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廠歲月

我高中畢業曾經在一個鄉辦小廠里做過九個月的學徒。

我是因為父親的關系才進這個廠子的，在我當兵之前的那一段時間就呆在這個廠子里。這個廠生產電纜線。我的師傅姓沈，叫沈員，他長著一個特征明顯的酒糟鼻子。沈師傅是鄰縣一個名叫“葛望”地方的人。“葛望”那個地方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所以想象不出這究竟是個什么地方，但這似乎與我并沒有多大的關系。沈師傅人挺好，待我不錯，他經常手把手地傳授我技術，所以我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能單獨操作。這是先前任何一個學徒都難以做到的，大家因此另眼看待我。同我一組的除沈師傅外，還另外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叫王小穎女孩，才18歲，與我一般大，正是見到你會含情脈脈的年齡。我非常想見到她這種樣子，她這種樣子的時候非常耐看，眼睛里水盈盈的，粉紅的臉蛋像成熟的蘋果，你恨不得用手在上面掐一把。我只是有這個想法，卻沒有這個膽量。我沒有這個膽量就不代表別人沒有。王超就有。真是奇怪，平時要是別人碰一下王小穎，王小穎就像見鬼似的高聲尖叫，站在五公里以外都能聽到她那夸張的聲音，更別說摸她的臉蛋。可當王超湊上去摸她臉蛋時，她卻不叫;非但不叫，還閉上眼睛，一副陶醉癡迷的樣子，簡直成了一頭溫順的小綿羊。用我們車間的拉絲工李長娥的話講，這就叫一物降一物。

李長娥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女人，長得頗有些姿色，快四十的女人，可身材保持得非常好，水蛇腰，翹屁股，細長腿，走起路來還一扭一扭的，有點像風擺楊柳。有人在背后罵她是個騷貨。據說她同我們廠廠長的關系有些非同尋常。從種種跡象表明，的確存在這樣的可能。

那時候，我們廠里有幾十個外勤在外面跑供銷，他們拎著皮包帶著公章全國各地到處跑，只要有什么地方上項目建工程需要電纜，他們就趨之若鶩。憑著他們三寸不爛之舌，再加上花錢送禮，因此經常能夠簽下大的訂單。往往只要訂單一來，我們這些一線工人就忙得熱火朝天，加班加點。有的時候一連加班幾天十幾天，不分白天和晝夜。因為工作的時間太長，得不到休息，我們看上去都很疲憊。有時實在困得厲害，控制不住，偷偷地藏在旮旯里打一會盹，等睜眼一看，不好了，出次品了。出次品廠里就要扣我們原本就不多的工資，因此每到發工資的時候，總是會有人嘴上罵罵咧咧。

我們的廠長姓石，大家都叫他石廠長。石廠長瘦瘦高高的個子，梳個背頭，頭上總是抹著發乳，亮亮的幾乎能照見人影。他身上也總是弄得一塵不染，乍一看你還以為是個大學里的教授，其實不是，他的骨子里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石廠長是個跑供銷的出身，見識廣，能說會道。石廠長手里非常有錢，也非常好色。或許李長娥就利用他這點，想在他身上得到一點好處，所以兩個人一拍即合。石廠長時常抄著手到車間里巡視工作，大家看到他來的時候都不敢怠慢。往往他走后不久，李長娥就會神秘失蹤。這時其他幾個女人就聚在一起，邊說邊捂著嘴笑。好長時間才見李長娥回來。李長娥回來的時候用手捂著肚子說她昨晚上吃了什么不潔的東西，鬧肚子蹲廁所去了。每次她出去時間長了，見到大家都這樣說。其實她不必要這樣說，因為大家都知道她出去做什么了，她這樣一說，就有欲蓋彌彰的意思。

廠子里栽了許多泡桐樹，還有冬青、月季、臘梅等。每到春末，泡桐樹開滿紫色的花朵，經風一吹，紫色的泡桐花紛紛揚揚，散落了一地。這時看門的門衛就提著一把比他人還長出一截的笤帚來打掃路面。這個門衛的名字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要說他真是個滑稽而又快樂的中年人，個子很矮，幾乎不到一米二，整天穿著實際比他身體要大得多的衣服，因此看上去多少有點夸張，也很不得體。他四十多了還沒有娶上媳婦，所以當時我們預計他很可能將光棍這項事業永遠堅持下去。我們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他這兒，他站在門前，對著手表，看你是否遲到了，要是遲到了，他就會提醒你，下次要注意了;要是下一次也遲到了，也不要緊，你遞根煙給他，他就笑著揮揮手，就算過了。他一點兒也不嚴肅，看見女人就會嘻嘻哈哈的，有時趁哪個不注意上前當胸掏上一把，那女的也不惱，笑著罵道，討債鬼，討你姑奶奶便宜。平時這些女的沒有不得到他好處的，比如說捎帶一截電線偷偷帶回家，將電線藏在衣服下面，衣服凸起一塊來。這個門衛鬼精，瞞不了他，但這些女的平時與他鬧慣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大家心里有數。

