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廣智站在房頂上,脖子雁一樣伸著朝外望。這是他家老宅,房不高,被幾株高大的泡桐遮擋著,他什么也看不見。老宅已經很破舊了,與周圍村里拔地而起的新房相比,讓人生厭。春上,女兒小美打工從城里回來他就有錢了。他想把老宅扒掉,蓋一棟樓,村里最好的樓,讓平時瞧不起他的人起眼去。要蓋樓得先把老宅拆了,昨晚他去找了新合,新合想也沒想就滿口答應幫他,可現在太陽一竿子高了還不見新合的影子。廣智就很生氣,廣智一生氣就痰多,像是里面長滿了展翅欲飛的蛾子。
“狗日的!”廣智接連咳嗽幾聲,喉嚨里咯咯吱吱動著些奇怪的聲音。
“我不是讓你白干。”他說。
“噗——”他吐出一口黏痰。黏痰切斷從樹縫篩下的幾縷陽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接下來本該就是吧嗒一下落地的聲響,可是廣智等了一會兒沒聽見那聲吧嗒,卻聽見了一聲怪叫。他很奇怪,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低頭朝下望,一眼就看到了正仰臉瞅他的新合。
他吐的那口濃痰正沿著新合的頭頂緩慢朝下滑。
“哈!”他想笑,卻下意識地捂住了口。
新合是個禿頭。早年長癩瘡,成了葫蘆頭,整個頭上沒有一根毛。如今也因為這頭,三十大幾了仍是個光棍,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村里的年輕人都進城打工了,他不去,怕人笑話他的頭。他是村里最閑在的人。
那口痰流到新合的眉心便不往下淌了。它被新合用手抹了去,他以為那是一泡鳥屎,不料卻分明聞到了一股異于鳥屎的腥臭。
新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頭看著廣智。
“哈——”廣智終于憋不住,笑出了聲。
新合不解地望著他,嗅了嗅自己的手。
“哈哈!”廣智笑得更歡暢了,連房上的瓦都跟著抖。
新合終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的臉突然就變了,漲得像只紫茄子。
“你朝我頭上吐痰。”他說,一臉的憤怒。
“我來給你家幫忙,你驢日的奚落我。”他又說,轉身朝外走。
“我不干了,你驢日的自己整去。”新合走出了院子。
廣智終于猛醒,以無法想象的敏捷跳下了房頂,攔住了新合。
“我不是故意的。”廣智認真地說。
“誰知道呢?”新合抬著頭,望天。
天很藍,有一只鳥在白云中穿過。
“我真不是故意的。”廣智的臉憋得通紅。
“誰知道呢?”新合又說。
那鳥應該是只斑鳩,飛得那么快,箭一樣。
“我對天發誓。”廣智滿臉真誠,他舉起了右手。
新合不看天了。那只鳥早沒了,他看著廣智那張皺紋密布鍋底一樣黑的臉。
“你的痰真臟,跟你這張臉沒二樣。”新合說。
廣智的臉繃了繃,忽然嘿嘿笑了,說,你個驢日的耍我是不是?接著他又咳嗽幾聲,把一口痰含在嘴里。新合急忙說,你還吐是不是,再吐我可真的走了。廣智一臉痛苦生生地把那口痰咽了下去。
這時,他們聽到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響,齊扭頭,一看是小美。
小美原本不漂亮,可自從進了城,眉是眉眼是眼的,皮膚也白了,屁股蛋子也翹起來了,尤其是胸前豐滿得都要呼之欲出了。新合就看直了眼。
“你們咋還不干活?”
小美嗑著瓜子,來到兩人面前,新合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粉香。他深吸一口氣,恨不得把那香氣全吞進肚里。由于用力過猛,鼻眼里像鉆進了無數條小蟲,讓他既舒服又難過。
“這就干,我在等新合。”廣智急忙接著說。
“噗——”小美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又將一粒瓜子扔進嘴里。她看了新合和她爸一眼,眼睛里沒有多大的熱情。小美原本不這樣,小美原是個靦腆的女孩子。可自從進城打了一段時間的工,回來脾氣就變了,整個人都變了,見人愛答不理的。
“我想她會跟我打聲招呼的。”新合一邊往屋上爬,一邊對廣智說。
“打什么招呼,本鄉本村的,又不是不認識。”廣智說。
新合從房頂往下溜瓦。他看見小美靠在不遠處的泡桐樹下一邊嗑著瓜子一邊不時抬頭朝自己這邊望。他以為小美是在看他,就來了精神,把瓦溜得像劃船。啪,摔碎一塊,啪,又摔碎一塊。
“你這熊人。”廣智心疼地說,“你能不能慢點。”
“我想慢,可什么時間能扒完?”新合說,手不停。
“那也不能弄碎瓦,我想用它們蓋雞窩呢。”廣智說。
“那我就慢了。”新合說。
新合巴不得慢,那樣他會更仔細地看小美。聽說小美在城里是個做雞的,不然她進城不到兩年,哪有那么多錢蓋樓。新合不知道弄一只雞需要多少錢,他沒弄過雞,卻想弄。他手里有一千多塊錢存款,不知全給小美會讓他弄幾回。他溜著瓦,腦子里卻全是小美的身子,全是淫穢的念頭,接著又摔碎了幾片瓦也不知道。
小美的舌頭很靈巧,無論什么瓜子到了她嘴里,就像碰到了克星,兩顆門牙一碰,仁兒便進了舌道,皮便飛了出去,且是相同的兩半,不沾半點唾沫星。這是功夫,是長期鍛煉的結果。可想而知她在城里該是多么的清閑,人只有在清閑的時候才能做到氣定神閑,嗑瓜子也一樣。
她在城里并不像新合想象的那樣骯臟,卻也不是那么的光彩。說起來其實很簡單,她傍上了一個大款,后來又被大款給甩了,她得了一筆錢,回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宅扒了,蓋上一棟新樓,村上最漂亮的樓。她過慣了城市的生活,品位也提高了不少。她不想再住進原來的家,跟豬圈一樣。
小美倚著樹,渾身慵懶地看著她爸和村里那個叫新合的光棍扒她家的老宅。她家的老宅到底有多老了她也不知道,聽她爸說是她老爺爺的爺爺蓋的,是名副其實的老古董。早該扒了重蓋,原先沒錢,現在有錢了,她就想蓋最好的。她發現來幫忙扒房的那個光棍新合活干得并不上心,不時朝她瞅,她不知道他瞅什么,有幾次他還走了神兒,差點從房上摔下來。雖在同一個村,在她的腦海里,對這個叫新合的男人印象并不深。高中沒上完她就進了城,此前,新合在她心里只是一個光光的禿頭和一團模糊的影子。
日到正午,小美面前已經堆了一地的瓜子皮。她看見那個叫新合的光棍和她爸已經把房上的瓦全掀了,接著又推倒了兩面墻。她沒想到他們在推倒第三面墻時,會在下面發現兩顆手榴彈,更想不到后來發生的一切,都跟這兩顆手榴彈有關。
二
推倒第二面墻新合就不想再推了。雖說是春天,天氣不是太熱,可他卻出了一身汗。他到不遠處的瓦罐旁灌了一氣水。水里是放了茶葉的,很濃,烏黑,上面漂著一層亮亮的茶油,味道也是澀澀的苦苦的,有股陳腐的霉味,不用品就知道是隔年的。喝完茶,新合就蹲在瓦罐旁抽煙,邊抽邊朝小美那邊瞄。他想跟小美說話,他想知道小美是怎樣掙了那么多的錢,他想證實小美是不是做雞的。可是小美在不停地嗑瓜子,似乎沒工夫答理他。她目光空洞地望著遍地狼藉的石塊和瓦礫,仿佛那兒有一棟樓正噌噌拔地而起。
小美眼里沒他。這讓新合感到很無趣,他猛吸幾口煙,目光重新回到廣智身上。
廣智沒注意新合溜號。他趴在墻上像一只碩大的壁虎,喊一二。一二,他喊。墻紋絲沒動。一二,他又喊,墻仍是沒動,倒是他脖子上的青筋暴漲,小蛇一樣扭動。
“新合,你狗日的使勁。”廣智說。
沒人回答他。他感到很奇怪,扭頭就看見新合蹲在瓦罐旁抽煙。
“這熊貨。”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這時,他看見新合沖他笑了笑。
“歇會兒吧,廣智叔。”新合說。
“再干會兒,推倒這兩面墻就歇。”廣智說。
“你看這天熱的。”新合抬胳膊用褂袖抹了下臉上的汗。
廣智便抬頭看天。太陽白花花的,晃人眼。三月的天氣是無常的,不干活就冷,稍一動動身子便熱。他也想歇,可好不容易逮著一個閑人,他不想把這么好的光陰浪費了。
“干吧,還有兩面墻。”廣智說。
新合不情愿,他把煙頭摔在地上用腳碾著,忽然發現小美正朝他這邊看,不知怎的他就噌地站起來,說干,不就兩面墻嗎,眨眼的工夫就叫它玩逑。但到了廣智跟前他又說,天都晌午了,你看小美咋還不去做飯?廣智沒說話,看著新合。
新合被看得不好意思。他用手撓著頭皮。
“小美才十九,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廣智突然說。
新合的臉紅了,像曬干的柿子餅。
“我,我是說讓她去做飯。”新合這么給廣智解釋他心中的秘密。
“有你吃的。”廣智面無表情地說。
“你看,她光嗑瓜子。”新合說。
“她嗑她的,關你什么事?”廣智說。
“她都嗑一上午了,也不嫌累。”新合說。
“推墻。”廣智說。
“你說她才十九?”新合把手搭在墻上,又說。
“她多大關你屁事?”廣智有點惱。
“我只隨便問問,又沒咋著。”
“你想咋著?”
“你看你。”新合說,“我比她大十多歲哩,我能咋著。”
廣智不說話了。兩人齊心協力推墻。轟一聲,墻倒了,蕩起一溜灰塵,往小美站立的方向去了。小美動了動身子,避開了那溜灰塵。這時,她聽到那個叫新合的光棍說:“這兒有個洞。”
“別動。”她聽她爸說。
“又沒什么寶貝,看把你嚇的。”新合說。
“那可說不定,你要知道這可是老宅。”
小美看見她爸滿臉興奮,身子彎得像蝦一樣往下掏。
“真有哩。”她又聽她爸說。
小美不嗑瓜子了,她的魂被她爸的話勾了去,屁股扭幾下就到了兩人身旁。新合又聞到了那股粉香,他飛快地看了小美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廣智。
廣智從洞里掏出兩只蒜杵一樣的東西。
“這是什么?”小美忍不住好奇,問。
“還能是啥,手榴彈唄!”廣智說。見多識廣的樣子。他對從洞里掏出這么兩個東西感到有些失望。
新合參加過民兵訓練,認得那是兩顆手榴彈。
“是真的哩。”他把那兩顆手榴彈分別在手里掂一掂,又說,“就不知道還響不響。”
“試試不就知道了。”小美說。
此時,小美不知道她說這句話會為此付出多大代價,要是她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打死她也不會這么說。
“對,試一試。”新合望著小美細嫩的臉蛋,微笑著。
“里面要是有一壇金子有多好。”廣智說。他還沒從原先的狀態中回過神來,眼睛不甘地仍盯著那個被掏空的洞。
“那樣你可就發了,再不用小美給你掙錢蓋樓了。”新合說。接著他就看見小美嘴角扯了扯,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新合,咱把最后那面墻推了。”廣智說。
“推就推。”新合說,“不過,找到了好寶貝你得給我分點。”
“這是我家的東西,憑什么給你分?”廣智把眼瞪得像銅鈴。
“不分給我,我就不推。”新合說。
廣智的眼睛直了。他看著新合。新合臉上的表情明顯很堅決。他生氣了。
“小美,他不推咱倆推,肥水不流外人田。”廣智說。
“我不推,臟死了。”小美后退著。
廣智左右為難,就在這時,墻竟轟然一聲自個兒倒了。他和新合顧不上濺起的灰塵,嗷嗷叫著撲上去,像兩只搶食的狗。但找了半天,什么也沒找到。兩人站起來,相互訕笑著。
“小美,做飯去,我和新合歇一歇。”廣智說。
“怎么做,家里又沒菜。”小美說。
“沒買菜你找我干活?”新合很不滿。
“你看你,又不是外人,買什么菜?”廣智說。
“你開我工錢,我回家吃去。”新合又說。
廣智從新合的臉上看不出真假。
“原先講好的,只管飯。”廣智說。
“沒菜那還叫飯?”
