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裝修新居時,認識了一個少年。他來自外縣,是一家門窗廠的工人,十八九歲,跟著他的師傅,在哈爾濱做安裝。他姓王,大家都叫他小王。他也真是夠“小”的,圓臉上看不到一絲皺紋,毛茸茸的小胡子,和善而天真的大眼睛,嘴唇微微翹起,一副對萬事萬物都感興趣的模樣。他不像其他工人厭棄勞動,干活時一臉的不開心。小王來我家三天,都是高高興興的。他干活時,總是情不自禁地打口哨。
小王的師傅悄悄對我說,他徒弟的手藝并不好,有時給客戶安門框,會安歪斜了,返工的事情不止發生一次了,但他喜歡和小王一組干活,因為這孩子性情好,整天歡歡喜喜的,好像沒愁事。
每到正午,我會去超市買了各色包子,和工人們一起吃午飯。我備了桶裝的高粱燒酒,讓他們每人喝點,解解乏。那些做體力活的男人,幾乎沒有不愛酒的。小王本來話就多,喝上酒后,更是什么都講了。他告訴我,為了省錢,他們在哈爾濱,晚上不能住旅店,只能住浴池。因為浴池的木板通鋪便宜,一宿十塊,而且那里還免費為客人洗衣服。如果洗澡呢,只收他們一半的價錢。已多年不進公共浴池的我,并不知曉如今的浴池還兼做旅店。小王對我說,這樣的浴池,哈爾濱火車站附近就有好幾家。我向他打聽,住在那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小王對我說,有來哈爾濱看病的,有像他們這樣干體力活的,還有常年上訪告狀的。最多的,是南方那些春播完、來北方打工的農民。他們像候鳥一樣,大雁南飛了,就會離開哈爾濱,回去秋收。他說大家住在一起很有意思,南腔北調的,他每天晚上都像在聽戲。
小王的師傅對我說,住浴池雖然便宜,方便,但也尷尬。因為晚上的時候,浴池的按摩女兼做皮肉生意。他們也不背著人,就在浴池搓澡的躺椅上買賣,睡在板鋪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小王聽他師傅這么說,漲紅了臉,打斷他的話,不讓他繼續這等話題,并高叫了一聲:“埋汰!”
小王講的浴池的故事,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裝修的間隙,我去了火車站附近靠近海城街的一家私人浴池,那里確如小王所言,夜晚兼做旅店。白天的時候,通鋪是沒人的,只有軟塌塌的行李堆在鋪上。到了傍晚,住客才陸陸續續回來。而這樣的地方,為了招徠生意,的確免費為住客洗衣服。你一進院子,就會看見曬衣繩上掛著一溜兒衣服。
小王和他師傅,做完我家的活兒后,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可是他們的影子,卻沒有消失。他們進入了我的“文學記憶”,成為一筆素材,記錄在我的筆記本上。每當我翻開素材本的時候,一看到關于小王的這一段,就有一股沖動,想寫寫那樣的浴池,可是始終找不到一個“突破口”。
去年,我看到一篇報道,說是如今少年犯在逐年增加,他們犯罪的原因,有的是家庭的因素,比如父母離異,或是因家里過于貧窮鋌而走險;也有社會的因素,比如接觸了混跡于市井間的不良人物,社會渣滓等等,漸漸被拉下水。很奇怪,這篇文章立刻讓我聯想起小王,想起住在浴池的他,如今他是否還做安裝工?他會不會在那樣的地方走上犯罪的道路呢?
在開始一部長篇寫作之前,我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寫出了《泥霞池》。其實愿望也比較簡單,我想探究一個少年犯罪的社會根源。在這里,記憶中的小王化成了陳東,而傳說中的洗衣婦成了小暖。如果男性讀者把更多的同情給予了小暖,而女性讀者把更多的同情給予了陳東,我都會很高興,因為只有善良的人,才會更多地同情異性的不幸。這部中篇,也是我放置時間最久的作品。直到長篇初稿完成,我才把它拿出來,細致地改了兩稿。我不敢說對它有多滿意,但我盡力了,而且表達了想要表達的。除了故事本身,我更想讓讀者知道,在我們的生活中,有泥霞池這樣的地方。
2010年4月13日香港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