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民間傳說,容家院地下埋藏著數不盡的金銀財寶,特別是那個價值連城的明月珠,至今還藏在容家院的某一個角落。公元二十一世紀,開發商金毛看中了這地段,容耀宗高低不肯搬,成了著名的釘子戶。容家最終能否守住自家大院呢?
一
容耀宗家是旗人,祖上是正紅旗。老祖宗從遙遠的科拉沁草原跟隨著滿人入關,最后留居在中原。據說容家的祖上好像還沾著點皇親國戚,家底殷實在古城頗有名氣。到了容耀宗父親這代,雖說不能跟祖上比,但靠著祖上的積蔭,就是掃掃家里的墻旮旯,日子照樣也能過得滋潤。只是容家有個遺憾,容老爺年近半百,一直膝下無子。容家大太太整天在家求神拜佛吃素念經,喝神水貼黃符神經兮兮的,也沒見肚子鼓起來。容老爺子五十歲的時候對大太太徹底死了心,就納了一個小妾。這個妾叫小喜,是個漢人,原本是戲班子里學藝的一個小戲子,還沒有正式上過臺。小喜長得眉清目秀,淺淺一笑兩個酒窩。有一次容老爺去戲園子看戲偶爾看上了,就跟班主商量買下了。那時小喜才十六歲,但發育得很飽滿。小喜的名字是過門后容老爺給起的,下人都喊她小喜太太。大太太看見老爺把小喜太太娶進門,就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任何人不見,連吃飯都讓人送。她一個人在屋里哭哭笑笑,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東掖西藏,把金銀首飾往墻縫里塞,把珠寶藏在地磚下,再后來把送來吃的東西也朝被窩里掖,等東西爛得流了水發出了難嗅的氣味才讓下人發現。容老爺去她的房間,她神情怪異地哭哭笑笑,讓容老爺毛骨悚然,于是容老爺便去得更少了。第二年的農歷小滿那天,小喜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容府上下像過年一樣熱鬧高興。而就在這天晚上,大太太用三尺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容老爺五十多歲才得了這么個兒子,那種喜悅是無法用文字表達出來的,容老爺給兒子起了耀宗這個名字,他期待著這個孩子以后能光宗耀祖。容耀宗小的時候就是讓家人給寵壞的。他還在手里抱著的時候,來人必須先叫他跟他打招呼,否則再叫他他就把小臉扭一邊去。容耀宗小時候要看戲,容家必須包一排座,因為容耀宗不肯讓外人挨著他坐。容耀宗是小滿那天生的,乳名叫小滿兒。恰巧前街有個姓黃的掏糞工家里也有個兒子叫小滿。容耀宗聽見街上有其他叫小滿的就不干了,他跟他父親說,我叫小滿了,他憑什么也叫小滿,就他家那臭大糞味兒也配叫小滿?我叫小滿他不能叫小滿。
于是容老爺就趕緊派人找到黃家商量,他家兒子能不能改個名不叫小滿。黃家人不滿地說,我兒子比你們兒子大,小滿是我們先叫的,再說現在是民國了,小滿這名字又不是犯了皇上的忌諱兒,憑什么我們不能叫?要改也得讓你們改。容老爺子只好暗下使了幾個錢給黃家說,只要不當著容耀宗的面叫就行了。這才擺平了此事。
容老爺畢竟年紀大了,在容耀宗十歲那年忽然生了場大病,沒有挺過去。容老爺在快咽氣的時候拉著小喜太太說,喜兒,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滿兒,他還沒長成人。這個孩子自小沒有吃過苦,我怕以后生活有變故,他會受罪。我已經給你們娘兒倆想好后路了。我把家產都買成了房產,以后你們娘兒倆就靠出租房產吃瓦片也能過一輩子,就是以后再難也不至于讓容家的后代流落街頭。小喜太太攥著老爺的手哭得如雨打梨花,說,老爺呀,你不能就這樣甩下我們孤兒寡母呀,你走了我們靠誰呀。可人生在世就如一盞燈,在這個世界上或明或暗地亮著,人死如燈滅,容老爺那盞燈在風雨飄搖中熄滅了。
容老爺子走了,寶善街的一大片房子成了容家的房產,喜太太雇了個差幫助容家打理房產。容家母子倆只消在家收收房租,靠著吃瓦片,日子照樣過得滋潤。
容耀宗依然是脾氣很大,跟人斗蛐蛐玩彈蛋,只能贏不能輸。蛐蛐斗輸了他就把自家的蛐蛐罐給砸了,彈蛋彈輸了他就用腳在地上使勁跺彈蛋。弄得這條街上的人都嫌他德行不好不愿跟他玩。喜太太因為兒子父親走得早可憐他,便不忍心拘束他,所以由著他的性子玩。只是看他鬧得不像話的時候會說他兩句。又過了二年,容耀宗上了高中,他已經不屑跟街坊鄰居的伙伴玩了。早年間玩的小伙伴大多因為家境不好,早出去做工了。容耀宗學會了擺譜,他整天像個公子哥別著派克金筆吹著口哨騎著自行車在校園里游蕩。跟幾個家境相當的同學在一起議論班上哪個女同學最漂亮;或是談論英納格和白浪多手表哪個款式更好;三槍和風頭自行車哪個牌子更老。
喜太太信了基督,給自己年輕守寡的生活來了點信仰。每個星期天喜太太都要到教堂去做禮拜,聆聽主的教誨;有空就讀讀《圣經》或是陪朋友喝喝茶聽聽戲;興趣來了的時候也跟幾個朋友在自家院子的葡萄架下調調嗓音唱段久已荒疏的老戲:
頭戴金冠壓雙鬢
當年的盔甲我又上了身
帥字旗飄入云……
容家的日子過得自然舒展,哪怕外邊世界千變萬化,仿佛跟容家的關系不大。房租是鐵桿莊稼,政治他們娘兒倆沾不上邊。容家的院子藏在居民的千山萬壑之中,滋潤而不顯山露水,富貴而不打眼。就像一套織錦內衣,富貴包裹在容家的院子里。他們以為他們可以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可是他們錯了,因為解放了。
二
解放了,容家的生活變了個樣。政府沒收了私人財產,容家寶善街的大片房產都充了公,只給容家母子留下了他們現在居住的那棟明三暗五的老宅。
解放了,鐵桿莊稼沒有了,容耀宗必須出去工作,否則就沒有了生活的來源。容耀宗通過朋友介紹,在一個中學謀了個總務的差事。過去容耀宗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現在每天早晨起床上班是讓容耀宗覺得最痛苦的一件事。
容家原本是一個獨門獨戶的院。解放后被重新分割了一下。東屋住著容家,一排廂房因為臨街,做了供銷合作社在外另開了門,另一排廂房搬進了一戶人家。
非常湊巧的是,容家院里新搬進來的那戶人竟是當年跟容耀宗同叫小滿的黃家。后來他們的兒子改名叫黃石頭,再后來黃石頭的父親去世了,黃石頭子承父業接過了父親的糞勺也當了掏糞工。因為在舊社會掏糞工生活在最底層,新社會就是為了讓勞動人民過上好日子,所以政府特別地讓黃石頭一家搬進容家院。
真是日月輪回,早些年誰會想到一個窮掏糞工能住進容府這樣的深宅大院,就是隔著門縫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致。黃家人住進了容家院,看見院里的荷花缸葡萄架石榴樹像看戲里的景致,連走路都踮著腳像騰云駕霧一般總覺得是在夢里。
那時候古城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在公共廁所解決問題,條件再好的也就是在家備個馬桶。過去的茅廁沒有化糞池,靠掏糞工人從糞坑里一勺一勺地挖出來裝進糞車拉到郊外。黃石頭每天半夜兩三點鐘趁人們起床之前把茅廁掏干凈,等六七點鐘人們開始起床的時候,他已經下班回家了。黃石頭的個子很高,骨骼很粗大,一張臉有些長,中間顴骨突出,很像街頭賣的烤白薯。有人給他起了個大白薯的外號。整個一條街的人幾乎都喊他大白薯,倒把他的大名給遺忘了。自從大白薯一家搬進院里,容耀宗總覺得院里彌漫著一股臭大糞的味兒。容耀宗每天早晨起床到自來水管跟前洗漱的時間偏偏又跟大白薯一身糞味地從外邊回家的時間相吻合,倆人常常要共用一個水龍頭。過去容家獨門獨戶的自來水龍頭,現在竟成了院里公用的,容耀宗覺得一百個不方便。每天早晨他正洗漱的時候,大白薯一身屎味地擠在他跟前洗手,他直想干嘔。有次,他終于忍不住說,大白薯,你能不能等我洗完了再過來洗。大白薯眼睛一翻說,憑什么?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我礙你什么了。聽見倆人戧戧,喜太太趕緊在屋里叫道,耀宗,快遲到了,你還不走。容耀宗順坡下驢騎著自行車上班去了。
解放了,窮人和富人的地位翻了個。新社會,出身不好的人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容耀宗也得夾著尾巴做人。但是容耀宗實在忍受不了大白薯在他家院子里的所作所為。容家院里原本有個荷花缸,里面養著小金魚,上面漂著幾葉浮蓮開著雪青色的蓮花,容老爺活著的時候常捏著魚食在荷花缸邊逗小金魚玩。后來沒人管了,缸里沒有小金魚了,只有幾片荷花要死不活地挺著,水也差不多干完了。大白薯閑著的時候常喜歡跟荷花缸較勁,他不是運足了勁去推缸就是想把缸提起來,一身蠢勁沒處使,整天拿缸當玩意兒。還有挺好的葡萄架,他仗著自己個高,把臭烘烘的鞋舉到葡萄架上曬。吃飯的時候,大白薯總是端著小臉盆似的碗蹲在院里吸著面條或喝著粥,那呼哧呼哧的聲音整個院里都能聽見。容耀宗正在屋里喝著母親做的八寶粥,吃著小麻油淋的玫瑰大頭菜,聽得心煩時,他用筷子指著院里的大白薯對母親說,媽,你看那大白薯簡直是豬托生的,你聽那吃東西的聲音跟豬拱槽有什么兩樣?喜太太聽了兒子的話,慢條斯理地說,孩子,主說,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的。現在世道不同了,你要學會寬容學會忍耐,才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
其實大白薯也同樣看不上容耀宗,一個大男人整天游手好閑,油瓶倒了都不扶。現在倆人住在一個院里,互相不對眼。
有一天容耀宗中學的同學來家玩,倆人坐在院里的石凳石桌上下起了象棋。大白薯正好閑著在家,便也湊過來看。容耀宗要輸棋了。容耀宗是輸不得的人,扭臉一看大白薯站在他身后,就說,背后背個豬,走哪兒哪里輸。大白薯不理會他的話,看著棋盤說,你拱車呀!拱車正好別著他的馬腿。容耀宗不服氣地說,拱什么車,拱車有什么用!容耀宗的同學抬頭問,你會下象棋?大白薯憨憨一笑說,會一點。
