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力:創新與超越

作為一個擁有五千年燦爛輝煌文明史的國度，我國的史學傳統也源遠流長、堅實深厚，根植于民族的血脈，世代相傳。起源于街談巷議的小說這一通俗的文學體裁與歷史題材結合而成為歷史小說，更是深受各階層的喜愛，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歷史發展到現階段，廣大讀者的思想意識、認知水平和審美品位對歷史小說的創作提出了更高、更苛刻的要求。厚重的歷史小說要想占領忙碌、疲累的讀者有限的閱讀時間委實不是件容易事。著名歷史小說作家凌力以《少年天子》、《暮鼓晨鐘》、《傾城傾國》等“明亡清興”三部曲系列，以及《夢斷關河》和《北方佳人》等佳作縱橫于中國新時期文壇二十余年，獲獎連連，好評不斷，自成一格，讀者如潮，絕非偶然。在凌力的創作生涯中，始終追求歷史小說思想高度和藝術表達上的突破，敢于超越，勇于創新。

凌力的歷史小說創作發軔于《星星草》，描寫清末捻軍在堅持抗清、最終失敗的悲壯歷史。這部小說的創作開始于“文革”時期。“主要是被逆境、被不公所激憤而起”的創作沖動之下，作者更多的還是從政治視角著眼，塑造了賴文光、張宗禹等農民起義軍英雄的高大形象，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應該說，起義軍英雄等正面人物的角色定位還沒有完全超脫階級斗爭范疇。但是，小說中出現的曾國藩這一歷史人物的形象卻被作者第一次賦予了當代文學中不曾有過的光彩。曾國藩不再是簡單的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不再是丑陋猥瑣的歷史小丑，作者不但描寫出他“體態修碩”、“氣宇凝重”的名臣氣度和神韻，而且傳達出其“道學大師”復雜甚至是矛盾的性格特征和精神世界。幾年后，重新認識和評價曾國藩這一內涵豐富的歷史人物的題目逐漸引起人們的興趣，有關他的書籍也成為一大閱讀熱點。可以說，凌力在《星星草》中塑造的曾國藩形象在當時一枝獨秀。

使凌力得享盛名的是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歷史小說《少年天子》。多年清史研究的積累，使作者敏銳地提煉出清順治帝福臨“改革者”的形象。這部發表于1983年的小說與“改革開放”的時代大潮契合，與革舊布新、奮發有為的時代精神相通，引起人們強烈的思想共鳴。福臨與政治思想上的知己、生活中的知音董鄂妃烏云珠的愛情悲劇纏綿悱惻，哀婉動人。福臨政治理想和愛情生活中雙重失敗者的形象凝聚了作者深沉的文化視野下的思考。粗野少文卻勇猛精進的游牧文化與博大精深卻爛熟文弱的農業文化的碰撞融合，更為豐富了中華民族文化，為中華文明注入了新的活力。由政治視角而至文化視野的拓展是新時期歷史小說創作發展和超越的必由之路。凌力開風氣之先，《少年天子》奠定了其歷史小說大家的地位。自凌力始，“少年天子”的說法也廣為流傳。

《傾城傾國》、《少年天子》與《暮鼓晨鐘》在時間序列上相連，構筑了明末崇禎帝至清康熙帝除鰲拜、奪回政權這一“明亡清興”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畫卷。雖然《傾城傾國》和《暮鼓晨鐘》的聲名不如奪得中國新時期以來長篇小說最高獎項的《少年天子》之隆，但卻反映了凌力對歷史思考的繼續和深入。《傾城傾國》中的孫元化忠君愛國、明達干練，具有傳統士大夫的優秀品質。同時，他又接受了基督教文明，是虔誠的教徒，品行高潔。在基督教文明和古老文化傳統糾纏下的心靈煎熬中，他奉行儒家的積極入世、奮發進取精神，采用新式大炮，以人格魅力感化桀驁不馴的草莽之輩，甚至佃田紓難、賣女籌餉……卻終究難挽大廈于將傾，自己也被曾視之為明君的崇禎帝處死。“……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上天要這樣懲罰我?我究竟哪里冒犯了天主，定要我背負這般沉重的、沉重的罪孽啊!”凌力的歷史小說創作由此深入了民族文化性格和文化心理的領域。從這個視角考量，書中劉愛塔的悲劇命運頗令人深思。這位深受皇太極寵愛的異族將領深慕中華文明，放棄榮華富貴投明，卻目睹官場的黑暗腐敗，飽受傾軋排擠，心靈無所皈依，最終自殺式地死于敵陣。在《暮鼓晨鐘》中，孝莊太后教養、輔佐下的康熙帝初露鋒芒，祖孫倆推動清初社會進程的豪邁篇章中，小民同春和夢姑的悲歡離合催人淚下。面對擁立朱三太子，標榜“反清復明”而葬送妹妹幸福的夢姑哥哥口中的“君臣大義”，柳同春的一番話令其目瞪口呆——“大明對于我柳同春有什么恩情?要我把三口人身家性命貼給他?……誰不樂生惡死?”這番話從“蟻民”的立場出發，以個體的生存權和福祉直斥封建政治和正統觀念的自私、殘暴和虛偽，解構了統治階層愚民的所謂“民族大義”。

