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背景:
馮艾,上海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研究生,先后赴寧夏回族自治區西吉縣白崖鄉中學和云南省寧蒗彝族自治縣戰河鄉中學支教。曾榮獲中國青年志愿服務金獎、中國十大杰出志愿者稱號和中國青年五四獎章。
和馮艾交談,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她超出年齡的理性、冷靜、平實和成熟,讓我一再地有種錯覺——似乎自己是在和一位長者對話,然而那張被西部陽光曬得黝黑的臉上時而閃現的純真而俏皮的笑容又提醒我:她,也不過是一個剛剛二十多歲的女孩子。
我將這種感覺告訴馮艾,她笑了:“來西部吧,那是一個能讓人快速成長起來的地方……”
以平常心,做志愿者
其實,當初本科畢業決定去寧夏西吉縣支教,我是多少帶著一些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情懷的。記得到了西吉的第一個晚上,我和同去的女生坐在土炕上,看著窗外大西北幽藍廣闊的夜空,說著即將開始的新生活,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位無私無畏的勇士來拯救這里受苦受難的人們,我們被這種感覺激勵著,興奮得難以入眠。
只是我的關于“勇士”的浪漫幻想很快在嚴峻的現實面前變得蒼白——當我發現一位高二的學生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背不全的時候;當我看見那些學生在自習課上打撲克的時候;當我看見當地的有些老師遲到、早退,對工作不能盡職盡責的時候;當全班有一半的學生輟學的時候,我真急啊,而更多的是無奈——一支小蠟燭面對一座大冰山的無奈。
記得有一次,一個高三的男生來向我請假,理由是要去參加一位朋友的婚禮。我問他:“你現在是高三了,是高考重要還是參加朋友的婚禮重要?”可是他執意要請假,我特別生氣,對他說:“你知道你能來讀書并且能一直念到高中有多幸運?有多少上不成學只能去放羊的孩子羨慕你?你的父母,一日三餐都是兩個土豆就著涼水的父母,你知道他們有多么不容易?”說著說著,我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對自己的支教選擇感到氣餒。
我不得不調整自己的心態,讓自己明白志愿者只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力量是有限的,然后平靜下來,腳踏實地地從每一件小事開始做起。
我首先要面對的是學生學習基礎極差的問題。那個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背不全的學生,我讓他每天放學后來我的宿舍補課,從“ABC”開始補起。有一次補完課天已經黑了,我不放心他一個人走那么遠的山路回家,就獨自去送他,結果回來的時候,我卻迷路了,而天又刮起了大風,我一個人在風聲如吼的山里轉呀轉,又急又怕。這時候我看見遠處有三三兩兩的火把亮了起來,聽見有許多人在呼喊著我的名字——原來是校長帶著村民還有學生上山找我來了,我一下子哭出了聲,哭得像個孩子……這個學生的英語從最初的8分到28分再到48分——奇跡并沒有發生,但是這點點滴滴的進步仍讓我感到欣慰。
讓我最憂心的是學生輟學的問題。每天早晨走向教室的時候,我心里都會隱隱地害怕:今天不會又有哪個學生不來了吧?我難忘有一次去一位貧困學生家里家訪,當我脫鞋上炕的時候,學生的母親看著我的皮鞋對孩子說:“娃兒,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了就能穿上皮鞋了!”那雙皮鞋是我在縣城花了39塊錢買的,但就是這樣一雙皮鞋,卻是一位西部母親一輩子的心愿!面對這樣的家長,我不忍心說出:“您孩子這學期的學費還沒交呢!”我所能做的只有不斷地將自己微薄的工資拿出來,盡可能讓學生在學校里接受教育的時間久一些、再久一些;只有不斷地給我的家人、同學、朋友寫信,請求他們資助貧困學生,搞得我的朋友們都說:“馮艾,一看見你的信來,不用看內容,我就知道得掏腰包了。”
曾經有人問過我:“馮艾,西部有那么多上不起學的孩子呢,你幫得過來嗎?”每當這時,我總喜歡講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堅持在退潮之后的海邊將那些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兒撿起扔進海里,有人笑他傻:“沙灘上成千上萬條擱淺的魚兒呢,你撿得過來嗎?”這人說:“我撿不過來,但對于被我撿到的那條魚兒來說,它會因此獲得生命?!?/p>
是的,就是這樣,只能是這樣——一個人一個人地幫,一件事一件事地做,也許一批志愿者并不能改變什么,但我堅信一批又一批志愿者的漫長接力,一定會給西部帶來驚人的變化!