容耀宗的同學覺得大白薯支的著有些水平,就說,那你來!大白薯一聽就毫不客氣地蹲在地上借著容耀宗的殘局跟那人繼續下起來。讓容耀宗沒想到的是,大白薯用容耀宗的殘局竟然贏了容耀宗的同學。
容耀宗的同學走了,容耀宗覺得丟了面子,就對大白薯說,你不是能嗎?咱倆來一盤。
于是,倆人在院里你拱車我跳馬地干起來了。果然容耀宗輸多贏少。容耀宗心里很不服氣,他覺得自己的智商應該在大白薯之上,所以他輸給大白薯是件很丟人的事。于是,倆人的下棋就有了火藥味,不是下棋而是較勁。大白薯下棋的時候喜歡哼戲,還喜歡把吃掉對方的棋子攥在手里砸得啪啪直響。容耀宗見不得他得意,就規定下棋的時候不許發出響聲。越是規定多,贏棋的時候越容易得意,大白薯要贏棋的時候就一臉抑制不住的得意,眉飛色舞地晃著腦袋。于是容耀宗又規定贏棋的時候不許笑,以后倆人再下棋都得板著臉。有一次倆人吵架把棋盤都給撕了。那時大白薯的母親還活著,她掀簾子伸出頭來說,石頭,你倆下棋又不當飯吃,可不興鬧得紅臉撕棋盤。喜太太在葡萄架下搖著鵝毛扇微笑著對大白薯的娘說,黃嫂,你別把他們倆當回事,都是狗脾氣。小喜太太信教,對任何人都是和顏悅色的。
這兩個人像歡喜冤家一樣,吵得再狠仇結不下,就像天上的烏云積得再厚一會兒就風吹云散了。但容耀宗不得不承認大白薯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不管玩什么他都很難贏他,他想大白薯如果上學肯定在他之上。但嘴上他是萬萬不肯承認的。容耀宗的朋友不多,其實在他心里非常依賴大白薯,如果哪天他沒有看見大白薯,心里就有種失落感。他和他的關系就像矛和盾的關系,彼此排斥又彼此相依。
三
有一日,容耀宗發現大白薯穿了件新藍卡其布解放服,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傍晚又鬼鬼祟祟地回來了。沒過多久,大白薯家的門上貼出了一副新對聯:
百年佳偶共天長映日紅蓮并蒂開
橫批:百年好合
然后一大群鄉下人送來了一個陌生姑娘,吃了一頓豬肉燉粉條的熬菜,放了兩掛鞭炮,黃石頭結婚了。媳婦是從老家娶來的,長得黑黑瘦瘦的,一只眼皮上還有個小疤瘌,讓人覺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大白薯結婚的時候,喜太太專門送去了一床鴛鴦戲水的緞子被面,這大概是黃家收到的最重的禮物,讓黃家感激不盡。
一年后,大白薯的媳婦秀芝給大白薯生了一個小子,正趕上困難時期沒有口糧,秀芝奶水不足。大白薯不知道在哪里牽回一只羊,放養在院角的花壇里,給兒子擠羊奶。羊把容家種了許多年的梔子花和干枝梅踩得一塌糊涂,羊拉的糞便把院里弄得膻烘烘的。容耀宗跟母親抱怨說,看看這院還怎么讓人住呀?過去只是大糞臭,現在還改羊圈了,我們好好的一個家給弄成這個樣子,真想把他們都轟出去。喜太太聽了趕緊說,耀宗哇,你糊涂呀!你以為這還是過去咱們那個家嗎?那個家早沒有了。你可不能口無遮攔地亂說話,萬一說錯了讓人給你扣個政治帽子就壞了。媽這一輩子快過完了,該享的福也享了。可你還年輕呀,你還沒娶媳婦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讓媽百年之后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呀!喜太太說到這里眼圈有些紅了,她用手帕輕輕地拭了一下眼角又勸解地說,再說現在是困難時期,大家都不容易,過日子不就是個熬嗎?熬得滴水成冰,熬得云開日出,萬萬不能躁。
但是容耀宗沒有母親那么好的修行,他上班出門,看見大白薯正精心地擠羊奶,他忍不住刺打了大白薯幾句,你明天再牽一頭豬回來呀!這院改你家牧場得了。說完揚長而去。喜太太聽見了趕緊掀簾子伸出頭來說,石頭,你別理他,晚上回來嬸說他。大白薯聽了委屈地說,嬸,我也是沒有辦法呀,現在糧食供應緊張,秀芝沒有奶,我不弄個羊,孩子就養不活了!喜太太聽了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天大白薯的羊殃殃的,誰給羊吃的干草上灑了水,羊拉肚子咩咩地叫了一晚上。大白薯拿著搪瓷缸干急擠不出羊奶來。他舉著空缸子憤怒地喊著,誰這么缺德!
中午的時候,喜太太拿著一盒蛋糕到黃家。這蛋糕是前兩天圣誕節,喜太太去教堂,羅神甫親自烤制的。羅神甫跟喜太太是多少年的老朋友,羅神甫感嘆地對喜太太說,現在牛奶和雞蛋都供應緊張,已經很久沒有做蛋糕了。臨走的時候羅神甫還送了喜太太一些。喜太太一直沒有舍得吃。
喜太太把蛋糕放在黃家的桌子上笑吟吟地說,讓我來看看這孩子又長了多少。大白薯兩口子趕緊把嬰兒抱到喜太太跟前說,讓喜奶奶瞧瞧。喜太太掀開嬰兒的包被看了看說,怪不得人家說只愁生不愁長,才幾天沒有見又長大了不少。說完把蛋糕遞給大白薯說,聽說羊病了擠不出奶,先把這個拿開水泡泡喂喂孩子吧。大白薯兩口子看見蛋糕大吃一驚,糧食困難時期,能送一盒蛋糕是多么厚的禮呀。大白薯連忙用手推擋著說,嬸,這東西您留著吃吧。喜太太說,大人少吃一口沒關系,孩子可不行,你給孩子貼補貼補吧。大白薯兩口子正為小孩沒有吃的擔心,見喜太太送來蛋糕感恩不盡。
喜太太走的時候,扶著門檻回頭對送她出門的大白薯說,石頭,耀宗毛病挺多的,但也沒有什么壞心,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大白薯低著頭說,嬸,我知道了。我比他大,以后我讓著他。喜太太露出笑容說,石頭,我知道你是個厚道的孩子,以后耀宗要有什么出格的事,你看在嬸的面上,多擔待著他。大白薯低著頭又說了一遍,我知道了,嬸。
晚上容耀宗回家想吃蛋糕,喜太太說送人了,容耀宗著急地說,媽,您昏了頭了?怎么把蛋糕送人了。喜太太看了他一眼問,那羊草上的水是你灑的吧?容耀宗低頭不語,喜太太告誡說,耀宗,害人之心萬萬不可有哇!
不久,容耀宗也結婚了。媳婦是喜太太挑的,叫賢淑,是喜太太一個教友的外甥女,娘家并不在本地。賢淑在東大街的一家茶葉店賣茶葉,人長得瘦瘦的,皮膚黑黑的,但很耐看,茶葉店的生意很清淡,所以人說話也是秀秀氣氣的。因為長期賣花茶,賢淑的身上總彌漫著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容耀宗對賢淑并不是很滿意,容耀宗的本意更喜歡豐滿妖嬈些的女人。這些年來他也交過幾個女友,但母親都不中意。喜太太說,娶媳婦是要居家過日子的,妖道的女人要敗家的。喜太太牢牢地把握著容耀宗的婚姻大關,最后選中了賢淑,容耀宗也挑不出賢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像一道普通的家常菜,挑不出毛病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一年后賢淑生了個女兒,容耀宗聽說賢淑生個閨女心里很不爽,索性連醫院都懶得去,氣得賢淑在醫院里偷偷落淚。喜太太一邊給兒媳婦做飯,一邊數落他說,有你這樣當爹的嗎?男孩女孩不都是你的骨血,怎么能連看都不去看看?容耀宗半依在床上,一邊懶散地翻著小說一邊漫不經心地對母親說,過兩天不就回來了嗎,到時不是得天天見,非得趕著今天去?說著眼睛朝窗外瞄了瞄又說,外邊又刮北風了,到處揚著風沙,出門張嘴就是一口沙子,我現在不想出門。喜太太也沒有辦法,只得抱著保溫桶親自給兒媳婦送飯去。容耀宗一個人無聊地呆在屋里,大白薯掃院子的刷刷刷聲一陣陣地傳來,容耀宗聽著那聲音像是在對他炫耀,容耀宗心里恨恨地想,憑什么他大白薯生兒子,我就生閨女。
四
一晃幾年過去了,大白薯的兒子都開始上小學了。大白薯兒子長得像他的母親,臉型圓圓的,中間有些凹,從小得了個小凹斗的外號,他的大名除了在學校很少有人叫。小凹斗很淘氣,每天放學不是彈彈蛋就是斗蛐蛐,最不愛寫作業,經常被老師留校。這天老師讓同學給他家帶口信說,小凹斗三天沒有交作業了,氣得他母親秀芝用小笤帚疙瘩朝小凹斗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下,下午沒課不許他出院門,逼著他在家老老實實地寫作業。小凹斗哼哼唧唧地把作業本放在院里的石桌上,一邊寫作業,一邊唱著流傳的順口溜:
倒霉倒霉真倒霉
老師讓我交學費
她去找我媽,我媽不理她
她去找我爸,我爸不在家
她去找我姐,我姐做游戲
她去找我弟,我弟給她放個屁
……
正巧容耀宗回家,聽見小凹斗的順口溜呵呵大笑起來,他用手擰著小凹斗的耳朵說,你們這一家人可真行!容耀宗因為自己生了個女兒,對小子很感興趣,沒事的時候常逗著小凹斗玩。小凹斗剛會說話的時候,他就教小凹斗喊他父親大白薯,喊一次給塊糖。有次大白薯帶兒子出去玩,有人問小凹斗,你爸爸叫什么?小凹斗竟脆生生地說,大白薯!把大白薯弄了個滿臉通紅。后來小凹斗長大了,才知道大白薯是父親的外號,不敢再叫了。
小凹斗正在寫作業,忽然聽見墻根處有蛐蛐的叫聲,那聲音特別地亮,一陣陣唧唧地叫著,撩得小凹斗心里癢癢的,小凹斗根據聲音判斷這一定是個二尾蛐蛐,他有些忍不住了。他朝自家的大門看看,母親在屋里沒出來,他便躡手躡腳地站起來順著蛐蛐的叫聲尋去。
蛐蛐的叫聲在容家的墻根處,那里堆著一些容家的陳年雜物。小凹斗輕輕地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掏干凈,然后翻磚揭瓦地找著蛐蛐。容家的院子原本都是青磚鋪成的,墻根處因為人去得少,地磚大多數都是整的,一掀底下濕淋淋的藏著許多蟲兒。小凹斗循著蛐蛐的聲音一塊塊地揭開地磚看看然后放下,蛐蛐像跟他捉迷藏一樣,聲音總是飄浮不定的。小凹斗揭開最里面的一塊地磚時,土被蚯蚓拱得松松的,好像有個東西露出頭來。小凹斗把土一扒開,露出個小瓦罐來,他把手伸進小瓦罐里摸出個錫紙包,正想打開看時,聽見自家有聲音好像有人要出來,小凹斗趕緊把錫紙包塞到口袋里,用腳踩了踩地磚朝座位上跑去。
這時她母親掀簾子出來問,你又在干什么?小凹斗趕緊說我想在墻根撒泡尿。秀芝說,不是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在院里撒尿的嗎?小凹斗吐了吐舌頭趕緊說,我還沒有撒呢。母親看了他一眼教訓說,趕緊寫作業,小心一會兒你爸爸回來收拾你。說完又進屋了。
