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城的記憶(外一篇)

老街

延安南路、香港路和臺灣路的老街是屬于夜晚的，是適合做夢的。不是只有睡眠才能誕生夢，倘若時間、地點、空間、人物、光線契合了，是更讓你懷想一生的夢。我的一個這樣的夢就是在這里孕育的。說孕育有點矯情，因為孕育是一種優雅的等待。而它卻是猝不及防的，就像被天上的餡餅擊中。那是好多年前了，我隨朋友來到延安南路。冥蒙的夜霧下，古街樓只有混沌的剪影，寂寥的星星且近且遠。趿拉著木屐、穿著花袍褲的女人們，三五成群、舒行緩步地逛夜市。那時的肆聲是永遠煮不沸的水，那些懸掛著女人衣服和小飾物的攤位上不時傳來她們潮濕、綿軟的討價還價聲，她們腳下篤篤的木屐聲也仿佛是催人入眠的小夜曲。女人們的這份悠閑自在，惹得我那位朋友頓生一半是妒嫉、一半是憂傷的羨慕。沒想到這夜晚、小巷、女人、肆聲組成的畫面十多年后，在“懷想”這只手一遍遍地潤色下，竟成了莫名的、欲哭的傷懷之夢。可我已是那個武陵漁人再也找不到返回桃源洞的路了。

府埕乃是這座古城食文化的發源地，在包抄而來的市容擴建中，府埕如一幀鑲嵌在華麗時尚影集里的舊照片。這幀舊照片越縮越小，如今也已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一個懷舊的人再沒有比站在現代化高樓大廈的霸氣、奪目光環下更感到荒蕪的了。后來聽說那里有家叫“空瓶子”的酒家，里面盡是民國時期的裝修。也許是一種彌補吧。

香港路跨街并排處，一前一后赫然駢立著兩座明朝的青白石相間構筑成的牌坊，浮雕、鏤雕的龍鳳、花卉、鳥獸、人物巧奪天工，至今依然可見昔日旒冕簪纓的氣派。一座“尚書探花”坊，鐫刻的是出身貧寒的漳浦林士章于明嘉靖十四年赴京考中探花，官成南京禮部尚書及國史副總裁諸官職，歷經嘉靖、隆慶、萬歷三朝的事跡。另一座“三世貳宰、兩京揚歷”坊，則是為才高位顯的龍海人蔣孟育及其父蔣玉山、祖父蔣相而立。這些牌坊在這座素有“海濱鄒魯”美譽的小城里，無疑是“人杰地靈”的貼金牌。想必古時這里被稱為南蠻之地，不會有太多達官貴人，這種科甲及第而官而顯，除了彰顯讀書有用，還算積極的意義，昭示世人更多的是這些個才子高官個性恰到好處的張揚與抑制，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發揮到極致和趨利避害的機敏，看不出他們為民作了哪些貢獻。普羅米修斯在這里是受到嘲笑的。也許人們會說，生逢明朝那樣的昏聵亂世只能獨善其身了，可這樣的獨善其身何嘗不是邪惡的平庸?這樣的樹碑立傳，就像一群蠢人遇到一頭獵狗，他們贊揚的不是它出擊的速度和捕獲獵物的多少，而是獵狗脖子上的項圈。

臺灣路的騎樓典雅古樸。當地人也叫它“五腳居”，上面是樓居，下面內堂外廊，老字號商店居多，如振裕、萬元錢莊、天益壽藥店、商務印書館代理處等清晰可見。亦可想見當年此乃眾商云集、經濟發達的富貴繁華一隅。騎樓下兩邊街面，是熙攘喧嘩的摩登服裝和各類時尚品商店。不由得感慨那商鼎、周鐘之文化是怎樣地從瘴癘未開的新石器一路嘆詠而來，從大禹的洪水、春秋戰國的凜凜鼓聲中呼嘯而來，又在這曲水流觴的時光里與我們相遇，與現代脈絡、商業氣息在此銜接融會得那樣和諧，雕欄畫棟猶在，朱顏依然。想象的翅膀就這樣浸染了神秘的色彩……

