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記

經過3年的戀愛，我寫信和戀人商量，打算結婚了。那一天，我盼到了她的回信，說“沒有意見，聽你安排!”

于是，我開始操辦婚事。那是“大飯堂”過后的三年經濟困難時期，雖然開始實行了“三自一包”的政策(即允許農民有少量的自留地、允許農民自己保管口糧并可以適當搞家庭副業、恢復自由市場和實行包產到生產隊)，可是農村經濟卻恢復得很慢。靠生產隊分給的一點點谷子，農民仍然吃不飽肚子;市場上雖然也能見到一些雞、鴨、鵝和蛋品，但為數不多，價錢都很貴。自由市場里，一只雞蛋的價錢相當于一個農民兩天的勞動報酬，一般工人用一個月的工資還買不到一擔谷子。在這樣的年月里操辦婚事，事事難辦，真是一籌莫展。

結婚最少要辦三件大事。第一是禮金，你娶人家的姑娘做媳婦，按理是必需禮金先行。可是那個時候萬民饑餓，百業凋零。我是一個窮教書的，為了吃飽肚子，每月的一點可憐工資，多買幾斤薯塊或黑市高價糧食，就所剩無幾了，自然拿不出錢來做聘禮。我只有寫一封信給岳父岳母，表明自己的處境和慚愧心理，表示今后一定會努力自愛，并充滿信心地說，必然會在不久的將來加倍報答雙親。好在岳父岳母遠在廣州生活，看不到我的窘境。我聽戀人在信上說，他們讀了我的言辭懇切的書信后，付之一笑，也沒有說什么意見，就算是默認了。

第二是要買新被帳、置新衣服。結婚是成家的開始，開始新的生活，自然要置買新被帳。小時候家里用過的舊被帳已是兩代傳下來的物件，我結婚后弟妹們還要用。自己在學校里用的又是單人被帳，雖然是新的，但不適合倆人共眠。那時侯，結婚登記可以領到兩丈布票。但這兩丈布票卻只能用來買到半床被子。如果添置了一床被子，則連買衣服也沒有布票了。沒辦法，我只得向同事們借點布票。有同事教給我一個好辦法，可用手帕來做被子，不用布票。真是一語點醒懵懂人。于是我趕緊到百貨公司去買來近百條印有藍花格的小手帕，再叫裁縫師傅一塊塊地把這些手帕縫起來。最后，一床由同一種顏色的手帕縫成的被子就做好了。記得每條手帕2毛錢，花錢雖然多了一點，但不用布票，還是劃得來的。且許多小手帕連起來形成一格一格的美麗圖案，顏色鮮艷，樣子甚是新穎漂亮，人們看了都贊不絕口。

第三是辦喜酒。按照農村風俗，娶媳婦是要擺酒請客的。請親戚朋友，兄嫂妯娌，大家聚一聚，以示慶賀。三年經濟困難時，到處饑荒，浮腫病人隨處可見，幾乎無人結婚。實施“三自一包”的新經濟政策后，經濟慢慢復甦，結婚的人才逐漸多了。開始一二年，由于大家都很窮，市場也買不到東西，所以沒有人請客吃飯，一般都是請吃糖。但買糖果也要糖票，婚事從簡便成為社會風尚。到了1962年秋，市場物資相對豐富了一些，有錢就能買到一些食品，便開始有人請喝結婚喜酒了。可是，買一斤豬肉要15元，買一只斤多重的雞要20多元。那時侯，我一個月的工資只能買到二斤多豬肉。請人喝喜酒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

一天，L問我:“你不打算請親戚朋友喝喜酒么?”

L是我的一個要好同事，他也打算結婚了，對象是同村的姑娘。

“談何容易啊，如果要請親戚朋友，最少也得辦幾桌，我哪來的錢呢?”我半是苦惱半是自問般地說。

“昨天，我的表兄娶媳婦，擺了十多圍臺的酒席，你不知道多風光哩!”L告訴我。

L和他的表兄W都曾經是我的同學。L與我同齡，我們一齊讀書，一齊出來教書。W的父親在墟鎮飯店當出納，W念完小學就沒有再讀書，在飯店當了企鍋師傅。聽說他利用飯店的潲水養了兩只大豬，一只豬就賣了1000多元。這1000多元等于我們一個普通教師4年的工資，等于人民公社一般生產隊的一個農民10年的勞動報酬。聽起來真是嚇死人了!

