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提起西塞山,人們自然會想到唐代詩人張志和的這首《漁歌子》詞,眼前不知不覺浮現出如下優美動人的畫面:飛翔的白鷺銜來了美麗的春天,盛開的桃花將它烘托得更加鮮艷燦爛,沉寂了一冬的魚兒舒展身軀一抖漫長的寒夢,在一片熱烈與喧鬧的流水中,相互嬉戲著追逐飄落的殘紅。靜坐在水邊的釣人,置身這生機盎然的春天,感受溫暖的“斜風”拂面,遙看飄灑的“細雨”潤物,欣賞朦朧的詩情畫意,面對一條條鱗光閃爍的鱖魚,不知不覺地陶醉其中,流連忘返。
西塞山位于湖北省黃石市東郊,長江中游南岸,它不僅千百年來美麗如斯,還從古至今、一代一代地流傳著一項頗具文化意蘊的民俗活動——放龍舟。
以龍舟為載體的民俗活動大多在農歷五月初五端午節這天舉行,造龍舟以競渡,紀念兩千多年前自沉汨羅江的偉大詩人屈原。龍舟競渡在荊楚大地尤為盛行,屈原故里秭歸縣及湖北宜昌市還成立了龍舟協會。
而西塞山的龍舟會卻顯得相當獨特,活動日期不在農歷五月初五,而是集中在五月十五日至十八日這四天。扎制的龍舟也不用于競渡,而是“放”入長江,順其自然地讓它漂流遠去。
就西塞山的文化地理位置而言,屬吳頭楚尾。楚國文化與吳越文化在此不斷碰撞交融,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獨具一格的民風民俗。
放龍舟活動主要由西塞山腳下的道士袱村操辦。
道士袱村,在行政上隸屬于黃石市西塞山區。而在古代,卻稱為道士袱鎮,歷代皇朝都在這里設置官府糧倉,如今的黃石市區也在其管轄范圍之內。道士袱鎮曾是全國有名的鹽倉集中之地,鎮內街道縱橫,店鋪毗連,十分繁華。明清之際,道士袱鎮進入鼎盛時期,全鎮居民七十多戶,具有七倉(鹽倉)、八典(典當鋪)、九廟(寺廟)、一觀(道教宮觀)。
道士袱鎮的繁榮得之于重要的軍事戰略地理位置,西塞山像一把斫入長江的利斧,攔遏江流:山被水沖,水被山阻,山水相激,蔚為壯觀,正所謂“勢從千里奔,直入中流斷”。這里江面狹窄,山勢突兀,崖陡水匯,易守難攻,是長江中游、東南諸省的咽喉與門戶所在。無論順流東下金陵、揚州,還是逆流西行攻取武昌、江陵,怎么也繞不開西塞山這把堅固的“鐵鎖”。西塞山是寧靜的,但也不時顯露出金戈鐵馬的另一面。“鼎足紛爭地,雄分虎豹關。”幾乎每一次改朝換代,這里都要經歷一場重大的戰爭。據史籍所載,從東漢末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西塞山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戰爭一百多次,平均每十年一次。“至今西塞山頭上,猶是當年征戰痕。”將西塞山稱之為古戰場,一點也不為過。
位于西塞山腳下的道士袱作為一處設防的軍事重鎮,長期的軍營設置自然刺激著當地的政治、經濟與文化的發展。就民俗而言,最負盛名的便有正月十五燈會、谷雨節牡丹會、五月大端陽龍舟會等。然而,每當道士袱鎮發展到一定的階段與規模,這里就會爆發一次殘酷的戰爭,造成巨大的破壞。1938年,日本侵略軍與國民黨軍隊在這里進行了一場慘烈的爭奪戰,數萬日軍海陸空三路大舉進攻西塞山,國民黨三個師的兵力在此明碉暗堡,高炮林立,重兵把守。經過五晝夜混戰,雙方死傷慘重,“尸體成堆,血流成河,腥臭氣味,彌漫巨野”。道士袱鎮淪為一片焦土與廢墟,衰退為一個蕭條破敗的村落,至今無法恢復元氣。
