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煙塵中的張樂行

在渦陽縣城西北約五公里處，有一處占地兩千余平米的清式四合院，這便是張樂行故居。斑駁的大門上橫著一把鐵鎖，門前的空地上，荒草雜生，寂可羅雀。夕陽的余輝下，這處曾經人潮如織的宅院，還有宅院里主人的雕像，有些蒼涼，有些落寞，被人遺忘在塵世的角落。

張樂行起義時已年過四十。此前，他經營著家里五頃地。農閑時和別人合伙開過槽坊，販過私鹽。因為豪爽仗義，樂善好施，南來北往的朋友、生意場上的伙伴、跟隨他的混混，隔三差五便在張家的寬宅大院里，喝酒吃肉，推杯換盞;夜晚，面朝墻壁躺在里間的大鋪炕上，就著昏暗的燈火點著他那支尺把長的煙槍，吸幾口煙土，進入片刻神仙般的幻境。日子倒也過得逍遙快活。張樂行本人沒有什么野心，既不想讀書求取功名，也沒去練武爭勇斗狠。他沒有多少文化，不是秀才，不是監生，也不大懂武藝。按說，此時的他人生基本定型了，再加上其后妻杜金蟬所生的獨子張鬧也剛剛蹣跚學步，雖說不上是老來得子，這個年齡能得到這么個寶貝兒子，也著實不易。張樂行本人也樂得過這種小富即安、貽養天年的日子。但天不遂人愿，清朝末年風云激蕩的社會把張樂行推到了與當時的社會管理者清王朝對立的風尖浪口，成就了其揭竿聚眾、馳騁疆場、悲壯慘烈的后半生。

史載，樂行“既長，好斗，江湖亡命多依之，家益落，輦私鹽以食，吏不能捕。”這是史料的記載，民間敘事中的張樂行是個嫉惡如仇、扶弱濟貧、樂善好施的人，窮人到他家借糧、借錢，借了不要利息，行路人斷了盤纏，他也照給。由于張家在那一帶是大戶，和張老家緊挨著的后許村，村小人少，有時張許二家發生爭吵，張樂行總是責備本家，他說，我們姓張的是大戶，姓許的是小戶，他們不敢欺侮咱，吵架總是張家不好。

咸豐元年，大雨成災，民眾生活困苦，難以為繼，加之當時統治者的重稅苛捐的人禍，窮苦人家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當時有民謠唱道:“咸豐坐殿閏八月，大雨下夠兩個月，黃河兩岸開口子，人死大半顯不著。”，窮人在家生活不下去，只好外去逃荒。逃荒者只要到張樂行處，總是能得到幫助。宋牌坊有一戶姓宋的地主，為富不仁，一些逃荒者到他家地里拾紅芋。宋家不但不讓拾，還侮辱謾罵。張樂行聽說后讓他們第二天還去拾，自己則帶了一些人在遠處留心看著。宋家一見這些逃荒者還敢來拾荒，破口大罵，聲色俱厲。張樂行出面制止，與宋家發生械斗，結果宋家四人傷亡。為此張樂行還吃了官司。

這些雖是后人的口口相傳，但足見張樂行的性格，骨子里有一種不畏強暴、敢于反抗的叛逆基因。張樂行的人格魅力，使得他的身邊總是有一些或窮困潦倒、或爭勇斗狠、或浪蕩無事的各色人等，他們借助張樂行的名聲，販運私鹽，劫富濟貧，形成一個親族、好友等集合而成的小團體，就像時下的某種勢力地盤。這也是后來張樂行起義后，振臂一呼、響者云集的一個原因。

與宋家一案，因宋家惡行為逆，樂行據理在先，也因樂行上下運作，最后不了了之。但與侯玉清父子一案，卻使他最終走上了與當時統治者決裂、反抗清王朝的道路上來。

侯玉清父子是侯集的大地主，爺倆都是講排場、充闊氣的主，按皖北方言是“混光棍的”。家里住了一個戲班子，戲班子沒吃的了，侯家父子就讓人割了臨莊高志安家的十八畝秫秫。高家不敢惹侯玉清父子，就去找張樂行，張樂行帶人去找侯玉清的兒子侯莽，侯莽大門緊閉不出來。張樂行就讓人把侯家門口堆的茴草往屋里扔，然后把侯莽喂的鷹身上澆了油點上火放到屋里去。屋里著火了，侯莽不得不出來，與張樂行發生激烈沖突。侯家到亳州府報了案，官府派人來抓張樂行。張樂行沒辦法，只好東躲西藏。一些原先受官府和地主老財欺壓的窮苦百姓就勸張樂行造反，他們脅裹樂行把駐在附近馬橋的清兵頭目殺了。就這樣張樂行扯起了造反大旗。?細觀中國自秦至清的歷次農民起義，絕大多數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他們或被逼走投無路，亦或被裹挾;他們沒有一個完整的戰略方案，更缺乏遠大崇高的政治理念。多因一個偶然的因素，導致揭桿而起，漫無目的地走上反抗之路。

張樂行所處的時代，是中國社會急劇變動的時代。封建制度的暮色籠罩全國，清朝統治的衰敗日甚一日，西方侵略者的魔爪開始伸入。通過一八四○年至一八四二年的鴉片戰爭，列強迫使清朝政府簽訂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像沉重的枷鎖，套在中國人民身上。原有嚴重的社會矛盾，因外國資本主義侵略而加劇。清朝政府賦斂無度，地主階級封建剝削變本加厲，水旱災荒接連不斷，農民加速破產，群眾異常困苦。“等死不如來起反!”，全國人民反抗的浪潮連連相接，越來越大，終于匯合成以太平天國為中心的巨大洪流，猛烈沖擊清朝的腐朽統治。