“唉，俗語說，3年天旱也餓不到廚師，要是我也在飯店做工就好了!”我氣餒地說。

“慚愧!早知如此，我不如不讀書，跟我叔父去做屠夫!”L嘆道。他的叔父曾是村里宰豬的，公社化時進了公社的屠宰場做職工，后來在圩鎮的供銷社賣豬肉，也是吃國家糧的。人民公社時候買牌價豬肉要用肉票，干部、職工和工人每月供應2兩豬肉，但不一定能買到，要排長隊，每天賣完即止。肉票卻過期作廢。為了能買到豬肉，所以每天都有許多人要討好屠豬的，光是屠桌上敬的煙就有幾十支。

“最好還是當個司機。同學Z參軍復員后當了司機，不但一家風光，還砌了新屋哩!”我說。那個時侯，自由市場剛開始，不準搞販運，說這是“投機倒把”，但司機卻有辦法避開檢查和限制。他們入山出川，穿州過省，從甲地到乙地，可以買到平價的東西，轉手就賣出去賺錢，神不知鬼不覺的。社會上，沒有私家車，公家的汽車不多，能當司機的人也沒有幾個。有句流行的對行業的贊語，叫做“司機、醫生、豬肉佬”。司機排在第一位，醫生排第二位，賣豬肉的排在第三位。人們對這三種行業都很羨慕。

“這就叫做同人不同命，同遮不同柄啰!”L笑道。

“看來，我只有用結婚登記的糖票去買些糖果，再花幾斤糧票去買些餅干，就這么意思意思啦!”我說。

“俗語說，娶親由自家，嫁女隨婆家，即使借錢我也要辦幾席酒!”L說，“我的岳父岳母都是要面子的人，又在同村，到時候，娶親與嫁女一齊辦，少也要坐五六張桌呢!”

“新事新辦嘛，借錢也不容易啊!”我的主意已定，倒覺得輕松。

“我想，請人吃飯最主要的東西是豬肉。我們借錢不容易就借豬肉!”L忽然有了主意。

“誰人有豬肉借呢?”我問。

“告訴你個好消息，聽校長說，學校里元旦宰豬，每人少也能分到幾斤。到時候，我們向幾個同事借豬肉，不就解決問題了么!”L說。

L是科組長，消息比較靈通，他說的元旦宰豬應該是個確切的消息，老師們早就盼望著了。那時侯，由于經濟困難，各機關單位都搞生產自救，學校也養豬。但是，一般單位搞副業都有土地和資金，并且可以安排領工資的人去干;而窮學校卻既無土地又無資金，更無空閑的人員去干這些事情。當時，總務主任H從外地學了一個新辦法，就是把學校的廁所改為豬舍，用屎來喂豬。我們的學校有500多個師生，共養了8只豬，平均每只豬有60多個學生的屎糞供應。每天師生在上面屙屎，豬們就在下面搶吃。有的豬一見有人進廁所，還未待人蹲下去就已經搶占好下面的位置，打開大口等待屙屎的人投糞下去。有時豬們搶屎吃打架，嚇得人屙不出屎來。這些豬們既不用人割豬草，喂飼料，也不需人看管。雖然師生們吃的糧食有限，有的學生啃的還是番薯葉干和咸菜，多數屙的屎質量很差，而且星期天放假，豬們還得挨餓，但就這樣養了一年多，豬們看上去雖然瘦骨嶙峋，卻還是長大了許多。大概每只豬五六十斤是有的。把這些豬宰了，除了聚餐之外，40多個教師每人少也能分到五六斤豬肉哩。

轉眼元旦就到了。為了慶祝元旦，學校果然要宰豬。總務主任說，這些吃屎的豬已經養了一年半，再養就老了，不會長肉，得統統宰掉。那一天，幾個廚房工友忙了大半日，終于把8只豬全部處理好。除了每人分一份豬肉外，剩下的就聚餐。學校買來幾斤蔗酒(用蔗釀成的酒)，準備大家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頓。

下午6點鐘，大家準時進飯廳，40多個老師坐了5張桌。一會兒，菜就上來了，一色的豬肉，煲、焗、炒、燜、蒸、煮，樣樣都有，擺滿了一桌子。大家也不用客氣，也不理會這豬是用屎喂大的，都大塊肉大口酒地吃喝起來。