腳下踏響的不再是青石板，而是告老還鄉的林士章官船濺起的水聲和船夫的嘆息調。想那當過大官的人就是不一樣，即使官場已無戲，歸隱山林，想一心向佛，又苦于年事已高，不能年年來湄洲朝拜媽祖。怎么辦呢?畢竟霸占一尊萬人敬拜的菩薩不比得一個心儀的小妾。還是夫人聰明:“官人，這有何難?何不恭請姑婆祖到烏石來。”林士章畢竟是當過大官、見過世面的人，知道做事要名正言順，于是就有了那樣的傳說:林士章的祖父當年經商，船到“三洲”忽遇臺風，桅斷艙裂，人貨盡歿。祖父緊抱斷桅殘桿在風浪中漂泊竟日，并苦苦哀號:“姑婆祖救命!”于是，在馬祖島獲救。神話般死里逃生的祖父叮囑兒孫，今后若得一官半職，定去答謝姑婆祖。僅憑此傳說，還不足于將菩薩據為己有，于是《林氏族譜》便有了墨氣淋淳的記載:福建林姓始祖是東晉時晉安郡太守林祿，傳至唐代，有林坡者官至太子詹事，生九子皆為州牧，世稱九牧林，分守各州府。其中六牧林蘊為邵州刺史，傳六世林維愨，媽祖林默娘就是他的第六個女兒。而林士章衍出九牧中的第八牧，曹州刺史林邁，林邁傳至八世林安，因避元兵而從長樂縣遷徙到漳浦縣的烏石鄉，為漳浦林氏的開基始祖，再傳十一世才是林士章。按林氏大宗譜載，林默娘是開閩始祖林祿的第二十三世孫女，林士章則為第四十四世裔孫，所以稱之為“姑婆祖”。但他忘了這方枘圓鑿之說，真是褻瀆神靈，只救自家人算得上慈悲和普度眾生嗎?倒是炫耀了位高權重者不僅能榮蔭九族，還能天人合一地讓菩薩也成了他自家的祖宗，真可謂官大能通神。這樣公然地把神龕搬回家，不但名正言順，還成了“百善孝為先”的典范了。

同樣是漳浦人的藥店小伙計，漳浦赤湖陳姓人。在那個輕商賤農的清末年間就艱辛得多了。少年來漳謀生，入藥店做伙計。因其聰敏，懂經營，很快獲老板賞識。這是他人生的一大轉折，很快成了老板的乘龍快婿。沒有史料記載小姐本人的情況和他與小姐的感情如何。但嘗盡生活艱辛的他緊緊地抓住了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后來在臺灣路另立門面創辦天益壽藥店。這其中的甘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仿佛看見這個精明的小伙計，躲避兵燹、走南闖北;車載肩扛道地藥材、懷揣小姐可心的禮物。滯重的腳步踏石板路的軟塵而歸。

趙家堡

漳浦湖西碩高山有一座神秘的，建造于明萬歷二十八年的城堡，據載，南宋末年，宋太祖趙匡胤的三弟趙匡美之十世孫、閩沖郡王趙若和僥幸沖出元軍重圍，在此隱居。將元塵、夷音堵截于外，讓帝王殘夢、夕照斷垣殘喘于內，一脈皇族血親得以沿襲。趙若和的十世孫趙范按北宋故都布局立意，傾其蓄資修建而成。黃鐘重鑄、瓦釜再鳴，聊以圓皇親國戚之夢。趙范的兒子趙義又于萬歷四十七年擴建。堡內至今遺址文物豐富，構筑原貌猶存。

