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錯過”這個詞應該比“過錯”更中性一些,它表明你錯過一次幸運或者一個危險,好像根本不存在第三種可能性。蔣利民臨跨出報社門口那一刻,被一個陌生人絆住了腳,整整耽誤了二十分鐘,錯過了與名模辛麗麗見面的時間。這二十分鐘屬于生死攸關的二十分鐘,創造出了“錯過”的第三種可能——辛麗麗因此把命丟在“城市角”酒吧的樓頂上。
難怪蔣利民發牢騷,報社確實亂糟糟的像農貿市場。什么樣的人都隨便推門而進,詢問和反映一些五花八門的問題。那個陌生人從打扮上就顯得稀奇古怪:四十五歲上下,青灰的臉龐劃滿條條皺紋,穿一身臟兮兮的道士服,發型扭成個纂兒,一雙大眼睛非要瞇縫成深邃的樣子。肩頭掛個褡褳,鼓鼓囊囊,他右手護住褡褳口,生怕里面的東西滑落出來,左手夾著一支正在冒煙的煙卷。
那一刻,蔣利民一邊接辛麗麗的電話,一邊朝外走。辛麗麗很焦急地催問他多會兒能趕到“城市角”酒吧。蔣利民說,我已經邁出報社門檻了,十分鐘后準到。這時,他同那位道士打扮的陌生人撞個滿懷。他想躲開,“道士”擋住他,掐滅手中的煙卷,說:記者老師吧?我找您。蔣利民很納悶兒:我不認識你呀。那人說:我掐算過,踏進《晨報》頭一個遇到的記者跟我有緣。您跟我有緣,不找您找誰?蔣利民很為難:我有要緊事出去,你找別的記者吧。那人固執地說,不行,我就找您,緣是不能破的。看樣子,實在推托不掉了,蔣利民心里盤算,利用五分鐘時間打發了他,再去“城市角”酒吧見辛麗麗并不算晚。于是,他領那人來到辦公桌對面坐下。
剛坐定,蔣利民開口問他有什么事?意思是沒事就趕緊走人。那人一直瞇縫的眼睛突然綻開,目光炯炯,突兀地問他一個新鮮的問題:您了解“黑細胞”嗎?一下子把蔣利民打蒙了。黑細胞?沒聽說過。那人從褡褳里面掏出一沓厚厚的稿紙,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字,說,敝人姓江,名鑄成,號山野散人。這是我的著作。蔣利民越來越迷惑,又是黑細胞,又是著作,他究竟來意如何?江散人躊躇滿志地說,黑細胞是我的重大科學發現,這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發現全部記載在這部著作中,拿您這兒來發表,也是對你們報紙的大力支持。蔣利民終于找到轟此人離開的借口,說,江先生,我們報社只發稿子,不出書,你的著作不妨找一下科技出版社或人民出版社。他們管出書。山野散人明白蔣利民的意思,面露一絲不快。很快,他用一種不干膠式的熱情掩飾過去了:您只給我一分鐘工夫,讓我把這部書的精髓說一說,您聽完,肯定不會放我走。
蔣利民以百分之二百的耐心等候一分鐘。
山野散人侃侃而談:您這當記者的,見多識廣,一定見過這樣的怪現象:有的人被砍了十好幾刀,腦袋上、胸口處,刀刀致命,卻安然無恙;有的人大腿被刺了一刀,卻一命嗚呼;有的人患了癌癥,肝癌、肺癌,竟不治而愈;有的人得了平常的感冒,就死在醫院的病床上;有的人想不開自殺,灌下一瓶安眠藥,睡一宿后跟沒事人似的;有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沒氣了。您說,這會是什么原因?蔣利民搖搖頭,他真不知道,卻想知道。山野散人說,告訴您,是人體內的黑細胞在起決定性作用。
又是黑細胞,黑細胞到底是什么呢?
