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死之后……

“包子——花卷——饅頭!”

骨碌一下子，悠長的吆喝聲戛然而止。那個每天夾著摩托卡賣包子花卷饅頭的小伙子，連人帶車攜箱翩翩飄到公路坎下，生死未卜，兇多吉寡。

估計過了十多分鐘，兩輛拉煤卡車轟轟碾來。打頭的肥司機看見有同仁翻覆，緩緩踩穩剎車，緩緩掀開車門，緩緩歪下踏板。

“做哪樣干球?”尾追的干司機悠悠探出腦殼嬉笑:“球扯倒啦?”

“那個賣包子花卷饅頭的球小伙，”肥司機也笑嘻嘻的，“跳迪斯科蹦到公路坎腳去啦!”

干司機悠悠剎住車，又悠悠抵車門，再悠悠爬下車來，與肥司機一道叼起香煙，悠哉游哉徘徊在公路前坎，不時朝下俯瞰:“到底是小騷牯子，沖勁大，好寬的大路都不夠他瘋顛蹦嘞!”

“走!”看了好一陣，肥司機挽挽衣袖:“我們兩個做點好事，爬下去把這個球小伙整上來。看他身上的零配件還全不全，打壞小鋼炮沒有。要是廢了小鋼炮，就討球不到婆娘嘍!”

“慢點，莫慌，忙狗不得好屎吃。先緩一下，多等球點人來了再說。”干司機不徐不疾，若無其事:“這個年頭，做好不得好，反而著狗咬的事情，多如球毛。你沒吃過野雞肉，難道還沒聽到過野雞叫，沒看到過野雞走路?”

“那是城市，鄉旮旯不會出球那種不得天良的東西。”

“那是原來。這個年頭，鄉下也是無奇不有。還是多等球幾個證明人商量打伙才好。”干司機晃悠悠吸了一口煙，慢騰騰曉之利害:“一是我們兩個，人手單薄，不頂球事。二是我們兩個，都不是醫生，又沒搞過護救，怕把事情整拐球了，好心不得好報。三是我們不知他的根系，萬一他要翹腳了，喊聲家人豬八戒過了河，車轉身來倒打一釘耙，免得啞巴吃黃連，有百十張嘴也講球不清楚。四是哪個敢肯定他是咋個翻下去的。萬一是其他車撞下去的，或者是有人設計制造車禍殺人害命呢?我們把現場整亂球了，叫公安咋個破案?說我們是同伙，故意擾亂，那就拐球了。”

肥司機一聽駭了一大跳，趕緊啄啄腦殼，和干司機并肩蹲在公路前坎，一邊噴云吐霧，一邊觀望等待，一邊笑談闊談，仿佛在欣賞一道難得的風景。

約等了二十多分鐘，前面晃過來一男二女三個過路人。

“喂，老鄉，行行好!”肥司機老遠就準備好嗓子，猛聲招呼:“和我們一起下坎腳救人吧!”

“要救你們救，我們不敢沾惹是非!”三個過路人靠邊偏臉一看，連忙甩腦殼:“應該先保護好現場。”邊講邊拿懷疑的眼色掃瞄倆司機:是不是在整啥子圈套，是不是你們把人家逼下去撞下去的，是不是有人故意謀財害命啊?

一個女的搶先闡述:“前年六月間，我爺爺去趕場，看見一個老奶奶睡在大路上哼，就好心把她扶起來。突然路邊的包谷林里躥出幾個馬桿桿的青年小伙子，硬說老奶奶身上的兩千多塊錢不見了。把我爺爺買豬兒的錢洗打得干干凈凈，一分不剩不說，還罵我爺爺是個老流氓，老不正經，打老奶奶的壞主意。”

另一個女的趕忙接道:“我爸爸去年正月初八出門打工，遇到一個騎摩托車的干巴老者翻車倒在公路邊，也是起好心把他拉起來。結果和你說的一模一樣。才走幾步，就從路邊的杉樹林里拱出幾個殺氣騰騰的黑大漢來，一口咬定老者是我爸爸碰倒的，把他身上的錢和手機手表全部搶走。”

那個男的趕緊補敘:“今年三月間我進城去，路上看一車禍。交警說救人的人弄壞了現場，破不了案，要追究法律責任嘞!”

原來三個過路人一朝招蛇咬，十年怕井繩。

“聽到沒有?”干司機得意地望著肥司機:“剛才我講鄉旮旯也有這些事情，你還咬起球死犟，不想念嘞。”

“天下球毛皮一般黑。這個年頭，城鄉差別越來越小，好多吃人坑人的手段，早就流傳到鄉旮旯里頭來了。”

“而且設的圈套奸得很，一般人做夢都想不出來。”

“還是再等等，先三思而后行為妙。”

“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

“性急討不到好婆娘。”

“對對對，不要整亂了現場。”

五個人蹲在公路前坎，耐心地觀看著，等待著，打情罵俏，嬉笑逗樂。

又挨了半個多鐘頭，總算等來了許多輛車，一大幫人。

“救死扶傷，天經地義。”

“人命關天，不可輕舉妄動。”

“保護現場要緊，萬一是假車禍真謀殺，好破案子。”

“否則，后果難料，不堪設想。”

“對對對，民主集中，穿釘子鞋拄拐棍，把穩行事。”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好事多磨。一大幫人或坐，或蹲，或站，或倚，或游，鳥集在公路前坎，誰也不著急，一邊觀看，一邊又說又笑，各抒己見地爭論商討著。有的說救，有的說不救;有的當看官，有的當聽者;有的不說也不聽，只顧想自己的心事;還有的說風涼話，潑冷水。充分發揚民主了好長時間，方通過舉手表決統一集中口徑:“還是應該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救!”

怎么個救法呢?又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媳婦出來大道理了。有的說打110，有的說打120。有的說通知家人，有的又說不曉得電話號碼。有的說搜身，有的又說這樣違法……七嘴八舌議來論去再民主了老半天，又才舉手表態集中出結論:“先叫交警，再喊120。”

又逝去了三十多分鐘，交警車救護車采訪車才呼嘯趕至。

那個小伙子在一陣繁忙叫嚷中被抬上來時，由于拖延太久，失血過多，脈搏幾乎摸不到了。一副痛苦不堪而又極度期待的表情，雕塑般定格在稚嫩的臉龐。

“你們為什么不及時救人?”醫生高聲質問。

“你們為什么見死不救?”交警重聲責問。

“你們為什么一定要先叫交警、急救中心?”記者大聲探問。

“我們怕敲詐!”一大幫人異口同聲振聾發聵:“更怕假車禍謀殺案，怕擾亂現場，怕沾惹是非!”

“呃……這年頭……”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