在古中國偌大的版圖上，漳州非天朝古都、戰略要塞、通都大邑，只是一個地遠天偏的南蠻小城，它遠離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舞臺，也就因此減少了戰火硝煙、苦難災禍，確是藏福納祥的寶地。這里民風淳樸、生活富庶，男耕女織、坐看云起。在五千年的民族苦難史中，算得上世外桃源了。也因此招來一些騷人墨客，或官場失意不得已而來，或看破紅塵自愿而來，或撫琴泛舟、或游山望遠。弘一法師、朱熹、徐霞客等都在此留下了許多印記。還有享譽文壇的林語堂、許地山、楊騷等。這些都增加了這座小城的文化積淀。這里的民風和心態也一直影響著后世。我的一位外地同學到漳州后，對漳州人的這種小富即安的心理一直頗有微詞。

墓地

往漳浦縣去的國道60公里處，有個旅游景點“天福茶莊”，號稱世界上最大的茶博物院，里面有一些供人玩賞的景點。遠山修竹、曲水回廊、茶香浮動自不必說，在此院的后右側，有個很獨特的景點“武人茶苑”很有些來歷。景點里有兩尊持刀、盾的明將士石雕像，有石砌的墓地，有忠勇碑，有戚繼光塑像。據說當時圈地時，發現圈地內有一座墳，乃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率部在此與倭寇的戰役中陣亡將士的合葬墓。據載，明嘉靖年間，戚繼光率兵自仙游追擊倭寇至漳浦盤陀嶺處與倭寇鏖戰，雖大獲全勝，但陣亡將士80余人，戚繼光將他們合葬于此，此墓現已屬縣級保護文物。可這與供人消閑娛樂的茶博物院的氛圍、格調顯然不相符。看過一個報道，蘇聯常有新婚夫婦拜謁烈士墓，敬獻花圈，一種飲水思源的感恩幾成定勢。但中國人是避諱的。要遷墓，則違反了文物保護條例，一道難題令天福茶博物院領導人傷透腦筋。這真是天地間的大寓言:后世的娛樂是要背負歷史的傷痛的。但落后就要挨打，發展更是當務之急，這民族磨難的縮影永遠背在肩上也是超負荷的。怎么辦?幸得高人獻策:何不就此建立武人茶苑。于是墓臺高筑，石階雕欄，栽竹植翠，亦有一番氣魄，也算對得起先祖英烈了。我們這個歷史上苦難重重的民族，有多少被遺忘英烈的荒蕪的墓地呀。還獨出絕招:凡軍人、警察到此，除享受免費奉茶的待遇外，還贈送一塊光餅，以示尊崇。商人智慧盡竭登極。

這里游人清疏，煢立此地能感到那種寂靜、蕭瑟，是的，英魂是需要安息的。可當我望著不遠處熱鬧的日本茶道館時，這寂靜肅穆就成了被遺忘的冷漠， 成了一種被諷刺的意味。連那陣陣襲來的茶香也有粉飾太平之疑。就像將軍金屋里美眷臉上的胭脂，無法掩飾將軍刀劍上的鮮血。在禮儀周全的日本茶道館的映照下，“武人茶苑”似乎在詮釋一種粗俗，“武人”一詞也似乎有著東洋的味道。中國的武林中人，多稱為武俠、大俠、武林豪杰、綠林英雄。把抗倭將士稱為武人更是牽強。總之“武人”一詞讓人想到的是江湖上倚劍長嘯、落拓仗義的豪杰。

他們用自己的生命保家衛國，只有“英烈”“英雄”這樣的詞才能寄托我們對他們的追懷敬仰之情。據說當地老百姓又稱它為“和尚墓”，因為這80余人都是尚未成家立業的年輕人。我的心更疼了，戰爭中的每一顆子彈都是射向母親的胸膛。今日，麻木的、娛樂至死的現代人還有這樣細致悲憫之心來思考這個問題嗎?

還有戚繼光將軍，這位拔劍光寒倭寇膽的老鄉，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愛國將領、民族英雄、杰出的軍事家。戚繼光將軍本人還有詩句流傳后世:“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實乃文武雙全。怎一個“武人”了得?