辛麗麗又打他手機催他,急不可耐地說:你快來呀!我好害怕。蔣利民說:你再等幾分鐘。為了避免辛麗麗打攪他的好奇,蔣利民索性關了手機,專心聽江散人講解黑細胞。
山野散人說:人體是由細胞組成的,它們繁殖脫落、自生自滅,唯有黑細胞從始至終伴隨人的一生。這說明什么,說明它是人的生死門。蔣利民聽入了迷,情不自禁地插嘴:像不像電開關?山野散人說,對對。老師的比喻十分恰當,就像電開關,它開著人活著,一關人就完了。同時,黑細胞是一種活躍物質,它沿著人體經絡亂竄。開頭我提出的問題有了答案,即當人受到外界攻擊的時候,比如刀子捅、棒子擂、磚頭砸,正好擊中黑細胞活躍的地方,那么這個人就必死無疑;再者,病毒侵入體內的時候,黑細胞恰和它遭遇,黑細胞被吞噬,人的免疫系統立馬崩潰,也活不長了。話說回來,黑細胞是人類健康的致命點。保護好黑細胞不受侵害,方可安然無恙,健康長壽。黑細胞就是我的發現,可以這么說,它是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發現。
蔣利民歷來討厭別人自吹自擂,雖然“黑細胞”已經引起他極大興趣。蔣利民調侃對方說,看來二○○九年諾貝爾醫學獎非你莫屬啦?那人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本人不當賣國賊。拿獎也拿中國的獎,我瞄準了中國科技大獎。記者老師,我委托你們出版我的書——《人類生存的基點:黑細胞》。
本來蔣利民可以拒絕山野散人,《晨報》根本不出書,不管它是多么偉大的著作。偏偏他心里發癢,想了解“黑細胞”究竟研究的是什么東西。所以他對山野散人說,留下書稿先拜讀拜讀。山野散人有些不放心,要蔣利民給他打收條。蔣利民給他打了,寫收條的時候,他無意間瞟一眼手表:9:30。比辛麗麗約定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鐘。
道士打扮的江鑄成小心翼翼地將收條藏進褡褳里層,并沒有走的意思。蔣利民實在耗不下去,他說,我確實有事,需要出去一趟,大作拜讀后,我給你打手機。山野散人不答,掐手指算,然后說,下月的這一天也是黃道吉日,那天我來。說完,掂掂褡褳,昂首闊步走出報社。
正午的陽光潑灑開來,為大街和高樓大廈涂一層薄薄的橙黃色。蔣利民開車擠入擁堵不堪的車流中,邊忙著打辛麗麗的手機。她關機。蔣利民生氣地將手機丟在副駕駛座位上。
一刻鐘左右,蔣利民到達“城市角”酒吧門口,泊好車,他又給辛麗麗打電話,仍然關機。索性,他走進酒吧里面。此時尚未到上座的時候,酒吧里冷冷清清,卡座那邊有一兩對情侶在私語著什么。用目光搜索一遍,獨不見辛麗麗的蹤影。蔣利民第三次打她的手機,還是關機。辛麗麗等不耐煩了,惱火了,掉頭負氣而去。一個靠臉蛋借助關系混上去的名模特,端什么臭架子。是你約的我,雖然我晚到二十分鐘,也不至于生蹲人哪!蔣利民暗憋口氣,轉念一想,誰讓她攀上好姻緣,丈夫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當老板,公公離休前擔任過市府的副秘書長,得罪不起呀。蔣利民離開“城市角”酒吧的一刻,心里琢磨明天我主動約她吧。
他當然不知道,辛麗麗此刻橫躺在“城市角”酒吧十層樓的樓頂,身下一攤鮮紅的血。按山野散人的說法——她一命嗚呼了。
2
蔣利民認識辛麗麗是在去年“十佳名模”選評會上。他對辛麗麗的印象有點矛盾,飄忽在欣賞和憎惡之間。單獨看她外表長相吧,美麗得無法形容,人見人愛;她別張嘴,一說話,粗俗、淺薄夾雜著輕佻和矯情奔涌而出,能把人氣得五迷三道。
去年,蔣利民又被“十佳名模”大賽組委會聘為評委,他明白沾了自己是《晨報》娛樂版記者的光。人家聘你當評委,好吃好喝招待著,附帶一筆數目可觀的評審費,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無非是借助你的筆,做免費的宣傳廣告。大家心知肚明,誰也不欠誰的。大賽開始前一天下午,蔣利民住進省城的五星級飯店——假日酒店。晚上組委會招待有關方面負責人、新聞媒體、評委和名模代表。蔣利民和《天天晚報》的娛樂記者一起走進宴會廳時,背后突然瘋跑過來一位俏佳人,手舉著手機,沖蔣利民喊:接電話,我老公的電話。他一時蒙了,陌生的美人為什么叫他接更陌生的她老公的電話?旁邊的《天天晚報》吳記者偷著樂,心里尋思蔣利民一定跟眼前的女人搞出了事,人家丈夫找他算賬。蔣利民必須表現出冷靜的樣子,對辛麗麗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老公。辛麗麗瞪圓大眼睛,沖他尖叫:別耍賴!你憑什么說不認識?我老公認識你——蔣利民。她的嗓音聲震大廳,吸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蔣利民無法推托了,接過她的手機。
喂,先生您搞錯了吧?