小凹斗看母親進屋后,趕緊從口袋里往外掏東西。小凹斗口袋里的東西太豐富了,有扣子彈蛋煙紙盒還有空牡蠣殼和釘子,小凹斗從口袋里找到那個錫紙包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個小拳頭大小的珠子。這顆珠子呈青灰色,很透亮,里面似乎有若隱若現的紋路。
那天太陽真好,知了在高大的槐樹上了了地叫著。小凹斗百無聊賴地拿起珠子對著太陽瞄去,陽光是那么強烈,把小凹斗手中的珠子照得透亮,小凹斗在珠子里看見了一條金色的卷毛獅子狗。他有些不相信,轉了轉方向又看了看,獅子狗竟然跟他臉對著臉,他連獅子狗的藍眼珠兒都看得清清楚楚。
秀芝從屋里出來,看見小凹斗正在玩彈蛋,就呵斥他道,你就玩吧!今天不寫完作業,就不許你吃飯。小凹斗對母親大聲說,媽,你快來看呀,這珠子里面有金毛獅子狗!小凹斗把珠子塞到母親手里非要她看,秀芝推不過,就接過珠子對著太陽看去,她沒有看見金毛獅子狗,她看見的是一片蕎麥地。她有些不相信地轉了轉珠兒,那蕎麥地仿佛被拉近,她連蕎麥上的小花瓣都看得清清楚楚。
容耀宗掀簾子出來,小凹斗又叫住容耀宗說,容叔,你看我這珠兒里面有景兒,我和我媽看的不一樣的。看你能看見什么?容耀宗聽了,半信半疑地接過小凹斗手中的珠子對著太陽瞄去,結果他看見了一樹開得正艷的桃花兒,他不信地又轉了轉角度,仍然是桃花兒,連桃花上的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驚呆了,他知道這一定是個寶物!他攥著珠子問小凹斗,你在哪兒弄來的?小凹斗想,不能說在這院找到的。容叔會說是他放在那里的。爸媽說不讓惹容叔。于是他撒了個謊說,我彈蛋贏的!容耀宗不肯撒手地說,騙我的吧,是不是在這個院里找到的?小凹斗說,不是。然后去搶珠子。容耀宗把手攥得緊緊的,倆人鬧成一團。秀芝在一邊只好呵斥小凹斗。正好大白薯從外邊回來,他看見小凹斗跟容耀宗糾纏成一團,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連忙拉住兒子。容耀宗看見大白薯回來了,也不好意思再跟小凹斗鬧下去了,于是一松手小凹斗就把珠子搶到了手。這時小凹斗的臉上被汗抹得一道黑一道白的,他攥珠子的手藏在背后,一副不屈不撓的神態。
大白薯聽媳婦和兒子說這珠子的神奇,有些不相信,他從小凹斗手中要過珠子來,對著太陽,瞇縫著一只眼睛朝珠子里看去,他看見的是一頭黃牛,一頭低著頭弓著腰使勁前奔的牛。
這時院里的人都出來了,喜太太看見的是一幅風景,上面樓臺亭閣一應俱全。賢淑看見的是一把美麗的洋傘……反正每個人看到的東西幾乎都不一樣。
大白薯對這顆珠子產生了興趣,這到底是個什么稀罕物?大白薯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但他內心十分聰穎。他平時不賭不玩,最喜歡的事就是每天去相國寺聽說書。因此對歷史上三皇五帝的歷史也略知一二。大白薯想,他們這個古城是大宋三百多年的京都,宋朝的清明上河圖就表現了當時的繁榮景象。只是因為后來黃河泛濫,古城被黃河的淤泥埋了幾層,老城早就成了地下城了。他們這個城市的地下不知藏了多少寶藏。
大白薯又把大家看到的圖案仔細地想了想,他忽然有種靈感,他覺得大家看到的圖案似乎跟他們本人的命運有著某種說不出的關聯,難道這真是一個神奇的珠子?
這天晚上,有個人同樣也睡不著,那就是容耀宗,因為他也惦記這顆珠兒。容耀宗總覺得小凹斗說的這顆珠子來歷有些不清不白。他知道這顆珠子一定是個無價之寶,可它是怎么落到小凹斗手里的呢?容耀宗總有一種預感,這顆珠兒應該是他們家的。因為只有他們容家才配有這樣的東西。
容耀宗抬頭朝母親的房間望去,母親屋里的燈光還亮著。容耀宗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趿拉著鞋到母親的房間去了。
此時喜太太正在燈下翻閱《圣經》,喜太太是個虔誠的教民,見兒子進來,喜太太輕輕地掩住手中的《圣經》問,這么晚了你還沒有睡?臥在喜太太身邊的寵物貓多福也不滿意地朝他喵喵地叫了幾聲。
容耀宗心事重重地坐在母親的床跟前說,媽,我在想一件事,今天小凹斗拿的珠兒會不會是咱們家的東西?我過去聽您說過,大媽瘋了整天到處藏東西,這會不會是她藏的東西?喜太太看了看兒子,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擁有任何一樣東西都講一個緣分,強求不得。主說,凡事包容,凡事相信,不做無禮的事,不求己益,不動怒,不圖謀惡事。兒子,這個世界上好東西太多了,也許福兮禍所伏。
容耀宗索然無味地坐在那里聽著母親給他講上帝,心里仍然掛念著那顆珠子!
五
容家院里出了寶貝的事不脛而走,有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拐彎抹角地都找到容家院,要看珠子。有開車來的,有提著點心來的,都想看看自己能在珠兒里看見什么。開始大白薯還有求必應,后來來的人多了,良莠不分,不但打亂了他們的正常生活,有人還趁機偷了院里的東西。于是,大白薯決定不再把珠子拿出來了。
容耀宗有個情人叫金盤。金盤是職工醫院牙科的護士,有次容耀宗牙疼去看病認識的她。金盤長得很特別,高高的鼻梁黃眼珠,粉白的皮膚自然曲卷的黃發,特別是她的胸特別的豐滿,長得十分妖嬈。據說她祖上有猶太人的血統,人稱洋金盤。職工醫院牙科就因為有了這個洋金盤,經常人滿為患。特別是洋金盤的笑有種銀鈴般的亮和脆,能讓男人的骨頭都酥了。喜歡洋金盤的男人很多,只要她開口,每個男人都心甘情愿地為她服務。據說洋金盤的丈夫是個銀行職員,他根本挾制不了風流的妻子,對妻子的行蹤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耀宗從見到洋金盤的第一眼起就強烈地迷戀上了這個女人。為此他經常“牙疼”。但洋金盤很多時候是敷衍他,這讓容耀宗很喪氣,他知道要釣洋金盤這樣的女人不下本錢是根本不行的。為了博美人一笑,他把母親給賢淑的珠寶首飾當作禮物一件一件地偷偷送給了洋金盤。
每到晚上,容耀宗看著身邊勞累了一天睡相不雅的妻子,就想,哪天能把身邊的賢淑換成洋金盤,那將是多么美妙的事呀!想到這里,容耀宗常常為自己鳴不平,要是擱在過去,憑他們家的實力,他容耀宗什么樣的女子娶不來,怎么會娶賢淑這種女人?那洋金盤還不是像蜜蜂一樣圍著自己團團轉。想到洋金盤,容耀宗就渾身燥熱,爬起來又從賢淑的首飾盒里摸去了一個翡翠手鐲。
容耀宗拿著翡翠手鐲去找洋金盤,洋金盤一邊把手鐲帶在自己豐潤白皙的手腕上,一邊笑吟吟地朝容耀宗的身上蹭了蹭說,哎,正說找你呢,聽說你們院里出了個寶貝,帶我去看看?容耀宗渾身酥麻麻地捏了捏洋金盤的手說,你想看那還不好說。洋金盤一邊玩著手鐲一邊歪著腦袋看著容耀宗說,你敢帶我上你家?容耀宗遲疑了一下,洋金盤呵呵地笑了起來說,不敢了吧?容耀宗被洋金盤一激就說,他們知道你是誰?想去現在就走!
賢淑正在生煤爐子,因為柴火濕,她生了幾次都沒著起來,她正拿著破蒲扇拼命地扇爐子,鼻孔邊吸了一圈煤煙灰,跟長了一圈小胡子一樣。這時容耀宗推著自行車領進來一個極其妖嬈的女人,一頭黃發撲棱著,一對黃眼珠兒骨碌著,一身鮮亮的衣服,一臉嫵媚的笑,讓容家院都亮堂了許多。這個女人就是洋金盤。
容耀宗進院像沒看見賢淑一樣,殷切地把洋金盤介紹給大白薯,說一個朋友想看看珠子。洋金盤把手中提著的二斤點心遞給大白薯,大白薯看了看洋金盤又看了看賢淑,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屋拿出了他的寶貝。
這天天氣不太好,有些陰沉。洋金盤小心地接過珠兒,用食指和拇指夾住,然后舉到亮處看著,她胳膊上的翡翠手鐲在她粉白的手臂上滑動著。洋金盤的手不斷地捻轉著珠子仔細地看著。容耀宗在一邊性急地問,你看見什么了?洋金盤沒有回答他,又看了一遍才把手放下。洋金盤把珠子還給一邊等著的大白薯,笑吟吟地說,我看見的是一只鳳凰。容耀宗夸張地說,哇呀,看了這么多人,你是第一個看見鳳凰的。大白薯用懷疑的眼神看了一眼洋金盤,沒有說話,抱著寶貝進屋了。
這時喜太太正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窗,她看見洋金盤手腕上的翡翠手鐲上下飛舞著發出幽幽的光澤。
看完珠兒,洋金盤要走,容耀宗又和她一道出了院子。這倆人自始至終仿佛根本沒有看見正在院里生爐子的賢淑。賢淑一臉煙灰地站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不爭氣地滾落下來。前兩天上班的時候,同事文芳曾跟她說,賢淑,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老容騎著車,后面還帶著一個洋婆子。賢淑一邊泡著茉莉花茶,一邊笑著說,哪來的洋婆子呀?文芳吃驚地說,賢淑,你沒聽說?職工醫院有個洋婆子騷得很,人家都叫她洋金盤。古城不大,有個著名人物幾乎全城人都知道。看來這就是文芳說的洋金盤了。大白薯走出來看著二人消失的背影說,就她那樣的能看見鳳凰,打死我也不信,我看她八成看見的是狐貍精。
賢淑把手中的蒲扇使勁地朝地上一扔,捂著嘴朝屋里跑去,中午飯也不肯做了。
中午容耀宗請洋金盤上又一新去吃小籠包子。又一新是古城的老字號,它的小籠包子最有名。
容耀宗要了兩籠包子,兩人一邊吃著一邊聊著。表面上倆人規規矩矩地吃著小籠包子,桌下洋金盤的腿纏繞著容耀宗的腿來回晃著。
洋金盤一邊蘸著醋吃著包子,一邊問道,哎,剛才在你們院那個拿著破蒲扇一臉煙灰的女人是你老婆吧?容耀宗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洋金盤用腿夾一下容耀宗的腿調笑著說,你怎么也不介紹一下?洋金盤這一招讓容耀宗心里酥麻麻的,身上的血一涌一涌的。
容耀宗夾起一個蟹黃餡的包子,蘸上姜絲調料,喂到洋金盤的嘴里,很顯然,這時他不想談他的老婆。
洋金盤叼著容耀宗喂到嘴里的包子,用腿又一次夾了一下容耀宗問,哎,你猜我剛才在珠子里看見的是什么?洋金盤歪著腦袋,表情很曖昧。容耀宗說,你不是說看見鳳凰了嗎?