土樓

氣宇恢宏、淡定自若、神秘叵測。這是我第一次看土樓的感受。確切地說，那是21世紀中的某一天，我在漳州華安仙都的土地上仰視二宜樓和在漳州南靖的山頂上俯視山坳里田螺坑土樓群時的感受。而它們都以一種超然的寧靜直逼我的卑微。假如地點不變，時間推到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以先，那它就是老土、保守、落后的代名詞，甚至是丑陋的。看來我們一直被自己的看法困擾了數百年，從未想過它其實是建筑界的尤物，是家園、是搖籃、是花朵。想不到美國總統里根有著如此意志薄弱而又超凡的想象力，把這些藏匿在福建閩南山區的古老城堡式的土樓想象為神秘的核設施。這樣的想象也幫助了我們解除被自己同化了的感覺。土樓終于名聲鵲起，成了世界文化遺產，成了旅游勝地。也許這些神秘的建筑物在冥冥之中有一種不可逾越的力量來寫就它自己的命運。

泥土、紅糖、糯米、雞蛋、木片，比起帝王貼金嵌銀的城池，它是賤的。可這些賤的一旦緊密地夯建組合在一起，便固若金湯地顯示出一種巨大的力量，堅固的土樓外圍城墻般堅固，當年白匪將土樓里的紅軍圍困了兩個月，數次點燃炸藥，土樓卻巍然屹立，白匪只能以失敗而告終。

土樓內的采光、通風、供水設施絕妙獨特，但更絕妙的是二宜樓土墻上的那個被稱為“原始門鈴”的傳聲洞。人在墻外喊話，樓里的人都能聽見。其中奧秘，建筑學家和聲學家至今無法破譯。里面的兩口井更是神奇，亦是無人能解答的。兩口井被稱為陰陽二井。冬季，陰井水冷、陽井水熱;夏季，陰井水暖、陽井水涼。

時德樓是南靖土樓群里的一處遺址，那是一座建于乾隆年間的方樓，1864年被所謂的長毛放火焚燒，重建后，又于1930年焚毀于戰亂中，只剩幾處殘垣斷壁的內墻，外墻被焚毀，內墻被燒得通紅后，卻變得異常堅固，被當地人稱為火墻。以至70年前，罕見的一場洪水讓很多看上去固若金湯的建筑物毀于一旦，這處飽經滄桑的殘墻毫發未損，依然故我。時間的洪荒亦不能將它徹底征服，它像一個肌體不全的老人頑強地向人們控訴著歷史的真相。殘墻很高，我仰頭望去，在灰色的天空下，他就是一個歷史老人滄桑的臂膀，是可以伏在上面痛哭的。在這凝固的音樂里，我聽見的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交響曲像天上的河流一樣穿過。

裕昌樓建于明成化年間，里面的梁、柱、楹都是歪扭、傾斜的，最大的傾斜角15度，看去讓人膽戰心驚，隨時都有坍塌的感覺。然而，五個多世紀以來，裕昌樓經歷了無數次的狂風、暴雨、地震，卻一直這樣傾斜地矗立著。以一種無聲的語言振聾發聵，百年滄桑后，依然驕傲地漠視一切可朽壞的生命。就像一個病病歪歪的人，卻活得比許多健壯的人更長壽，不知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一份煎熬。

那么多寫生的人趨之若鶩，他們靜靜地和土樓對視，一會兒畫板上就滿了水墨的、油彩的、淡然的、重色的青山、碧水、土墻、黑瓦。可是誰能捕捉土樓的靈魂?還有那種融會于土樓建筑里的宗教觀念和民族意識。我是不敢和它那些睜著眼似的窗對視。土樓的神奇使我們不得不感慨我們的微不足道和知之甚少，面對浩瀚無垠的自然世界，崇敬之情也就油然而生。