獲首屆“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的《夢斷關河》出版于紀念“鴉片戰爭”60周年前夕，全景式地描繪了這場帶給中華民族以深重災難，又促使民族覺醒和奮發的戰爭。小說“寫了林則徐等一批真實的歷史人物，但并不以歷史名人為主人公，而以一個普通的梨園世家兩代人在鴉片戰爭中的遭際與抗爭為中心內容和藝術視點，展示這一重大事件的方方面面和官場人物的形形色色，使平民百姓的悲劇命運同戰爭的進程、結局同步發展，融為一體，真實而深刻地揭示出鴉片戰爭的性質和當時社會的本質。這一藝術結構是對歷史小說創作的重大突破和創新。”這段獲獎評語全面而精當地評述了《夢斷關河》的藝術成就。這部小說稱得上是凌力歷史小說創作中里程碑式的作品。一方面，小說完美地體現了凌力學者型作家的創作特色，以空前的高度和深度揭示了鴉片戰爭的必然性和深刻的民族矛盾、社會矛盾，用宏大敘事“給人以關河陷落、旖旎夢斷的強烈的悲劇震撼和舊壘隳敗、新邦待鑄的現代啟示”(曾鎮南語);另一方面，與藝術結構上的突破和創新——以普通的梨園弟子為主角相對應的，是作者對普通人生存權的肯定，對他們把握自身命運、追求幸福生活的認同，一種更為自覺的從弱者出發的“底層”意識和視角。書中守衛鎮江的滿族副都統海齡率軍對英軍進行了頑強、英勇的抵抗，直至壯烈殉國。然而，就是這位史上留名的忠勇將領，濫殺百姓，草菅人命，甚至想要屠城后再與英軍決一死戰。他真正是把百姓視作“蟻民”的。凌力對其充滿了厭惡，借書中人物之口痛斥海齡:“他殺的人還少嗎?要不是他那么兇暴殘忍，鎮江哪里會死這么多人!”毫無疑問，在女主人公、昆曲名伶柳天壽身上，作者最大程度地寄寓了美好的人生理想，為“大時代”中要犧牲的“小人物”應享有的生活權利搖旗吶喊。才藝冠絕一時的天壽在臺上風光無限，臺下卻命運多舛。她身為“石女”，位在“下九流”，卻偏偏不甘心屈辱的、以色相事人的命運，始終不渝地追求生命的尊嚴和人生的幸福。在亂世中歷盡痛苦和磨難的天壽最終與自小相識的反戰的英軍軍醫亨利結合。作者的安排可謂大膽，細想之下，又合乎情理。在蒼茫的暮色中，亨利和天壽向遠方走去。亨利告訴天壽:世界大得很。歷史的蒼茫混沌中，亨利和天壽的背影是難得的一抹亮色，作者的歷史大視野中，凸顯和高揚著普通人生命的尊嚴和人生的價值。

如果說在《夢斷關河》中作者的“底層”視角、個體意識和女性意識在自覺地成長的話，《北方佳人》一書中這種思想意識得到了最淋漓盡致的表達。“朱明亡元，元帝北奔。”逃回大草原的北元政權其后數百年間上演了怎樣的風云史?資料匱乏、蕪雜，記載凌亂，從未有長篇歷史小說涉及這段歷史。凌力憑借深厚的學養，鉤沉史料，探幽發微，展開大膽合理的藝術想象，演義出70萬字的宏大歷史敘事。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統治的蒙古本部和逐漸崛起的蒙古別部逐鹿草原。一身英雄氣概的明成祖五次御駕親征，對蒙古兩部時打時拉，使雙方都無力攻明。三方政權互相利用、互相牽制又互相攻擊，血雨腥風，生靈涂炭，蒙古族傳統習俗中強烈的復仇欲望加劇了戰爭的殘酷。女主人公薩木兒和洪高娃，兩位傾城傾國的蒙古貴族女性，身處大漠政治、戰爭旋渦，她們被戰亂、陰謀、血腥裹挾的悲劇人生如泣如訴，與這個古老而偉大的民族的苦難與悲愴共命運。可貴的是，她們始終善良、寬容而堅強，以相互間終生不渝的友情，以博大、深厚的母性光輝彼此扶持，互相救助，化解豪強們血流成河的殺伐大業帶來的殘忍和暴戾。在這里，凌力解構了“愛情神話”——洪高娃一生苦苦守候與哈爾古楚克的忠貞愛情，不顧一切地為他的被害復仇。然而，步入老年的洪高娃偶然從孫輩處得知真相，哈爾古楚克并沒有死，卻選擇了自私、懦弱的逃避，臨死前倒不忘安排后人來投奔她。薩木兒也曾遭遇丈夫的不忠和離棄。面對霸權、男權世界的野心、私欲、殘暴和背棄，兩位杰出女性忠貞不渝的友誼，呵護晚輩和生靈的母性是她們的精神支柱，也是維系草原生生不息的堅韌力量，更是人類歷史永恒的星光。

從1980年到2008年，從《星星草》到《北方佳人》，凌力的長篇歷史小說創作走過的是志在超越、不斷創新的道路。凌力在《暮鼓晨鐘——少年康熙·后記》中說:“大題目。難題目。任重而道遠。”又說:“命也如此，無何憾焉。”一個作家如此癡情、執著于文學創作而成就如斯，的確無憾。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