶇的山路上。直升機悄無聲息地飛行。救援車悄無聲息地奔馳。一位母親撲在廢墟上悄無聲息地哭泣……

我一邊心不在蔫地收看沒有聲音的電視節(jié)目，一邊支棱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正在這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居然把我嚇了一跳。

電話怎么就發(fā)出這么刺耳的聲音?

我定定神，明白自己其實是害怕姐夫陳鐵鋼找上門來。

2

電話是大姐打來的。大姐說，小東子，你哥來了嗎?

我故意裝糊涂，說大姐，二哥探家啦?二哥馮衛(wèi)東是海軍陸戰(zhàn)隊某部營長，快有一年沒探家了。

大姐說，我是問你大哥鐵鋼啊，他上你這兒來了嗎?

我故意“哦”了一聲，說大姐，大哥沒來啊，他跟你說要到我這兒來嗎?

大姐說，你大哥組織老兵去汶川救援，我就擔心他血壓……

對啊，姐夫有高血壓!

我立即調(diào)整狀態(tài)，說大姐，大哥不能去汶川，一去就險啦!他一有高血壓，二是災區(qū)余震不斷，三是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姐啊太危險啦!

大姐說，可不是嘛，我也不同意他去災區(qū)。可他這脾氣……我怎么勸都不成啊!

我正思考著如何鼓動大姐勸說姐夫，大姐忽然嘆了口氣，說，這回啊，災區(qū)也太慘了，別說你大哥，我也想去災區(qū)出點力，所以啊……

所以你就讓姐夫去災區(qū)?!我打斷大姐的話說，大姐，抗震救災那當然了，電視你也看了是吧，救援部隊不是進去幾萬了嗎?我也不管大姐聽不聽得進去，就在電話里頭把滾動新聞又重播一遍。我說姐啊你知道嗎，今天零時五十分國家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就到都江堰了，凌晨兩點一千多消防官兵就到災區(qū)救援了，凌晨三點以后災區(qū)救援兵力就有一萬多!還有濟南軍區(qū)一萬多也來了，還有成都軍區(qū)一萬多早到了，這么多人都在災區(qū)救援，姐夫他帶幾個退伍兵跑到災區(qū)有用嗎?他這是頭腦發(fā)熱，是給災區(qū)添亂啊姐!

我這一說還真管用，大姐果然就說，對對，我還真沒想到吶，小東子，哥要是來了你就勸勸，讓他別去了啊!我說好好，我一定要勸勸他，誰叫他是我姐夫呢!正想放下話筒，大姐忽又變了口氣，說小東子還有，你能勸住當然最好，萬一勸不住吶你就跟他一塊兒去，他這個血壓我是真的不放心啊……

我拿著話筒愣了半天，這才明白大姐打電話的真正用意。她是要我跟著姐夫去災區(qū)啊!

我剛剛放下話筒門鈴就響了，開門一看果然是姐夫陳鐵鋼來了。

陳鐵鋼一進門就大著嗓子說，小東子，你咋把電視的聲音都摁沒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搖控器打開聲音，又把音量調(diào)大幾格，災區(qū)救援的緊張氣氛便彌漫開來。

我離開房地產(chǎn)公司的時候，姐夫還在副縣長任上。就是他的一句話，我才有了糧站保管的那份工作。雖然這個保管我只干了一年半就下崗了，但那責任不在姐夫，因為那時他不是副縣長了。不管怎么說，姐夫?qū)ξ沂怯卸鞯摹?/p>

在我的印象中，這是姐夫第一次不在大姐的陪同下風塵仆仆地來到我家。看到他有些花白的頭發(fā)和憔悴的臉，我突然有些感動。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盤水果，又倒了一杯飲料，才挨著他坐了下來。

姐夫皺著眉頭盯著電視，說小東子，北京奧運會都眼巴巴地盼幾年了，沒想到二零零八多災多難啊，南方雪災，拉薩騷亂，手足口病，火車出軌……現(xiàn)在又是，又是天塌地陷的八級地震啊!

我有意緩和一下姐夫激動的情緒，說姐夫，不是八級是七點八級，這是國家地震局得出的科學結(jié)論。

姐夫愣了一下，說，就算七點八級，也是十萬火急時不我待啊!我濟南戰(zhàn)友老張，唐山戰(zhàn)友老楊，鄭州戰(zhàn)友老伍，還有長沙老方，重慶老林，廈門老萬，荊門老王，海口老孫，營口老高，大家都急了!

聽姐夫這口氣，我就知道他決心大了。這時候要勸他不去災區(qū)，肯定是白費口舌，說不準還會遭到他的一頓斥責。我才不會這么傻哩。姐夫要往火坑里跳，是死是活那都是他自找的，是活該!

姐夫突然打了個靜的手勢，目光炯炯地盯著電視畫面，猛然從沙發(fā)上彈跳起來，說林志生，林志生，是林志生!他指著一位五十多歲的志愿者甩著指頭，說老林啊老林，好你個兔崽子!你小子都跑到都江堰了!他掏出手機拔了一個號，貼在耳邊卻無法接通，只好收起手機對我說，小東子，那個臉有黑痣的人就是林志生啊!

我完全不知道姐夫在說些什么。見我愣愣的樣子，姐夫說，林志生是我的老對手，我倆新兵連里就較上勁了誰也不服誰啊!這兔崽子，這回他居然搶了先，沖到我前面了這兔崽子!

從姐夫口中得知，林志生是重慶人，也是姐夫當團長時的政委，說是老對手，其實是老搭檔。林志生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后在一家副縣級國有企業(yè)任黨委書記，后來也跟姐夫一樣退到了二線，并且還是一年退下來的，他們似乎在私下里達成了某種默契。

然而這回，林志生卻先于姐夫趕到了災區(qū)，這讓姐夫有種在比武場上被對手打敗了的感覺。他到災區(qū)救援的心就更急了，他不能落在林志生的后面啊!

我對姐夫他們還真有些整不明白。要說在部隊，軍訓場上較較勁，理論學習逞逞能，那倒可以理解，血氣方剛的軍人嘛。可你們都轉(zhuǎn)業(yè)了，都成地方干部了，并且都是退居二線的半老頭了，又不在同一個地方，還有什么可較勁的?莫不是你們這些人真有病啊?

姐夫突然對我說，小東子，你跟賓館那邊打個招呼，就說去災區(qū)救援!

去災區(qū)救援?我做出莫名其妙的樣子。

姐夫說，對，去災區(qū)救援!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何況我們是當過兵的人!小東子，我今天來就是通知你，參加老兵突擊隊去汶川救援!你的任務，一是收集災區(qū)信息，比如道路交通情況，房屋倒塌情況等等，為我們確定具體的救援方案提供決策依據(jù)。第二，做好救援記錄，比如幸存者的姓名性別傷情等等，比如遇難者的年齡性別體貌特征等等，為現(xiàn)場救護和善后工作爭取時間。第三，做好戰(zhàn)地宣傳思想工作，及時把中央的聲音傳達給每位突擊隊員，鼓起士氣，增強信心……

看看，他還真的當起隊長來了!