對方說,搞不錯,利民,我是老同學藏建軍哪。
老同學?藏建軍這個名字耳熟,又想不起來是中學同學,高中同學,還是大學同學。
蔣利民語氣緩和下來,藏建軍?我實在記不起來。
你小子貴人多忘事。咱倆在高中同桌,我的外號“二娘兒們”。
一個外號喚醒他的記憶:藏建軍,瘦高個子,水蛇腰,嫩白臉蛋,唇上不長胡須,說話細聲細嗓。“二娘兒們”的外號就是他給起的。
哦,建軍,多年不見,你發達了吧?
藏建軍說,閑話少說,你現在假日酒店飯廳對不對?別吃那種沒滋沒味的會議飯。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我的車停在酒店外面,白色寶馬。說完,撂了電話。
蔣利民將手機還給辛麗麗,她甩下一句:你人太擰,便飄然而去。《天天晚報》的吳記者凝望她的背影,說,簡直是天外的尤物!為她死都值。他拍拍蔣利民的肩頭,說:和平解決,盡量避免沖突。蔣利民哭笑不得,抬腿走向酒店大門。
街邊,藏建軍身靠寶馬車旁,一如往日的瘦高個子,水蛇腰,嫩白臉蛋,唇上不長胡須。只不過說話不再娘娘腔:見你比見省領導都難。走,上車吧。他拉開車門,讓蔣利民坐進去,他駕車沿著穿越城市的潮河畔向下游駛去。
喧鬧的城市被遠遠地拋在后面,僻靜的市郊小鎮,燈火闌珊。潮河無波無息,淌流著片片磷光。藏建軍牽住蔣利民的手,說:過去你總欺負我。你在上游游泳,叫我抱著衣服顛顛兒跑這兒來等你。我傻,光聽你指派。蔣利民呵呵樂,你怎么不說我還替你打架呢。兩人全呵呵笑起來,摟著肩膀走進潮河岸邊一家小飯館。
小飯館名為“小陽春”,專營各種動物的生殖系統,炒燉烹炸、連帶火鍋一應俱全。剛坐定,飯館女老板笑盈盈進來,問藏建軍:藏總,還老一套嗎?藏建軍點頭,補充說,外加半斤鹿茸補酒。蔣利民趕緊阻攔,說:利民,我不喝酒。藏建軍說:其他酒可以不喝,這里的鹿茸補酒非喝不可。絕對壯陽。
酒菜很快擺滿餐桌,二人一對一地喝起來。三盅鹿茸酒下肚,蔣利民渾身燥熱,瞟一眼藏建軍,嫩白的面龐泛起一層紅暈。蔣利民暗忖藏建軍不會平白無故請他,一定是為辛麗麗參選“十佳名模”的事,惦著他手中那張選票。
建軍,太太很年輕很漂亮呀!怎么撈上手的?
藏建軍鄙夷地撇撇嘴,說:我撈她?哼,一個小家碧玉想高攀豪門,圖我有錢有勢,哭著喊著追我。
你呀,老牛吃嫩草,得便宜賣乖。蔣利民故意損他。藏建軍臉色暗淡下來:什么便宜,我上一大當。這只小母雞不下蛋,讓我斷子絕孫。害得我整天往“小陽春”跑,補充子彈。
蔣利民大笑:好漢光有槍缺子彈。藏建軍好像沒興趣繼續“槍和子彈”的話題,忽然問:辛麗麗參加“十佳名模”大賽有希望嗎?蔣利民明白該進入主題了。他不情愿拿選票進行交易,這會使他在整個大賽過程中,像做了賊一樣的膽戰心驚。
蔣利民為難地說:真不好說,大賽要經過三輪淘汰賽。評委二十多位,誰能保證他們會把選票投向哪位選手?藏建軍似乎不關心選票,他又問:評委都是些什么人?蔣利民回答:有模特界的專業人士,有搞藝術的,有文化方面的專家,包括我這樣的媒體代表。藏建軍凝目沉思:一定是男的多。蔣利民不明白他所問的目的,就點點頭。藏建軍冷笑兩聲,說:這些圈子里的男人,他媽的個個是色狼。蔣利民一下子鬧蒙了,老同學說這話究竟什么意思?