給予,是一種幸福
我喜歡稱呼我的學生為“我的孩子們”,他們則喜歡叫我“姐姐”,這亂了輩分的稱呼卻恰如其分地表達出我們之間已經超越師生情誼的一種親情。
在寧夏支教的時候,我的班里有一個叫“馬秀蘭”的女生,因為父親身患重病,家境極其貧困,她很自卑很內向,成績也不好,我能感覺到她就像活在一個玻璃罩子里邊,在漠然地看著這個世界。
至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的什么言行觸動了這個孩子,使得她主動給我寫了一封長信,在信里她叫我“姐姐”,向我傾訴了她的苦惱與茫然。這樣的文字交流成了我們之間的小秘密,我會經常悄悄給她遞小紙條:“今天表現不錯!再接再厲!”或者是“知道嗎?你笑起來很漂亮,希望能經??吹侥愕男θ?”她也會給我遞小紙條,關心著我的生活:“姐姐,天冷了,多穿件衣服?!蔽矣H眼看著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一天天變得活潑起來,我不由自主地關注她,像任何一位姐姐關注妹妹一樣,我突然明白:原來陌生人之間,也真的可以有親情。
那一年的寒假我回到北京,馬秀蘭大概很擔心我不回來了,她給我寫信,說:“姐姐,你不在,我做什么都沒興趣?!彼€給我寄來家里油炸的馓子,馓子寄到北京早已碎成末末,而更讓我心疼的是那筆對馬秀蘭來說太過昂貴的寄費——她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竭盡全力向我表達她的挽留。
馬秀蘭后來考取了固原師范,成了他們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
像馬秀蘭這樣的孩子在西部有很多,他們不善言辭,卻都是那樣純樸和善良,一旦喜歡你就想為你做任何事情。他們幫我們去三里地外挑水,幫我們生爐子、曬被子,他們會將自己認為最寶貴的東西送給我們,盡管這些東西可能只是:一串塑料珠子串成的手鐲、一把新鮮的蔬菜,甚至是一碗面條……最令我感動的是一位學生在作文里寫道:“馮老師,在這里我代表全國人民向您說一句:我愛您!”
面對這樣的學生,我惟一的感覺是恨自己沒有更多的可以給他們。記得去西吉時我帶了七個箱子的東西,回來時只隨身帶了一個皮包——書、筆、衣服、洗發水、香皂甚至食物,我都分給了需要的學生,而我自己,經常兩個月都穿著同一套衣服,惹得學生們說我:“老師,你太懶了,怎么不換衣服啊?”記得那一年的初春,天氣剛一轉暖,我和另外一位志愿者就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大衣和毛衣脫下來送給學生:“天氣暖了,我們穿不著了,你們留著明年穿吧!”結果沒想到天氣突然降溫,還下起了雪,我們穿著一件單薄的夾克圍在爐子邊上抖抖嗦嗦地看著學生們穿著我們的大衣和毛衣在雪地里打雪仗,覺得十分開心。
真的,當你讀懂了西部的那些孩子眼里的渴望,你所能做的就只有給予、給予、再給予——只有給予,你的心里才會好受一些。
現在,我和許多寧夏的學生依然保持著聯系,我依然在盡自己的最大力量給他們提供幫助。有一位記者問我:“要操心這么多人,你有沒有煩過?”我知道他是想借這個問題引導我說出一些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來,很遺憾我說不出那樣的話來,我只能說:“我不煩,因為我和他們之間有感情了,就像家人一樣,誰會真正煩自己家里人呢?”
其實,我的收獲更多
在許多人看來,志愿者是“無私奉獻”的代名詞,但我通過這兩次在西部的支教工作,感覺自己的收獲遠遠比付出的要多——
我懂得了感恩和知足。在以前,我也曾計劃著大學畢業以后去找一份高薪的工作,然后買房子、買車子,過一種富足優雅的生活。但是到了西部以后,目睹當地老百姓生活的艱難,我最強烈的感覺是我擁有的實在太多了!現在我走進商場,看到琳瑯滿目的商品,真的已經提不起任何購買的欲望了。比如現在我身上穿的這條牛仔褲,是花60塊錢買的,在很多人看來算是很便宜的了吧?但是在西部,60塊錢是個什么概念?是一個學生在學校里兩個月的生活費!這樣一想,許多物質的東西就對我構不成吸引了,即使買來了享受了,我想我心里也會不舒服的。
我變得快樂和充實。這種快樂,是那種穿上一件漂亮衣服、吃了一頓好飯的快樂遠遠不能比擬的。它來自于別人的生命因為我的參與而有所改變——我當年的學生中已經有9名考上了大學。不要小看這9名學生,他們就像是9粒希望的種子,總有一天會在大西北貧瘠的黃土地上幻化成綠草如茵!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困惑于人生的真正意義是什么、時不時感覺到莫名的茫然和空虛了,因為一想到還有那么多眼巴巴等待著幫助的人,我就急得不得了,恨不得一天當成兩天過,實在沒有那個時間去空想什么人生的意義了。
我也變得堅強了。這份堅強,是西部的孩子和老百姓所給予我的——寧夏西吉那個地方,曾被聯合國認定為“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區”,老百姓曾經連續十年顆粒無收,但是他們還是頑強地生存在那個地方,和自然和貧困做著不屈不撓的斗爭。那些孩子,每天都要天不亮起床,割完草、喂完羊,再走上二十幾里的山路去上學……和我們這些志愿者比起來,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現在,每當遇到什么困難,我總會對自己說:“和西部的老百姓面臨的困難比起來,這些困難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西部支教兩年,我付出了時間、金錢和精力,而我得到的,卻是無價的精神財富,它們會對我的一生產生深遠的影響。
也許將來,我不會再有機會去西部支教了,但我認為,志愿者是在哪里都可以做的,比如現在我參加義務獻血、踴躍報名捐獻骨髓和角膜,我甚至想,將來,等我老到哪兒也去不了的時候,我還可以將社區里的老人組織起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為年輕人減少一些后顧之憂——想想那該多有意思啊!
我會永遠站在志愿者的隊伍中,時刻準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