見我低頭沒有吱聲，姐夫說，小東子，我的話你都記住了嗎?這事十萬火急，人命關天，兒戲不得，你得給我記好了!你晚上去賓館那邊安排一下，順便也跟黃總溝通一下。雖然我們的事情是壓倒一切的，但也不能誤人家的事情。還有，我們的救援不能給災區(qū)增加負擔，所有生活物品自備，食宿由隊里統(tǒng)一安排。你的雨衣套鞋手套口罩我都準備好了。你要做的，除了賓館那邊的接交手，就是做好出發(fā)前的一切準備，你要充分考慮到你份內(nèi)工作的需要，比如給手機多備兩塊電池，帶好電話本筆記本等等，照相機也要帶上。明天凌晨五點我們在車站集中，統(tǒng)一乘車去漢口火車站與荊門老王會合，爭取后天下午天黑以前趕到救援現(xiàn)場!

聽聽，他越說越有勁了!

我突然抬起頭說，大哥，我覺得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是到醫(yī)院量血壓!

姐夫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說血壓我前天就量過了，沒問題!他突然問，家里就你一個人?寶琴和小兵呢?聽說醫(yī)院那邊也要組織醫(yī)療隊去災區(qū)，有這回事嗎?

我不想把寶琴要參加醫(yī)療隊去災區(qū)的事情告訴姐夫，便搪塞說，啊，她可能是帶小兵回娘家了吧，這個寶琴，這么晚了咋不回呢?我做出要打電話的樣子，說大哥，我打電話讓寶琴回來給您做點好吃的吧?

我知道姐夫這時候是不會等寶琴回來給他做吃的，但我還是怕他真的點頭坐著不走了。

姐夫果然說，不啦!我晚上還要到兩個戰(zhàn)友家里串串門。他倆決心很大，但是老婆孩子覺悟不高，我要是不出面做做工作，他們?yōu)殡y哪!

我心里一動，問姐夫:“你這兩位戰(zhàn)友是誰呀?”

姐夫說，他們你認識，是張躍進和張高產(chǎn)。

我的天，居然是張躍進和張高產(chǎn)!

張躍進和張高產(chǎn)是堂兄弟，同年參的軍。張躍進當了兩年汽車兵就退伍了，回鄉(xiāng)后在街沿修車補胎，不折不扣的個體戶。張高產(chǎn)服役期滿后轉(zhuǎn)成志愿兵，后來又轉(zhuǎn)士官，雖然沒提干，但在部隊干了十幾年。他離開部隊不叫退伍叫轉(zhuǎn)業(yè)，軍官待遇，被安置在縣科協(xié)上班，現(xiàn)在是科協(xié)的部長，聽起來官挺大的。張躍進有次到縣科協(xié)找堂弟張高產(chǎn)，被門衛(wèi)當成流浪漢擋在門外不讓進，由此可見兄弟倆差別有多大。

差別很大的兄弟倆，他們的老婆卻沒有多大的差別，都是膀大腰圓大手大腳的大老娘們，都是脾氣爆嗓門粗不會溫柔的“母夜叉”，還都是縣棉紡廠的紡織女工和勞動標兵，并且都在“抓大放小”的國企改革中下崗，并且都在下崗之后背起擦鞋箱給人擦皮鞋。街頭修車的張躍進老婆擦皮鞋倒也“臭蟲配臭蟲”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只是科協(xié)張部長老婆擦皮鞋似有不妥。但是不妥也沒有辦法。張高產(chǎn)那個部長其實只是個正股，他甚至連公務員都不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瞅著老婆下崗，眼睜睜地瞅著這個勞動標兵蹲在人家腳下擦皮鞋。

對張躍進和張高產(chǎn)我是太熟悉了。張躍進的修車攤子離我集資樓不遠，我沒買摩托時就在他那修自行車。因為車子太破，我?guī)缀趺吭露家ヒ粌纱危瑥垘煾甸L張師傅短地叫得親熱。張高產(chǎn)上下班步行經(jīng)過賓館，每次見面總要跟我打聲招呼，日子一長我們也就成了大熟人。有次他在賓館陪客人喝醉了酒，還是我把他送回家的。

姐夫一提這兩位我就偷著樂了。張躍進苦于生計風雨街頭，張高產(chǎn)職級低微官場失意，這種時候讓他們冒死去地震災區(qū)救援，能怪他們的老婆孩子覺悟不高嗎?

我于是就有了一個阻止姐夫去災區(qū)的“釜底抽薪”的創(chuàng)意。我對姐夫陳鐵鋼說，黃總這會兒正忙，賓館那邊的交接手先放放，我先陪你去張師傅和張部長家吧，多個伴兒工作好做!姐夫大喜過望，連聲說好。下了樓，我騎摩托把帶姐夫帶到張躍進的樓房前。

張躍進的二層樓建在城郊，沒有裝修。為了省錢，一樓的墻是用石頭壘的，二樓是“空斗墻”，預制板縮在墻里。整個樓沒有立柱和穿梁，是農(nóng)村最常見的那種磚石樓。這種樓如果放在災區(qū)，震后就是一地碎磚碎石。居住者如果沒有逃離出去，就會被水泥預制板和牛底砸成肉醬。

我熄了火，正要跟著姐夫往院里走，卻聽到張躍進的老婆馬大姐正在屋里嚷嚷。我有意讓姐夫聽聽他們的牢騷話，就給姐夫打了一個手勢。姐夫也覺這時闖進去不太合適，就點點頭，和我一起在墻外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一會兒，馬大姐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張躍進，你就別找那么多理由了，我馬秋香也是上過主席臺戴過大紅花當過省勞模的人，你要去災區(qū)我絕不攔你!你看看，我把放了十幾年的牛皮大鼓都搬出來了，就是歡迎你去抗震救災!不過張躍進你給我聽好了，你這一去就不要回了!你不是后悔沒上戰(zhàn)場沒流血沒死在陣地上嗎?這回你就好好地光榮一把!尸我就不收了，埋那兒都是埋。你也別想我在家里給你立個牌位。我告訴你張躍進，你就是蹦個全國勞模，你還得修你的破車補你的破胎，你老婆這雙挑紗揀線的手還得給人擦皮鞋!

這時響起一個女孩沙啞的聲音:“媽，您就別說了!爸，您就別去了!我二十多天就高考了，算我求您啦!”

馬大姐說，不要阻攔你爸!讓他去死!你考多少是多少，大不了跟我上街擦皮鞋!

姐夫聽到這里嘆了口氣，悄悄地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走?我看了一眼姐夫失意的臉，努力做出認真的樣子，說，不進去啦?

姐夫說，算了，我們?nèi)埐块L家里看看吧。

我居然沒有采取行動，就讓姐夫放棄了“思想工作”。

這是一個好兆頭!