可是，才吃了兩口，我就感覺不對勁，只覺得吃的不是豬肉，而是狗肉。我雖然大約有3年沒吃過豬肉了，但豬肉的味道卻還記得。現在嘴里嚼著的豬肉，沒有豬肉的甘香，卻全是狗肉的騷濁味兒，吞到肚里后只覺得有一股腥騷之氣直往上沖。這股氣沖到咽喉的地方后卻沖不出去，只聽“噢”的一聲，胃里立刻翻騰起來。我連忙跑出外面去，蹲下身子，張開口，把剛吃進去的肉連同胃里的酸水一齊吐了出來。這一嘔，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一陣一陣的痙攣，差不多把五臟六腑都要嘔出來了，直弄得眼水、鼻涕和口水流了一臉。

原來，我們吃的雖然是豬肉，但由于這些豬是吃屎長大的，因此便失去了豬肉的本味，而變得跟狗肉一樣。我本來就不吃狗肉，胃里不接納狗肉的腥騷味道，所以，才吃了兩口就吐出來了!

這一頓豐盛的豬肉宴我沒有吃下去。那天晚飯后，學校里每人分了6斤豬肉，但我沒有要。我把豬肉送給了L。L喜歡吃狗肉，他不怕騷味，樂得消受。第二天，他約了幾個同科組的老師，把這幾斤豬肉又燜又炒，大吃了一頓。但我聞到這狗肉般的豬肉味時卻直想嘔，趕快離得遠遠的。大概這就叫做條件反射吧。

眼看春節就快到了。戀人來信說，準備春節前兩天回來。她知道家鄉經濟困難，物資緊張，建議我辦婚事一切從簡，開個茶話會，舉行個儀式就行了。看來，婚事是定下來了，于是，放寒假后，我回到家里把這個決定告訴了母親。

“兒子，結婚是人生大事，要請親戚朋友喝喜酒啊!”母親長期生病躺在床上，聽了這個消息后，高興得竟坐了起來。

“媽，請親戚朋友最少要辦三席酒，不容易呀!”我面有難色地說。

“家里幫你，你別擔心。俗語說，船到灘頭水路開哩，是你的桃花運來了!到過年時，生產隊的魚塘網魚，每家最少也能分到四五斤魚。咱家今年又養了幾只雞，都有幾斤重了，就只差豬肉啰!”母親很有辦法地說。

“可是，你知道嗎，豬肉要15元一斤!辦3席酒最少要10斤豬肉，得花150元。這150元可以買到近400斤谷子，差不多是我家缺一造的糧食啦!”我給母親算了個賬。

“你去跟父親商量一下吧。他在單位養豬，聽說過年前他單位宰豬，或許有的分呢!”母親告訴我。

于是，第二天，我到縣城去見父親。父親原是商人，公私合營后在縣木材公司工作。他的單位有十多個職工干部，反右派的時候，因為他是資方人員，屬于“資產階級”，便是當然的“右派分子”。當了“右派分子”后便被送到水庫去勞動改造，直至1962年春后才“摘帽”，安排回原單位工作。說是工作，實際卻是在單位負責搞副業養豬。這是當時對“右派分子”給出路的一種恩賜，各個單位的做法都是一樣的。但父親對此恩賜毫無怨言，覺得這種安排比在山里勞改強了許多，便樂意地接受了這份工作。他回單位養豬后，一個人負責養8只豬，每天從早到晚買飼料，剁薯藤，買豆水，煮豬食，喂豬和打掃衛生，忙個不停。由于忙不過來，平時很少回家，我也很少去探望他。據說，才半年多，這8只豬就都有一二百斤了。國慶的時候殺了3只，單位的伙食從此開始大大改善，職工們都很高興。

這一天，我借了一輛單車，起了個絕早，到城里去見父親。

到父親的單位時，天才蒙蒙亮。我打開父親的房門，卻不見他在房里。走到豬欄看看，只見幾只大肥豬躺在干凈的地上呼呼睡覺。我再到廚房去看看，還不見父親的影子。廚房的工友告訴我，我父親很早就到河背的食品廠里排隊買豆水去了!

于是，我連忙到縣食品廠去看看。到食品廠約有二三里路，中間經過一座大橋，騎單車很快就到了。只見廠里廠外，排隊買豆水的人已經排成了長長的隊伍。男的、女的、老的、年輕的，人人都挑一擔大桶有秩序地站在一邊排隊。大家先買豆水票，然后再憑票去大鍋爐旁的水龍頭下接豆水。據說，這豆水是食品廠里做綠豆粉絲和胡豆粉絲時的下腳水，過去是作為廢水流到排水溝里去的。后來有人發現用它來喂豬，便陸續有一些人去擔來用。開始時，食品廠樂得有人把廢水挑走，免費任挑。后來挑的人多了，食品廠的領導便覺得這是生財之道，于是規定限量供應，并且要拿錢來買。開始時每擔賣2毛，后來每擔竟賣到了5毛。由于糧食緊張，農民養豬缺米糠，而豆水可以和著飼料來喂豬，豬們都很喜歡吃，所以，即使每擔豆水要5毛錢，還是有許多人爭著去買，去遲了還買不到呢。