藏建軍俯身湊近他,用一種沉重的腔調說:老同學,我拜托你一件事:你千萬別投她的票。而且你幫我盯住她,看她跟哪個評委亂勾搭;一旦發現她和別人上床,你及時通知我。我整死她!藏建軍越說聲調越高:辛麗麗是個不要臉的騷貨!我絕不允許她給我戴綠帽子。
蔣利民恍然大悟:藏建軍不要他的選票,要他做“線人”。
3
喝到下半夜,他和藏建軍分的手。藏建軍堅持開寶馬送他回酒店,他擺手說:得,你不怕死,我還要命哪。你喝了酒,也打車回家吧。
落雪了,細碎的雪花滿天飛舞。蔣利民坐在出租車里,拉開車窗一條縫,讓清冽的風帶進來了幾片雪花。他驀然回想起小時候的大雪天,和幾個小伙伴在胡同口堆雪人,堆完雪人,他們舉著小雞雞朝雪人撒尿。那時他不懂褻瀆,只覺著好玩。現在懂得了并非什么都“好玩”,可照舊自覺不自覺地褻瀆。就拿每年給形形色色的大賽當評委來說,人情、金錢甚至美色的誘惑,動搖著他手中的選票。攥緊了,拿穩了,選準了,真的不容易。
踏進酒店那一刻,蔣利民感覺舉足之間從嚴冬跨入了春天。前廳暖烘烘的像火爐,他撲打身上的落雪,瞥見辛麗麗同《天天晚報》的吳記者坐在沙發里,呷著咖啡聊天。兩人聊得熱火朝天,只見吳記者的手在沙發后面一會兒升起,一會兒落下。這時辛麗麗無意間瞧見蔣利民,尖叫一聲,子彈一般地沖過來,喂喂,蔣老師,我在這兒等你哪。吳記者訕訕地朝蔣利民打個招呼,眼神充滿妒意。
辛麗麗挎住蔣利民的胳膊,挺親昵地說,我老公都跟你說了吧?你一定得推我。蔣利民心里說,傻丫頭,你老公的心毒著哪。吳記者屬于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主兒,他湊過來。辛麗麗也挽住他的胳膊。吳記者說,利民,麗麗,街對面的韓國燒烤不錯,我請你倆喝啤酒吃燒烤去?辛麗麗鼓掌雀躍:好哇!我忒愛吃韓國燒烤。利民哥,咱們一起去。蔣利民不感興趣,說:辛麗麗,我剛跟建軍喝過酒,頭還有點暈呢。我想上樓睡會兒。這正中吳記者下懷:對對,你歇著吧。麗麗,咱倆走,不醉不歸。就這樣,吳記者硬把辛麗麗拽走了。事后,蔣利民很后悔,藏建軍派他做“臥底”,監視辛麗麗,怎么竟讓她輕易被別人拽跑呢?回到房間,他不敢睡覺,拉開房門一條縫,眼耳并用地盯住對面吳記者的房間。
有一陣蔣利民實在發困,打起瞌睡。不知何時樓道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吳記者醉醺醺地說胡話:辛麗麗,你真美,我將來一定娶你為妻。亂套了!蔣利民迎出去,見辛麗麗攙扶手舞足蹈的吳記者,一邊沖他努嘴、使眼色,壓低聲音說:讓我灌趴下了!這點能耐也琢磨占我便宜?蔣利民上前幫著扶吳記者,辛麗麗推開他:我能行,不用你管。回屋去。蔣利民退回房間,仍然不放心,扒門縫觀察。辛麗麗送大醉的吳記者進了對面房間,不久,她獨自撤出來,關嚴門,哼著流行歌曲越門而過。蔣利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辛麗麗絕對是厲害的角色。他換了睡衣,準備上床睡覺。房門被輕輕叩響,蔣利民慌忙下床開門,辛麗麗左手拿半盒煙卷,右手舉瓶啤酒,依傍門邊。
蔣利民一驚:你來灌我?