而當時的各種盛會,碩果僅存的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龍舟會了。
每年的農歷四月初八,西塞山的龍舟會便悄然拉開帷幕。
這一天,扎制龍舟的工匠要進入位于長江腳堤的一座名為屈原宮的道觀內,開始趕制龍舟。直到農歷五月十五日,歷時一個多月,龍舟才制作完工。這段時間內,扎制龍舟的工匠們得待在屈原宮進行“全封閉”式作業,外人概莫入內。其緣由,一是怕外人將不潔與穢氣帶入其中,沖撞、得罪龍舟神,不甚吉利;二來呢,除制作的工匠外,不論是誰,只要看了未造好的龍舟,就要倒霉不順,弄不好還會落個家破人亡。按龍舟會的“規矩”,既不讓人觀看,也少有外人前來犯忌沖撞神靈。因此,工匠們在屈原宮內可不受任何外來干擾,充分施展手藝,將龍舟制作得細致精美,盡如人意。
制作而成的龍舟約七米長、兩米寬、三米高,主要由龍頭、龍身及龍尾三部分組成。就制作材料而言,以木頭作支架,底部為緊扎的稻草,其余部分則使用翠竹剖開的篾條。西塞山龍舟既不競渡,里面也不載人,艙內分為三層,全是制作精美的工藝品:龍舟前站著篾骨紙扎的水神揚泗將軍,船尾是擊鼓者;龍舟內有篾扎的菩薩,泥塑的兵將、船工等幾十個栩栩如生的人像,人像周圍擺放泥塑的雞鴨、老虎、馬匹等動物,舟內還放入各種供品、衣服、繡花鞋等物;龍舟前后的上方,置放兩個紙扎的亭子,亭子上安有可以轉動的風車,以測風向。
龍舟一旦完工,正式的紀念活動便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從農歷五月十五日開始,村人要在屈原宮前搭設戲臺,從外地請來戲班,唱上四天大戲。他們一般不請專業劇團,而是闖蕩江湖的民間草臺班子,劇種為楚劇或漢劇,戲目以《四郎探母》、《薛丁山征西》等流傳久遠的傳統劇目為主。
道士袱村民將這四天稱之為大端午節,家家戶戶喜氣洋洋,盛情邀請外地親友前來歡聚,隆重慶賀。無論白天黑夜,屈原宮戲臺前,總是擠滿了看戲的男女觀眾,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看得如癡如醉。
大端午節期間,屈原宮也對外“正式”開放了,人們圍繞龍舟評頭論足、認真觀賞,或點燃香燭、焚燒紙錢、頂禮膜拜,更有一些虔誠的善男信女前來求子。他們一個個背轉身子,將手伸入龍舟內慢慢地移動著、觸摸著,去抓艙內置放的繡花鞋。如果摸到的繡花鞋是紅色的,表示可求得一個兒子;如果是綠色的,則會生下一個女娃。來年應驗,他們還要前來還愿,燒香跪拜,主動捐款。
談及捐款,不得不提及龍舟會的組織形式及經費來源。
龍舟會主要由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具體操辦,是一個松散性的群眾組織,沒有一名村干部介入其中。大家平日各干各的,一遇到龍舟會,便自發地聚在一起,商量有關事宜。常年如此,業已成習。大家討論最多的,還是經費問題。一次龍舟會承辦下來,得花上好幾萬元。幾萬元對某些富人及企業不足掛齒,而對一個村子,對收入不高的農民來說,卻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了。籌辦龍舟會的經費主要源于捐款,村人視自己的經濟狀況捐獻一部分,四鄰八鄉的捐助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主辦者將捐款人的姓名及數字記在“功德簿”上,從五元、十元、二十元到五十元、一百元、數百元不等,還用紅紙張榜貼在屈原宮外,用以感召更多虔誠的民眾。