狗屁的鳳凰,我那是騙他們的,我真正看見的是金毛狐貍,是狐貍精。看著容耀宗愕然的表情,洋金盤開心地呵呵大笑。容耀宗也跟著笑起來說,那正好,我看見的是桃花,一個是走桃花運,一個是狐貍精,正好一對。洋金盤托著腮嘖嘖說,哎,那么好一個東西,怎么落在大白薯那么一個人的手里了?洋金盤無限惋惜的樣子。
容耀宗恨恨地說,我跟你說實話吧,那一定是我們家的東西。只可惜落到他人手里了。
下午,容耀宗從外邊回來,賢淑拿眼睛瞪著他,他假裝沒有看見,徑直朝屋里走,嘴里還吹著口哨。自容耀宗跟洋金盤好上以后,他覺得賢淑跟洋金盤好比是豬肉燉粉條對西洋點心。洋金盤通身散發著曖昧的肉香和奶香,而賢淑身上整天是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洋金盤讓他神魂顛倒,而賢淑讓他索然無味。按他家過去的榮耀,他容耀宗娶幾個媳婦都沒問題。一個賢淑就能拴著他的心?容耀宗知道賢淑在怨他,但又能把他怎么樣呢。賢淑的娘家不在本市,她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娘家人撐腰,她敢把他怎么著?想到這里,容耀宗嘴里的口哨聲吹得更響了。
容耀宗的口哨一直吹到母親的房間。喜太太正坐在椅子上讀《圣經》,容耀宗嬉皮笑臉地對母親說,老太太又學習上了。
喜太太看見兒子進來,合上手中的書說,你坐下,我有話問你。容耀宗坐在了母親身邊,撫摸著喜太太身邊正打盹的貓兒多福說,您老人家又有什么指示?喜太太看了看兒子問,那個女人是怎么回事?容耀宗裝糊涂地問,哪個女人?喜太太正色說,你別跟我裝糊涂,中午你帶到院里來的那個女人。
哦,容耀宗裝作剛想起來似的說,你是說上午來看珠兒的那個女人吧。人家也就是想看看珠子。喜太太聽了兒子的話冷笑了一聲說,我問你,我給賢淑的翡翠手鐲怎么戴到她的手腕上了?容耀宗聽了暗暗叫苦,好厲害的老娘,怎么一下子就認出洋金盤帶著的翡翠手鐲了,便低頭不語了。喜太太看見兒子無話可說,便勸導兒子說,孩子,賢良的妻子是家里的財富,妖冶的女人是禍起的根源。你要好自為之。
六
洋金盤有個弟弟外號叫金毛,長得也是鷹鼻子鷂眼,與一般人不同,走到哪里都挺顯眼的。按金毛的年齡是該下農村的,可是金毛說他身體有病,便賴在城里不走,于是就變成了社會青年。金毛整天游手好閑,逢臭下蛆也不是什么好鳥。他知道姐姐生性風流,凡是跟他姐姐相好過的男人,讓他打聽著了都要去敲一把,跟他姐姐好過的男人常常說,金盤風騷,金毛難纏。
金毛得知他姐姐有了新相好后,便打聽到容耀宗上班的單位,在學校門口堵著容耀宗開口叫姐夫,然后找他借錢。容耀宗怕別人知道影響不好,便三塊五塊地經常給他。金毛也有不借錢的時候,來借他的自行車,那比找他借錢還讓他頭疼。容耀宗的自行車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車,那可是英國的名牌三槍牌的,是容耀宗結婚那年一個國外的親戚輾轉多地費好大勁給他搞回來的,平時容耀宗珍貴得像命一樣。金毛■著臉借了幾回,容耀宗沒辦法只好借給他了,說好當天就還,結果十天半月不見蹤影。容耀宗催得急了,金毛終于送回來了。容耀宗一看車,氣得差點吐血,他好好的車借出去,回來后車條斷了好幾根不說,整個車身上被剮得傷痕累累,龍頭都變了形。容耀宗氣得說,你怎么把車弄得這樣?金毛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兄弟幾個比賽飛車。容哥,數你的車硬朗,別的車飛過小河溝早就摔散架了。瞧咱們這車還跟沒事一樣。容耀宗聽了氣得翻白眼說,你就拿著你容哥的心肝去當飛艇?金毛連忙嬉皮笑臉地說,容哥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別那么小氣。容耀宗拿他沒治,便對洋金盤抱怨說,你兄弟咋是那樣一號人呢?洋金盤瞥了一眼容耀宗,毫無表情地說,別跟我說,他的事我管不了。
金毛聽到外邊都傳火了,容家院有個能看見景的稀罕珠子,這樣的事怎么能少了他。他纏著容耀宗帶他去看珠子。容耀宗被他纏不過,只好又把金毛帶回來。大白薯認識金毛,他的名聲在江湖上很臭,大白薯堅決不肯拿出珠子給他看。
金毛看大白薯不肯拿珠子給他看,心里很不爽。他對容耀宗說,容哥,我聽我姐姐說,這個珠子原本是你們家的,怎么就落到別人手里了呢?我看咱們古城也只有你們容家才趁得起這樣的寶貝。容耀宗因為在金毛面前栽了面子,心里也不舒服。金毛乜斜著眼睛給容耀宗燒著火說,一個掏大糞的,好東西放到他手中也糟踐了,不如咱哥兒倆想辦法給他弄過來。容耀宗聽了問,你想怎么弄過來?金毛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然后趴在容耀宗耳邊小聲咕唧了幾句。容耀宗一聽臉變了色搖著頭說,那不行,那不成了綁匪?金毛拍著容耀宗的肩頭說,你怕什么呀?容耀宗還是搖著頭不肯,分手的時候,金毛用他那鷂子一般的眼神盯著他看,容耀宗覺得身上有點冷颼颼的。
七
星期天是做禮拜的日子,一大早喜太太就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夾著《圣經》去教堂。教堂在東大街上,喜太太穿過一條長長的巷子,遠遠就看見教堂那巴洛克建筑的尖頂了。路上喜太太有些奇怪,往日做禮拜的日子在這條巷子上會遇上不少教友,可今天這條路上行人卻寥寥無幾。喜太太疑惑地穿過小巷走到教堂跟前時才發現,教堂的大門給封了,上面貼著一個通知:
革命的同志們:
教堂是國外反動分子宣傳和散布反革命謠言的地方。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辟,保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順利進行,接上級通知,從即日起關閉教堂,禁止做禮拜,如有發現違反者按反革命分子處理。
喜太太看了渾身一哆嗦,她快步離開了教堂。走了幾步又不甘心地停下來四下看了看,然后沿著教堂的圍墻朝后門走去。圍墻的東南處有個不大的小門,這是平時教堂勤雜人員買菜或辦事留的后門。喜太太又四下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敲了敲門。很快有人打開一條門縫,見是喜太太,就把她讓進去了。喜太太走進教堂,只見一片狼藉。教堂天穹的五彩玻璃被人砸得亂七八糟,圣母瑪利亞的像也歪斜地吊在半空中,羅神甫一個人灰頭土臉地站在教堂的中央發著呆。看見喜太太進來,羅神甫神情沮喪地說,喜太太,你以后不能來做禮拜了,街道通知,這里很快就要改造成養牛場,我也要回我的老家南京去了。說到這里,羅神甫兩眼很空洞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阿門!
從教堂出來,喜太太看見教堂兩邊花壇里往日嬌嫩的美人蕉已經成了殘枝敗葉。院內幾棵經年的大法桐飄零著半黃的樹葉,在空中凄楚地搖曳著,往日優雅的紫藤架被人拉倒,斑駁的粗藤在半空中凌亂地耷拉著。自從容老爺去世后,幾十年來,喜太太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是到這個地方度過,是上帝陪伴她走過寂寞的歲月,填補了她內心的空洞,度過了她寂寞的人生。每個禮拜日她和唱詩班的教友們用天籟之歌贊美上帝,這樣的生活讓她從一個失去丈夫的年輕女人走到現在兒孫同堂兩鬢花白。可現在就連這樣一個地方也不給喜太太留下了,這個給她精神洗禮的地方竟然很快就要變成養牛場了。想到這里,喜太太覺得自己變成了迷途的羔羊,頓時覺得無限的傷感,生活失去了寄托,失去了希望。想著想著,喜太太覺得自己胸口突突地跳著疼。
喜太太回到家里后身體就變得懨懨的,躺在床上竟不想動。偏偏這時孫女小園又在出麻疹,把個賢淑忙得團團轉,照顧完小的照顧老的,還要給婆婆煎湯熬藥。
賢淑的心情也不太好,整天很少說話。給婆婆送湯藥時,喜太太半撐著身子接過藥碗說,讓你辛苦了,耀宗還沒有回來呀?賢淑恨恨地說,不回來還好,不回來我還少伺候一個。喜太太聽了吃了一驚,問:賢淑,你是不是伺候我伺候煩了吧?喜太太平時對兒媳婦很好,有事總是向著她,賢淑因為娘家不在本市,跟婆婆倒比一年見不了幾面的娘家人親。賢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眼淚就流了出來說,媽,我不是說你的,我心里有苦哇!耀宗在外有別的女人了,他的心事根本不在咱們這個家。喜太太聽了端湯藥的手在顫抖。其實,從上次洋金盤來她就知道了,那個女人太妖嬈了,男人抗不住。
喜太太太了解她的兒子了,她當初執意要讓容耀宗娶賢淑,就是看上賢淑的本分和簡單。她知道像兒子這樣的人,必須要一個賢惠的媳婦撐著,否則這個家不會持久的。男人都愛風流的女人,可風流的女人哪一個能讓家安寧,哪一個能善始善終呢?喜太太喝了一口湯藥,又苦又澀,正如她的心一樣,她對兒媳婦說,賢淑,一個男人在走路的時候,難免會停下腳步看一看路邊的花花草草,可是不管他走得多遠,他還是要回家的。
喜太太身體好了點,就搬了個椅子在院里曬太陽,多福瞇縫著眼睛趴在喜太太的腿上陪著喜太太一起打瞌睡。吱扭一聲,院里的大門開了,大白薯回來了,喜太太睜開眼睛問,石頭,散場了,今天講的是哪一段呀?大白薯摸著腦袋笑著說,今天講的是三國火燒連營,那老馬講得可真賣勁,驚堂木都拍斷了。唉,也快聽不成了。喜太太撐起身子問,怎么書也不讓說了?大白薯一邊用葫蘆瓢喝著水一邊說,不讓說了,上面說說書的講的都是四舊的內容,可聽書的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就是靠聽說書混日子呢,所以趕了幾次也趕不散。說到這里大白薯又問,嬸,你那個上帝也不讓信了?喜太太撫摸著多福嘆了口氣說,是呀,我們這些人靠什么支撐精神生活呢?