傷懷之夢

黃昏，細雨。我突發奇想地換上在黃山腳下買回的粗布蠟染服裝，戴上銀質手鐲，特地繞遠路，貫騎樓、橫深巷、過小橋，一路轉彎抹角來到府埕的“空瓶子”，只是想把現代城市的虛榮浮華甩在現代進行時里。

時辰尚早，客稀人少。于一僻靜處落座，但見這仿古宅的墻壁經藝術造假而成的斑駁穢漬、垢跡，以假亂真地閃爍著墨玉般遠古的詭秘。亦有古匾楹聯、古琴，仿民國時期的桌椅、瓷碗、花瓶，茶具、古箏、油紙傘，一應俱全地散發著時光的幽香。暗褐色的雕花窗欞后閃出翠眉含嬌的古典美淑女式的服務生，心緒便一下子沉淀，遂生此身不知在何處的縹緲。關上手機，如同斷了凡塵俗念，求得大隱隱于市的安寧。藏匿在這樣一座散發著懷舊氣息的小城深處，享受一種“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境界，平淡溫暖，很適合我這喜獨處的女子。我在屏聲閉目地等待那久違了的傷懷之美的降臨。

忽有人高聲吆喝我，語驚四座。我驚怵地睜眼，竟然是當年第一次把我帶進延安南路和香港路之夜的人，我相信有些巧合乃冥冥之中的啟悟。這個帶給我傷懷之美的夢的人，又是打碎我尋覓已久，本已如絲、如縷、如蟬翼纖細的傷懷之夢。而今都已中年，雖同城而居，但因快節奏的生活，志不同道亦不相謀的規律，三五年未謀面也屬常事。倒是電視上多次見她，她早已步入女強之列，總是步履匆匆，但躊躇滿志亦不能掩飾落葉般的寂寥。想必她早已忘卻當年她曾羨慕過的悠閑自在的生活。想必渴望的芳馨已滅，記憶的流水已逝。追求富足是人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無可厚非。但錦衣玉食、肥馬輕裘之后，總有一些極為珍貴的東西在不可企及的地方碎為齏粉。

寒暄中，她眼神爆出雪崩式的疑惑窺探:“你怎么一個人來?”我這年齡不會被她當作失戀吧?看來被驚擾的不僅僅是夢，大隱隱于市的安寧也無處可安。更有暗處的人無法讓明處人看清的尷尬。那條通往世外桃源的路，每一步都需要謹記咒語，密守神諭，永不回頭。可我禁不住沉重的誘惑，一回頭便被逐出那神界福地。而我那傷懷之美的夢卻永遠地留在了那里。此時已醒，傷懷之夢散發家園的氣息。我想起那個永遠找不到故鄉的詩人里爾克的詩:“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陰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

我那傷懷之夢，神界福地里的一片落葉。

隱秘之味

一

到了我這個年紀的女人，走在市邑街衢，尋常巷陌，回頭率多半是的士司機創下的。

馬路一旁正在施工，嘈雜、喧鬧;另一旁，九龍江依然如秦時一般的流動，岸邊荔枝花的開落也是同樣的姿勢。走在它們之間的生靈卻已經歷無數個輪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有熱烈振翅的蝶企圖靠近荔枝花蕊，像是秘而不宣的神啟。陽光下，江風從碧葉間穿過，偶有青雀飛出，帶著灼灼的暗香，劃出虛空的逶迤。我們相遇了，雖是偶然的路遇。每天有多少人在視線中消失?那些匆匆的，熟視無睹的過客瑟瑟如落英，算不上相遇。在這落英中穿梭久了，人就老得寂然。