新合真生氣了,臉漲得通紅。他轉身便走。
“什么人這是。”他說。邊走邊甩著袖子。
廣智急忙沖上去把他攔住。
“活還沒干完,你不能走!”廣智說,“人得講信用。”
“講信用你能不買菜?”新合說,“嗬!”他看著天,滿臉不屑和嘲弄。
“誰說不買菜了!”廣智說,“小美,你去劉斤家賒兩瓶罐頭。”
“你家都蓋樓了還用賒?”新合的臉拉下來,“你騙鬼去吧。”
“蓋樓和賒賬是兩碼事。我又不是不給錢。”廣智說。
“劉斤不在家。”小美說,“他去縣城進貨了,我早上在他家買瓜子的時候去的。”
廣智頓時又來了精神,他聲音顫抖著幾乎要跳起來。
“這可不怨我,是你沒口福。”他說。
新合不想再跟廣智唆了,他覺得廣智太摳門了,早知道這樣他就不來了。他為輕易答應幫廣智扒屋深深后悔。但一上午的辛勞不能白干,他把放在瓦罐旁的一包香煙抓在了手里。
“你看你這熊人。”廣智說。
他想伸手去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新合已經把煙裝進了褲兜里。他的心莫名地疼起來。兩塊五一包哩,他平時都不抽這么好的煙,他抽的是三塊錢一斤的煙葉。眼看新合要走了,他急得抓耳撓腮。突然,他看到了腳邊那兩顆銹跡斑斑的手榴彈,立馬有了主意。
“咱去炸魚吧。”他說,“我請你吃魚。”
“炸魚?”這是新合沒想到的,可他馬上想起了那兩顆手榴彈。
“不知道響不響呢?”新合說。他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要是炸到了魚,起碼他一上午的汗沒有白流。
“不試咋知道。”廣智說。
說著,他們每人拎著一顆手榴彈,朝村外的池塘走去了。
小美沒去。她看她爸和那個叫新合的光棍沿著村道興高采烈地走著,時而交頭接耳,時而大聲嚷嚷。天晌午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干點什么,就在轉身的時候,她看見劉斤翻墻進了鄰居張寡婦家的院子。劉斤是村主任,在村頭開著一間小賣店。她不明白劉斤放著好好的門不走,為啥要翻院墻。她是個看起來聰明,其實有點笨的人,不然在城里她就不會被人欺負了。后來,她想明白了,就臉紅心跳進了旁邊的灶屋,直到她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
三
炸魚比扒屋有趣多了,何況是用手榴彈。廣智雖然年齡偏大,卻從沒扔過手榴彈,新合雖然在民兵訓練時扔過,卻是木頭上安的鐵頭,假的。他們肩并肩走著,迎頭碰上一群放學的孩子。孩子們看見他們手里拿著的東西,都很奇怪。有大一點的孩子大概在書上或電影電視里見過手榴彈,就湊上去問。
“新合,你拿的是手榴彈嗎?”一個孩子說。
“是。”新合說。他有些激動。他從來沒被這么多人關注過。
“廣智爺,您手上也是嗎?”又一個孩子說。
“對。”廣智說。他沒新合那么激動。
“從哪兒弄的?”
“在我家老宅扒的。”
“你們拿它干什么去?”
“炸魚去,看能不能炸到魚。”
用手榴彈炸魚,這是個新鮮事。看炸魚去嘍。孩子們喊叫著,簇擁著廣智和新合朝村東頭走去。路過劉斤小賣店的時候,店門果然鎖著,新合就死心了,小美沒有說謊,劉斤果然不在家。這更提起了他想吃到魚的欲望。
村東是大片大片的麥地,碧綠油亮的,一望無際。在麥地中央,有口廢棄的池塘。池塘是留著灌溉用的,長滿了雜草和野魚,由于田里雨水充沛,平日里很少有人到這兒來。其實那口塘離廣智家并不算遠,只是因為繞道的緣故,才顯得遠些。廣智和新合他們來到塘邊,孩子們屏住氣,凝神看廣智和新合用手榴彈炸魚,可是兩人卻吵了起來。
起因是到了塘邊,現實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簡單。真手榴彈他們誰也沒扔過,怎么扔,扔哪里,他們都沒有把握,再者,這手榴彈年長日久,不知道是廣智哪個先人留下的,響不響還不好說。廣智和新合都不想冒這個險,吵的結果是,他們決定先用一顆手榴彈試一試,目標不是池塘,而是麥地。一顆手榴彈響了,說明另一顆也沒問題。萬一不響,他們也能從中吸取經驗。至于炸魚,一顆手榴彈足夠了。但至于誰先扔,兩人又發生了分歧。
“你先扔,你當過民兵。”廣智對新合說。
“你先扔,是你說炸魚的。”新合說。
“扔的是麥地,又不是池塘。”廣智說。
“無論扔哪兒都得你扔。”新合說,“我只管吃魚。”
新合長相兇惡,其實是個膽小如鼠的人。
孩子們等得沒耐心了,喊著:“扔!扔!”
廣智沒辦法了。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蓋子擰開。
“我扔了。”他對新合說。
“扔吧,沒人攔你。”新合說。
他和孩子們躲在廣智背后,廣智沒了退路。牙一咬,眼一閉,拉了導火線,把手榴彈扔了出去。手榴彈劃了一道亮麗的弧線,落在幾十米外的麥田里,驚飛了幾只覓食的鳥,它們呼啦一下飛上了天。
半晌,沒任何動靜。
“沒響。”新合說。他臉上的表情不是失望,而是嘲弄。
“嗬。”他走上前拍著廣智的肩膀,“我去看看。”不由分說他就沖了過去。
這次他表現得很勇敢,但他沒注意廣智的腿。廣智的腿一直在抖。如果他注意到廣智發抖的腿,或許就沒那么勇敢了。
手榴彈是在新合拿起時突然爆炸的,起先飛起的是他一條胳膊,接著整個人都飛了起來,伴著青嫩的麥苗和濕潤的黏土。轟一下,很突然。
小美聽見爆炸聲已經在灶臺上了。她想燒點開水等著她爸和新合。灶臺旁邊分別是她爸和她的床鋪,屋扒了,他們只能在灶間將就著住。她的床鋪在那里,可她一次也沒在那兒睡過,她借住在鄰居張寡婦家。張寡婦的丈夫五年前出了車禍,留下一對母子艱難度日。張寡婦其實才三十多歲,人也長得俊俏,她的兒子正上小學,很乖的一個孩子,她很喜歡。
爆炸聲響過不久,小美就看見了張寡婦的兒子。他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然后告訴小美一個驚天的消息:新合被手榴彈給炸了!說完,孩子就轉身朝家跑去了。小美想起劉斤翻墻的事,想告訴孩子,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她爸明明是去炸魚的,怎么會炸了新合?小美想不明白。她跌跌撞撞來到那個灌溉用的池塘邊,那里已經空無一人,她在那里找到了麥田里被炸的坑,想一想,也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往回走的時候,她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低頭一瞧,是另一顆沒來得及炸的手榴彈。她朝那顆手榴彈踢一腳,愣了一會兒神兒,就彎腰把它撿起,拎回家了。
新合是三天后醒來的。醒來時他沒覺著哪兒不得勁,甚至有種睡醒后的輕松,沒想到,一睜眼看到的竟是廣智。
“醒了,醒了。”廣智說。
廣智跳著腳,新合覺得他像猴子一樣滑稽。接著就看見幾個穿大褂的醫生面無表情地長舒一口氣。他一時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他的印象中是和廣智一起炸魚的。
炸魚!他一個激靈,突然就覺著哪兒不對勁,騰地一下坐起來,腿腳都好好的,身上卻纏著一層厚厚的紗布。他把目光移向左邊,左臂也好好的,他又把目光轉向右邊,那里卻啥也沒有,空蕩蕩的,滲出斑斑血跡。
“我的右胳膊呢?”他喊。
“我的右胳膊……”他又喊。
沒人回答他,他看見廣智和醫生都面面相覷。
“我的右胳膊哎!”他大聲號起來。起初是淚水四溢,接著是干號,再接著是打滾地號,叫驢一樣。
新合被炸掉一條右臂,這是廣智沒想到的。起初他以為新合被炸死了,整個人都癱軟了,幸虧麥田里幾個鋤草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新合送進醫院。新合獲救了,可他少了條右臂,那條右臂當場就被炸飛了。廣智聽著新合的哀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事情太重大了。幾天工夫,廣智瘦了一圈。新合干號了一天,似乎沒力氣了,便靠著墻壁胡哼哼,哼累了,就把身子蜷縮起來睡覺。他說他三十五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不是他長得不好,而是沒有那么多錢,如今少了右臂,變成殘疾了,更沒女人肯跟他了。他說這輩子都不知道女人味,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邊說邊用頭撞墻,撞得廣智差點給他下跪了。他不是擔心新合把頭撞破了,而是新合頭破了,他又得花一筆錢。
沒到一個月,新合已經花去了他幾萬塊。他平時就是個十分節儉的人,一分錢恨不得分成兩半花。如今攤上這樣的事,不花錢是不行,可每花一分錢,他就心疼得要命,眼看小美給他蓋樓的錢全報銷了,他的心都疼碎了。
不能老這樣下去。醫院就是吞錢的井,有再多的錢也填不滿。后來他想,新合是主動去撿那顆手榴彈的,憑什么他花錢?好漢做事好漢當。他替新合已經墊了不少錢,已經仁至義盡了,一分錢也不能再花了,得想法讓新合出院。他越想越興奮。后來,他趁新合睡著的工夫,到村主任劉斤家走了一趟。
四
村主任劉斤正在撥弄著一個老算盤。最近他老算錯賬,總覺著貨賣得不少,錢卻收少了。廣智進來的時候,他沒抬頭,仍用手撥拉著算盤珠子。啪啪,啪啪啪,很有節奏。他知道廣智找他干什么,他早猜到了。炸傷新合不是小事,何況用的是手榴彈。只是他沒想到廣智會空著手找他,什么東西也沒拿,就那么空著兩只爪子。他家門前就是村道,什么人路過休想逃過他的眼睛。廣智一踏上村道他就看到了,他只是裝作沒看見。他想廣智一進門就會開口求他。他想錯了。廣智伸著脖子,眼珠子盯著他的手,好像要等劉斤算完賬以后才開口。劉斤有些詫異,接著就很氣憤:你驢熊愛等就等吧。他把算盤揚起很響地搖了兩搖,重新又把賬算了一遍。
空氣一時有些沉悶,只有算盤珠子相互碰撞著啪啪作響。
“你看,你總算錯。”廣智說。
劉斤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有些不相信似的看著廣智。
“用計算器就不會出錯。”廣智說,“你該有個計算器。”他說得很誠懇,不像是嘲弄的意思,“你這算盤都快成老古董了,還用?”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計算器不用錢買?”劉斤白了廣智一眼,接著算賬。
“是得用錢買,可不用你買。”廣智說。
“噢?”劉斤抬起頭,望著他。
“你看。”廣智變戲法似的手里多了個東西,他往劉斤面前一遞,“這個送給你。”
“啥?計算器?”劉斤說。
“你猜對了。”廣智說,滿臉得意。
劉斤接過來,拆開包裝,試了試挺好用。
“我早想買個計算器了,可一直沒買。”劉斤說,“這個,你為啥送我?”他明知故問。
“新合的事你聽說了吧。”廣智說。
“聽說了,咋了?”劉斤說。
“他賴在病房不愿出院。”廣智說。
“就這事?”劉斤從柜臺上端起一把泥壺,喝了一口茶水。
“你是村里一把手,你得管管這事。”廣智說。
“我是得管。”劉斤說,“不過,他要住,誰也沒辦法,誰叫你把他炸傷的,何況,還是一條胳膊,擱我我也住。”
“瞧您這話說的,手榴彈雖然是我扔的,可我沒讓他去撿,他是自找的。”廣智說。
“他要不是為你扒屋他會傷?你要不說炸魚他會傷?你這話沒道理。”劉斤說。
“你怎么總向著他?平時我可沒得罪你。”廣智說。
“我向理不向人。”劉斤說,“聽說你要蓋村里最好的樓?”劉斤突然轉換了話題。
廣智眨著眼,脖子直了半晌。
“別聽人瞎說,沒影的事。”廣智說。
“你有錢讓他住嘛,愛住多久住多久。”劉斤說。
“我沒錢。”廣智有點急。
“沒錢你還蓋樓?”劉斤說。
“我真沒錢。”廣智帶著哭腔,“蓋樓的錢都是小美掙的。”
“小美能掙你就再讓她掙嘛。”劉斤不緊不慢地說。
“小美……”廣智突然很想哭,但很快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擦了擦眼睛,說,“這事你真就不管了?”