天已經大亮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夜霧卻已經散去，冬日的早晨使人感到寒冷。我在長長的隊伍中兜了兩圈，并沒有發現父親。后來，在鍋爐的另一邊，我見到了父親的背影。他正把一擔豆水從制作粉絲的作坊里挑出來，把它倒到一輛大板車上的大桶里去。

“爸!”我把單車架起來，放到一邊，走上前去高聲叫道。

“呵，你來啦!”父親回頭發現我來了，顯得很是高興。

“你不用排隊么?”我問。

“我是單位養豬的，又是買豆水的老客戶，所以，只要早起，便優待不用排隊。”父親說。

一會兒，大桶小桶都裝滿了豆水。父親把帶來的麻繩將幾個木桶纏綁得牢固后，兩手抓住車把，“嗨”的一聲吆喝，便要推車上路。

“別忙，我來幫你推!”我忙捋起衫袖，在手推車的橫檔上綁一條繩子，又把繩子綁在單車尾架上，然后騎上單車，使勁地蹬了起來。

我在前面蹬，父親在后面推，終于一步一步地把豆水拉回了木材公司。過橋的時候車子要上坡，蹬車費力氣，我便下車來幫父親在后面推。才走了一半路，我便弄得一身大汗，氣喘吁吁了，真不知道父親一個人時是怎樣把車子推上去的啊!

“爸，你不要裝那么多豆水吧，平時你怎樣推車過橋的?”我擔心地問道。

“上坡的時候叫人家幫一幫;沒有人幫的時候就把兩小桶豆水先搬下來，車子推上坡后再挑上去。沒關系，天天如此都慣了!”父親笑著道。

回到單位后，父親吃了早飯，又匆匆地拉著板車到市場去買青飼料。豬們睡得香香的，父親得在牠們睡覺醒來前，把買回來的青飼料切碎、與豆水一齊煮好，再加點米糠，侍侯這些寶貝們吃“早飯”。待牠們吃飽喝足后，則要打掃豬舍衛生。大約忙到下午6點多鐘，豬們又都舒舒服服地睡覺了，父親才能安安靜靜地坐下來休息、吃飯。這些豬，被父親養得又肥又白又干凈，與我們學校的那些吃屎的豬比較起來，簡直是豬的貴族。原來，豬們也和人差不多，“也有同豬不同命”的遭遇啊!我不禁看著那些豬們兀自感嘆起來了。

我沒有在父親那里吃午飯，幫父親把青飼料剁碎后，就離開木材公司了。離開木材公司時，我的心情是好的。一方面，也許是勞動的原因，父親雖然50多歲了，看上去身體還算硬朗，精神奕奕。他說，每天能吃好睡好，沒有什么疾病，推車擔豆水也不覺得辛苦。另方面，我看到單位的職工對我父親都很尊重，見了面時都笑臉相迎，點頭打招呼，心里也覺釋然。單位領導知道他的兒子結婚，恩準提前一天宰豬，甚至說可以照顧一些豬肺粉腸給他帶回家去。

春節終于來臨了。我們在除夕那天辦婚事。除夕前一天，父親一早帶回來10斤豬肉，5斤豬雜;生產隊里網魚，我家里分到6斤大魚;家里又殺了3只大雞。于是，結婚辦喜事真是豐盛極了。那天，屋子里一早到晚都是豬肉的香味。我已經幾年沒吃豬肉，聞了這種味道真叫人精神爽利。

親戚朋友坐了3張桌，大家吃喝得很高興。人們吃著香噴噴的豬肉，夸贊著父親的能干。學校里的校長、主任和幾個要好的同事也來了，但L卻沒有來。據說，他在元旦過后一直胃疼，醫院檢查說是患了胃潰瘍病，叫他注意飲食。他把婚期也往后推遲了。

我想，L的病大概是吃了那種乞丐豬肉引起的。于是，第二天我去探望L時，便帶了一碗香噴噴油滋滋的紅燒豬肉給他吃。他也不管醫生的囑咐，立即狼吞虎咽起來，一邊吃，一邊說:“吃了這豬肉，簡直是神仙不如啦!”

沒有想到的是，吃了這豬肉后，L的胃潰瘍竟也從此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