張部長張高產(chǎn)的家在城東開發(fā)區(qū)。這里本是城關鎮(zhèn)東河村五組也就是張高產(chǎn)老婆宋春花娘家村子的一片耕地，幾年前被鎮(zhèn)里“開發(fā)”成了招商引資園區(qū)。開發(fā)商對本地居民給出的優(yōu)惠政策，是以低于市場百分之二十的“跳樓價”，給每戶一套房子。張高產(chǎn)沾老婆的光，才在這里買了一套三室兩廳，雖然老是斷水斷電，但比張躍進的磚石樓看上去順眼多了。

來到城東開發(fā)區(qū)后，我把摩托車停在代銷店前，就和姐夫一起找到張高產(chǎn)的A座5單元。張高產(chǎn)住六樓，頂層。從一樓到五樓全是空的，室內(nèi)也沒裝修，有的甚至連門也沒有，就那么四面透風地空著。

登上五樓時，就聽六樓有人說話。

我和姐夫已經(jīng)達成了默契，就悄悄站在五樓轉(zhuǎn)角。從樓口吹來的風，雖然帶著一股沙塵，不過吹在身上倒也涼快。

但是樓上的人這會兒不涼快了。聽他們的聲音，都悶著一股子火。

男人說，無論如何我明天是要去的，秦主任已經(jīng)同意了。停了一會兒，又說，人總得講個信用是吧?我既然答應了陳縣長，無論如何我是要去的是吧。

這是張高產(chǎn)的聲音。平日里，他是個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的主兒，高聲大嗓，直來直去。但這會兒他，卻用商量的語氣表達著沒有商量余地的意思，顯然他是不暢快的。

女人說，去吧去吧，秦主任答應了，陳縣長又請你了，哪能不去呢?其實你早該去的，外邊女人跟姓秦的一樣奶子大，屁股圓，又會賣弄風騷，哪能不去呢?哪像我這個擦皮鞋的黃臉婆，奶子一張皮，月經(jīng)不對月，這個月才過二十多天月經(jīng)就來三次，我就知道你憋不住了。去吧去吧，隨便去哪找只騷雞玩?zhèn)€痛快我都沒看見。你也別光顧著買雨衣膠鞋買手套子，最要緊急的是多買幾個安全套!

這是宋春花的聲音。這個平日里背著鞋箱笑瞇著眼細聲細氣的女人，此時竟?jié)M嘴噴糞。我發(fā)現(xiàn)姐夫黑著臉，很憤懣的樣子。

樓上的張高產(chǎn)當然更憤怒了。他說，宋春花，我真的為你感到羞恥!你下崗了，不錯!你擦皮鞋，不錯!可我嫌過你嗎?我做過出軌的事嗎?現(xiàn)在汶川地震一片廢墟，我怎么就不能去救援了?你當紡織工人的時候不也到別的單位救過火，還被大火燒傷了嗎?不錯，你現(xiàn)在是下崗職工，但你是國有企業(yè)的下崗職工，你是市勞模，你是工人階級的一分子!你怎么就墮落到這種地步?

宋春花也不軟來硬的了。她說，噫嗬!張高產(chǎn)，你還真來勁了不是?照你這么說，我這勞模當錯了?我三更半夜跑去救火差點被火燒死也錯了?我就活該分流下崗給人擦皮鞋?得得得，我現(xiàn)在總算想明白了，我就不該當技術(shù)能手不該冒死救火不該當勞模!那會兒我要是像姓秦的一樣，把自個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不也是國家干部還到科協(xié)當主任了嗎?

宋春花這一說，張高產(chǎn)就沒詞了。科協(xié)的秦主任十年前只是一個賣弄風騷的舞女，十年后竟然當起了正局級領導。張高產(chǎn)當兵的時候，她正跟某個領導打得火熱，鬧出不少風流韻事。張高產(chǎn)給這種“舞女領導”當下屬，本來就覺窩囊，不曾想老婆還要橫插一杠子，老是提防他被姓秦的勾引，并且養(yǎng)成了一個毛病，一來例假就把姓秦的掛在嘴上，故意找茬說些不三不四酸不溜秋的話來，讓他特別窩火還沒處發(fā)。

姐夫陳鐵鋼早就煩躁起來，此時就大著嗓子朝樓上喊:“張高產(chǎn)，你在家嗎?”

姐夫這聲喊還真管用，樓上頓時風平浪靜了。張高產(chǎn)打開門，做出十分高興的樣子，說陳縣長，是您啊!喲，小東子，真是貴客呀，快進來，不用脫鞋!

我和姐夫剛坐下，剛才還污言穢語的宋春花，這會兒抱出一個大西瓜，邊切邊說，陳縣長，高產(chǎn)是您手下的兵，您有吩咐打個電話不就得了，哪用您親自來啊?

宋春花顯然說的是違心話。張高產(chǎn)是陸軍，姐夫是海軍，根本是不我姐夫的兵。僅僅只是轉(zhuǎn)業(yè)之后，他和我姐夫在同一個院里上班而已。

張高產(chǎn)畢恭畢敬地給姐夫遞了一塊西瓜，又遞給我一塊，說，這是河西黑皮的大棚瓜，前幾天他在集市賣瓜被我撞上，硬是給我一個——噫呀，好甜!

姐夫也吃了口，說，這瓜甜，甜!

宋春花也拿了塊，邊吃邊說，陳縣長啊，你們當過兵的人還真能耐，干什么都成啊!這黑皮小時候叫二混子，當了幾年兵人就出息了，從部隊一回來就成西瓜大王了。只是高產(chǎn)人老憨得沒有出息，這班上的要多窩囊有多窩囊，沒給您爭上光啊!

姐夫愣了一下，說，哪里的話?高產(chǎn)人很不錯，直爽，忠厚，很優(yōu)秀的機關干部嘛!姐夫吃了瓜，用張高產(chǎn)遞來的一條毛巾擦了手，才轉(zhuǎn)入正題。他說宋師傅，高產(chǎn)跟我去災區(qū)救援你沒意見吧?這個吶完全是自愿的，參不參加沒人逼著，你要是不同意，高產(chǎn)就不用去了，免得你們夫妻之間產(chǎn)生誤會啊!

我跟姐夫來家訪的目的，就是要給這些頭腦發(fā)熱的老兵潑點冷水，給他們吃點泄藥。只要他們都跟姐夫唱反調(diào)，姐夫的戲也就唱不下去了。

我說，我哥說得對，抗震救災本來就是專業(yè)救援隊消防隊的事情，哪用得著我們啊?再說了，到災區(qū)也不是鬧著玩的，那是有生命危險的，這電視上都說了，每天余震幾百次，到處都是泥石流和山體塌方，一個石頭從山上滾下來，就是一輛十輪大卡也砸成了麻花，別說是人了——這個事情的確要三思而行啊!