“我沒說不管。”
“咋個管法?”
“那就看你對得住對不住我了。”
“我已經送你一個計算器了。”
“計算器?”劉斤撲哧一下笑了,“你要你就拿回去吧。”
“那你想要啥?”廣智說。
“我啥都不要,你看我這里,啥都不缺。”劉斤說。
廣智茫然了,他不懂劉斤的意思。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我家不蓋樓了,蓋平房。”廣智說。
“是嗎,你愛蓋啥蓋啥,又不是我住。”劉斤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你想讓我咋著,說吧。”他說。
“你勸新合,讓他回家來吧,醫院收費太貴了。”廣智說。
“我有這本事?”劉斤說。
“你是主任,誰能不給你面子。”廣智說。
“那可說不準。”劉斤說,“村里不識時務的人多得是,比如你吧,就想蓋村里最好的樓。”
廣智的臉刷一下就紅了,他咬了咬嘴唇,說:“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說蓋平房就蓋平房。”
“是嗎?”劉斤說。
“平時新合最聽你的。”廣智說。
“是嗎?”
“你讓他干啥他干啥。”
“是嗎?”
“你讓他打狗他不敢攆雞。”
“有一件事他不會干。”劉斤說。
“啥事?”
“吃屎呀。”
“主任您開玩笑。”廣智說,“擱誰誰也不會吃。”
“那我現在讓你吃呢?”劉斤依然笑模笑樣。
“我……”廣智沒想到劉斤會這么說。他臉憋得通紅,不知怎么回答。
“玩笑,玩笑。”劉斤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就知道你跟我開玩笑。”廣智尷尬地訕笑。可他脊梁骨發麻,冷汗都下來了。
“你讓小美來吧。”劉斤說。
“叫小美做甚?”廣智感到很奇怪。
“看店呀!”劉斤說,“我跟你走了,店可不能關門。”
“是,是。”廣智說。這才想起劉斤的女人剛生了個胖小子,在家坐月子,不然他不會找小美。遲疑一下,他又說,“用你電話打吧,小美有手機。”
“你這熊人。”劉斤說,“跑一趟能累死你。”
話雖這樣說,他還是把柜臺上的電話推給了廣智。廣智恭敬地接過,摁了一串號碼,嗯啊幾聲,對劉斤說小美馬上就到。
兩人在等小美,劉斤望著貨架說:“就這么空手去?”
“你去看他還拿東西?”廣智說,“美得他。”
“不拿?”劉斤仍似笑非笑。
“不拿。”廣智說,似在賭氣。
“不拿我可沒把握讓他出院。”劉斤說,“人家可是重傷。”
廣智望著劉斤,好久才明白劉斤其實不是想拿東西給新合,而是想賣貨。他胸口疼了一下。
“那就拿吧。”廣智說,“可我沒帶錢。”
“沒帶錢記賬上,又跑不了你。”劉斤說。
廣智就看劉斤從貨架上往下拿東西,每拿一樣他胸口都要疼一下。還好,劉斤拿的東西并不多,也就是個瞧人的意思。他暗出一口氣。
小美來了。她手里攥著根胡蘿卜,呱唧呱唧地嚼。
“瓜子吃完了?”劉斤問。
“吃完了。”小美說。她早上從劉斤那兒買了二斤瓜子,一上午就吃光了。
“還吃嗎?”劉斤又問。
“不吃了,現在我只想吃胡蘿卜。”小美說。
“胡蘿卜是個好東西,可我家沒有。”劉斤說。
“我帶著哩。”小美說。
果然,在小美背著的左手里,拎著一塑料袋胡蘿卜。劉斤望著小美,突然莫名地笑了。
五
廣智和劉斤來到醫院,新合正啃著燒雞,他想到廣智會來,卻沒想到劉斤會來,愣了愣,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常態,繼續啃他的燒雞。好像劉斤和廣智根本不存在一樣,這讓劉斤很意外。
“你吃燒雞?”廣智很詫異,“你哪兒弄的燒雞?”
“對門飯店送的。”新合頭也沒抬,吃得滿嘴流油。
“對門飯店為啥要送你燒雞?”廣智顯得十分警覺。
“記賬,記你的賬。”新合說,“我一說記你賬上他們就給我送來了。”
“你吃燒雞記我賬上?”廣智吼起來,“憑什么?”
“憑什么?就憑我少了一條胳膊!”新合說。
“燒雞跟胳膊有關系嗎?”廣智說。
“當然有,自從我負了傷,你每天給我喝稀飯,喝得我前心都貼到后背了,你還讓我喝。從今天起,我不想喝稀飯,就想吃燒雞,每頓一只。”新合說。
“你……你……”廣智說不出話來。他看看新合,不像是開玩笑,看看劉斤,劉斤臉繃著,正瞅著窗外。
“讓他吃吧,吃死他個狗日的。”劉斤突然說。
新合不吃了,拿眼瞅著劉斤。
“哈。”他突然笑了一聲,“哈哈。”他又笑了幾聲,說,“是主任呀,您啥時候來的?”