秀芝從屋里拿出一捆芫荽來說,小園出麻疹,芫荽水能發疹子。我到他姥姥家地里薅了些,讓賢淑給小園煎水喝吧。喜太太感謝地說,難得你們這倆孩子,什么事都給我們操著心呢。大白薯笑著說,嬸,一個院的住著,門一關不就跟一家人差不多。
正說著,有人把院門推開,有幾個人要朝院里闖。大白薯高大的身子堵著半個院門問,你們干什么?那幫人說,我們是十五中的學生,來揪斗地主小老婆的。大白薯朝外推他們說,走走走,哪來的什么地主婆呀,誰跟你們說的?那幫學生說,沒錯,有人告訴我們就是這個院。說著還要朝院里擠,大白薯從院門后拿出他挖糞的糞勺說,你們走不走?不走就別怪我了。說著把手中的糞勺朝他們舞了幾下。那幫學生生怕糞勺弄臟了自己的衣服,左躲右閃地搞了幾個回合,最后捂著鼻子跑了。
大白薯回頭再看,喜太太嚇得渾身哆嗦,臉色灰白,半歪在那里說不出話來。大白薯趕緊背著喜太太就朝醫院跑。
大白薯從醫院回來,發現院里一片狼藉,容家還是被人給砸了,賢淑和小園嚇得躲到他家去了。容家的東西四處散落著,喜太太的《圣經》躺在院中,書頁被風兒吹得嘩嘩直響。大白薯撿起《圣經》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石桌上。
容耀宗回來,看見家成了這樣,傻傻地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這晚是月食,有半個月亮被黑翳遮住了。大白薯按著古老的習俗,提著洗臉盆跑出了院去,他一邊用搟面棍敲著臉盆,一邊大聲喊:
有盆敲盆有罐敲罐,月亮讓狗吃了半拉。
寶善街的許多人聽見大白薯的叫聲,趕緊從屋里跑出來,很快到處都響起敲臉盆敲罐的聲音。按照古老的習俗,這樣能把天狗嚇走。
八
容耀宗從學校出來,金毛從學校門口的那棵大槐樹后閃出,叫道,容哥。容耀宗看見他渾身一哆嗦。金毛皮笑肉不笑地問,容哥咱倆的計劃你忘了?容耀宗應付他說,最近家里出了許多事,我母親住院了。金毛得意地說,你只要把咱們的事辦好,那些人我可以幫你擺平。容耀宗看著金毛問,你怎么知道我家有什么事?
金毛得意地說,不就是幾個學生嗎?好辦得很。不過你還不動手我可不管了。說不好還有其他的人要去呢。金毛那長著鷹鼻子鷂眼的臉上此時更像一只猙獰的狼。容耀宗明白家里的事肯定跟他有關系。他后悔自己怎么會認識這樣一個人。
京都公園從外省請來了個馬戲團,上演狗熊騎車,狼鉆火圈,山羊走鋼絲等節目。因為運動,大家的文化生活都很單調,忽然來了個馬戲團,在古城火得不得了。一時間大家在一起議論最多的就是馬戲。小凹斗的好多同學都看了馬戲,每天上學都津津樂道談馬戲,小凹斗的心里癢癢的也想看。馬戲票要三毛錢一張,大白薯家是舍不得掏的,三毛錢可以買十個饅頭,可以喝三碗豬血湯,可以買半斤鹵豬肺。
小凹斗在家強烈地要求了幾回,都被母親給駁回了,秀芝說,你去,你弟弟妹妹去不去?如果都去要花去一元錢,我有一元錢寧可給你們買一雙鞋或熬一鍋肉湯,也不會讓你去看倆狗打架。小凹斗嗚嗚地哭了幾回,徹底地失望了。
有天小凹斗跟母親鬧過后,垂頭喪氣地去上學,路上遇見容耀宗。容耀宗問,小凹斗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吊著臉?小凹斗說想看馬戲,他媽不給錢。容耀宗說,巧了,我手上有張票,原本是讓小園去的,可小園出麻疹剛好,醫生不讓見風。小凹斗拉著容耀宗的胳膊哀求著說,叔,你讓我去看吧。以后我幫你擦自行車好吧。容耀宗說,不行,你下午還要上課,萬一讓老師和你爸媽知道是我給你的票讓你逃學,還不找我算賬?小凹斗拍著胸脯保證說,我保證不會說是容叔給的票,保證不會說是看馬戲去……容耀宗還是說不行,小凹斗早跳起來從容耀宗手里搶過票,一溜煙不見了。
天擦黑了,秀芝已經做好了飯,可是大白薯和小凹斗一個也沒有回來。秀芝見賢淑下班回來就問,賢淑,你回來看見小凹斗在街上玩沒有?賢淑說,沒有哇。秀芝有些著急地說,今天怪了,這一老一小的一個也沒回來。平常去聽說書的這會兒早回來了,小凹斗也早放學了。賢淑一邊系著圍裙捅爐子做飯,一邊寬慰秀芝說,大哥聽說書是不是遇上熟人說話去了?晚回一會兒,不會有什么事的。
正說著,忽然外邊有個小孩走進院里對秀芝說,剛才有個人讓我把這紙條給你家。秀芝不認字讓賢淑看,賢淑一看信大吃一驚說,小凹斗讓人給綁票了。秀芝一聽頭嗡地一下差點坐地上。字條上寫,小凹斗現在在他們手里,讓他家拿那顆珠子去贖人。七點鐘之前把珠子裝進紙袋里放到火車站四面鐘上,如果七點鐘之前看不見珠子,就把小凹斗撕票!報警撕票!
秀芝一看哇哇地哭了起來,一邊哭著一邊叫著,我的兒呀!賢淑在一邊著急地說,趕緊報警吧!秀芝哭著說,不能報警,一報警他們就要撕票!畢竟是別人家的事,賢淑也不敢作主,只有跟著著急。秀芝是個農村長大的婦女,也沒經過什么事,平時在家萬事都是聽大白薯的,現在出了這么大的事,她更沒有主意了,她一邊哭著一邊跺著腳說,他爸怎么還不回來?正在兩個女人沒有主意的時候。容耀宗回來了,兩個女人立刻像看見了救星一樣,趕緊把這個事告訴容耀宗。
容耀宗聽了,一副吃驚不小的模樣說,哎呀,怎么出這樣的事呀!這可不敢馬虎,孩子的性命要緊呀!大白薯人呢?秀芝著急地說,他早晨出去聽書到現在還沒回來。容耀宗試探著問,你準備怎么辦?秀芝沒了主意,這時賢淑急切地說,秀芝嫂,你快拿主意吧,你不讓報警,現在都六點半了,晚了就是后悔也趕不上了。秀芝一咬牙說,救我兒子要緊!說著就進屋,不一會兒就捧著珠子出來了。容耀宗看著珠子眼睛一亮,但嘴上卻說,我看還是等大白薯回來商量一下再說吧。萬一大白薯回來知道你把珠子給他人了,跟你沒完你怎么辦?秀芝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說,他回來就是休了我也好,殺了我也好,我都不怕,只要我兒子的命在。秀芝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說,要這個勞什子東西有什么用,不當吃不當喝,沒有它,我兒子也不會有這樣的劫難。
容耀宗自報奮勇地說,如果你真想好了,我給你跑一趟。你們在家等著,我趕緊騎車到火車站去,晚了怕來不及了。秀芝噙著淚把珠子遞給容耀宗說,大兄弟,你大哥不在家,你就多費心了。我們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容耀宗接過珠子,心里怦怦直跳,嘴上說,你們等著吧,我一定把事給你們辦好,讓孩子早日回家。說著容耀宗趕緊捧著珠子騎著自行車狂奔出去。
看著容耀宗急匆匆離去的背影,兩個女人坐在院里焦急地等著信兒。約摸快八點的時候,院門開了,兩個女人趕緊看是不是小凹斗回來了,只見是大白薯步履蹣跚地回來了。秀芝一看見他,立刻撲上去揪著他的衣服哭著說,你死到哪里去了,你還知道回來呀!大白薯對女人的舉動很煩躁,說,去去去,我快累死了。秀芝連哭帶嚎地說,家里出大事了,你跑哪里去了?大白薯擺了擺手說,別提了,今天算我倒霉,走了四十里路剛從黃河沿趕回來。秀芝說,你不是聽說書去了,怎么跑到黃河沿去了?大白薯蹲在地上用手捋著頭煩躁地說,你以為是我愿去的呀?是龜孫王八蛋把我拉去的。我地蹦四十里地,到現在飯沒吃,連口水也沒喝。
原來造反派早就下令不許在相國寺說書了,可是任怎么驅趕就是不管用。聽書的人照樣聚在一起。他們大多是些老人,不怵上綱上線,不怕威脅恐嚇。你驅趕他們,他們就雙手一籠順著墻根坐成一溜,兩眼微閉地任你說什么都油鹽不進,說煩了就回你一句,我們都是等死隊的了,今天穿鞋明天還不知道穿不穿了呢,你們管我們干啥?你敢動他一指頭,他們就一歪,讓你沒有辦法收場。這天不知誰出了個損招,搞了個非暴力行動,他們找了輛卡車把相國寺所有聽說書的人一股腦兒都塞上了卡車,一家伙拉到黃河邊扔下。黃河離市區大約有四十里地,可憐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筋疲力盡地走回市區都二半夜了,第二天他們累得保管不會再出來了。大白薯也在這個隊伍里,只是他算年輕的回來快的。
秀芝哭著說,你光顧自己快活,兒子讓人給綁了票你知不知道?大白薯聽了一個激靈跳起來說,誰綁我兒子了,他吃錯藥了吧?我們家有什么東西值得綁票?秀芝抽泣著把勒索信塞給了大白薯,大白薯狐疑地接過信來看了看,然后用手拍著信紙說,原來有人惦記著我的珠子呢。你給他們了?秀芝埋怨地說,出這么大的事你不在家,為了兒子的性命我敢不給?大白薯抖著信紙急切切地說,你呀你呀,也不打聽清楚到底是咋回事,萬一他們拿了東西不放人,找誰去呀?秀芝聽了丈夫的話呆了,對呀,萬一他們拿到珠子還是不放人怎么辦?想著想著又哭了起來。大白薯說,你哭有什么用,誰去送的珠子?秀芝趕緊告訴丈夫是請容耀宗送的。
正說著,容耀宗推自行車也回來了。秀芝趕緊上前問,容先生東西送到了嗎?容耀宗一副很辛勞的模樣說,我緊趕慢趕地總算在七點鐘之前把東西送到了四面鐘。大白薯追問,什么樣的人把東西取走了?容耀宗嘆了口氣說,唉,我剛把東西放到四面鐘邊,正趕上火車出站,一下子出來好多人,人擠人,再一看東西沒有了,真不知什么人給拿走的。秀芝看了看大白薯緊張地道,那我們小凹斗呢,你沒有看見小凹斗?容耀宗說,沒有。我等了一會兒也沒看見動靜,就趕緊回來給你們報信來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我先回去吃口飯去。容耀宗進屋了,秀芝膽怯地望著丈夫嚶嚶地又哭了。
只一會兒,院門吱扭又響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沿著墻根悄不嘰嘰地進來了。只聽見院里有人大聲叫道,是小凹斗吧?小凹斗回來了!大白薯兩口子一聽立刻沖上去,大白薯伸出蒲團一樣的大手要去扇小凹斗,秀芝像只老母雞緊緊地護著小凹斗。大白薯大聲叫道,你跑哪里去了?小凹斗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說,他去城墻玩,有人不讓他走,把他關起來了。后來他翻窗戶才跑了。
是夜,容耀宗激動得睡不著,寶貝呀你終于到了我的手上。金毛這小子的計真高,一切設計得天衣無縫,容耀宗不得不佩服金毛。剛才秀芝把珠子交給容耀宗的時候,他覺得渾身的毛孔都激動得豎了起來。拿到珠子后,容耀宗就跑到甜食店里去喝了一大碗玫瑰湯,心情舒展地哼起了小曲。等到約定的時間才回來。