辛麗麗明知他開玩笑,說:酒歸我潤嗓子;煙歸你抽。一抬手,那盒煙卷飛向蔣利民。他雙手接住,說:我不抽煙。
辛麗麗已有幾分醉意,她“咕咚咚”喝幾口啤酒,一屁股坐床沿上。凝望窗外飄落的雪片,說:你的房間朝陽,多暖和。我真想今晚睡在這兒。
蔣利民以沉默相對。
尷尬片刻,辛麗麗又說,你不抽煙不喝酒,不算純爺們兒。
蔣利民笑著糾正她:我不抽煙,但喝酒。
辛麗麗目光迷離:我說錯了。你不抽煙不喜歡女人,同我的老公一樣,不算男人。
蔣利民一下子窘在那里。
“哈哈哈哈——”辛麗麗笑得天搖地動。然后,半玩笑半正經地說:今晚我送貨上門,你不接受。責任在你,管你樂意不樂意,反正你那張選票該歸我。
蔣利民剛才答應過藏建軍,現在又被辛麗麗強買強賣,他有些為難:辛麗麗,我一張選票頂不了什么事。何況……
何況什么?辛麗麗瞪圓了大眼睛:其他評委我負責擺平,你的一票我要定了。說完,她終于起身離開,臨出門時,笑嘻嘻地給了蔣利民一個飛吻。
大賽仿佛通了電的滾筒洗衣機,忽緊忽慢地旋轉不停。白天觀看參賽選手打比賽分,晚上同樣閑不住,總有意外的安排,不知哪來的老板請客:吃飯啦,洗浴啦,泡歌廳啦,花樣層出不窮。都是為他們追捧的選手拉選票。蔣利民一般都予以拒絕,他喜歡靜不喜歡動。坐在溫暖的房間里,邊品茶邊看電視,對他來說才算是享受。
三輪初賽過后,辛麗麗順利過關。雖然才藝表演得的分很低,但她仍然以高分闖入決賽。蔣利民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靠她漂亮的臉蛋和賣弄風情(至于是否跟別人上過床,他不知道),橫掃千軍如卷席。進入前十名決賽,實際已穩獲“十佳名模”,辛麗麗高興得過了頭,今兒隨這個赴宴,明兒陪那個唱歌,忙得見不著面。有時在飯廳與他邂逅,也顧不上搭訕上一句半句話。蔣利民倒無所謂,辛麗麗是老同學的老婆,敬而遠之最好。
決賽那天,十名佳麗競爭激烈,在臺上各自使出看家本事。辛麗麗反而顯得很灑脫,表現一般,最后落個“最上鏡小姐”。“十佳名模”大賽圓滿落幕,臨散場那天,辛麗麗特意到蔣利民的房間道謝,說:我掌握幕后的一切,你對得起我,每輪都投了我的票。蔣利民心想,我對得起你,可辜負了藏建軍。
自打大賽結束后,蔣利民一直沒有見過辛麗麗,甚至連電話也沒打過。上星期,辛麗麗突然打他手機,語氣緊張又惶恐。蔣利民問她什么事,辛麗麗回答:電話里不能說,有人監聽。蔣利民想笑,當你是誰,還有人監聽你?辛麗麗說:下周我約你見個面,你一定要出來。蔣利民問什么事?那頭的辛麗麗急了:告訴你不能在電話里說呢!更不許你告訴我老公。你發誓,發毒誓!她神經兮兮的樣子,引起蔣利民的好奇心。他沒發誓,但答應和辛麗麗見面。時間就定在出事的那天上午。
4
若上班前聽不到秦總編吼一段李玉和的“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那肯定是報社出了事。不是哪個記者捅了婁子,就是哪篇稿子出現了嚴重問題。
蔣利民邁步走進報社大樓時,果真沒聽到秦總編高腔大嗓。他心想壞了,單位準出事了。快步經過總編辦公室,他往里面掃一眼,發現女朋友高曉秋坐在辦公室里,跟秦總編相談甚歡。蔣利民不禁有些惱火,她大清早追到報社來,也不事先通知自己一聲,蔣利民曾多次叮囑過高曉秋,找他可以,別總穿著警服,好像來報社押解犯人。
女朋友高曉秋在市刑偵支隊當探長,性格潑辣,說話直來直去,一點不會轉彎。兩人相處三年多,蔣利民總處于下風。這時,辦公室里的人也瞧見了蔣利民,高曉秋待著沒動窩,秦總編推門走出來,以少見的低聲下氣對他說:利民,請你進去。他們找你。他們?蔣利民伸脖子往里面瞅,果然高曉秋旁邊坐著位陌生的男警察。他沒多想,走進總編辦公室,問高曉秋說:你干嗎來了?女朋友一臉嚴肅地說:蔣利民,請你坐下來談。
蔣利民感覺氣氛不對,雖說高曉秋平時脾氣沖,可從來不跟他板著臉。他乖乖地坐在一旁。