“你看你眼里還有誰?”劉斤說,“你個驢熊。”
“主任,這是醫院,您說話可要文明點。”新合說,顯得一本正經。
“文明,你狗日的啥時候學的文明?”劉斤說,“廣智治不了你我可能治得了你。”
“哈,哈哈。”新合又干笑了兩聲,他覺得這事確實有些好笑。他說,“主任,您也甭用大話壓我,我知道你干什么來了,是為廣智當說客是不?要我出院是不?甭說您是村主任,就是鎮長縣長來了,不給我個說法我也不會出院。等著吧,你們。”他把骨頭朝地上一扔,把滿手油抹在被子上。
“瞧把你個狗日的能的。”廣智說,他看著地上的骨頭,又說,“看主任怎么治你。”
劉斤不這么認為。新合這態度他從來沒見到過,以前他認為新合就是個熊包,在他跟前像哈巴狗一樣老實。但是現在,新合壓根就沒把他這個主任放在眼里。他覺著自己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你想怎樣?”劉斤盡量放下主任的架子,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我想娶小美。”新合說。
“啥?”劉斤和廣智同時瞪大了眼珠子,他們不相信似的看著新合,后來新合在他們眼里越變越丑,就像那只想吃天鵝的癩蛤蟆。
“嗬?”廣智笑了,“他說他要娶我家小美。”廣智笑彎了腰,“哈哈。”他弓著身子那么笑著,一直到岔了氣。
“好笑。”廣智咳嗽著,“真是好笑。”
劉斤和新合都沒有笑,他們互相望著,倒是廣智挺可笑。
“你憑啥娶小美?小美是你想娶就娶的?”劉斤這么對新合說。
“就憑我斷了一條胳膊。”新合說。
“那是意外,不能全怨廣智,你也要擔負一定的責任。”劉斤說。
“他家私藏手榴彈,那是危險物品,即使不是故意,一旦發現也要上交派出所。可他非但沒交,還炸掉我一條胳膊,要是我報案,少說也得判他個三年五年。”新合說。
廣智不笑了,他從地上站起來,直愣愣地看著新合,他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新合嘴里說出來的。新合說得很流暢,仿佛深思熟慮般,沒一點磕巴。就連平時自詡見多識廣的劉斤也被他說愣了。后來他這么給廣智說:“要么你去坐牢,要么嫁小美,兩樣你選一樣。”說完他就走了,頭也沒回。
談判是在張寡婦家進行的。新合沒參加,他還待在醫院病房里,他想這時候還不能出院,一出院就沒燒雞吃了,所以他還要繼續待下去,至于小美,如果不出意外,他是有八成把握娶到手的,所以他不擔心,一心一意啃他的燒雞。
小美和張寡婦并排坐在被窩里,床的另一頭睡著張寡婦七歲的兒子。雖說已是春天,晚上卻還是挺冷的。她們都穿著襯衣,張寡婦織著線衣,小美手里攥著半截胡蘿卜,她想跟張寡婦說點什么,還沒等開口,就聽到拍門聲。張寡婦前去開門,回來領進來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爸,一個是村主任。
張寡婦分別給他們沏了茶,就又回到被窩里挨著小美坐下。劉斤坐在床的另一頭,她爸坐在床前的矮凳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起初,小美不知道她爸和劉斤來干什么,她只覺得他倆一起來肯定有什么事,至于什么事,她想不是跟張寡婦有關,就是跟自己有關。所以,她很平和。但她絕沒想到他倆來是為了讓她嫁給那個被手榴彈炸了的光棍新合。
“爸沒法了,爸求你。”廣智說,“你要不嫁給他爸就得坐牢。”
小美沒吭聲,她一直盯著手里的半截胡蘿卜。
“爸坐牢,你咋辦?你娘死得早,我拉扯你不容易,也該你報恩的時候了。”廣智說。
“你一定得答應,不答應新合會把咱家敗光的。他天天在醫院吃燒雞,還有醫療費、住院費,咱折騰不起了。”廣智又說,“你給我蓋樓的錢差不多全花光了。我知道你掙錢也不容易。”
這時,小美才正眼看她爸。她發現她爸比以前瘦多了,她爸坐在矮凳上,像一條團起來的癩皮狗,向她乞求著。她覺著自己就是塊大肥肉。此時,她爸正要將她咬碎,送給那個叫新合的光棍。眼淚不知不覺就漫了上來,她發覺原本就很昏暗的屋子更加黑暗了。
見小美哭,廣智也哭開了。他伸著脖子,像一只打不出鳴的公雞。
“你哭個屁。”劉斤跳下床,踢了廣智一腳。
廣智抬頭看著劉斤,不知道劉斤為什么踢他。
“多大點事。”劉斤說。
他看著小美,小美把眼淚擦干了,呆坐著。
“你讓我想想。”小美說。
“你答應了?”廣智跳起來,眼里燃燒著火。
“我說再想想。”小美望了她爸一眼。
廣智眼里的火苗暗淡了下去,他又像條狗一樣縮在了矮凳上。
劉斤重又坐上了床沿,和張寡婦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倆說的都是家長里短,小美不感興趣。她在想和新合的事,這是個大事,她得好好想一想。就在這時,她的腳突然被人抓撓了一下,小美把腳縮了回去,接著又被抓撓了一下。起初她以為是張寡婦撓癢癢碰到了她,可扭頭一看,張寡婦雙手在不停地織毛衣。她又把目光轉向了劉斤。看見劉斤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一只手不停地在被窩里摸索。
“他把我當成張寡婦了。”小美這樣想,這人也忒膽大了,當著這么多人。
“你就再想想。”她爸站起來,又對劉斤說,“咱走。”
劉斤瞅了張寡婦一眼,有點戀戀不舍。
“走呀。”廣智站在房門口了。
“我走了。”劉斤對張寡婦說。
“我送你們。”張寡婦說。
張寡婦放下毛衣要起身,被小美一把按住了。
“我去送吧。”小美說,“我順便上廁所。”
沒等張寡婦答應,她就下床了,穿著襯衣送他們出門。
快到大門口的時候,小美扯了劉斤一下,說劉主任我跟你說一句話。劉斤說有什么話你就說吧。小美看見她爸走出大門才說,我的腳軟乎吧,劉主任。劉斤聽了就一愣,接著便嘿嘿笑出了聲。
“弄錯了,我以為是張寡婦。”劉斤這樣跟小美說。
“是嗎?我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呢。”小美說。
“我……對你?我是你長輩,不要胡說。”劉斤假模假樣地說。
“真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你摸我的腳,你個臭不要臉的。”小美突然提高了聲音說。說完,也不管愣在那里的劉斤,轉身進屋了。
第二天,小美就在村里消失了。
六
三天后,小美出現在了廣州。廣州繁華且熱鬧。這是她第二次來到這座城市。第一次是在兩年前,她跟很多打工仔打工妹一樣,懷著無限的憧憬和夢想來到這座城市,期望通過自己的雙手和心血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可現實往往事與愿違。起先,她在一個食品廠打工,一天干十二個小時,加班加點不說,老板還兇得要命,一天她實在累壞了,遲到了幾分鐘,就被老板扣了半個月工資。這些她都能忍著,直到有一天同在一個廠打工的川妹子被絞肉機絞斷了一只手,老板不但不給她及時救治,還派人強行將川妹子攆出了工廠。就在那時,她決定辭職。后來,又進了一家工廠,情況和食品廠差不多,總之一個字,累。在那段艱難的歲月里,她除了加班加點干活,再就是睡覺。她總有睡不完的瞌睡。再后來,她推銷過啤酒,當過飯店服務員,發過小廣告,等等,什么苦都吃過,什么罪都受過,直到她遇到趙海。那是在她換了N次工作后,在一家美容美發廳。她在美容美發廳做幫工,主要工作就是給客人洗頭。她是在那兒結識趙海并成為他的情人的。
趙海以前也是個打工仔,不過他交了桃花運,被一家經營器材的私營女老板看中,成了人家的上門女婿。趙海搖身一變,由原來的臭狗屎變成趾高氣揚的金鳳凰。趙海常去那家美容美發廳理發,每次去他都讓小美為他洗頭。一天,小美正在為他洗頭,趙海盯著她鼓脹脹的胸脯說,做我的情人吧,只要你能為我生孩子,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洗頭房是個暗間,里面的光線很曖昧。小美以為趙海是在開玩笑,就應付著說好呀,甭說是為你生一個孩子,就是生三個五個都成。說完,小美并沒把這話當回事。可是后來趙海又來找過她一次。這次是在一家咖啡廳見的面,趙海把一摞錢往小美面前一推說,這是三萬塊錢定金,兩年之內你只要能為我生個孩子,再給你二十萬,如果不能生,我會給十萬塊錢青春補償,咱兩互不虧欠。小美當時就蒙了,稀里糊涂地就答應了。她從沒見過這么多錢,更沒意識到這是跟趙海在做一筆交易。從此,小美就辭掉了理發廳的工作,專心致志地給趙海做起了情人。
后來她才知道,趙海娶的是一個比他大得多的女人。女人以前刮過胎,又過了生育期,是只不會打鳴也不會下蛋的老母雞。可趙海一直想要個孩子,他想把老女人的財產繼承過來,孩子是他唯一的砝碼。還有,他嫁給這只不能生育的老母雞,除了金錢上能給他極大的滿足,在性欲和精神上都是一片空白,他不想放棄這么美好的青春,更不想絕后,于是他就利用老女人給的錢找起了情人,最主要的,他是想通過這些情人給他生個娃,最好是個兒子。
做情人的日子其實是很快樂的。房子雖然是趙海租的,卻寬敞明亮,吃的用的應有盡有。趙海對她也很體貼,只是不常來,每星期來一次,來了兩人就瘋狂做愛,完事了就陪她吃一頓飯,有時還會陪她上街購物。每當那時小美總有些恍惚,她把趙海真正當做了自己的丈夫,偶爾趙海有事不能來陪她,她還會發些小脾氣,讓趙海低眉順眼地哄她半天。她喜歡趙海哄她的樣子,還喜歡跟趙海做愛,只是沒想到她的肚子會那么不爭氣,無論她和趙海怎么努力,她的肚子始終沒有鼓起來。隨著兩年期限的臨近,趙海的臉越拉越長,她只好賠著小心,生怕脾氣越來越壞的趙海哪一天把巴掌扇到她的臉上。該到來的終歸要到來,那一天和往常沒有兩樣,趙海來了,他們照樣做愛,之后她還炒了幾個菜,兩人對飲了一瓶紅酒。主要是趙海喝,她得為肚子里隨時可能種下的寶貝負責。一瓶紅酒喝盡,趙海就把一張卡推到她面前,就像兩年前他把一堆錢推到她面前一樣,說,這是十萬塊錢,你拿好。趙海噴著酒氣,眼睛有些濕潤。當時她還有些不明白趙海給她這錢干什么,就聽趙海又說,明天你就可以走了,房租我已經結了。說完,趙海就搖搖晃晃地走了,他是一個不勝酒力的男人。
她是第二天搬出那個出租屋的。她什么也沒拿,僅拎著一個包。來到樓下,她望著這片熟悉的環境,蹲在路邊狠哭了一場。這兩年她已經過慣了城市的生活,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城市人,卻沒想到這么快就被城市給拋棄。不過也有收獲,那就是用兩年的青春,賺了十萬塊錢,這是其他民工所不能比的,也是她唯一的一點慰藉。所以她要用這些錢在村里蓋一棟最漂亮的樓,讓村里人瞧瞧她小美不是一個沒本事的人,而是一個顧家、有品位的女人。只是她沒想到會出事,她爸用手榴彈炸掉了新合一條胳膊。更沒想到,她在這時候發現自己懷孕了。
再次踏進這座城市,她覺得這座城市變化太快了,馬路變寬了,樓房也越蓋越高了,才短短幾個月,讓她感到很陌生。她先來到曾經住過的小區,那棟十五層高的樓房,像往常一樣掏出鑰匙開門,卻怎么也打不開,這時她才意識到門鎖已經被換掉了。那把鑰匙是她故意留著的,她想遲早有一天她還會再回來,只是不知道,她前腳剛走,趙海就讓人把門鎖換了,并且領進來另一個女人。明知道物是人非,還是抬手敲了門,開門的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姑娘,詫異地看著小美,問,你找誰?不用回答,就知道自己是多么狼狽。忙謊稱敲錯了門,就滿臉羞愧地逃下樓去。
來到趙海的公司,門衛問她找誰。她說找趙總。門衛問她有預約嗎,她一下張口結舌。這時候她才知道,要見趙海是要提前預約的,不像以前,她一個電話打過去,趙海就會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對趙海的了解是那么少。以前,趙海是從不讓她去公司找他的,她也懶得去,也不想過問趙海公司的事,這是她作為情人的本分,也是她跟趙海簽合同時約定好的。為了博得趙海的歡心,她從未敢越雷池半步,這也是趙海對她欣賞的部分。只是在這個時候,小美覺得自己其實是有點傻的,甚至說是有些愚蠢。
沒有預約,門衛不讓進,小美就打趙海手機,竟通了。
“請問你找誰?”趙海在電話里說,很客氣,仿佛小美是他的一個客戶,而不是給他做了兩年的情人。
“我是小美。”小美一張嘴,聲音就哽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樣。
“小美?”對方沉默了一下,“你打錯了。”趙海這么對小美說,然后就把手機掛斷了。
打錯?怎么可能!再打,趙海的手機處于關機狀態。小美知道趙海這是在有意躲她,便在門口等。“遲早你會出來的。”小美這樣想。
天就是在這個時候黑下來的,滿城燈火剎那間點亮了城市。小美站在趙海公司門口不遠處的暗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趙海的那輛本田車。公司里的人陸續走出來,趙海是最后一個出現的。他在車旁左右看了看,賊一樣快速溜進車,然后又快速把車開出公司。
小美本想沖上前攔住他的,但趙海的車開得太快了,泥鰍一樣從她身旁滑過去了。小美忙攔一輛出租車跟了上去。
她沒想到趙海去的仍是她原來居住的小區。她想起了那個給她開門的女孩,心里就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兒。
趙海是在下車時被小美堵上的。小美喘著粗氣一臉激動。
“你跟蹤我?”趙海滿臉愕然。
小美沒吱聲。
“咱們兩清了,互不相欠。”趙海說,“你再找我沒道理。”
“我懷孕了。”小美說。
小美啃著手指甲。其實她很想吃胡蘿卜,可她手上沒有胡蘿卜,只有啃手指甲。
“懷孕?”趙海望著小美的手指甲,感到有點惡心,“我的?”他很震驚。
小美不啃手指甲了,從隨身挎的包里掏出一張紙遞給趙海,那是她在一家醫院檢查的結果。
“這是醫院證明。”小美說。
趙海抬眼瞄了一下那張紙,臉上沒有半點喜悅。
“兩年來你沒懷上,現在你說懷上了,誰信?”趙海說。
小美本想接著啃手指甲,聽見趙海這樣說,她不啃了,指甲呈蘭花狀貼在唇邊。
“誰知你跟誰有的?”趙海又說。
小美有點暈眩,想用指甲撓趙海的臉。
“你想敲詐。”趙海說,“你走錯廟門了,我趙海是什么人你知道。”他說,“想從我這里訛錢,你想得也太天真了,你也不瞅瞅,這是什么地方,是你想訛就訛的?”