容耀宗想看看藏在紙袋里的珠子,門外傳來了賢淑的腳步聲,容耀宗趕緊把紙袋藏到懷里躺下了。這一夜,容耀宗覺得自己懷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在他心里上下蹦騰著,容耀宗甚至有些感謝金毛,不是金毛逼他,他是沒有膽量做這件事的。
第二天容耀宗和金毛約好在葦坑見,葦坑人少僻靜。這是兩人合伙演出的一場戲,所有時間地點人物都是金毛精心策劃的。他們的計劃就是把大白薯支開,對女人實施。大凡女人一旦遇上大事,智商往往是最低的。他們分工,金毛控制小凹斗,容耀宗對付秀芝。事情進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倆人一見面,金毛急不可待地朝容耀宗要珠子。容耀宗從懷里掏出了珠子遞給了金毛,金毛拿過珠子瞇著一只鷂眼對著太陽看去,只見他手不斷地捻轉著珠子。容耀宗在一邊熱切地問,兄弟,看見什么了?忽然金毛放下珠子對容耀宗說,容哥,我怎么什么東西也沒看見呀?容耀宗不相信地奪過珠子對著太陽瞇縫著一只眼,果然里面暗暗的,什么圖案都沒有。他不相信地又捻轉著換了幾個角度去看,里面仍然是什么也沒有。他有些慌了,難道秀芝會給自己一個假珠子,但是據他對秀芝的了解,這個女人決不會有那樣深的城府。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他苦思冥想著,拿珠子的手有些顫抖。
金毛冷冷地看著容耀宗,良久,他露出一絲冷酷的笑來說,老容,這樣做未免太不地道了吧?怎么說兄弟我也是幫了忙的,你就這樣糊弄我?容耀宗趕緊分辯著說,不是的,兄弟你誤會了。我真沒有騙你,我在大白薯老婆手上拿的就是這顆珠子。金毛不相信,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那表情很古怪很陰森,讓他不寒而栗。容耀宗咽了口吐沫趕緊又不停地解釋,金毛不再理他,吹著口哨揚長而去,他一邊走著一邊踢著一個空鐵盒。那鐵盒骨碌骨碌地滾動著,發出的聲音像被人踢了一腳的狗,很凄然也很無奈。
容耀宗望著金毛悻悻而去的背影,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寒來,他把手中的珠子又舉起來看了看,仍然是什么也沒有。容耀宗拿珠子的手無力地耷拉下來,神情頹然地站了很久,他不知道問題到底是出在哪里。他想,金毛是什么樣的人?他惹得起他嗎?當初他不答應他這個計劃,他敢找人把他家都抄了,誰知道他下一步會再怎么樣?容耀宗想著,頭皮都發麻了。
九
容耀宗決定找洋金盤來調解他和金毛之間的關系。容耀宗到職工醫院,見到洋金盤時,她正對著鏡子畫眉勾眼。當容耀宗說讓她跟金毛做做解釋工作時,洋金盤一臉的不耐煩,說,誰讓你招惹他,我爹媽都管不了他,我能管得了他?說完穿上工作服徑直走進治療室,把容耀宗給晾在那里了。最近,洋金盤又有了新的情人,對容耀宗已經沒有了過去的熱度。
第二天容耀宗把洋金盤和金毛姐弟倆一起請到又一新飯店的單間里,開始三人心照不宣地吃著美味佳肴,等酒過三巡后,容耀宗借著幾分醉意對金毛說,兄弟,你一直覺得我騙了你,今天當著你姐的面咱們就把這事給了了。說著容耀宗從衣兜里掏出了珠子放在洋金盤的面前說,金盤,你看看這顆珠子是不是你當初看到的珠子。
洋金盤正坐在靠窗口的位置,陽光直射在她的頭上,照得她的頭發更黃臉更白,連臉上淺淺的褐斑和細小的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洋金盤正在吃小籠湯包,腮幫子鼓囊囊地蠕動著騰不出嘴。她漫不經心地拿起珠子對著陽光透視。忽然,洋金盤一副被噎著的樣子含著包子說,老容,我覺得也不是這顆珠子,我記得那珠子里面是透亮的。而這珠子渾濁得什么也看不見。容耀宗一聽傻了眼了。難道自己真的被大白薯的老婆給騙了。金毛用餐巾擦著嘴巴輕佻地說,老容,要不是你真被騙了,要不是你可以當演員。問題是兄弟我跟著你白忙活了半天,你說該怎么辦吧?容耀宗沮喪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金毛夾起一大塊牛肉塞進嘴里慢慢地咀嚼著,臉上笑嘻嘻的有種貓逗耗子的表情,容耀宗看了有些心虛,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金毛用手托著腮嚼了一會兒牛肉,忽然說,老容,這樣吧,你拿珠子,真假我也不管了。但你把你那輛三槍牌自行車給我。容耀宗聽了一驚,著急地說,那怎么行,你為什么要我的車?我對天發誓,她給我的珠子就是這個。金毛冷笑著說,老容,你發誓不發誓我不管。珠子是真的你賺了,如果珠子是假的也是你把事情搞糟了。反正我金毛不能白忙活。要不我們一起到大白薯那里把事情挑明,我就說這事情是你一手策劃的,反正珠子在你手里。金毛一副無賴的樣子。
容耀宗求救似的看著洋金盤,洋金盤面無表情地用筷子撥拉著盤里的菜說,別看我,我早就說了,我不管你們倆的破事。洋金盤一句話把容耀宗的算盤打得框散珠落滿地滾珠兒。
俗話說,光棍怕痞子。容耀宗知道金毛早就覬覦他的自行車。容耀宗的自行車是正經的英國造的名牌車,估計在整個古城也沒超過三輛。容耀宗是多么愛他的車,平時連孩子摸一下,他都要吼幾聲。要他的車就是要他命,摘他的肝。可是沾上金家姐弟倆,就是要命摘肝的事。
容耀宗不甘心地說,讓我再考慮考慮。
容耀宗下班,斜道上忽然沖出好幾個人來,其中一個小個子男人先上去拽著他的衣服領子,幾乎把他憋過氣去。容耀宗好容易掙脫他的手,把他推到幾步外叫道,你瘋了?小個子男人剛站穩,又一次往容耀宗的身上沖著,罵道,王八蛋,老子今天跟你拼了。容耀宗忙擺手說,等等,你是不是認錯人了?那小個子男人咬牙切齒地說,我找的就是你,是你給老子戴的綠帽子。容耀宗歪著頭問,你到底是誰?那人咬牙切齒地說,我是金盤的男人!容耀宗明白了,原來是洋金盤的男人打上門了,容耀宗有些奇怪。這些年洋金盤身邊有過多少男人,這小王八從來都不敢露頭,今個為什么單單來找他容耀宗了?況且洋金盤跟自己已經生疏了很久。
容耀宗看見學校門口那棵洋槐樹后有個熟悉的面孔閃了一下,認出那人是金毛。他明白了,這個小王八今天敢這樣大膽,原來后面有人慫恿著呢。俗話說,寧得罪十個君子,也不得罪一個小人。金毛不但是小人,還是個無賴。想到這里,容耀宗暗暗叫苦。這時小個子喊了一聲打,打!幾個人一涌而上把容耀宗打得鼻青臉腫。有人還趁亂把容耀宗手上的英納格手表也給捋跑了。
容耀宗一瘸一拐地朝家走,家里人看見他的模樣大吃一驚,連忙問他怎么了?容耀宗只說騎車不小心摔了。晚上,容耀宗躺在床上身上火燒火燎地疼,賢淑用白酒燎著火給他揉摸著傷處,一邊揉一邊說,怎么這樣不小心。容耀宗沒有說話,眼睛怔怔地看著天花板。母親端著一碗藏紅花水進來對容耀宗說,這是波斯的藏紅花,喝了它活血化瘀,散郁開結。兩個女人圍著容耀宗團團轉,就連女兒小園也趕緊用小手給他按摩。容耀宗第一次良心發現,感到家里的溫暖和良心的不安。
容耀宗思前想后,決定還是把自行車給金毛吧,因為金毛是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無懶。不把車給他,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第二天,容耀宗把車擦得锃亮,像嫁閨女一樣推給了金毛,金毛推著自行車笑嘻嘻地說,謝謝姐夫。容耀宗恨不得照他的臉上狠狠地摑一嘴巴,可他不敢。還得咧著嘴說,愛惜著騎,可以多騎幾年。
容耀宗萬分痛苦地朝家走去,失去三槍牌自行車如同把他的心肝給摘走了一樣。他覺得這天的月亮仿佛又被天狗給吃了半邊。
容耀宗一進院,賢淑就發現他今天竟然沒有騎車回來,就問,你的車呢?容耀宗一股無名火竟然朝妻子發去,我的車讓人家偷走了,你高興了吧。賢淑覺得他的話簡直不可理喻,就回嘴說,你的車我們連摸都不讓摸,你把車弄丟了朝我們發什么脾氣。說著就哭了起來。秀芝正在院里翻撥著著小凹斗們撿來的瓜子,看見容家兩口子拌嘴,就寬厚地勸慰賢淑說,弟妹別生氣,容先生丟了車心里也不舒服,你倆好好說。
容耀宗看見秀芝,忽然覺得就是這個貌似拙樸而實際奸狡的女人才使自己丟了車,忍不住朝秀芝大叫道,你別在這里假惺惺的,不是因為你,我的車還不會丟!說著一摔簾子進屋了。秀芝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有點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容耀宗,也不大明白他的車丟了跟自己有什么關系。賢淑看見容耀宗像狗一樣到處咬,趕緊反過來勸秀芝說,嫂子,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狗脾氣,一上來六親不認。
容耀宗煩躁地摔簾子進屋,抬頭見自家窗臺上有個小簸籮里面晾著一溜西瓜子,他立刻像發瘋了一樣揮手,把簸籮掀得在地上亂轉,西瓜子撒了一地。他跳著腳在屋里發瘋似的叫道,丟人敗興的東西,誰讓你們出去撿瓜子了,祖宗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
古城的夏天,胡同里的孩子都興出去撿西瓜子,他們把筐放到西瓜攤前,等著吃瓜人把子吐到自己的筐里,然后帶回家洗凈曬干賣到炒賣行去,賺的錢開學時交學費。小凹斗每年夏天都帶著弟妹出去撿瓜子,一夏天總能撿好幾十斤,大白薯兩口子就用這些錢給孩子交學費或添件新衣服。大白薯家是生活在最底層中掙扎出來的,他們靠著自己的勤勞賺著各種辛勞的錢。秀芝閑下來給火柴廠糊火柴盒,給工藝廠草籃包挑花,幫紗廠扯棉紗頭,他們掙一切能掙的錢,他們靠自己的手生存著。當然這些事在容耀宗的眼里是不屑一顧的,是低賤的。有幾次賢淑也想在工藝廠要點挑花的活,沒事的時候在家挑挑花賺點小錢貼補家用,但跟容耀宗一說就給喝住了。可小園是小孩子,她沒有享受過容家的榮華富貴,她也沒弄清自家跟大白薯家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她看見小凹斗兄妹幾個每年都出去撿西瓜子覺得挺好玩的,而且賣的錢還可以添置新衣服。小園一心想要一條粉紅色的尼龍紗巾,她母親一直沒舍得給她買。小園想撿瓜子買紗巾。可是小園才去了一次就被容耀宗知道了,容家的人怎么能去撿瓜子呢?容家是世家,容家再窮也不能去撿瓜子。容耀宗對小園說,你再敢跟他們一起出去撿瓜子我就打斷你的腿。小園嚇得嚶嚶地哭了,她不知道她撿個瓜子父親為什么會發那么大的火,從此不再敢去撿瓜子了。