他說我身材像模特，他用了“驚艷”這個詞。日光正好把我的體型勾勒在地面上。我笑得很燦爛，我的眼神一定暴露了內心的雪崩，我不再想掩飾我的快樂，這樣的快樂不多了，我說謝謝!以前這樣的事偶有發生，我總是假裝慍怒來掩飾內心的喜悅。年輕時路遇異性，眼里的熾烈能挪動雪峰。快樂泛濫了也就不覺得快樂，以為這杯美酒永無窮盡，曾幾何時，便已清澈見底。為了延緩衰老，一切都在加速，加速生產著抗衰老的保健品，美容霜。延緩衰老就是延長這樣路遇的概率與長度。對面走來一群男孩女孩，蒸騰的生命之氣撲簌簌地往外冒，有了年紀的人都是內斂的，粗皮老肉像一道厚重的防盜門。越是窮的人越是捂緊了他的錢袋，是同一個道理。

他受到鼓勵，又說:“我們交個朋友吧!”他向我索要電話號碼，說有空請我喝茶。他的目光讓我嗅到了我體內的隱秘之味，舊光陰里的氣味，雨后泥土的芳香，發了芽的種子的味道;不是的，起碼不全是。我其實捕捉不到這隱秘之味，我沮喪得要命。

我回答說，這樣太唐突了吧?我拒絕了。他慢慢在我視野里淡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個陌生男人的笑容，我們相向而行，他騎著摩托，我走路。他仰著頭看我，由遠而近地看著我，直至要擦身而過了，忽然綻開了他的笑容，那笑容像黃色的向日葵，那樣激情的黃，拘謹的，真摯的，不含一絲雜質。那樣的火焰，不留一點縫隙給俗世，讓我想去死在其中。然而，他更多的表情隱在一副碩大的墨鏡后面，夢一般的恍惚。但我堅持我看到了飄忽而過的愛情。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尋覓那向日葵的笑容，一直在探索那墨鏡后面的深淵。這尋覓，這探索注定了失敗。可這符合愛情的本質，縹緲的，不確定的，抓不住的。能抓住的已經不是想要的了。愛情像死亡一樣神秘。

我心臟的后下方亮起來，萌動著一場暴亂，與內心道德經為仇的暴亂。我怕失去什么，又高聲說了謝謝。他回轉身來，整個身體挾裹著一股熱帶風暴，我就把電話號碼告訴了他，我破了自己的規矩。我聽到太多的說我像運動員的人，他們都是蠢眼昏花的人，我雖有運動員的身高卻沒有運動員的素質。上學時，我總是體育課的低能兒，連最低的跳高欄也跨不過去。賽跑時，蹲臥在跑道上等待那聲預備的槍響，我手腳發軟，瑟瑟如同等待一顆射入我體內的子彈。做什么都需要天賦的，我的天賦不在運動上，他真是個聰明的男人。但他不能理解我為什么說謝謝。人生的路漫長，青春卻短暫，一路有陌生男人的目光和笑容陪伴，給我自信。那是我熟悉的男人所不能給予的，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何況是這樣能看懂我的目光，且把這樣的相遇稱為艷遇吧。我喜歡“艷遇”這個詞，它令我想到“蛇目菊”“太陽雨”這樣的意象，那里面蟄伏著無邊的妖媚。

遇，可遇不可求的遇，昭示著命運的蠻橫。艷，凌厲的美，那么濃墨重彩。兩個字相合，有爆發力。是金風玉露的相逢，是中藥里“相須”的配伍，性能相似，功效增強。艷遇能把你從冗陳的深水中救出。那絕不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那樣的萬葉凋零百草枯萎的極地。艷遇，是第二次的出生，讓你所站立的地方高過天空，它是一棵花子，或是玫瑰，或是曇花。一位作家說過:“有緣是一支玫瑰，無緣是滿地曇花。”