隨著一八五一年一月太平天國起義在南方爆發，北方捻軍起義的火炬也燃燒起來。一八五二年十一月，永城馮金標與皖北朱洪占、劉洪立等十八人各自結捻起事，號稱“十八鋪”(即十八股)，他們在抗擊清軍的過程中力量不斷壯大，逐漸控制了渦河、淝河流域。一八五五年秋，“十八鋪”在雉河集(今安徽省渦陽縣城)的山西會館舉行“雉河集會盟”，各部捻軍首領共舉張樂行為盟主，號稱大漢永王。這次會盟提出反對清朝的目標任務，確定內部編制和行動紀律，把捻軍斗爭推向一個新的階段，轟轟烈烈、震動九省，讓清政府及曾國藩頭疼不己的捻軍農民起義席卷黃淮。

張樂行之所以被公推為捻軍首領，是因為他的人格魅力以及他在皖北的影響力。客觀地說，張樂行軍事上并不在行，他身上更多地體現著一個農民的魯莽。在與清軍的斗爭中，既沒有正確的戰略，也沒有有效的戰術，勇有余而謀不足，缺乏斗爭的策略性和靈活性。有龔得樹作為副手時，軍事上有一些起色，但隨著捻軍的內訌、龔得樹的陣亡，捻軍就窮于應付清軍的圍攻。像歷史上大多數農民起義一樣，這次起義最終以失敗告終，沒有逃脫歷代農民起義的宿命。一八六三年三月二十三日，張樂行率部在張村堡(今安徽省利辛縣張村鎮)與清軍作戰失利后，于夜間轉移到渦陽西陽集原捻軍首領之一李四一處投宿。當天已投降清朝的李四一即暗中派人向宿州知州英翰告密，次日黎明，張樂行被捕。一八六三年四月五日，張樂行被清軍凌遲處死。

張樂行的一生，如以起義前后來區分，前半生可謂率性田園，逍遙安逸，后半生則是刀槍劍戟，慷慨激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領導黃淮一帶貧苦農民為了生存振臂一呼。然而，由于歷史條件的局限，農民群眾自身無法克服的種種弱點，如沒有遠大正確的綱領政策，軍事指揮失誤，紀律松懈以至敗壞等等，因而他們發動的這場捻軍起義，最終還是無法避免失敗的命運。中學課本曾告訴我們“農民起義是歷史前進的動力”，“是推動社會發展的主力軍”，“他們的活動沉重打擊了封建專制統治，有力地推動了生產力發展”。閱讀捻軍史資料，實際情況卻是另一番景象。思想上，“農民意識”始終支配著他們，“替天行道，殺富濟貧”是他們的旗幟。平均主義、功利主義則是經濟上的表現，打土豪，殺財主，分浮財，“打梢”、“磨灣”，成為他們的主要活動。這既是農民解決生存問題的手段，也是他們反抗斗爭的主要目的。政治上，帝王思想、專制主義、家長作風、權力意識，浸潤著他們的頭腦，“裂土建封，光耀門閭，坐享無窮福”，“開創疆守，以圖王霸之業”，成為他們的最高政治理想和基本口號。鄉村里稱王，地方上爭霸，圩寨里做朝廷，當獨霸一方的土皇帝，成為捻軍首領很普遍的現象。他們“安坐土圩”，“各統其眾，各居其巢”，組織渙散，形不成統一強大的力量。游民意識占主導地位，從“裝旗”、“打梢”謀生存，到處流竄，發展為軍事上的流寇主義、盲動主義;加之起義晚期，捻軍大小首領沾染上吸食鴉片的惡習，為了獲得毒品，他們甚至舍糧食而逐煙土。連年戰爭，使得黃淮一帶“尸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最后連普通供給也難以為繼。以上種種，起義的失敗也就成為必然。

如果我們透過長長的時光隧道，從更深遠更廣闊的歷史背景、社會管理角度分析捻軍起義的起因，就不難發現，政府功能的缺失甚至錯位是一個重要原因。張樂行因清政府從上至下的松馳腐朽，從販鹽聚眾到發動捻軍起義，歷時幾年，清政府的基層政權疏于監管，失于治理，使張樂行周圍的游民散勇越聚越多，與官府沖突不斷，社會矛盾逐漸疊加，終以另一種更為慘烈的方式迸發。雙方對抗中，民生凋敝，生靈涂炭，整個社會付出高昂的代價，清王朝因此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大傷元氣，逐漸走向衰亡。在研讀捻軍資料時，我常想，如果張樂行不是生活在那個末世，放在今天這樣的一個和平年代，在健康和健全的社會功能下，張樂行也許可以經營一個不錯的企業，成為一個頗具實力的企業家;或一個土地流轉的經營大戶，亦或一個見義勇為的民間英雄。但歷史不是假設，每一個人都只不過是歷史潮流裹滾的泥沙而已，有些泥沙因時合宜可以翻滾出一些浪花，而有些泥沙只能隨波逐流，沓沉水底。

在清朝末年風起云涌的天宇中，張樂行像一顆流星，迸發出耀眼的光芒，燃燒了自己，在燦爛的星河中消失了——時代造就了張樂行，然后又毀滅了他，這，難道僅僅是他一個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