賢淑沒有舍得把小園撿來的一小笸籮瓜子扔了,那是孩子辛辛苦苦跑一天撿來的。賢淑把瓜子洗凈晾在窗臺上,想曬干后炒炒吃。誰知正讓容耀宗看見了,此時容耀宗的心情正是最壞的時候,他正好借題發揮在屋里大喊大叫起來,你們聽著,我們容家從來沒有吃過從別人嘴里吐出來的東西!你們把容家祖宗的臉面都丟盡了。容耀宗的聲音透過窗戶,整個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時,大白薯一家人正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孩子們正高興地跟父母匯報今天撿瓜子的戰果。
聽著西屋的笑聲,容耀宗心里憋著一股怨氣,他總覺得自己被大白薯兩口子給涮了。他心愛的三槍自行車仿佛不是讓金毛給搶走了,而是讓大白薯兩口子給拐走的。容耀宗覺得像他這樣高智商的人被大白薯兩口子給涮了簡直是莫大的恥辱。想到這里,他覺得胸口都是疼的。
容耀宗在家發脾氣,賢淑原諒了他。賢淑想,丈夫是多么喜歡他的車呀,可車卻丟了,猶如把他的魂兒丟了。想到這里,賢淑對偷車賊無比的憤恨,她想如果抓住了偷車賊一定不放過他。
十
喜太太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常常凝視著窗外,夢囈般地絮說著往日的生活。她說教堂門口的美人蕉被人給砍了,那美人蕉落地時四處滾落著水珠,像人眼淚一樣;她說唱詩班的風琴被人敲壞了好幾個音,都不準了;她說教堂里的鴿子已經飛走了,做彌撒的大鐘長滿了蜘蛛網。喜太太自從教堂被封閉了,失去了精神寄托,又被紅衛兵嚇了一下,精神竟然一天不如一天。有時一天不說話,有時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讓你丈二和尚簡直摸不清頭腦。有天容耀宗過來跟母親說話,喜太太忽然冒出一句話,你大媽心深得很。容耀宗聽了覺得母親很唐突,父親的大太太自己根本沒有見過,她也不過跟她相處不到一年,容耀宗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人跟他去談那段歷史,現在母親怎么會冷不丁地想起她了。容耀宗覺得母親的精神會不會出了些問題。
中午吃飯,喜太太端著碗忽然說,杏花天的雞肝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吃。杏花天是古城做熟食的老字號,他的鹵菜味道醇香,據說都有百年的歷史了,他的鹵雞肝不老不嫩口感極好而且還十分入味,老年人都特別喜歡吃。容耀宗知道母親想吃杏花天的雞肝了。他讓賢淑有時間到杏花天去給母親買點雞肝。
賢淑的茶葉店跟杏花天只隔一條街,賢淑下班的時候可以順便給婆婆帶雞肝來。中秋節茶葉店關門早,賢淑特意拐到杏花天為婆婆買雞肝。從杏花天出來的時候,她的第六感官讓她覺得眼前有個十分熟悉的東西在她眼前一晃。賢淑停住腳步朝四下看去,她一眼看見店門口停著的一排自行車中有一輛車的龍頭醒目地綁著一條耀眼的紅綢,那紅綢在微風中輕輕地抖動著,仿佛提醒著它的主人它在這里。賢淑的心猛一抽搐,多么熟悉的紅綢呀!容耀宗的車前也系著一條紅綢,那紅綢守護著車的商標仿佛守著一種驕傲。賢淑趕緊朝自行車走去,天哪!果然是他家的三槍自行車。賢淑激動的心咚咚地跳。她彎腰看了看,車被牢牢地鎖著,她四處看了看想找人問一問,可是行人都匆匆而過沒有人注意她。她也不知道該跟誰打招呼該跟誰說理,賢淑躊躇了片刻,干脆彎下身子扛起了自行車就走。
杏花天是老字號,經營方式也很古老,不但賣鹵菜而且還賣散酒。賣鹵菜的柜臺邊專門設有幾張為喝酒人預備的桌子。酒喝完了可以喊店員再沽,肉吃完了可以讓店員再切。那陣勢有點像國外的酒吧。金毛正跟朋友在杏花天喝酒呢,隔著窗戶他忽然看見他的自行車被一個女人扛起來,然后朝馬路對面走去。金毛趕緊推開酒杯朝店外沖去。
這邊賢淑已經扛著車上了馬路,路上她欣喜地想,丈夫看見她把車找回來還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忽然她感到有人在后面緊緊地拽著車,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扭臉一看,一個表情惡煞的男人緊緊地拉著車后座對她大聲吼道,你好大的膽子呀,竟敢偷老子的車。說著硬把車從賢淑的身上給拽下來。
賢淑氣得臉滿臉通紅拽著車不松手,說,你才是小偷,這是我們家的車。我們到警察那里去,看誰偷車!金毛獰笑著說,你們家的車?你也配,看你滿身的土腥味,你們家會有這樣的車。說著使勁一奪車把賢淑拉了個踉蹌,賢淑怕這人再把車搶走,就死拉著車后座不放,可憐的賢淑硬被金毛拖得披頭散發滿地滾著,手中的雞肝也撒落一地。這時周圍立刻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金毛看賢淑不松手就用腳去踹賢淑。忽然有只手拎著金毛的后領朝后使勁一拉,金毛一個踉蹌仰面倒下。賢淑滾在地上抬頭一看救星竟是大白薯,原來大白薯聽完說書回家路過這里,正好看見這一幕。賢淑看見大白薯立刻像看見親人一樣號啕大哭起來,說,大哥,你看看這是不是我家的車?大白薯從地上拉起賢淑說,我認識,這是你家的車。周圍有群眾馬上指著金毛叫道,他是偷車賊,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大白薯認識金毛,他那如蒲團般大的拳頭朝金毛的頭上晃了晃。金毛趕緊一低頭說,老兄你聽我講,這車是老容送給我的。大白薯冷笑地說,我早知道你小子不是什么好東西,今天過中秋節我放你一馬。說完朝金毛大聲吼道,還不把鑰匙拿出來!金毛看著大白薯那高大的身板,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乖乖地掏出了鑰匙。他一邊遞鑰匙,一邊不甘心地說,你們推走吧,今天你們推走,明天有人會乖乖地把車給我送過來。賢淑和大白薯覺得這個人簡直是癡人說夢,便不理會他,只顧推著車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賢淑推著車一進院就興奮地大聲喊,老容,你快出來呀!你看我把什么帶回來了。容耀宗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屋里玩紙牌算命,聽見賢淑的叫聲,他漫不經心地走出屋來,只見賢淑滿身是土地站在院中,手指著身邊的自行車得意地說,老容快看,我把你的車給找回來了。容耀宗一看車大吃一驚地問,這,這是怎么回事?賢淑一邊拍著身上的土,一邊繪聲繪色地把剛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容耀宗聽。最后心存感激地說,今天我幸虧碰見大哥了,要不然我就是被拖死也拿不回車來。此時,容耀宗的大腦一片空白,賢淑后面說的什么他竟然一點也沒聽見。他頹然地想,完了,這回事要鬧大了。容耀宗覺得渾身發冷,他不知道接下來金毛會做出何等事來。賢淑看見容耀宗的表情不對,連忙追問,老容,我找到車你不高興呀?
這天是中秋節。容黃兩家的女人為晚上賞月都忙個不停。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賢淑因為感謝大白薯,中秋節特意拿了些月餅和蘋果送給黃家,秀芝也把從娘家帶來的新花生和核桃送給容家,兩家人商量著晚上一起到院里賞月。秀芝早已經把院里的石桌擦得干干凈凈,擺上石榴蘋果月餅花生紅棗,幾個孩子興奮地圍著桌子轉。秀芝和賢淑不斷警告孩子們,等月亮出來了賞月的時候再吃。
很長時間沒有出屋的喜太太也搬了張搖椅坐在院中,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多福趕緊爬到她身上喵喵地叫著。院里大人忙小孩玩,彌漫著節日的氣息,只有容耀宗沒有出屋,他的右眼跳個不停。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容耀宗覺得右眼跳得讓他心神不寧。
吃完晚飯大家一起出來賞月,這天的月亮真好,像一個銀盤高高地掛在天上,無數個小星星像流螢一樣圍著月亮閃爍著,讓大地閃著銀光。中秋的月光像慈善的目光能讓孩子都安靜。沐浴著月光能讓人暫時忘記塵世間的一切煩惱。月光下所有的東西都發出香來,桌上的水果發出果香、月餅發出甜香、花草發出馨香,就連空氣都發出沁人肺腑的清香。在暗香涌動的夜晚,人們小聲地說著話,生怕聒噪了月亮。讓月婆婆生氣。
忽然,容家大院的門被很響地撞開了,有幾個帶著紅袖箍的人拿著大木棒闖進容家院,領頭的就是金毛。孩子們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立刻嚇得朝大人懷里鉆。
老容,你出來。金毛一進院就高聲喊著。容耀宗在屋里一聽金毛的聲音就渾身發抖,他戰戰兢兢地從屋里奔出來強擠出笑臉說,兄弟,你來了。今天就在這里過節吧。
金毛穿著一身雞屎綠的軍裝,手中抖動著木棍朝容耀宗獰笑著說,姓容的,我告訴你,今天我們是來揪斗地主小老婆的,也是抄家的!賢淑忽然指著金毛大聲叫道,老容,他就是偷我們車的。金毛一臉得意地說,你問問你丈夫,他敢當著我的面說是我偷的車嗎?容耀宗趕緊遞煙道歉地說,她是婦道人家,有些事她并不知道實情。金毛把容耀宗遞過來的煙打掉,冷笑著說,你那破車我也不要了,今天你不把真正的珠子給我拿出來,我讓你過不了這個節。說著金毛用手中的木棍朝擺滿食物的石桌上一掃,上面的東西立刻東奔西跑滾得滿院子都是。
碰巧大白薯去了趟廁所,回來一看,立刻拿起院門后面的大糞勺對著金毛叫道,好你個王八蛋,你偷了車還敢打上門了,你欺負人欺負到家了。在一邊的小凹斗指著金毛大聲叫道,爸爸,那天就是他把我關到黑屋里的!
金毛看見大白薯沖著他掄起了糞勺,趕緊用手做了個停止的動作說,大哥,咱倆沒什么仇。如果你知道容耀宗是個什么東西,也不會放過他。大白薯把糞勺立在地上說,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有屁就放!