可是玫瑰呀，也許有一天會消隱了它的紅，蚊子血那樣變質了的紅。這比從視線中消失的曇花是更沉重的凋落。而那滿地的曇花，誰說不會永遠盛開在心底。

他打來電話說他喜歡跟比他成熟的女人交朋友。我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我想我應該拒絕他，我知道他應該小我很多歲。我說，我跟你一樣也喜歡跟比我成熟的男人交朋友。他說:“這么說我就沒希望了?”這真是個聰明的男人，有些人你跟他說破天他也悟不出來，而他，只要輕輕點撥就明白了，我真的喜歡交這樣聰明的朋友。我說，對不起我只能和你做一般的朋友，那你還想交往嗎?我聽出了他語調的頹勢。至此，再沒有交往下去，但我還是記下了他的電話。我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害怕消失，害怕自己的質感和重量從淬火的窗口消失。這擔憂其實就是軀殼已經老去，靈魂卻青翠得無處藏身的痛苦。我想起埃舍爾的畫《相遇》，在有序的必然里，是必然要和自己相遇的。我是在尋找我自己嗎?布下草蛇灰線去迎接另一個自己?

在諾曼底一個小鎮的海灘上，尚塔爾很想知道，與一個手推嬰兒車，背上背著孩子，腰上攜著孩子的男人調情是怎么樣的。趁他妻子駐足在商店櫥窗前的有利時機，如果她向那位丈夫輕聲發出邀請，他會怎么做?

尚塔爾對自己說:我生活在一個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的世界。

尚塔爾腦海中又萌發出一個奸詐的勾引念頭:她跟在那些手持風箏線，眼睛盯著他那不斷發出噪音的玩具的男人身后，當他一回頭，她就會輕聲用最猥褻的詞匯向他發出性的邀請。他會有什么反應?不用懷疑，他會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說:別來打擾我，我正忙著呢!

■，不，男人再也不會轉過身來看她一眼了!她把這個念頭告訴了讓-馬克，并努力說得輕松些，然而，使她吃驚的是，她在自己的聲音中聽出了痛苦的憂郁。

米蘭·昆德拉的《本性》，就是這樣帶領我們質問自己的本性。我無數次地問自己:我欲愛的究竟是誰?在問過無數次之后，我才發現這個問題有著哲學的高度，不是我這等凡俗之人可以輕易夠得著的。印尼民歌:“河里的青蛙從哪里來?是從那水面向河里游來;甜蜜愛情從哪里來?是從那眼睛里面到心懷……”曾幾何時，眼睛看到的污垢太多。

太久了，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卻永遠記得他臨風站立的姿勢和擲地有聲的話語。小木匠，瘦小，其貌不揚。他的妻子是我原單位的車間工人，也是其貌不揚的。按今日話語，他們都是弱勢群體。當年，他去岳父家求婚:“我要讓她幸福!”他們沒有房子，只在單位廠房的一角廢墟搭建了鴿子籠似的小屋，卻被小木匠一雙巧手裝點得溫馨舒適，從外面的世界乍一進入就像進到了天堂。單位組織外出郊游，只有他倆成雙成對，我從背后望著他妻子的背影，仿佛有幸福要溢出來了。把邊上一個珠光寶氣的富婆比得一落千丈。那年，毛片在暗地里盛行，幾乎所有的人都偷著看過。他們夫妻兩個看完回來，小木匠站在風里暗自神傷，說:“怎么可以那樣?沒有愛情!”自始至終他看到的都是赤裸裸的性行為，卻沒有半點愛情的情節，在他認為沒有愛情是不能做那事的。他的“愛情”二字在濫情的時代給我的震撼像一顆炸彈。我忽然悟出，愛情其實是有的，愛情就在俗世里，在小木匠滾熱的胸腔里。