姐夫并未意識到我說這話的目的，不僅未加制止，反而給予了肯定。他說，小東子說得很對，震區(qū)的確很危險，從昨天下午到今天下午，光四級以上的余震就四十多次，到了災區(qū)就等于上了戰(zhàn)場，危險時時存在，我們都得有個思想準備，能去則去，不去不勉強的!

張高產(chǎn)說，陳縣長，這話您都說過幾遍了，我是怕死的人嗎?東西我都準備好了，明天凌晨五點我準時趕到車站!

姐夫問宋春花，你的意見呢?

宋春花說，您都親自來了，陳縣長，我哪好意思抹您的面子啊?不過困難嘛我還是要說說，高產(chǎn)母親的血壓高得邪乎，上個月好端端的嘴就歪了，醫(yī)生說是輕度中風，要我們千萬小心，一摔下去就提不起來了。高產(chǎn)他爹的哮喘病都十幾年了，走幾步要停下來喘口氣兒，也是隨時要倒的人。兩老住在鄉(xiāng)下，幾間土房都變了形，刮風下雨我都睡不踏實，生怕哪天被風吹垮了，我是真的沒法交待啊!把兩老接來吧，您也看到了，這六樓的，上上下下的不方便，還特悶得慌，去年老爺子沒住兩天就發(fā)病住院，再也不來了，說這房子不是人呆的地方，還要我們快快搬家。就這么著，兩老一直住在鄉(xiāng)下的破房子里，油啊米啊都是我和高產(chǎn)輪流從糧店里買，騎自行車翻山越嶺地送回老家。好在二老還算平安，沒讓我們操心。唉，最勞神的是我家小華，眼瞅著就高考了，晚上九點半下自習，到開發(fā)區(qū)的路你也看到了，坑坑洼洼的，瞎燈黑火的，人家孩子從高一起家長就車接車送，我家小華一個人就這么跑過來了。班主任昨天打電話，說你們做家長的也要關心關心自己的孩子，這考試之前的二十多天總得接接吧?唉，現(xiàn)在是想接也接不了啦!我啊，最擔心的還是高產(chǎn)的娘，她這個高血壓說不準哪天就發(fā)了，人一倒下來，我宋春花就是三頭六臂也打發(fā)不了……

我總算明白了宋春花剛才滿嘴噴糞的真正原因，她是用她的辦法阻止丈夫去地震災區(qū)救援。我不失時機地接過宗春花的話頭，一驚一乍地說，大嫂啊，你說得太對了，這個高血壓那是太危險了，說中風就中風了，說腦溢血就腦溢血了，想搶救都來不及!我有意看了姐夫一眼，抬頭對張高產(chǎn)說，張部長，你的情況太特殊了，依我看老兵突擊隊你還是不要參加的好，免得落下終生遺憾啊!我又看了姐夫一眼，說大哥，張部長的這個家境他能去嗎?姐夫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小東子說得對，高產(chǎn)你就別去了，還是照顧母親要緊，突擊隊少你一個不要緊的。就這樣吧，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去學校接兒子了，我們走了，救援回來我再去鄉(xiāng)下看二老吧!

張高產(chǎn)正要開口，宋春花搶快說，陳縣長，那我就替二老先謝您了，等您救援回來，我和高產(chǎn)一定來看您!

3

姐夫無功而返，我卻大獲全勝。張躍進不勸而退，張高產(chǎn)難以脫身，現(xiàn)在只剩下陳大亮和組織部小毛、公安局小劉了。在這剩下的三人中，陳大亮是我戰(zhàn)友，扯起來還沾親帶故，他妻子是我遠房的一個表妹，我自信憑我三寸不爛之舌能讓他知難而退。小毛和小劉比我晚兩年參軍，據(jù)說他倆在部隊都干得不錯，但不知為什么都沒邁過二級士官的坎，組織部小毛還是戴著立功獎章復的員。他倆到賓館來得不多，但因為都在南海艦隊當過兵，跟我很投緣，開口閉口叫我班長。我把姐夫帶出張高產(chǎn)的開發(fā)區(qū)后，我就考慮如何做這兩位的工作，讓他們與姐夫拜拜。如果游說成功，那么阻止姐夫去災區(qū)就大有希望了。姐夫不去災區(qū)，就沒人干擾我演馮怪才了。

將姐夫送到家門口時，我對姐夫說，大哥您就放心休息吧，明天凌晨五點我去車站跟你會合，不見不散啊!我的本意，是讓姐夫一個人在那兒干等，在他心急如焚時我再出現(xiàn)在他面前，再把我要演馮怪才當電影明星的事情端出來，徹底打消他去災區(qū)的念頭。

我打的就是這種如意算盤!

姐夫完全不知道我是多么聰明的一個妻弟。他聽我這樣一說，就很高興拍著我的肩，說小東子，你是好樣的!

走的時候，大姐借故把我送出很遠。她悄悄問:勸得么樣了?我故意說，不么樣，姐夫的話我說不了。大姐嘆口氣，說我就知道你說服不了他。我說姐，你晚上還得給大哥吹吹枕邊風，他這個高血壓，說中風就中風了，說腦溢血就腦溢血了，真的發(fā)了病想搶救都來不及了，有你后悔的。大姐一聽就急起來，說他這個人就是一根筋啊，都是這兵當?shù)模贻p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大姐身體也不太好，我不想讓她過于擔心，就安慰說，姐你放心，萬一姐夫要去，我跟去好了，有我照顧他，應該沒事的。大姐吁口氣，說，這個老頑固，把你都連累了。

從姐夫家里出來，我掏出手機看時間，晚上九點。我心里一悠，便加大油門來到陳大亮的百樂超市。

百樂超市是晚上十點關門。見我一只腳踮在地上一只腳跨在車座上張望，陳大亮連忙跑過來說，小東子，你真的不參加老兵突擊隊啦?我一笑，說大亮子，你有空嗎?陳大亮說，快收攤子了，當然有空。我說，我請你吃夜宵，為你去災區(qū)救援壯行。陳大亮打量著我的氣色，想了想，說你等一會兒，我給老爸說一聲。他轉(zhuǎn)身進到店里，給他岳父也是我的遠房姑父說了幾句什么，就急急地出來坐到我身后的車座上。

我有意把陳大亮帶到靠近縣委家屬院的清香茶樓，小毛小劉就住在附近。我們挑個包廂坐下之后，我說，大亮子，小毛小劉明天跟你一起去災區(qū)，把他們也找來聚聚吧。陳大亮說行，便掏出手機給小毛小劉打電話。他在電話里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攤著手說，小毛到市里參加組工干部培訓班了，小劉牽頭辦個案子，今天下午去廣州抓犯罪嫌疑人了。我心里一陣高興，臉上卻做出意外的神情，說，那他倆不就不能去災區(qū)了嗎?陳大亮說，那當然啦，他們出差了嘛。我又做出惋惜的表情，感慨地說，大亮子，我們這些退伍兵，現(xiàn)在都有自己的崗位，都要養(yǎng)家糊口，還有老婆孩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老兵突擊隊哪是說拉就能拉起來的呢?陳大亮也有同感，說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酒水端上來，我們邊飲邊聊。我說大亮子，你走了，你的百樂超市轉(zhuǎn)得過來嗎?陳大亮說難是難點，不就少賺幾個錢嗎?去災區(qū)救援事大啊!我們碰了一下杯，各自將酒一飲而盡。我說大亮子，你去災區(qū)我表妹同意嗎?陳大亮愣了一下，說，她在師范進修哩，這事就不跟她說了，暫時保密。我瞪著眼說，大亮子，這你就不對了，你們是夫妻，這大的事情你還瞞她?還是趕緊給她打個電話，把這事情好好跟她商量一下，爭取得到她的理解和支持嘛!