小美又開始啃指甲,很快她的兩個指甲就禿了。
“念在兩年的情分上,你現在走還來得及,否則別怪我不客氣。”趙海說。
小美的第三個手指甲禿了,她不看趙海。趙海以為他的話起到了作用,更來了精神。
“你從今以后別在我眼前出現,快走吧。”趙海無情地說。
小美張開雙手,像欣賞藝術品一樣看著她的十個指頭,她的十個指頭有幾個全禿了,但仍有幾個很長,利爪一樣在趙海面前晃蕩著。趙海后退一步,臉色大變。
“你,你想干什么?”趙海說。
小美開口了。小美說你渾蛋。
“我怎么渾蛋了,難道我說得不對?”趙海愣了片刻說。
“我沒想要你的錢,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我能生,算是對你有個交待,并沒想要你負什么責,瞧把你嚇的。”小美說。
“這話誰信?”趙海說,“嗬,騙鬼去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這么想的。”小美說。
“你怎么想跟我無關,咱們一切都結束了。”趙海說。
“你不配做娃的爸。”小美說。
“娃他爸,誰的娃?”趙海說。
“遲早你會后悔的。”小美說。
“后悔?我這輩子就不知后悔倆字是咋寫的。”趙海說,“滾!”他吼叫了起來。
小美轉身走了幾步,回頭又看了趙海一眼,才大步跑開了。邊跑邊哭,引來很多路人側目。最后,小美在一個僻靜處放聲哭了個夠,仿佛把一輩子的淚水都哭干了,直到腹內饑餓,才不哭了。在一個大排檔吃了碗面,她坐車連夜返回了。
幾天后,風塵仆仆的小美回到家就對她爸廣智說:“叫新合出院吧,我嫁他。”
七
新合還在啃燒雞,啃得心不在焉。他已經啃膩了。他想廣智該來了,他啃了那么多只燒雞,能把廣智心疼死,于是他就看到了廣智。
“狗日的還吃,咋不噎死你。”廣智說。
廣智鐵青著臉,沒一絲笑模樣,進門就把新合手里的燒雞搶過去,自己吃起來。
新合不眨眼地看著廣智吃,待廣智吃得差不多了,他才開口。
“小美答應嫁給我了?”新合說。
“跟我走吧你,狗日的。”廣智說。
“跟你到哪里去?”新合說,“你不說清楚我不出院。”
“不出院是吧,那你就在這兒住著吧。”廣智說,“你個癩熊,我這輩子算毀在你的手里了。”
“話不能這樣說,你不炸我一條胳膊我能賴上你?給個準話,小美是不是答應嫁給我了?”新合說。
廣智盯著新合,點點頭。新合眼里就閃過一道獵犬一樣的光芒。他跳下床,好大一會兒才找到鞋。
“太好了!”他說。
“小美成我媳婦了!”他又說。
他不知用什么來表達他的喜悅和興奮,就沖過去擁抱了廣智一下,他還想在廣智那張老臉上親一口,被廣智推開了。
“你就是條扶不上墻的癩皮狗。”廣智說。說完,他就出門結賬去了。
兩天以后,新合和小美定了親,是村主任劉斤保的媒。又過了兩天,新合和小美便拜了天地,成了一對合法夫妻。臨出嫁前一天,劉斤受新合委托,送給小美一個玉墜。小美看也沒看,就戴在了脖子上。送完玉墜,劉斤坐著沒走,他問小美那天為什么罵他。小美說哪天?她好像想不起來了。劉斤說,就那天,在張寡婦家。噢噢,小美笑了,她想起來了。她說,你這人太不要臉了,當著這么多人你摸人家的腳。劉斤也笑說,我真把你當成張寡婦了。誰的腳你還分不出來?小美說,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說故意就是故意。劉斤身上突然一股燥熱,伸手攬住了小美。
當時屋里很靜,就他們兩人。小美任他攬著,沒動。劉斤的手就有些不老實。小美說你覺著我的腳好我就讓你再摸一次,但過了今晚就不行了。為什么?劉斤喘著粗氣。小美說過了今晚我就是新合的人了。劉斤說,那又怎樣?小美說成了新合的人誰也休想動我一根手指頭。劉斤說我不動你的手指頭,我動你……突然他的手就停住了,他在小美身上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這是什么?他問。小美說,手榴彈。過了今晚除了新合,誰要打我的主意,我就把它拉響了。小美說得很平淡,可劉斤害怕了,他一下松開了小美,跳到了門口。你咋還有手榴彈?他問。小美說,總共兩顆,響了一顆,另一顆落在了麥地里,我把它撿了回來。小美依然笑瞇瞇的,望著劉斤。劉斤轉身悻悻地飛快逃跑了。
新合沒想到這么輕易就娶到了小美。結婚當天他喝得有點迷糊。直到晚上進了洞房他仍覺著跟做夢一樣。
小美坐在床上。床上是嶄新的被褥。原本陳舊的屋里立滿了嶄新的家具。新合往小美跟前湊了湊,還是不敢相信。他用那只幸存下來沒被炸飛的左手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疼,鉆心的疼。這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后來,全是小美主動。小美先鋪了被褥,拉滅了屋里的燈。有月光照進來,影影綽綽看不清對方的臉。
“你過來。”小美說。她的聲音很輕。
新合就又朝床邊湊了湊,他有些激動,呼呼喘著粗氣。小美首先把自己脫光了,她望著新合。新合就手忙腳亂起來,可他一只手想把衣褲很麻利地脫下來的確不是那么容易。
“我幫你脫。”小美又說。
小美很快就幫新合把衣服脫光了。新合從未碰過女人,他沒想到女人會這么溫柔,立即身上像爆炸了一樣,嗷一聲就把小美撲倒在了床上。
“你輕點。”恍惚中,他聽小美在他耳邊吐著香氣說。
但他輕不了,他在小美身上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橫沖直撞,仿佛要把攢了三十多年的力氣統統發泄出來。
“哎喲!”小美突然叫出聲來。她懷孕了,不能讓新合這么蠻干。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她一把就把新合推到了一邊,跳下床,抱著肚子蹲在地上。
新合沒防備,頭撞在墻上,雖然不疼,卻讓他感到意外。
“你怎么啦?”新合說。他正在興頭上,不想就這么停下來。
“你弄疼我了。”小美呻吟兩聲,從地上搖搖晃晃站起來。
新合滿臉愧疚,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么,就撩開被,想讓小美上來。就在那時,借著朦朧的月光他飛快地朝床單瞄了一眼。床單上沒有他想看到的東西。小美上了床,重新躺在了他的面前。
“你不是第一次。”新合說。
小美躺在床上,眼望屋頂,一動也不動。
“你第一次跟的是誰?”新合又說。
小美把眼珠轉過來,像兩枚黑葡萄咕嚕著看著新合。
“這重要嗎?”小美說。依然很嬌媚。
“重要,這太重要了。”新合說。
“沒跟誰,它自己破了。”小美感到身上陣陣發抖,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頦兒跟前,沒了興致。
新合卻有興致,他還沒做完,重新騎在小美的身上。
“自己怎么會破,你說說。”新合依然使著蠻力。小美的肚子又疼起來。
“你就不能輕點,給你說過幾遍了。”小美皺著眉,很痛苦的樣子。
“你又不是第一次,還怕疼?”新合說,果然就放輕些。
“我懷孕了。”小美說,“經不起你那么大勁折騰。”
新合趴在小美身上不動了,就那么俯視著小美。
“你說啥?”他說。
“我懷孕了,不是你的。”小美正視著他,眼皮都不眨。
新合突然就泄了,他感到渾身沒了半點力氣,但他的眼睛仍瞪著,死魚一樣。他想象小美這樣的姑娘要是處女就怪了,他本沒打算追究,只是出于好奇想問問,卻沒想到小美會懷孕,還這么恬不知恥地說給他聽。他惱了。
“誰的?”他突然坐起來,手還抓著小美的胸。
“你別問了,問我也不會說。”小美說。
“我想知道。”新合眼通紅,手上也使了勁。
小美感到乳房那兒鉆心的痛,胳膊一抬,就把新合的手撥開了。
“拿開你的爪子。”小美說。
新合失去了支撐,一下趴在了小美身上,大口喘了會兒氣,驟然哭了起來,淚如泉涌。小美嚇了一跳。
“我就知道便宜沒好貨。”他哭著說,“我被你爸給騙了。”他說,“你們一家沒個好東西。”
“你是個好東西?”小美再次把他掀翻了,坐起來說,“你要對我好,我會好好跟你過日子。不然,咱這就拉倒。”小美開始穿衣服。
“我沒說你不好,我說的是你爸。”新合醒過神兒來,把小美穿上的衣服扒掉了。
“說我就是說我,別扯我爸。”小美說,“要不是因為那顆手榴彈,我會嫁你?你也不想想,虧得是我。”
新合想想,的確是這么回事,就趴在小美身上又哭了一回。小美用手指頭在新合粗厚的脊背上摩挲著,久久沒說話。她想新合很快就會想通的,會接納她跟她的孩子的。
但是,她想錯了。第二天一大早,新合就去找她爸去了,并且嚷嚷得全村都知道了她懷孕的事。
八
廣智夜里沒睡好,早上起來照鏡子,發現滿眼都是血絲。他來到老宅,想把推倒的石塊清理一下好打地基。扔了幾塊碎石,便沒了絲毫興趣。家里的錢都花光了,還蓋個毬樓,這還不算,最窩心的是還搭上了女兒小美。小美是個好姑娘,嫁給新合雖說是自愿,可全是為了他。只是便宜了那個狗日的新合,要是時間能倒流,他寧愿炸掉的是自己的胳膊,而不是新合的。
廣智坐在那片廢墟上,像一只受傷的烏鴉,欲哭無淚。幾只雞撲棱著翅膀從樹上跳下來,在他面前咕咕叫著,愉快地刨著地下的蟲子。他很奇怪地看著那些雞,不明白雞怎么會從樹上跳下來。待了好久,這才想起,扒房的時候,連雞圈也扒了,雞沒處去,不上樹才怪呢。雞沒圈可上樹,而他呢,連雞都不如,他想上吊。
廣智就那么憂傷著,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朝他走來,竟然是新合。新合穿著一身嶄新的西服,系著一條大紅的領帶,飄飄地來到他的跟前。之所以說他飄,是因為他缺了條胳膊,一只袖管少了支撐,被風一吹,一會兒拍打著前胸,一會兒拍著后背,很滑稽。但廣智不想看他那條空了的袖管,他盯著地面,等著新合開口。他不明白新合這么早起找他干什么,新合現在是他的女婿,他是長輩,架子是要端的,譜也是要擺的,不能像以前一樣,讓這個小子輕看了自己。
廣智不說話,新合也不說,他們都看那幾只刨食的雞。天上起了霧,濕氣涌上來,廣智感到腚下很不舒服,就擰了幾下屁股。這時,新合開口了。
“小美……”新合說了半句,不往下說了,他不知怎么跟廣智說這事。
廣智望著他,等著他往下說,可新合卻又盯著那幾只雞。
一只蘆花母雞用爪子刨出一條挺肥的蚯蚓,咯咯叫著剛想往下吞,或許是高興過了頭,被其他幾只雞發現了,齊沖上前,與它爭搶起來,頓時塵土飛揚,尖叫聲一片。廣智抬腳把它們全踢飛了。
“讓它們搶嘛。”新合說。
“一條蚯蚓,搶個熊勁,有本事自己刨呀,狗日的。”廣智說。
新合不看雞了,看著廣智,他聽著話里有話。
“你罵的是我吧。”新合說。
“我罵你干啥,狗日的。”廣智說。
“你看你還罵。”新合說。
“我罵怎么了,我想罵,礙你哪兒了。”廣智有點惱,臉都憋紅了。
“我還想罵呢。”新合說,“可我罵誰去?”