二

我家附近廣場的木棉花樹開了。晨起，綠茵如洗，萬綠叢中點綴著酡紅與金黃，煞是好看，去那里跑步神清氣爽。只是，廣場管理員過于熱情，總是前來搭訕，招呼喝茶。于是便不敢靠近他的亭子。并非所有淬火的目光我都能接受。偶爾還被摩的司機盯上，把我當成那類女人。憤怒之后，我忽然發覺自己并不怎么生氣，似乎還有點竊喜，可我為什么竊喜呢?無可厚非，一般做這種事的女人都漂亮。漂亮是每個女人都向往的，也許就這點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遠處走來幾個50歲上下的晨練女人，看著她們，我忽然就推翻了“漂亮是每個女人向往的”這一想法。起碼她們不，僅外表就能看出她們沒有這種追求，她們素面朝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發型，這樣的發型一年要省下很多錢吧?再看衣裝，亦然。體態風度上概無文人形容的風韻、姿色、女人態。她們讓我不由得想起曠野上那些最輕賤的野草，地道的原生植物，自生自滅，悠然自得，從不奢求被觀賞。這樣的女人是決不會被誤以為那類女人吧?相比，她們更接近自然之道。我想起我見過的一位很有才華的臺灣女作家，就是不修邊幅的，但她的眉梢眼角透露出骨子里的清高。她說，我不羨慕那些彎彎的眉毛，那些自然肉體的美。

我對美的依賴病入膏肓，不可救藥。我為何如此在意外表美呢?莊子說過，有智慧的人，不會計較形貌的殘缺和丑陋，殘缺和丑陋也能免除許多的禍害。契訶夫說過，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包括容貌、衣裳、心靈、思想。《圣經》以西結書寫道:你因美麗心中高傲，又因榮光敗壞智慧，我已將你摔倒在地……可是《圣經》約伯記，又特意強調了上帝賜給約伯的兩個女兒是那全地最美貌的。究竟哪個更貼近真理?似乎是公說與婆說之論。

愛美是人的本性，葛麗泰·嘉寶的絕代美貌竟然成了她生命的負擔。她張揚她的美貌，同時又逃避。她像一朵花，這朵花的凋零又偏偏是那么的漫長，她維護這樣的凋零讓靈魂進入死寂。她總是穿著男式衣服，壓低的帽檐，圍巾和墨鏡，很少的幾位朋友。她說:“我一生的故事就是后門、邊門、秘密電梯以及通往其他渠道進出的一些地方，這樣人們就不會打擾我了。”

另一位女人，一個不漂亮的女人:美國女作家格楚特·斯坦。她的生平使我對愛美的認識醍醐灌頂。斯坦似乎沒有年輕過，似乎年輕時就已經老了，在畢加索的畫筆下，32歲的她看上去卻像祖母輩的人。一家旅館的主人說她像個吉卜賽婦人，她身著寬大的裙子，腳上穿著拖鞋，雖有侍女隨同，可她自己看上去更像個侍女。海明威更是直截了當說她像個意大利農婦。她的外貌就兩個字——老丑。畢加索為她畫的肖像畫后來成為畢加索的招牌作品之一，在許多美術史書籍中都能看到。于是很多人評說她的畫像:留著老式的發髻，黑衣素裝，神情古板。

而我看到的是她的寧靜與純然，她的眼里沒有任何討好這個世界的低媚，那暗淡的眼光只有對可消逝的肉體美的冷漠和超然的蔑視。所以，她絕不會矯揉造作，搔首弄姿，自然沒有通常意義上的女性美。她的精神超越了她的肉體。她曾形容自己:我在這輩人中是獨一無二的。這句話里飽含著自戀。她的自戀可不是我們認為的小資情調，而是決然的孤傲。

她確實是獨一無二的，只有了解了她這個人，才能懂得她的文字。她的作品需要和她的生平一同閱讀。解讀她的外表同樣需要了解她的內心和身世。獨特卓越的人總是更難被人了解，她的作品在她晚年才走紅。她出身富豪，一生衣食無虞，她在巴黎住著豪華公寓，收藏著現代藝術品，常在周末宴請社會各界名流。她簡單隨意，我行我素。她絕不會讓自己活得像一個人質，決不會把自己賒給生活的陰謀。20世紀中最出色的藝術家和作家們在了解了她之后，都為她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她的人格魅力直把她的文字都比得平庸了，暗淡了。

她作為女人是不美的，其實，人生來是不能為自己選擇皮相的，人的身體和生命都是由不得自我做主的，即使貌如花月也終將老去。我想，美麗著老去比年輕著美麗更具魅力。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