屈原于農歷五月初五投江,西塞山地區為何要將龍舟選在農歷五月十五至十八日這四天呢?采訪當地村民,根據他們的說法,原因有二:其一,古代交通不便,信息傳播遲緩,他們的先人得到屈原投江的消息時,已是農歷五月十五了,便在這一天開始隆重的紀念活動;其二,龍舟會與春節的除舊迎新相仿佛,為的是去污除穢。夏至一般在農歷五月中旬,正是萬物陰陽交替的時節,龍舟會選定這一時間,也包含著迎接夏至、由陰轉陽、由衰轉盛之意。
時至今日,西塞山龍舟會紀念屈原的含義已越來越少。所謂的屈原宮原本是一座祠堂,龍舟內扎制的人與物,也于屈原無甚關涉。其實,這一現象不僅西塞山存在,吳越地區也是如此,他們祭祀的多為當地民眾信奉的神靈。聞一多曾在《端午考》中對吳越民眾于農歷五月初五的紀念活動作過生動描述;“一年一度,就在今天,他們要舉行一次盛大的圖騰祭,將各種食物,裝在書簡,或裹在樹葉里,一面往水上扔,獻給圖騰神吃;一面也自己吃。完了,還在急鼓聲中(那時候也許沒有鑼),劃著刻成龍形的獨木橋,在水上作競渡的游戲,給圖騰神也給自己取樂。”
所有道士袱村民都認為他們扎制、送走的龍舟是一個瘟神,因此,整個活動幾乎都圍繞著“送瘟神”這一主題展開。
據有關資料記載及道士袱村民歷代相傳,西塞山龍舟會形成之初,也像荊楚大地的其他地方一樣,有過龍舟競渡的場面。西塞山插入江中,橫截而半,急流受挫,在此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回流。回流不激,橫渡起來,既快且穩。故此,當地有民謠曰:“走盡天下路,道士袱好過渡。兩邊回水流,中間夾一流。”遙想當年無數龍舟齊發、奮勇爭先的熱鬧場景,著實讓人激奮,感慨萬端。正因為橫渡方便,所以不論進軍江南,還是征伐江北,西塞山都是長江中游一處絕妙的渡口。而突如其來的一場場血戰總是殘酷地打破西塞山的恬淡與寧靜,萬船競發的慘烈爭奪使得道士袱鎮的文明一次又一次化為灰燼。于是,幸存下來的人們,對生活少了一份樂觀自信,多了一份恐懼祈禱。經過千百年的演變,龍舟在他們眼里成了戰船,成了瘟疫,成了邪靈。他們惹不起,躲不過,只有祈禱禳除,以隆重的儀式將其送走送遠,以求平和安寧、幸福美滿,將希望、恐懼、祝福、信仰、休閑、游戲、娛樂等多重因素寄寓其中。
因此,大端午期間,道士袱村民總是請來民間享有盛名、善于捉“鬼”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詞地誦經做功德,有秩序地挨家挨戶掛幡貼符、念咒丟卦、屈指暗算,為他們除妖驅邪、捉“鬼”清穢、超度亡魂、凈化門庭。與不近女色、吃齋敬佛的和尚不同,這些信奉道教的道士大多都是附近村民,他們娶妻生子,平日務農,與普通農民沒有什么區別,只是遇到相關的活動時,才穿戴青色的道冠道袍,或手執拂塵,或手捧經卷,儼乎其然地念經作法。
農歷五月十八日,西塞山龍舟會進入高潮。這一天,鄂州、蘄春、浠水、陽新、大冶等市縣方圓百里的民眾都要趕來觀看送龍舟儀式,盛況空前,觀眾往往多達萬名以上,屈原宮的戲臺前及附近江堤全是黑壓壓的群眾。不少人還打著洋傘,傘沿掛一條“五月端陽”的條幅。
上午九時左右,為龍舟開光,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只雄雞雞冠割掉,雞血灑向龍舟,然后,在道士的一片誦經聲中,八名精壯漢子將龍舟抬出屈原宮,抬入村中游行。