陳大亮皺著眉，把手機打開，又關上。我看出他的思想斗爭很激烈。見他這樣子，我就知道我那表妹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我故意激他，說怎么，你不敢打?

陳大亮說，我就怕她反對，她那脾氣你是知道的，得理不饒人啊。

我一笑，說大亮子，你又錯了，我表妹真的要是有理，你就該聽她的。當然，你要是有理，她也要聽你的。你可以開誠布公地跟她談嘛!你不跟她通氣，不跟她商量，你咋就知道她會反對呢?如果她支持，你去災區(qū)不是沒有后顧之憂嗎?

陳大亮聽了就雙眼一亮，說對對，我是應該把這事情跟她說說，全國人民都抗震救災了，這個道理她應該明白!

他說完，就很果斷地拔了過去。一會兒，手機通了，陳大亮就將明天去地震災區(qū)的事情說了。果然如我所料，我那表妹一聽他要去災區(qū)，就在電話里哭了起來。

陳大亮后悔不該打這個電話。我做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打著兄長的腔調(diào)教訓他說，大亮子，這個事情你有錯在先嘛，誰讓你事先不跟她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張?我給你講啊，這個夫妻嘛就是要互相溝通互相商量，不然還叫夫妻嗎?你啊，也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陳大亮撓著頭，說壞了，壞了，這個電話真不該打。她那個臭脾氣啊，在家里連他爸爸都由著她……

我說好了好了，別這樣子好不好?你不去災區(qū)不就了結(jié)了嗎?

陳大亮說，不行，我答應過陳縣長的，我怎么能夠失信于人呢?

我說大亮，這又是你不對了。我姐夫要是知道小麗不同意，肯定不會怪你的。我實話告訴你吧，張躍進和張高產(chǎn)就是因為妻子反對，他們都不參加老兵突擊隊了。

真的?陳大亮不相信。

我說，我能騙你嗎?今天晚上，是我?guī)Ы惴蛉ニ麄z家的。你不信，就給我姐夫打電話，看我說假話沒有?

陳大亮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不去就不去!

我大喜過望，說，這就對了，大亮子，現(xiàn)在就給小麗打電話，免得她連夜往家趕!

陳大亮說，對對，我這就打，不去就不去嘛，哭什么呀!

他將手機撥過去，響了半天，小麗不接。

看來小麗是真的生氣了。

為了及時做成這筆“生意”，我掏出手機給小麗撥了過去，剛響兩聲，就聽到了小麗的抽泣聲。我說小麗，我是表哥啊，哭什么吶?大亮不去了。小麗一聽就不哭了，說表哥，真的嗎?我說，表哥什么時候騙過你，我讓大亮跟你說話!我把手機塞到大亮手里，大亮大聲說，小麗你聽好了，我不去災區(qū)了，這你總該放心了吧?

就這樣，我搶在明天出發(fā)之前，就讓姐夫這個老兵隊長成了光桿司令。

一個沒有隊員的突擊隊長，還叫突擊隊長嗎?

姐夫啊姐夫，你也別怪妻弟給你使絆子，誰讓你頭腦發(fā)熱，還有高血壓呢?

4

回到家里，不見寶琴的影子。我正要給她打電話，卻見茶幾上放著一張留言條。我抓過一看，頓時傻眼了。

留言條上只有一行字:小東，我隨隊出發(fā)了。寶琴。

鄭寶琴，你真是胡來啊!災區(qū)這么危險，你居然不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私自出發(fā)了，真是豈有此理!

我知道我再生氣也沒有用。轉(zhuǎn)念一想，也釋然了。她畢竟參加的是醫(yī)療隊，在安全上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想到這里我就把電話給她撥了過去。接通之后，電話里傳來很大的噪音。寶琴說，馮小東，我的留言條你看到了嗎?我說鄭寶琴，你參加醫(yī)療隊我百分之百的支持，我還希望你成為抗震救災的大英雄!當然啰，注不注意安全你看著辦，反正身體是你自己的!我本想把話說得好聽一點，可一開口就變了味。鄭寶琴顯然生氣了，說馮小東，有本事你也到災區(qū)來，我比不過你就不姓鄭!

電話掛了。我沒有再打，我不想招來更多的不快。我想我應該好好地睡一覺，養(yǎng)好精神演馮怪才。只要我出名了，你鄭寶琴還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嗎?到那時，我粉絲成堆，求愛信滿天飛，你還敢隨便離開我嗎?

第二天早上，我故意遲到幾分鐘，才來到長途客運站。

路上，我想象著姐夫這個光桿司令的尷尬表情。沒有隊員的突擊隊長，你的災區(qū)之行可以結(jié)束了!

但是讓我沒有想到和難以置信的是，真正尷尬的竟然是我這個鬼迷心竅一心想當電影明星的人。

因為所有應到的人，除了我，全都到了!

張躍進來了。他是他妻子馬秋香馬大姐送他來的。我不明白他是怎樣說服上過主席臺戴過大紅花當過省勞模的下崗妻子甘愿扛起牛皮大鼓送他去災區(qū)送死的，不明白他這個退伍老兵為什么生之多艱仍將生死置之度外。

張高產(chǎn)來了。他是他妻子宋春花宋大姐送他來的。我不明白二十多天月經(jīng)就來三次的宋春花為什么突然就想開了，不明白張高產(chǎn)是如何說服三更半夜跑去救火差點被火燒死最后給人擦皮鞋的下崗妻子支持他去救災的，不明白他這個給“舞女領導”當下屬的退伍老兵是如何消除了妻子誤會的。

陳大亮來了。他是他妻子小麗送他來的。小麗是昨天夜里租車從一百多里外的進修學校趕回為丈夫送行的。我不明白昨天晚上還在電話里哭哭啼啼的小麗怎么就學起了蘇區(qū)妹妹送郎參軍來了，不明白陳大亮是怎樣說服他的妻子和岳父支持他去災區(qū)的。

讓我想不明白的當然不止他們和她們。西瓜大王黑皮也自告奮勇地來了。姐夫本來不想要他參加，因為他去年做過腎臟切除手術(shù)。但他說在部隊當過消防兵，無論姐夫怎么勸他都要來。我到車站時，他正粗聲大嗓地跟姐夫求情。他說陳縣長，您是嫌我身體不好嗎?您是怕我連累大家嗎?我這就立生死狀，到了災區(qū)我病也好我死也好跟老兵突擊隊沒有任何關系!陳縣長，您就讓我去吧，要不我就給您跪下啦!他說完，竟真的要跪，被我姐夫一把拉住。我看到極少流淚的姐夫淚濕了眼。姐夫說，好吧黑皮，上車吧!