“別得了便宜又賣乖,我家小美……”廣智替小美憋屈,一激動,他有點說不下去了。
“別提小美,一提我就來氣。”新合說。
“噢?”廣智很吃驚,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還氣?”廣智說,“就你這模樣娶了我閨女你還氣?”
“你以為你閨女是什么好貨?”新合沉不住氣了,“別以為她嫁了我就吃虧了,吃虧的是我!”
“你……你把話說清楚。”廣智氣得臉發紫,他實在想不出新合會說出這么混賬的話。
“說就說。”新合說,“光腳的還怕穿鞋的?”
于是他就把昨晚小美的原話說了。當然,他沒說別的,也沒說他趴在小美身上哭的事,他只說小美親口告訴他懷了孕。說完,扔下發愣的廣智,他就走了。
新合沒有回家,他來到劉斤的商店門前。劉斤還沒有起床,他把門拍得山響。起先是一陣狗叫,接著就聽劉斤嘟嘟囔囔過來開門。一看是新合,劉斤就沒有好氣。
“大清早的,你敲喪啊!”他說。
“我買包煙。”新合訕笑著說。
劉斤就打開了院門。院里拴著一條灰色大狼狗,看見新合就汪汪叫,跳躍著掙得鐵鏈嘩嘩響,隨時想把新合撲倒。新合怕狗,側著身子想從旁邊繞過去,可那狗仿佛跟他有仇,不停地朝他猛撲狂叫。
“你看你的狗。”新合嚇失了聲。
“咬死你個狗日的。大清早不摟著小美睡覺,跑這兒買什么煙。”劉斤說著,還是喝住了狗。
劉斤打開偏房小賣店的門,讓新合進來,但他沒急著給新合拿煙,而是很奇怪地盯著新合看。
“看什么看,我臉上又沒煙。”新合說。
“昨晚做了幾回?”劉斤滿臉淫穢。
“什么幾回?”新合裝作不懂。
“你和小美,做了幾回?”劉斤又問。
“做個鬼。”新合想起在小美身上的事,卻不想承認。
“沒做成?”劉斤眨巴了幾下眼,他給新合拿煙,“一回都沒做?”他又說。
“做沒做你還能不知道?”新合這么給劉斤說。他來并不是想買煙,而是說事,他覺得沒什么不好意思。
“你看你這話說的,小美又不是我老婆,我怎么知道。”劉斤說。
“你是過來人,會看不出來?”新合說,“小美懷孕了。”
劉斤早看出小美不正常,也曾往懷孕方面想過,卻沒想到這話會從新合嘴里說出來,所以他一臉都是驚異的表情。
“是么?小美告訴你的?”劉斤說。
“還能有誰?”新合說,“裝熊,你早知道了。”
劉斤就嘿嘿笑了,笑得有點意味深長。
“狗日的,還笑。”新合說。
“你來就是告訴我這個?”劉斤不笑了。
“這事你得管。”新合說。
“她懷孕,你讓我咋管?”劉斤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你是主任,她未婚先孕,咋就管不了?”新合說。
“可是你們已經結過婚了呀!”劉斤說。
“那娃不是我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劉斤說,“她說是誰的了嗎?”
“沒有,打死也不說。”新合說。
“這我沒轍。”劉斤說。
“那就沒有辦法了?”新合說,“我就沒個說理的地方了?”
“忍了吧。”劉斤說,“你看你現在這樣,小美能跟你就算不錯了,還挑什么。”
“我忍不下。”新合說,“我憋屈。”
“你想咋樣?”劉斤說,“忍一時風平浪靜,你倆既然結了婚,就得把日子過下去。你要是覺得憋屈,把小美逼急了,跟人家跑了,你豈不落個人財兩空?”
蛇打七寸。新合不說話了。他覺得劉斤說得在理。就掏出兩支煙,遞給劉斤一支,兩人對上火點燃了。小賣店里頓時煙霧繚繞。煙抽到一半,新合不想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還得搭支煙。他買煙是自己抽的,不是給劉斤。他在劉斤這兒待半天了,劉斤也沒給他遞一支煙。
“我回了。”新合說,他把煙裝進褲袋里。
“就這么走了?”劉斤說。
“有事?”新合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回過頭。
“你不買二斤核桃?”劉斤說。
劉斤有個親戚,販了幾口袋核桃讓他代賣,好幾天了,一斤也沒賣出去,劉斤想盡快把它處理掉。
“核桃?”新合說,“我買那玩意兒干什么?”
“吃呀!”劉斤說,“你以為是讓你當石子扔的?”
“我從不吃核桃。”新合說。
“你不吃給小美吃,她懷孕了,需要補這東西。”劉斤說。
“真的?”新合興奮了一下,但神情很快暗淡了下來。
“她懷孕關我什么事?”他又說。
“小美是你的老婆,不關你的事?”劉斤說,“老婆是用來疼的,哪像你這個樣子。”
新合想起昨夜在小美身上的好,沉默片刻。
“那就稱二斤吧。”他說。
“這就對了。”劉斤說。他喜形于色,很快就給新合稱了二斤核桃,裝進一個黑塑料袋里,遞給新合,“吃完再來買喲。”他又說。
新合拎著核桃回到家里,小美已經做好了飯。蔥花卷,兩盤炒菜,外加小米粥,都是新合喜歡吃的。以前,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早飯很少吃,也懶得做,猛然看見這么多好吃的,他心里一陣激動,這才想起,從即日開始,他也是一個有家的人了。有女人真好,他想。小美沒問他去了哪里,也沒問他拎的是什么東西。
“吃飯吧。”小美擦著灶臺。
新合在飯桌前坐下,望著煥然一新的灶間和光彩照人的小美,有種恍惚的感覺。
“一塊兒吃吧。”他說。
“唉。”小美丟下抹布,來到桌前。兩人開始吃飯。
這是新合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好最幸福的一頓飯。小美不停地給他夾菜,他一只手不方便,西服上沾了幾滴菜汁,小美拿毛巾給他擦了去。飯后,新合躲進廁所像孩子一樣哭了半天。他愛小美,卻恨小美肚里的野種。他不想就此罷休。
這天晚上,小美早早地躺在床上。新合拿出了核桃。
“吃嗎?”他晃著塑料袋。
小美搖搖頭。她想吃酸菜,想吃胡蘿卜,卻不想吃核桃。
“你不吃我吃。”新合說,他拿出一只核桃,在手里把弄著。
“你看我咬不咬得動?”他又說。
小美從枕頭上偏起頭,望著他。
新合把核桃一下塞進嘴里,像塞進去個雞蛋,兩腮瞬間鼓起來,但接下來,遠非是他想象的那般容易。核桃殼很硬,他拼盡全身的力氣,努力了幾次也沒能把核桃咬碎,倒是有一溜涎水流出來,砸在他的腳面上。
“哈。”小美笑出了聲。她覺得新合的樣子實在可笑。
“你甭笑,我會把它咬碎的。”新合嗚嚕一陣說。
終于,新合還是把那只核桃咬碎了,啪一聲就碎了。他沒提防,只覺牙床隱隱的痛,還夾雜著莫名的腥味。
“你牙出血了。”小美說。
“沒事。”新合說,“我說我會把它咬碎的。”
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并沒把殼吐出來,而是連仁帶殼使勁地嚼,直到嘴里冒出了血沫。小美害怕了。
“你……”小美說。
“不用管我,你睡你的,我吃我的。”新合說。
新合面目猙獰,嘴里發出可怕的聲響。小美不敢再看,她閉上眼睛,雙手捂住了耳朵。可那可怕的聲響一直響到深夜才停止。
從那以后,新合每晚在臨睡前都嚼核桃,上了癮一樣。他把劉斤家的核桃全賒了來,放在床邊,想起來就伸手拿一顆,哪怕是他正趴在小美身上用勁。
小美徹夜失眠。她一聽見新合嚼核桃的聲響就渾身哆嗦。她知道新合對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滿,存心報復,可又想不出不讓新合吃核桃的辦法。
“人總得有個癖好。”新合說,“我的癖好就是吃核桃。”新合經常這么對小美說。小美阻止不了他,就像她阻止不了新合旺盛的性欲一樣,但她能夠關閉自己,不讓新合上她的身。
那天,新合火急火燎地鉆進被窩,小美按住了他亂摸的手,然后給他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
“從今以后,你不準再吃核桃。”小美說。
新合的手被小美按著,他想動,抽了兩次沒抽動。
“我給你說話哩。”小美說。
“我知道。”新合說,“你不想讓我吃核桃,可我偏想吃,沒辦法。”
“你想吃是吧。”小美說,“想吃以后就別上我的身,我說話算話。”
“你看你,吃核桃怎么能跟這事扯在一起呢。”新合訕笑著。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小美說,“你不想要這個娃,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是娃他娘,不能不要。”頓一下,又說,“待娃生下來,只要你對娃好,我也會為你生一個的,你不要總想著害我跟娃。”
“我啥時候要害你們了?”新合臉通紅,仿佛心里的秘密被戳穿了一樣。
“害沒害你心里清楚。”小美說,“結婚第一天你就找了我爸和劉斤,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跟蹤我?”新合瞪大了眼。
“這事還要跟蹤?想也想得出來。”小美說,“現在全村都知道我懷孕的事,你高興了?滿意了?臉上有光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眼圈紅了說,“反正,逼急了,我大不了一死,讓你們說去。”
“你可不能死。”新合抓住了小美的手。
“我死關你什么事。”小美說,手任由他握著。
“你死了我咋辦?”新合說,“我不吃核桃了,剩下的我這就給劉斤送去。”
新合飛快跳下床,背著半口袋核桃連夜去了劉斤家。
劉斤正要關店門,聽新合說來退貨,滿臉不高興。