龍舟沿村串戶迤邐前行,后面跟著敲鑼打鼓的響器班子。各家各戶早已做好歡送龍舟的準備,他們插上艾蒿、菖蒲,在門前擺好香案,放好糕點、水果、米粑、茶水等供品,待龍舟經過時,都要燃香燭、放鞭炮、灑茶米、喝雄黃酒,去污除穢,消災滅禍,祈求生活太平,人壽年豐。如今,道士袱村也納入了禁鞭之列,近幾年的迎送活動,除放鞭一項外,其余儀式一仍其舊。
全村游過一遍,龍舟被抬放到長江大堤上,以供來自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叩首祭拜。
中午十二點,龍舟移下江堤,抬至水邊,但見浩浩蕩蕩的江面,浮著一個用以承載龍舟的木頭底座。
此刻,龍舟開光時早已割掉雞冠的那只雄雞又被派上了用場,一名漢子將它拎在手中,右手攥住雞頭,使勁一擰,雞頭與雞身頓時分離,漢子將點點雞血灑入江中,祭祀江神,以庇護龍舟一路順風。與此同時,道士的念誦及作法也達到了高潮,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鑼鼓聲及圍觀群眾的吶喊與喝彩聲中,龍舟放上底座,被一艘隆隆作響的機動船拖入江心。
農歷五月中旬,雪山融化,雨水豐沛,江水早已漲滿長江兩岸,波濤滾滾,一個旋渦接一個旋渦地翻卷著,蔚為壯觀。而龍舟并未馬上放行,它被機動船拖曳著,在喧騰的江流中起伏不已。這時,早已守候在附近江面的數十艘漁船、游輪全都趕了過來,圍著龍舟焚燒紙錢,燃放鞭炮。雖然禁鞭,但只限岸上,江中則不屬禁放之地,于是,漁民、水手便痛痛快快地放它個夠。一時間,清脆的鞭聲、炸裂的紙屑、裊繞的煙霧與焚燒的紙灰籠罩著整個龍舟。
鞭聲漸漸止息,聯結機動船與龍舟的纜繩被斬斷,在上萬觀眾及數十艘船只的歡送中,隨著奔騰不息的江水,龍舟順流東去。
周邊地區也視龍舟為瘟神,下游民眾恐其靠岸帶來災禍,每當龍舟經過之時,都要靜靜地觀望守候,一旦發現偏離航道靠近岸邊,就毫不留情地將其推入江中。時間一長,人們將此做法稱為“打龍舟”,特別是下游的茅山與九江附近農村,更是將“打龍舟”視為一年一度一項有趣的活動與游戲。
一般說來,龍舟漂流兩天兩夜,就會抵達九江。過了九江,龍舟或被風浪打翻,或自沉江底,或被他人打撈拆毀,道士袱人就懶得去管它了。
頗有意味的是,在黃石市及其廣闊的周邊地區,無論長江大河,還是湖泊水庫,舉行龍舟活動的僅只西塞山道士袱一地。
這與西塞山重要的戰略地理位置恐怕不無關聯。戰爭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促進當地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繁榮,也可致使文明之花毀于一旦。位于西塞山腳下的道士袱鎮那悠久的歷史與文化輻射開來,像磁鐵般在周邊地區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凝聚力,特別是每年都要舉行的各種大型民俗活動,更是吸附著當地廣大民眾。經過無意識的心理積淀,久而久之,便對道士袱鎮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期待與依賴。因此,哪怕繁花凋盡,集鎮變為村落,那脈脈余暉,仍能吸引周邊地區的廣泛關注與心馳神往。
西塞山放龍舟活動到底起源、形成于何時,現已無法考證。1950年,因被視為封建迷信活動曾一度中止,直到1984年,才由道士袱村的幾位長者提議恢復。
責任編輯/筱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