此時此刻，我能勸姐夫不去災區(qū)嗎?不能。我能因為要演馮怪才要當電影明星不跟大伙兒一起走嗎?不能。既然張躍進張高產(chǎn)陳大亮都去了，既然只有一個腎的黑皮寧可冒死都要去，我還他媽的怕死不成?想當年，我也是在軍區(qū)比武中過關斬將的軍中驕子!眾目睽睽下，我腦門一熱，就情不自禁地對著姐夫啪地一個立正，說，報告隊長，突擊隊員馮小東奉命趕到，請指示!

姐夫揮了一下手，說，上車!出發(fā)!

車子剛要啟動，有人在車外喊:“等一等!”我打開車門一看，卻是大姐。大姐將一個小包遞給我說，小東子，這是你大哥的降壓藥，你就多盯著點，注意安全!又對大哥說，鐵鋼，記得吃藥，注意安全!姐夫揮揮手，說放心吧，放心吧!

車子剛一上路，我就后悔了。我想我怎么一見黑皮要給姐夫下跪，就他媽的變改主意了呢?我來車站是要看姐夫笑話的，是要把他勸回去的。但是現(xiàn)在，我不僅沒有看到姐夫的笑話，居然還稀里糊涂地跟著姐夫上了車。因為根本沒有打算到災區(qū)，我什么也沒帶。姐夫要我準備的手機電池、相機、筆記本等等，全都撂在家里。我甚至連一件換洗衣服都沒有。

我們租用的中巴車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姐夫走到前排給大家講話。這是老兵突擊隊的第一個會。姐夫說，同志們，今天是汶川地震的第三天，我們老兵突擊隊出發(fā)了!感謝各位對我陳鐵鋼的大義支持!姐夫神情嚴肅地給大家敬了個軍禮，接著說，同志們，我們都是當過兵的人，是在部隊這所大熔爐里經(jīng)受過特殊考驗的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從踏進軍營的那天起，我們就把這輩子交給了國家，交給了黨，交給了人民!雖然我們脫下了軍裝，但我們是轉(zhuǎn)業(yè)軍人，是退伍兵，只要我們的肉體和靈魂存在，我們就永遠屬于國家，永遠是為人民利益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的鐵血軍人!

姐夫說到這里不再是說，而是喊，每一句話夾著雷、帶著電。看到他熱血沸騰的樣子，我真擔心他腦血管突然崩裂。

老兵們受其震撼，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講完話，姐夫又將在座老兵一一作了介紹。說到我時，他說，這是我妻弟馮小東，突擊隊的文書。他讓大家記下我的手機號，又將我的主要職責說了一遍。末了他對我也是對大家說，既然加入了老兵突擊隊，就得遵守突擊隊的紀律，必須服從命令，令行禁止。同時，也要注意自身的安全。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是一個戰(zhàn)斗集體，不準各行其是，未經(jīng)允許不得獨自行動。

姐夫的話得到了大家的贊成，我卻在心里暗暗叫苦。上車不久我就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打算到省城后找個機會溜掉。現(xiàn)在看來是進隊容易離隊難。我越來越后悔了。我想自己在部隊沒有提上排長，可能就是在某個關鍵的時候隨了大流。

在我把臉轉(zhuǎn)向車窗外面兩眼迷茫心事重重的時候，車廂里的老兵們卻一個個熱情高漲，黑皮還搖頭晃腦地哼起了軍歌。姐夫善于調(diào)動大家的情緒，就說黑皮你行啊，唱得很好嘛，唱大聲點讓大家欣賞欣賞!黑皮嘿嘿一笑，便放開嗓子唱。大家的情緒更加高漲，就都情不自禁地跟著唱。大家唱完，姐夫提議說，我們來個拉歌比賽好不好?大家齊聲說好。姐夫一點劃，說高產(chǎn)，你先來一個!張高產(chǎn)談笑話很有一套，但他天生不會唱歌，就說陳縣長，您是老兵隊長您先唱!姐夫說，好，那我就先唱了!大家平日里很少聽過姐夫唱歌，只有我才知道他是不折不扣的歌唱天才，我還知道他特別愛唱南斯拉夫電影《橋》的主題歌。姐夫清清嗓門，果然就唱起了《啊朋友再見》。我心情不好，對姐夫渾厚的男中音一點感覺也沒有，倒是大家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陳大亮拍了一下我的肩，說小東子，你也鼓掌啊!我以為姐夫唱完了，便跟著拍了幾下巴掌。

沒想到姐夫深吸一口氣，接著唱起來:

啊游擊隊啊，快帶我走吧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游擊隊啊，快帶我走吧

我實在不能再忍受

啊如果我在戰(zhàn)斗中犧牲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如果我在戰(zhàn)斗中犧牲

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不知為什么，姐夫的歌讓我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想我的災區(qū)之行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5

五月十五日下午五時過一點，老兵突擊隊在預定時間趕到了都江堰。

團長就是團長。我不得不承認，姐夫這個突擊隊長當?shù)檬翘錾恕Ｋ淹局锌赡苡龅降囊磺屑毠?jié)都想到了，并且提前作了周密的安排。這使我們的進行速度大大提高。

下車后，一位身著迷彩服的老兵瞪著雙眼，疾步奔到姐夫面前，尚未開口，便一拳打在姐夫的肩膀上。

鐵鋼，你小子!他張開雙臂將姐夫抱住。鐵鋼，十年啊，十年啊鐵鋼!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人左臉上有一顆痣，一下子便想起來了。他正是前天下午我從電視上看到的中年男子——姐夫的“老對手”林志生。

姐夫雙手抓住林志生的肩，瞪眼瞅著對方，像是要從對方的臉上尋找昨天的記憶。十年啊老林，你小子還這么結(jié)實!姐夫也抽出手來在對方的肩膀上擊了一拳。

林志生指了指五十多米外的一個帳篷，說鐵鋼，他們都等你吶，走!姐夫回頭朝我們揮手，說都愣著干嘛，這是我們的林大政委，一起去啊!

走進帳篷，我看到二十多個身著迷彩服的人坐在油布上整理行裝。他們都是曾經(jīng)的軍人，有的年過半百，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有的血氣方剛，只有二十多歲的光景。

見我們進來，大家刷地一下站了起來。林志生對姐夫說，鐵鋼，來，讓我檢驗一下你對戰(zhàn)友的感情。他指著站成兩列的老兵，說你仔細瞧瞧，他們都是誰?