“我以為你買是給小美吃的呢,你個熊貨。”劉斤說。
新合嘿嘿賠著笑,露出一排潰爛的牙床,就著燈光,他用手指著給劉斤看。
“不能再吃了,再吃牙就全掉光了。”新合說。
不吃核桃的日子里,新合夜夜失眠。他想不能讓小美就這么把自己給治了,得再想個辦法,出了胸中這口惡氣,可還沒等想好,小美卻生了。
九
小美生產那天沒有任何征兆。吃過早飯,新合就去劉斤家打牌了。劉斤家開著商店,人們有事沒事都好往那兒湊。劉斤就擺了兩張桌子,供人玩牌。自從小美的肚子越來越大,村里的人議論多了,新合就不想看見小美的肚子,他迷戀上了打牌,整天泡在劉斤家,不想回去。那天天上下著雨,所以村里到劉斤家玩的人特別多。新合剛搶到位子坐下,還沒玩上兩把,就見張寡婦氣喘吁吁跑過來,告訴他小美要生了,讓他趕緊回家。他就扔下牌,三步并作兩步進了家門。
他沒想到小美會生得這么快,進門就看見小美坐在床上,懷里就多了個娃。
“是個男娃。”小美說。
小美渾身疲憊,臉色蒼白。新合就沖上去,看了看那娃,鼻子和眼沒一點像自己。不是自己的種,怎么會像?后來,他泄氣地坐在床邊。
“我給娃想了個名,叫蟲蟲,你看怎樣?”小美說。
“愛叫啥叫啥!”新合說。他在賭氣。
“那就叫蟲蟲,我覺得這名字好聽。”小美沒注意新合的情緒,她徜徉在初為人母的喜悅里。
小美生蟲蟲的第二天,廣智來了一趟。他拎來二斤紅糖和一籃雞蛋,看也沒看娃一眼就走了。最近他很忙,跟著村里一個建筑隊打零工,他想掙錢早點把房子蓋起來。他想好了,不蓋樓了,蓋瓦房。蓋樓給誰住呢?本來他打算蓋一棟像樣的樓,招個上門女婿,待歲數大了有個養老的,可沒想到小美會嫁給新合。甭說現在沒錢,就是有錢,他也不想蓋樓。那樣豈不太便宜了新合。現在他最煩的就是新合,跟仇人一樣。
小美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就下地干活了。那時已經到了秋天。地里的玉米、大豆都要收了。新合缺了條胳膊,干不了重活,就在家看蟲蟲。蟲蟲很小,也很可愛,新合抱著他,滿村找人玩。但沒有人愿意陪他玩。村里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婦女和老人都忙著秋收,就連平時不大干活的劉斤都忙得腳不沾地。滿村沒一個閑人,這讓新合感到很無聊,像條喪家犬一樣在村里游蕩。
這天上午,村里來了輛轎車,車上下來兩個人,探頭探腦的像是要找人問路。新合從劉斤家門前的樹蔭下跳出來,迎著那兩個人走過去。那時候新合不知道那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趙海,如果他事先知道那人是趙海,他就不急著跑上去了。
“你們找劉斤是吧。劉斤下地干活去了。”新合說。他以為這兩個人是鎮里的干部,以前,經常有鎮里的干部開著轎車來找劉斤。除了劉斤,他實在想象不出誰家親戚會開轎車。
那兩人看著新合。
新合是個禿頭,少了條胳膊,脖子上系著個布兜,吊死鬼樣兜著蟲蟲和一個奶瓶,那形象顯然是嚇著了兩人。
“劉斤是誰?”一人問。
新合就有些尷尬,他知道搞錯了,連劉斤都不認識顯然不是找劉斤的,那他們是干嗎的?
“劉斤是我們主任。”新合說。
“我們不找你們主任,我們找小美。”另一個人說,“你知道她家住哪兒嗎?”
“小美?找哪個小美?”新合吃了一驚。
“你們村有幾個小美?”起先開口的人說。
新合快速心算了一下。
“三個。”他說,“一個六十多歲的,一個四十多歲的,還有一個就是我女人。”
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又上下打量著新合。
“你女人,她有多大歲數?”起先開口的那人又說。
“今年剛滿二十。”新合說。語氣里不無炫耀。
“她是不是在廣州打過工?”另一個人問。
“是呀,你怎么知道?”新合把蟲蟲朝上托了托。
那兩人沒有回答他。先開口的那人望著蟲蟲。
“這是你們的孩子?”他說。
新合點點頭,不知道這兩人是干啥的,卻隱隱感覺他倆就是沖他家小美來的。
“小美犯事了?你們是警察?”新合說,他想起電視劇里的便衣警察。
“哈,他說我們是警察。”另一個人說。
“對,我們是警察。”起先開口的那人擺手止住那人笑,“這孩子不是你親生的吧?”他的目光全在孩子身上。
“不。”新合說。其實,新合想說是,但想想在警察面前撒謊是沒好果子吃的,就說了實話。
先開口的那人眼睛就亮了一下。“是這么回事。”他說,“小美在廣州時跟一個人好上了,那人因為生意關系長期在外,后來因為鬧了點小矛盾兩人就分手了。半年前,小美去找那人說她懷孕了,那人不相信孩子是自己的,就沒當回事,可是如今他得了絕癥,就想起小美來,就委托我們來證實一下這孩子是不是他的,如果是他的,這孩子將會得到一大筆遺產。”
小美從未說過以前的事,新合聽得入了迷。
“怎么證實?”新合說。
“好辦得很,抽點血驗一下就行了。”那人說。
“抽誰的?”新合說。
“當然是孩子的。”那人說,“對了,這孩子叫什么名字?”
“蟲蟲。”新合說。
“蟲蟲?”那人咧了咧嘴,像是很痛苦的樣子。
此時,蟲蟲并沒聽懂幾個人說的話,他睡得正香。
“萬一不是呢?”新合說,他想著那筆可觀的遺產。
“是不是驗一下就知道了。”那人說。
另一個人就拿出個小針管,在新合面前晃了晃。新合下意識地后退兩步,看看蟲蟲,又看看那兩人,沒下定決心。
“沒事的。”那人說,“抽點血又不會死。”
“如果不是,豈不是白抽了。”新合說,“娃小著呢,禁不起抽血的。”
那人就笑了,掏出一百塊錢塞進新合懷里。
“我說過,不白抽的。”他說。
“你抽,抽多少都行。”新合把蟲蟲遞過去,他沒想到那人會這么慷慨。
針管扎在蟲蟲的胳膊上,蟲蟲哇的一聲哭了,聲音格外嘹亮。
半個月后,那兩人再次找到新合。地點是在新合家里。上次兩人來,新合并沒跟小美說,他想給小美個驚喜。
“化驗結果出來了?”新合迫不及待地問。
“出來了。”那人說,“是他的孩子。”
“那我們就能得到一大筆遺產?”新合說。
“遺產?”那人笑了,“實話給你說了吧,我們并不是警察。我叫趙海,這位是我請的律師。”他介紹完另一個人,又說,“我并沒得什么絕癥,這個孩子是我的,我們是來帶孩子走的。”
“你想把蟲蟲帶走?這怎么行?”新合說。
“本來小美就是要為我生這個孩子的。”趙海說。
他讓律師拿出了當初跟小美簽的合同給新合看,新合傻眼了。
“我不會白抱走孩子的。”趙海說,“我會按合同的要求把差的錢補上的。”他從一只提包里掏出一摞錢放在桌上。
“這是十萬塊,你數數。”他又說。
新合的目光就直了,他從沒見過這么多錢,就撲上去,把錢摟在懷里,以至于趙海什么時候把蟲蟲帶走的他也不知道。
十
小美在村北的地里掰玉米棒子。玉米棒子很大,沒幾個就填滿了背簍。小美就把它們倒進地頭的板車里,回頭再掰。天快晌午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奶疼,鼓鼓地脹得難受。她想該喂蟲蟲了。為了不耽誤干活,她為蟲蟲準備了奶瓶,叫新合隨哭隨喂。但新合總是喂不好,每次她回到家蟲蟲總是跟個餓死鬼似的,撲到她懷里老也吃不夠。原本,她是想掰滿車再走的,但奶實在是脹得厲害,心里又掛念著蟲蟲,就提前回家了。她將板車放在門口,就迫不及待地沖進門去。
“蟲蟲呢?快抱來吃奶。”小美說。
小美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撩開前襟,等著新合把蟲蟲抱過來。可新合坐著沒動,木雕泥塑般一動也不動。小美就有些惱。
“我叫你把蟲蟲抱過來,你聽見沒有?”小美又說。
“蟲蟲?”新合轉過頭看著小美。他有些茫然,甚至有點詫異,“蟲蟲哪兒去了?”
“我問你呢!”小美說。這時,她才感到新合有些異常,同時她看到了桌上一堆的錢。
“哪兒來這么多錢?”小美很是驚訝。
“錢?”新合醒過神來,他不敢看小美,覺得錢沒原先那么好了。
小美沖進臥室,又從臥室沖出來,怒發沖冠,臉上很是可怕。
“你把蟲蟲弄哪兒去了?”小美沖新合叫喊起來。
“你跟人家簽了合同,我只不過把蟲蟲交還給了人家。”新合這么給小美說。
“合同?什么合同?”小美仿佛忘記了過去。
“跟……跟趙海簽的合同,人家找上門來了。”新合說。
小美怔了怔,突然撲上來在新合臉上使勁撓了幾下。
“蟲蟲被他抱走了,是不是?”小美說。
新合覺得臉上很疼,他用手一抹,手上都是血。
“你撓我?”新合說,他覺得自己很委屈。
“我還想殺了你!”小美說。眼睛里充滿了血和淚,“我以為你會對娃好。”哭了一會兒,她又說,“沒想到你會賣了他。”
“我沒賣!”新合說,“我只不過是履行你們以前的合同。”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的娃我做主!”小美說,“你去把蟲蟲給我抱回來。”
“要去你去,我不去。”新合說。
新合抱著錢站到門口,他怕小美再撲上來撓他一下。
“把錢給我。”小美又喊了一聲。
“給你干什么,我不給。”新合說,他把錢往懷里摟了摟,又退后兩步。
“不給是吧。”小美說,“你有種就永遠抱著那錢。”
小美沖進里屋,很快就出來了。讓新合驚恐的是,小美手里竟然拿著手榴彈,其實新合不知道,自從跟他結婚,那顆手榴彈一直在小美頭底下枕著,她想遲早有一天會用得著,沒想到這么快就用上了。
“你哪兒來的手榴彈?”新合哆嗦著腿,臉蠟黃。
“你管得著我哪兒弄的?”小美說,“把錢放在桌子上!”