金毛冷笑了一下說,就怕你不清楚,你知道你那顆寶貝珠子現在在誰手上嗎?就在他手里。金毛用手指著容耀宗說,就是他設計綁架了你兒子,讓你拿珠子贖……金毛把屎一股腦兒都倒在了容耀宗的頭上。
大白薯頭一擰說,鬼才信你的話呢!金毛說,我一說你就明白了,老容說那珠子是他家的。那輛自行車是他為了堵我的嘴自愿送給我的,不信你讓他自己說。金毛的話像個炸雷在容家院炸響,大白薯兩眼冒火地盯著容耀宗氣恨交加地問,是真的嗎?然后很痛苦地閉上眼睛。
喜太太坐在搖椅上強立起發抖的身子問兒子,你你你,真的做了那樣的事?這時的容耀宗百口難辯,低著頭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鉆進去。
金毛趁機對大白薯說,咱們都是無產階級,咱們要站在一條線上,徹底地砸爛容家這個反革命的封建剝削階級。聽了金毛的話,賢淑的臉色煞白,喜太太面無表情地微閉著眼睛,容耀宗絕望地低著頭。
大白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指著金毛說,你算什么無產階級?就你長的那個■樣都是里通外國的種。那珠子本來就是他家的,到他家是物歸原主,關你屁事!其實那天小凹斗從京都公園回來后大白薯就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他把小凹斗好好地審了審,當小凹斗把珠子的真正來處跟他講了后,大白薯就知道這珠子是容家的了。可是珠子沒了,大白薯一直覺得對容家心存歉意。今天知道了珠子的下落,也算一塊石頭落地了。他知道容耀宗這人雖然刻薄,不招人喜歡,但不至于有這樣深的害人之心。這主意一定是金毛出的。金毛在古城的名氣非常大,整天領著一伙狐群狗黨,趁著運動搞坑蒙拐騙抄搶打砸,什么壞事都干。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只有他才干得出來。
金毛聽了大白薯的話惱羞成怒,他一揮手,他帶來的幾個手下有拿棒子有拿皮帶的,在院里到處掄著。一時間院里的人紛紛躲閃著,大人叫小孩哭一片混亂。大白薯是個練家子,會打架,他從門后拎出糞勺左掄右打,金毛一伙人上躥下跳地圍著大白薯轉不能近身。容耀宗想想這么多天受金毛的憋屈,也勇敢地抓起地上的小板凳朝他們砸去。小凹斗也參戰了,那天他看完馬戲是金毛騙他到一個小黑屋里鎖了幾個小時。亂戰中,小凹斗抓著地上的沙土一把一把地朝他們撒去,迷得許多人都在揉眼睛。月光下容家院里上演了一場全武行的好戲。打得月光都暗淡了。
忽然,賢淑大聲叫道,媽,媽。賢淑拍著喜太太的搖椅使勁地喚婆婆。只見喜太太臉色蒼白地歪在一邊不省人事。容家院的人暫時停住了打斗,趕緊朝喜太太身邊跑去。容耀宗帶著哭腔叫道,媽,你醒醒!媽,你醒醒!這邊,金毛一伙人聽見喜太太喚不醒,也怕鬧出人命不好收場。他們一邊吐著滿嘴的沙子,一邊朝外走,嘴里丟下狠話道,你們等著,沒完!
喜太太在眾人的千呼萬喚中終于醒了過來,她把身邊所有的人看一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容耀宗的身上,聲音微弱地問,耀宗,那珠子真的在你手上嗎?容耀宗看了看大家低聲說,是的,只是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秀芝聽了趕緊說,是真的,我們哪有第二顆珠子?容耀宗嘟囔著說,可是上次我和金毛什么東西都沒有看見。喜太太問容耀宗,珠子現在在哪里?容耀宗說,我差點把它扔了,后來就隨便丟在一個鞋盒里扔到床下了。喜太太說,你把它拿出來。容耀宗就命女兒道,就在爸爸床下有個鞋盒里用煙盒紙包著的,你去拿來。小園應聲進屋了。
喜太太拉著身邊的大白薯說,石頭,耀宗對不起你,我還是那句話,請你看在我的老臉上再原諒他一次吧。說著用衣袖去抹眼睛。大白薯趕緊半跪在喜太太的身邊說,嬸,你也原諒我,我知道這珠子是你家的。可我沒有說。
忽然,小園脆生生地喊道,大家快看呀!只見小園雙手仿佛捧著一個月亮,像天使一樣向他們走來。那月亮的光極其柔美,把小園那嬌美的小臉照得纖毫畢現,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只有喜太太很平靜地對大家說,這顆珠子叫明月珠,是稀世之寶,是容家的祖先留下的傳家之寶。這顆珠子不但能照得人心,還可以辟邪驅妖,是鎮宅之寶。容家人輕易不肯露出來。我來容家后只見過一次。這個寶貝過去一直在大太太的手上,后來大太太神經失常,明月珠就不知去向了。喜太太輕輕地撫摸著明月珠說,老爺活著的時候,最大的遺憾就是明月珠的失蹤。可惜我們找了許多年,直到老爺去世也沒有找到。
這時大白薯忽然插嘴問,嬸,那你第一次看見珠子就知道是你家的明月珠嗎?喜太太嘆了口氣說,是的,可是在這動亂之年,明月珠出來也未必是好事。我想,明月珠消失了這么多年,誰找到它就說明誰跟它有緣。孩子,你是厚道仁義之人,在這動亂之年,明月珠能跟你也是它最好的歸屬。大白薯連忙擺手說,嬸,你折煞我們,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怎么盛得下這么貴重的東西。
容耀宗目不轉睛地看著明月珠,忽然發問,媽,為什么上次我跟金毛拿著它的時候什么也看不見呢?喜太太嘆了口氣說,孩子,大凡稀世珍寶都是有靈性的,就像一個絕世的美人,你強奪去,她永遠不會對你有笑臉,永遠不會對你有真心的。你聽過所有的神話,幸運的大門是永遠對著善良的人開的!容耀宗聽了母親的話,覺得臉一陣陣潮紅。
月亮越升越高,輪廓越來越清晰。喜太太望著月亮雙手合十,很虔誠地說,天上有個月亮,我們手中還有個月亮。愿月亮神能祈福給我們,愿明月珠能保佑我們平安。大家都跟著喜太太虔誠地望著月亮。
過了一會兒,喜太太好像有些倦了,捧著明月珠的手無力地搭在了腿上,眼睛微微地閉著。賢淑趕緊說,媽,你累了吧?我送你進屋休息。喜太太又強睜開了眼睛輕輕地搖著頭說,我今天特別高興,想跟你們在一起多坐會兒。賢淑因婆婆這段時間身體不大好,怕她著涼,便進屋去拿了條毯子。出來時,孩子們正津津有味地圍著大白薯聽他講貂蟬拜月:
風吹來一塊浮云,將那皎潔的明月遮住,這時正好王允瞧見。王允為宣揚他的女兒長得如何漂亮,逢人就說,我的女兒和月亮比美,月亮比不過,趕緊躲在云彩后面,因此貂蟬也就被人稱為“閉月”……
正說著,天起了一陣北風,浮云像翳子一樣在月亮的臉上掠過,月光暗淡了許多。院里石榴樹發出婆娑的聲響,碎葉■落地翻飛。
賢淑走到喜太太跟前,給她蓋上毯子說,進屋吧,起北風了。喜太太正閉眼假寐,忽然睜眼說,你聽,唱詩班的歌聲!大家側耳聽去,除了風聲,什么也沒有聽見。賢淑說,老太太,你聽錯了。現在哪有唱詩班了,一定是您心里惦記著呢。喜太太失望地自語道,哦,唱詩班的管風琴壞掉了,教堂變成養牛場了,神甫早就回南京了……喜太太的聲音越來越小,有點像呢喃,后面的話誰也聽不清了。賢淑把喜太太小心地扶進了屋。
這時,大白薯也講完貂蟬拜月,幾個孩子打著哈欠還纏著他非要他再講一個。秀芝出來解圍說,你們看天已經太晚了,明天你們還要上學,咱們散了吧。大白薯立刻拍屁股站起響應著說,散了散了。說書這事真費腦子,這幾個孩子纏得我腦袋疼。說著各家領著自己的孩子回屋。
第二天早晨賢淑去叫婆婆吃飯,只見婆婆半靠著床頭,早駕鶴西行了。
喜太太的喪事辦得非常簡單,特殊的時期像容家這樣的人必須低調一些。喜太太生前曾有個愿望,希望在她的葬禮上能有牧師給她作最后的祈禱,這點容耀宗沒能做到,因為現在已經找不到牧師了。
容耀宗把母親的喪事辦完后,忽然想起那顆價值連城的明月珠竟然不知去向。他和賢淑努力地回憶那天晚上最后見到明月珠的情景,就是在喜太太手上。那么母親臨終前為什么不作一個交代,是來不及了還是另有原因?難道母親會像大太太一樣把它刻意藏了起來?
母親說過福兮禍所伏,容耀宗知道母親一定刻意把它收藏起來了。因為母親很清楚,它的出現對容耀宗是禍不是福。
十一
公元二十一世紀,開發商看中了寶善街的地段,要拆除這一帶的老房子,建公寓式的高樓,底層做商鋪樓上是商品房。有人說開發商是一個長得像二毛子一樣的人,紅黑二道通吃。寶善街的住戶抗不過去,只好拿著拆遷款走了,只有容耀宗高低不肯搬,成了著名的釘子戶。因為國家新頒布了物權法,開發商不敢明目張膽地把容家怎么樣,但是開發商把容家院的四周挖成了壕溝讓容家成了孤島,然后又斷了容家的水電,推土機的轟鳴聲日夜縈繞著容家。早在九十年代中期,政府落實政策,把容家院歸還給了容家,大白薯一家搬出去了。容家院又成了獨門獨戶的院落。兩年前賢淑得病去世了,小園出嫁了,容家實際上就剩下了容耀宗一個人。容耀宗像一個古堡幽靈維持著簡單的生理需要而堅守在容家的老院里。每日容耀宗搬個椅子坐在空空的院落里,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兩只眼睛無神地看著容家的百年老宅,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大白薯來看他,倆人仍在石桌上下棋。推土機的轟鳴聲不絕于耳,讓大白薯覺得頭昏沉沉的,竟然輸給容耀宗。大白薯用手指按著自己的腦袋勸解容耀宗說,老弟搬了吧,離開這個地方能多活兩年。容耀宗把棋盤一推,變了臉說,你要是也說這種話,以后就別來了。大白薯搖著頭說,還是這樣的狗脾氣。過兩天還來,每次來給他帶一些蔬菜瓜果。上了年紀的大白薯比年輕時的脾氣溫順多了。容耀宗倒擰成一根筋。
容耀宗在古城成了名人,有記者走過四周的壕溝爬到容家去采訪他。他們驚奇地發現,在古城竟然有保持這么好的古宅,明清時代的青磚建筑,明三暗五,有良好的排水系統,屋頂上有一排栩栩如生的鳥獸造型,正面的大窗戶上不規則的窗棱把玻璃分成多塊寓意著歲歲(碎碎)平安,屋里二組八扇的桃木雕花屏風分別刻著的是柳毅傳書和昭君出塞的故事。屋里青磚鋪地,靠著左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隱蔽的樓梯,拾階而上,是一個可以直立而行的大閣樓,上面放著一排排的書架和陳物。不過上面蜘蛛網四結,不經意間就沾到你的衣服上了。
于是,有記者呼吁容家院應該作為有歷史價值的文物建筑而保留。古城民間傳說,容家院地下埋藏著數不盡的金銀財寶,特別是那個價值連城的明月珠至今還藏在容家院的某一個角落,所以容家老頭不肯搬走。
容耀宗不管風吹雨打,都坐在院落里沏一壺茉莉花茶獨斟獨飲,自從妻子去世后,他就每天離不開茉莉花茶了。因為每當他嗅到茉莉花的香氣,就仿佛妻子還在身邊,就不感到孤單。
起風了,風把院里的老石榴樹吹得簌簌作響。容耀宗迷糊著了,夢中他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中秋節,母親喜太太捧著明月珠向他走來。
容耀宗知道金毛開發他家這片地的真實意義還是為了明月珠,有了《物權法》,他不怕金毛。他不能離開容家院,因為明月珠就在容家院,他得保護明月珠。容家院是幾輩人傳承下來的老宅。如果老宅沒有了,父母和妻子的靈魂找不到家怎么辦?容家院是水他是魚,魚離不開水。
作者簡介:
馮慧,女,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曾先后在《上海文學》《長江文藝》《芳草》《北京文學》等刊物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其作品曾獲得過《長江文藝》雜志社設立的方圓文學獎,《芳草》雜志社設立的金融文學獎,中國鐵路文學獎,三次獲得湖北省楚天文藝一等獎等。其中篇小說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出版過小說集《放飛的紅蝴蝶》,中篇小說集《濕桂花》。系湖北省作協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