姐夫瞪著眼，慢慢走向老兵。

這是他昔日的戰(zhàn)友，曾經(jīng)的部下，他怎么不認識呢?姐夫依次喊出了濟南老張、唐山老楊、鄭州老伍、長沙老方、廈門老萬、海口老孫和營口老高等人的名字。每喊一個，姐夫都會情不自禁地與對方熱烈擁抱，淚光閃閃，劫后余生的樣子。

林志生指著幾位年輕人說，鐵鋼，他們也是你的兵啊，你忘啦?

姐夫愣了一下。似曾相識的靦腆，似曾相識的頑皮。有的微笑不語，有的伸了下舌頭。姐夫突然雙眼一亮，握住一位瘦高個的手說，小李，李小星!

李小星是湖南人，在姐夫手上入的伍。他軍事技術(shù)好，頭腦又靈活，因此深得姐夫器重，姐夫當連長時他是通訊員，姐夫當營長時他代理排長。在代理排長即將轉(zhuǎn)正的節(jié)骨眼上，這小子卻跟駐地姑娘戀愛還讓人家懷孕，不得不脫軍裝走人。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面對曾經(jīng)處分過的部下，姐夫感情有些復雜。他說小李，你不會恨我吧?李小星笑笑，說，老營長，是我辜負了您，哪能恨你啊?姐夫擺擺手，說都過去了，過去了啊——結(jié)婚了吧?李小星嘿嘿一笑，說，孩子都五年級了。姐夫說，這就好，這就好。忽又說，那個小花其實對你蠻好，這我是知道的……李小星又嘿嘿一笑，拉住一位“迷彩服”對姐夫說，營長，她就在這，是我老婆啊!姐夫眨眨眼，笑了，說，我還真沒看出來，你是“花木蘭”啊!

因為災區(qū)情況緊急，姐夫只得將千言萬語壓下，在露天帳篷里召開了老兵突擊隊的第一次全體會議。老兵突擊隊政委林志生首先講了災區(qū)救援紀律和相關注意事項，主要是服從當?shù)乜拐鹁葹闹笓]部的統(tǒng)一領導和統(tǒng)一調(diào)配。根據(jù)林政委提議，突擊隊按年齡大小和體質(zhì)強弱分成三個班。第一班是裝卸班，主要任務是裝卸衣物、方便面、牛奶、帳篷等物資，由年齡較大的退伍轉(zhuǎn)業(yè)老兵組成。第二班是突擊班，主要任務是在廢墟里搜救幸存者，由身強力壯的退伍轉(zhuǎn)業(yè)老兵組成。當過消防兵的黑皮雖然身體不好，但他說什么也要留在突擊班里。陳大亮和張躍進、張高產(chǎn)兄弟都主動要求進了突擊班。第三班是勤務班，主要任務是上下聯(lián)絡、安營造飯和轉(zhuǎn)運傷員，由花木蘭等幾個體質(zhì)較弱的人組成。我年輕，體質(zhì)又好，但我是文書，也被編在勤務班里。顯然，與突擊班比，待在勤務班比較安全。名單宣布后，陳大亮向我做了個鬼臉，我假裝沒看見。因為是“后勤科長”，陳大亮開始被編到勤務班。進突擊班，是他主動要求的，我才不會這么傻呢。

會后，陳大亮給大家分發(fā)了印有“老兵突擊隊”的編號背心，這是穿在迷彩服里的特殊標志。姐夫要我給突擊隊員造冊，注明大家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和背心編號。如果哪位發(fā)生不測，背心就是身份證明。我的筆記本和筆撂在家里，便悄悄向陳大亮求援。陳大亮從背包里取出一個小包，塞到我手里。我打開一看，筆記本、筆、手電筒、手機電池和相機等等，這小子全都替我預備好了。

因為有些炊具尚未配齊，進災區(qū)的第一餐飯，我們吃的是方便面。

吃過晚飯不久，林志生領來一個海軍陸戰(zhàn)隊員。我抬頭一看吃了一驚。

二哥!

小東!

我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了一年多沒有探家的二哥。

二哥說，他的部隊也是剛剛到的。

林志生要突擊班隨二哥的部隊行動。二哥本不想要，但經(jīng)不住林志生的再三請求，就同意了。與大家見過面后，他把黑皮等幾個年紀大的留了下來。黑皮直著脖子爭辯，二哥說你別爭了，否則的話我一個也不要。姐夫只得把黑皮幾個年紀大的編到裝卸班，黑皮直喊為什么呀，我是消防隊員我不救人為什么呀?姐夫瞪著眼說，就憑你只有一個腎，讓你下點物資就不錯了!

時不我待。我和二哥雖有許多話要說，但也只能三言兩語了。二哥把突擊班帶出帳篷，與正規(guī)部隊一起行動。黑皮追出去拉住張高產(chǎn)，說還是我去吧高產(chǎn)，我倆一個換一個這總行吧?姐夫說，黑皮你咋這么多事呢?讓你留你就留，裝卸物資也是救災嘛!沒想到二哥對姐夫說，大哥，您也留下來吧，您年紀大了，在突擊班里不合適。姐夫一聽眼就大了，說，我是突擊班長，怎么不合適了?為了當突擊班長，姐夫剛才跟林志生爭得面紅耳赤。二哥說，大哥您就別爭了，突擊班我會帶好的!姐夫的倔脾氣上來了，說不行不行，我不能離開突擊班的!二哥的脾氣也倔，說大哥，我們是部隊，你們是志愿者!我是看在林政委的面上才答應帶幾個的，您要跟著去，我就一個也不要了!姐夫一聽就生氣了。他說馮衛(wèi)東，你不要我還不給呢，誰求誰啊?喘了口氣，又說，志愿者又怎么了?我在部隊當團長你還是個新兵蛋呢!林志生連忙過來當和事佬，說衛(wèi)東啊你就讓讓得了，你姐夫就這臭脾氣，江山難改啊!二哥堅持說，要帶，也只能這幾個年輕的。姐夫說，不行，要去一起去，不去都不去!二哥苦笑著說，老政委，這您不怪我吧?其實這樣最好，你們志愿者由紅會和指揮部安排，我?guī)銈円惨?jīng)過他們。

二哥便獨自回隊。走出不遠，他向我招了一下手。我估計二哥有什么交待，便跑過去。二哥說，小東子，大哥你多看著點，讓他按時服藥。他握握我的手，說你也保重注意安全，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二哥走后，兼任“裝卸班長”的林政委帶著一班老兵裝卸物資去了。姐夫見天色已晚，便把突擊班老兵召集起來。大家剛進帳篷坐下，姐夫又讓人把我和“花木蘭”叫來。他要我把“文書”這攤子交給花木蘭，參加突擊班的救援行動。黑皮高興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卻在心里暗暗叫苦，只得把陳大亮給我的筆記本、筆、手機電池和相機等物交給花木蘭。花木蘭收起東西要走，被姐夫叫住。姐夫說，突擊班的會，你記錄一下。花木蘭便留下來做會議記錄。