新合現在最怕手榴彈,自從他被炸掉一條胳膊,誰一提手榴彈他就渾身疼,貓抓狗啃一般。
“你家還有多少顆手榴彈?”新合又說。
“就這一顆。”小美說,“是我在麥地撿的。”
新合看著小美,最終他相信了小美的話。出事那天,他和廣智是拎著兩顆手榴彈,響了一顆,炸飛了他一條胳膊。另一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直懷疑還在廣智那兒,但沒想到會在小美手里。想象這么些天手榴彈就在自己身邊,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他氣餒得只想逃。
“你不該把它撿回來,更不該把它帶到我家里。”新合說。
“少廢話,快把錢放下!”小美說。
新合照辦了,他怕小美真的弄響了它,然后他看見小美把錢裝進一個包里,背在肩上就出了門。那顆手榴彈也被她裝進包里,鼓囊囊地透著邪惡。
“你到哪兒去?”新合沖著小美的后背喊了一嗓子。
“去要我的娃。”小美頭也沒回。
新合愣了一秒,攆上小美。
“你可千萬別做傻事。”新合說。
“傻的是你,我只要我的娃。”小美說。
小美走遠了,新合卻失去了主張。那天是個晴天,新合突然就覺著天昏地暗了。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到小美要蟲蟲的情景。小美要趙海歸還蟲蟲,趙海不同意,小美就拉響了手榴彈。一聲巨響之后,一切灰飛煙滅。新合驚出了一身冷汗。
“小美。”新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就沖了出去。無論如何要阻止小美,不然,毀滅的不僅是小美和趙海,還有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他邊跑邊想。
但新合還是晚了一步。在縣城火車站他沒找到小美,一問,去廣州方向的火車剛剛開走。想坐,得等到次日。他不得不改乘長途客車。
路上,新合不停催促司機快點,司機很不耐煩。
“這已經夠快了。再快,出了事故你負責呀!”
新合被噎了一下,就老老實實坐在位子上,不吱聲了。可他心里真是很急,坐客車到廣州得三天時間,他愣是沒合一下眼,沒喝一口水,所以一到廣州,他就腳底發軟,身子發飄。最讓他頭痛的是,到哪里去找小美。
“你見到小美沒有?”他攔住一個人問。
“什么小美?”那人說。
“就是——”新合說了小美的長相、穿著。
“沒有,這樣的人滿大街都是,誰注意得到。”那人說。
那人走了,新合有點發愣。
“你認識趙海不?”新合在大街上又攔住一個人。
“趙海?干什么的?”那人說。
“他是個大老板。”新合說。
“在廣州,大老板多的是,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那人說。
“他叫趙海。”新合說。
“我知道你說的是趙海,可叫趙海的也有千千萬。”那人說,“他是哪個單位的?”
新合搖搖頭,這時他才意識到,除了名字,他對趙海一無所知。
“不知道單位,你來找人,神經病吧你!”那人說著要走。
新合再次把他攔住。
“我不光找趙海,還找小美。”新合說。
“小美是誰?”那人止住步。
“小美是我老婆。”新合說。
“你老婆跟人跑了?”那人問。眼睛發亮。
“沒有。”新合說,“她是去找趙海。”
“你老婆找趙海干什么?”
“去要孩子。”
“孩子?誰的孩子?”
“小美跟趙海生的。”新合有點難為情。
“你老婆跟別人生的孩子?”那人來了興致,重新審視著新合,“你說說到底咋回事?”
“一句兩句說不清。”新合說。他說的是心里話,這事的確不好說,他覺得說出來丟人。
那人等了一會兒,不見新合往下說,頓時冷淡下來。
“你不說拉倒。”那人說,“我懶得聽。”
那人走了,扔下孤零零的新合。
新合又攔住了幾個路人,由于他說得不清不白,沒人能給他提供小美和趙海的下落,他心里的火苗澆了油般噌噌往上冒。再找不到小美,說不定就會出事,或者已經出了事,他心急如焚。
夜色漸濃,夕陽像最后一抹殘陽,給這座充滿生機的城市抹上一層神秘的面紗。最可怕的是,此時的新合又迷了路,他從沒到過這么大的城市。由于身上帶的錢少,他不敢住旅社,再加上幾天沒吃沒喝,沒有洗漱,活像一個孤魂野鬼,到處亂竄,卻不知該往哪里去。
最后,他來到一個建筑工地。幾個民工正在吃晚飯,大概把他當成了要飯花子,塞給他兩個饅頭。他接過來,狼吞虎咽地吃著,望著高高的樓層突然有了主意。
“我要爬到樓上去。”新合說。
他咽下最后一口饅頭,開始沿著腳手架往上爬。
民工們很奇怪,他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新合。
“你爬上去干嗎?”一個民工忍不住問。
“不干啥,我就想爬。”新合說。
其實新合想站得更高些,趁天還沒有黑透,看這熙來攘往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中有沒有小美和趙海,能看到他們其中的一位,事情就好辦了。但他僅一只手,爬得并不順利。
“不好,他想尋死。”一個民工說。
在一些城市,幾乎每天都上演著跳樓尋死的鬧劇,這些人有男有女,不是感情受挫,就是民工討要工資,還有的是神經病和吸毒人員,反正就是一時想不開,搞個“跳樓秀”,讓媒體和公安、消防人員忙碌一番,其實這些人未必想死,只是把自己的痛苦無限擴大,讓別人跟著一起痛苦。民工們把新合歸成了這類人。
“你下來。”民工們齊聲喊。
新合偏不聽,努力地朝上爬。他怕再晚些,天黑透了,再也看不到小美和趙海了。盡管趙海跟他非親非故,甚至是他的仇人,但此時他是如此的關心和想念他。
很多人圍過來仰著脖子朝上看。有人打電話報了警,警車“嗚啊嗚啊”地叫著開過來,新合已經爬到了樓頂。
樓頂上的風很大,新合身上的衣服瞬間鼓起來,但讓他懊惱的是,站在樓頂朝下望,除了遠處滿城的燈火和腳下黑壓壓的人群什么也看不見。他有些后悔作這個冒險的決定。
“樓上的人聽著,千萬要冷靜,不要做傻事。”樓下的警察開始用擴音器喊話。
新合是想下來,待在上面什么也看不見,還不如下去另想辦法。但此時他想下卻下不去了,他的上衣掛在了一根鋼筋上,他努力了幾次也沒拽下來。他僅有的一只手摟著腳手架,要是松開就沒命了,他怕得要命,只能等警察上來營救了。
下面的警察不知狀況,在喊話無果的情況下,果斷采取了行動,上來兩個人把新合弄下來,塞進警車。人群對他指指點點,議論著散了。
新合很慶幸被警察救了,他想說幾句對警察感激的話,可警察沒給他機會,把他帶到派出所,就關進了一個小屋里,直到半夜他才被一個年輕的警察叫出去。
新合開始講他的經歷,他從跟廣智扒房開始講起,一直講到小美揣著手榴彈來到廣州。
“你說小美拿著顆手榴彈?”年輕的警察說。
“這還能有假,我的胳膊就是另一顆給炸的。”新合脫掉上衣讓警察看他被炸沒的右臂。
“你為什么不早說?”年輕的警察神情很嚴肅。
“我是想早說,可沒人給我機會。”新合說。
年輕的警察飛快地打開電腦,在人口信息查詢系統里讓新合辨認哪個是他要找的趙海。在電腦里,新合看到無數個形色各異的趙海,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他要找的趙海。
新合跟警察一起趕到趙海家,天已經大亮了。但當晚趙海并沒在家睡,他們又馬不停蹄地來到趙海所在的公司,一眼就看到了在門口爭吵的小美和趙海。
其實小美和新合是差不多時間抵達這座城市的,她先到了趙海租住的地方,沒找到人。問房東,房東說趙海幾天前搬走了,至于搬到了哪里,房東也不知道。小美清楚,為了躲避自己,趙海什么事都做得出,但他的公司不會搬。于是,小美就在旅社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趙海的公司,果然就讓她堵著了趙海。
趙海是斷不會歸還孩子的。他找的第二個女人流產了,他已是奔五的人了,身體早已是力不從心。他也不想再花冤枉錢,就想到了小美,想到了小美肚子里的孩子。沒想到,果然是他的種。
“還我孩子。”一見面,小美就說。
“怎么是你的?本來孩子就歸我。”趙海說。
“那是從前,現在不是。”小美說。
“從前和現在不一樣?”趙海冷笑。
“不一樣。從前孩子是你的,現在孩子是我的。”小美說。
“我給了你錢。”趙海說。
“要錢是吧。”小美拉開背包,掏出那十萬塊錢,全撒在趙海臉上,“我不稀罕。”
趙海怔住了。
“還我孩子。”小美又說。
“沒門兒。”趙海把錢撿起來,鐵青著臉。
“不還是吧。”小美說。
“不還就是不還,你能咋著。”趙海吼叫起來。
突然,趙海不叫了,他看見小美從包里掏出一個奇怪的東西,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清沒有。”小美說,“這是手榴彈。”
“手榴彈?”趙海吃了一驚。
“你不還我孩子,我就炸死你。”小美說。
趙海倒退幾步,他不相信小美手里拿的是真手榴彈,而是一個像手榴彈一樣的東西想嚇唬他。
“你怎么可能有手榴彈?”趙海笑了,而且還向前跨了一步,“現在又不是戰爭年代。”
“不相信是吧,我演示給你看。”小美說。
她把手榴彈環擰掉,摳出導火線,高高舉在頭頂。
趙海害怕了,他看清了這是顆真的手榴彈,他當過兵,訓練時不知扔了多少顆。正在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時,忽然聽到一聲大喝:“住手!”接著就看見兩名警察直撲向小美。
“你報警了?”小美說。
“我沒有。”趙海說。
“都別動!”小美說。
她面向兩名警察,兩個警察便站住。
“只要他還我孩子我讓你們抓。”小美又說。
兩個警察就看向趙海。
趙海鉆進了他的轎車,發動引擎想逃跑。小美拉了導火線。
一團白煙冒出來,環繞著小美悲壯的臉。
“不要!”新合從兩個警察背后躥出來,直撲向小美。
“新合。”小美這么輕叫了一聲,那顆手榴彈已被新合奪了去。
“閃開!”新合沖圍觀的人群喊,就沖向了一邊的空地。
那顆手榴彈的爆炸聲很響,新合瞬間分成若干小塊翻著跟頭飄起來,像繽紛的鮮艷的花朵一樣盛開在異鄉的空中。
這些事遠在故鄉的廣智一點都不知道,直到劉斤領著兩個公安出現在他面前,他才知道那顆遺失了的手榴彈又惹了事。
一個月后,廣智因私藏危險爆炸物品被判刑,勞改去了。小美判得比他還重,但小美又懷孕了,是新合的種,她被延期執行。
這天,小美挺著大肚子懷抱著蟲蟲給新合上墳,發現新合墳上的野草已經很深了。她放下蟲蟲,把野草清除干凈,就讓蟲蟲跪下。
“叫爸。”小美說。
“爸。”蟲蟲就很響亮地喊一聲。
發生這么大的事,趙海主動把蟲蟲歸還給了小美。事情敗露了,趙海被那個器材商掃地出門,他已經無力撫養蟲蟲了,又成了一個靠打工為生的窮光蛋。
上完墳,小美回到她家老宅,在那里站了很久。她家的樓房什么時候能蓋起來已是遙遙無期了,那片廢墟在周圍村民拔地而起的新房中間像一攤牛屎令人生厭。小美突然用手捂住臉,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責任編輯/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