那天活該王小潁和王超兩個人出事。

中午開飯的時間到了，平常我們這個機組幾個人都是輪流換著去食堂吃飯，沈師傅除外，他是師傅，來去自由，沒有人同他比較。王小潁和王超兩個人出去好長時間還沒回來，急得另外幾個人在那兒摔東西罵娘。過了一會兒，就有人傳話過來，說有人看見他倆到宿舍里去了，準是那個了，不要指望等了。大白天關門干那事，一下子就在廠里傳了開來。至于干沒干那事，沒人知道，但他們的確是關上門在屋里呆了很長一段時間，要是真干那事，也夠了。李長娥是個口無遮攔的女人，她知道了這事，她說，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天，孤男寡女的，日子久了，能管得住自己?除非她們兩個是神。王超在縣城上班的老婆居然也知道了這事，她直接找到廠里來，她看上去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無比奮勇地將王超臉上撓了幾道很深的血口子，弄得王超像個滑稽演員似的，好幾天都不能上班。來上班的時候，那幾道傷口很是明顯，大家因此偷偷地笑話他。王超覺得自己很沒面子，一時很失落。失落的王超總是躲著王小穎，倒是王小穎顯得落落大方，她特地買來消炎的膏藥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替王超醫治傷口。這超出所有人的預料，心說這鬼丫頭膽也忒大。李長娥起先說的那些話，不知是哪個好事佬添油加醋地傳到了王小穎耳中。王小穎于是當著所有的人責問李長娥，你說我們孤男寡女怎么著?孤男寡女還不比你強?你說你每次鬧肚子，你前不鬧、后不鬧，獨獨廠長來了你鬧，敢情你這是鬧給廠長一個人看的呀!李長娥沒想到年紀輕輕的王小穎說話這樣刁鉆，她說，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王小穎氣沖沖地說。什么意思?就是那意思，難道你心里不清楚?李長娥畢竟理虧，又不想鬧笑話給別人看，就借故有事出去了。但王小穎卻有些得理不饒人的意思，見一旁大家看著她笑，竟也矮下頭來，到一邊去了。

李長娥當然受不了這個，那天，她來到石廠長那里，當著石廠長的面向石廠長哭訴自己所遭受的委屈。李長娥一邊哭一邊讓石廠長給她評理。她說要是不給她個說法，那她以后將怎樣做人?見李長娥如此傷心，石廠長向她保證，一定給她個說法，你就等著看。見石廠長這樣說，情緒非常糟糕的李長娥總算平靜了下來。情緒平定下來的李長娥立刻恢復了原有的光鮮，她發現石廠長筆挺的西服上有一處露出的線頭，于是她來到石廠長的面前，伏在石廠長的懷里，用玲瓏的小米牙輕輕一咬，隨后伸出舌尖，紅紅的舌尖上有一截白線頭，很是扎眼。李長娥雙目含情，她讓石廠長將線頭取下來。見到李長娥這樣，石廠長嘴上罵了一聲“要死的東西”，就用嘴將李長娥的舌頭裹在口中。這次李長娥很孟浪，她居然主動地向石廠長發起了進攻，把個石廠長服侍得舒舒服服。

石廠長決定要親自剎一剎時下廠里盛行的這股歪風邪氣，于是他主持召開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全體職工大會。

會議在車間舉行，幾十號人坐在那里嘁嘁喳喳，我看見王小穎同旁邊的幾個女人有說有笑。開始階段一切正常，石廠長對于掌控全局也顯得很有信心，講了幾句客套話之后，直入主題。他說，最近一段時間廠里的風氣很不好，居然有人在背后議論廠里的領導，這是明擺著與領導過不去。他說這話的時候有意識地用目光掃了坐在一邊的李長娥一下。見石廠長看自己，李長娥咧嘴朝石廠長笑了一下，于是石廠長顯得信心更足了，他說，有什么意見可以直接找我反映嘛，非得要在背后說三道四?他停了一會兒，又看了一下坐在后面的王小穎，接著說，有些人，年紀輕輕的，可說的那些話讓人聽了很不舒服，做的那些事也讓人看不下去……王小穎起先還認真地聽著，但一會兒就聽明白了石廠長講話所指，臉開始由紅變白，頭也低了下去。

石廠長仍在那里講話，他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說，同志們要團結，團結就是力量!眼下我們廠的生產形勢一片大好，我們不能因為少數人破壞了這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我們要抓革命促生產……石廠長仍在那里振振有詞，一會兒引經據典，一會兒又談論廠里的發展形勢，向大家顯示自己作為一個領導的學識和魄力。其實明白的人都知道今天這個會主要針對的是誰。多數人將目光轉向王小穎，李長娥也回頭看了一眼王小穎，她見王小穎將頭快要埋到自己的褲襠里去了。她還看了坐在一旁的王超，王超臉上看上去沒有一點表情。李長娥這下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大家的面前，她有石廠長替她撐腰，看以后還有誰能把她怎樣?

因為石廠長在那么多人面前不點名批評自己，導致王小穎的情緒非常低落，眼睛也失去了原先的光彩，更聽不到她那如銀鈴般的笑聲。閑下來時王小穎就自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什么話也不說，好像在想心事。也沒有人上前來安慰她，就連王超也沒有主動地來安慰她。或許此時的王超心里有所顧忌，怕人講閑話，再傳到他老婆耳朵里，他老婆將他臉上弄出更多的血口子。過了一段時間王小穎就不來上班了，那會兒誰來誰不來是很正常的事，又不是國營工廠，所以也沒有誰在意這事。后來就傳來王小穎的死訊。王小穎趁著別人不注意在家上吊自殺了。王小穎死前什么話也沒交待，她的死因成了一道難解的謎。

王小穎的死似乎對石廠長和李長娥的影響并不大。石廠長的頭發還是梳得亮亮的，西服照舊筆挺，他抄著手走在廠區里派頭十足，看起來比以前更像教授了。李長娥在該肚子痛的時候還是肚子痛，他們的來往似乎比以前更加頻繁了。到十月份部隊開始到我們那里征兵，我順利地通過體檢，終于成為了一名手握鋼槍的人民解放軍戰士。臨走那天，沈師傅他們將我送出去很遠，沈師傅讓我不要忘了廠子，忘了他們，回來的時候到廠子里看看。

我一直記著他的話，可我卻再也沒有回去過，這么多年過來，他們生活得還好吧?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