姐夫神情嚴肅地掃了大家一眼，說同志們，這里的災情超出了我的想象，廢墟里的生命需要我們爭分奪秒地扒出來，早一秒鐘就多一分活著的希望!姐夫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救援的危險很大，所以我們，要作好犧牲的準備!現(xiàn)在大家抓緊時間做一件事情。姐夫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似乎在考慮最恰當?shù)谋磉_方式。大家見他突然打住話頭，就都靜靜地望著他。姐夫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就是給家里的親人寫個留言，把最重要的事情交待一下，然后統(tǒng)一交給花木蘭同志保管。

大家一聽，全都明白了。姐夫是要大家寫遺言啊!我們都是曾經(jīng)的軍人，對死亡這個字眼當然不會陌生。大家相視無言。姐夫讓花木蘭給每人發(fā)了一張紙，有筆的人便低頭寫了起來。

這一刻，我非常后悔了。我真實地感到了死神的存在。我突然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孩子，想起了我要主演的電影和馮怪才。世事無常，人生如夢。大前天我還沉浸在明星夢里，一轉(zhuǎn)眼竟然來到了這個山崩地裂余震不斷尸體橫陳的地方，并且就要寫下自己的遺言!

我正坐著發(fā)愣，陳大亮遞來一支筆，說，快寫吧，人家等著吶。

我接過筆，想了半天，才一狠心寫了一行字:寶琴，如果我死了，你去嫁人吧!

寫完之后，我差點流下了眼淚。

當然，我不能哭。大家都很坦然，都沒有哭。我是尚未成名的名人，就更不能哭，我不能還沒有死就鬧出笑話。我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將遺言折好，交給了花木蘭。

寫完之后，姐夫便帶著大家來到一座危樓前。夜幕下，危樓像個巨大的怪物，虎視眈眈地望著我們。

姐夫正要往里走，有人跑過來阻攔，說這里危險，不準靠近!正說話間，大地便搖晃起來，危樓里響起坍塌的聲音。

林志生帶著幾個人跑過來，說鐵鋼，趕緊把大家?guī)Щ厝ィ魈旄仍犚黄鹕?

姐夫望著搖搖欲墜的危樓，只得領著隊伍回到駐地。

“同志們，抓緊時間休息，明晨四點集合!”

這是姐夫說的最后一句話。

因為他躺下之后，再也沒有醒來。

6

睡到半夜，我被姐夫的呼嚕聲驚醒。我睡眠一向不好，只要有人打呼嚕，我就睡不著。我后悔不該挨著姐夫睡。

姐夫的呼嚕越打越大，不僅我醒了，睡在門邊的林志生和另幾個老兵都被他的呼嚕聲吵醒了。我坐起來，搖著姐夫說，大哥，你的呼嚕也太大了，大家都被你吵醒啦!

我連喊幾聲，又連搖幾下，姐夫仍然鼾聲如雷。我有些煩，便湊到他耳邊說，我的老兵隊長，請您不要打呼嚕好不好?

姐夫的呼嚕聲還在繼續(xù)。

林志生突然一個鯉魚打挺，急忙跑到姐夫跟前，啞著嗓子喊，鐵鋼，鐵鋼你醒醒，你醒醒啊陳鐵鋼!

姐夫沒應聲，呼嚕聲也沒有了。林志生抱著姐夫哭起來，說鐵鋼您不能走，不能走啊，我們約好了的，一起去北京看奧運啊鐵鋼……

大姐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姐夫突發(fā)腦溢血。醫(yī)療隊聞訊趕來，但是回天無力，為時已晚。

我打開姐夫的遺言條，但見上面寫著:同志們，如果我在救援中死去，請不要聲張，悄悄把我運回家鄉(xiāng)火化，不要給災區(qū)造成任何麻煩。陳鐵鋼。

林志生叫來了一輛小中巴，讓我和黑皮護送姐夫的遺體回鄉(xiāng)。這應該是我走出險境的最好機會，但我放棄了，而且是堅決地放棄了。在我的堅持下，張高產(chǎn)和黑皮護送姐夫回鄉(xiāng)。

在護送姐夫的車輛即將啟程的時候，李小星趴在姐夫身上嚎啕大哭。他說老營長，我還有許多心里話要對您說，您怎么說走就走了啊……所有的老兵列成一行，向姐夫舉手敬禮。

姐夫尚未從地震廢墟里救出一個幸存者來，便撒手人寰，帶著不盡的遺憾離開了災區(qū)，離開了人世。

在這之后的一個多月時間里，我和老兵突擊隊員一起從廢墟里救出了二十多個幸存者，協(xié)助救援部隊轉(zhuǎn)移受災群眾一千多人。我?guī)状坞U些被埋，算是死里逃生的人。之后，我們又轉(zhuǎn)戰(zhàn)北川和綿竹等地，幫助受災群眾重建家園。離開災區(qū)時，我們雖然傷痕累累，但都有些不舍。李小星花木蘭還領養(yǎng)了一個從廢墟中扒出來的地震孤兒。

救援回來，我最怕見到的人就是大姐。我沒有勸住大哥，更沒有照顧好大哥。我不知道對大姐說些什么。

在我結(jié)束救援行動的當天，鄭寶琴也隨醫(yī)療隊毫發(fā)無損地回來了。她已經(jīng)知道了大哥的死訊。次日上午，我們忐忑不安地來看大姐。

大姐家鐵將軍把門。鄰居大爺說，你們?nèi)チ陥@吧，今天是你大哥滿七。

我驀然一驚:姐夫犧牲已經(jīng)七七四十九天了!

于是我和寶琴趕到了城東烈士陵園。在陵園門外，我們碰到了陳大亮、張躍進、張高產(chǎn)和黑皮，他們是特意過來祭奠我姐夫陳鐵鋼的。

進園后，我們找了幾處地方?jīng)]有看到大姐的身影。正疑惑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陵園北山腳下坐著一個人。那兒靠近石材場，空氣中雜有粉塵，噪音蠻大。一條原本清澈的小河經(jīng)過石材場后變得混濁起來，發(fā)出一種難聞的異味。因為“風水”不好，那兒墓地的價格比山上要便宜得多，難道姐夫的骨灰安葬在那里?

我們輕輕走了過去。

那個默默坐在墳前的女人，果然是我大姐。

她手里，拿著一把鮮花。

我的視線從大姐瘦削的肩頭滑過，落在一座青石碑上。碑頂嵌著一位軍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眉頭上揚，目光如炬，口微張著，似乎正在下達作戰(zhàn)命令，又似在唱著一首豪邁的歌。

驀然間，我的耳旁響起了姐夫的歌聲: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啊每當人們從這里走過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每當人們從這里走過

都說啊多么美麗的花……

我從大姐手里默默接過鮮花，輕輕插在墓前。

我心里說，大哥，您放心吧，我會把您遷到向陽坡上，遷到您向往的地方。那兒沒有噪音，沒有粉塵，天很凈很藍，云很柔很白，水很清很純，花很美很艷……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