男警察問:蔣利民,十二月六號——就是昨天上午你約了新潮模特表演公司的辛麗麗在“城市角”酒吧見面,有這回事嗎?蔣利民說:是呀,我約過她,可我趕到“城市角”酒吧,她不在,我沒見著她。高曉秋用很不信任的口吻,說:你真沒見著辛麗麗?男警察沖她使個眼色,繼續問道,我再問你,昨天上午九點十分至九點三十分之間,你在哪兒?蔣利民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會兒我在報社。高曉秋忍不住插嘴:誰證明?女朋友的態度使蔣利民忍無可忍:我就在報社,能有假?全報社的人都能證明,干嗎呀,你在訊問我?高曉秋火氣更大,蔣利民,你放明白點。我們是例行公事,你必須配合。你說你昨天上午九點十分到九點三十分之間在報社,我們已經詢問了你的領導和同事,他們一致反映這個時間段報社根本沒見你人影兒。
蔣利民隱隱感到事態的嚴重性,看來高曉秋他們真是在訊問他,說明自己卷入一樁案件,案件顯然同辛麗麗有關。他與辛麗麗之間的關系淡如水,她究竟犯了什么案子,繼而牽扯到自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蔣利民驀地想起這句老言古語,慰藉了他緊張的心緒。
男警察比高曉秋態度和婉。他又問,蔣利民,既然你約了辛麗麗,為什么不準點赴約呢?
我被一個作者耽誤了。他找我們出書,跟我聊了二十多分鐘。蔣利民知道自己不具備發火的資格,老老實實地回答。
男警察極富耐心:好啊,你告訴我們那位作者是誰,住在哪兒?他正好能證明你。
他叫江鑄成,號山野散人。我第一次見他,不知住在哪兒。
那他肯定留下家庭電話或手機號。男警察似乎替他尋找解脫的方式。
你們等等。男警察的話提醒了蔣利民,他馬上回自己的辦公室翻抽屜,找出山野散人那本書稿折返回來,當著警察的面從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上面既沒留通訊地址,也沒留電話號碼。男警察很焦急:你現在有辦法找到他嗎?
蔣利民沮喪地跌坐在沙發里,不禁仰天長嘆。
沉默。
蔣利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高曉秋:你們能不能告訴我,辛麗麗犯了什么案子?
高曉秋冷笑:你怎么知道是辛麗麗的案子?
蔣利民承認:我瞎猜的。
高曉秋說,你猜得真準。辛麗麗遇害了。昨天上午九點十分和九點三十分之間,她被人謀殺在“城市角”酒吧樓頂上。
為什么?蔣利民驚恐萬狀。
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很明顯,女朋友懷疑他就是殺害辛麗麗的兇手。
蔣利民幾乎喊起來:我清楚什么?請相信我,我沒有殺她,再說我和辛麗麗無冤無仇,干嗎要害她!
高曉秋氣憤地站起來,指著蔣利民說,到現在你還不老實。男警察湊過來,捅捅高曉秋,扭頭對蔣利民說:對不起,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蔣利民仿佛被人抽盡渾身的力氣,軟弱得站立不穩。他最后問了一句:你們逮捕我嗎?
男警察依然溫和地說,不是,只是傳喚你。
三人走出總編辦公室,蔣利民在前面,高曉秋和那位男警察跟在后面。秦總編一直躲在門旁抽煙,偷眼瞥瞥垂頭耷腦的部下,十分失望地連連搖頭。
進了市刑偵支隊部,蔣利民被關在一間房子里,警察們忙案子去了。晌午時分,女朋友高曉秋開門進來,一言不發將泡好的方便面放在桌子上,扭身就走。蔣利民追著喊她:曉秋,曉秋,你應該相信我,我什么事都沒做。高曉秋停住步子,用一種哀怨的眼神凝望他,眼窩汪著淚。蔣利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高曉秋離開后,他感覺肚子空落落的,吃那碗方便面,拿塑料勺撈一下,底下浮上兩個荷包蛋。
5
過午對于蔣利民來說,總是很難熬的,犯困,平時會瞇上一覺。否則,整個下午他都無精打采。
守在寂靜溫暖的房子里,他不由得打起瞌睡來。恍惚間,夢見辛麗麗輕佻地沖他笑著,身后是《天天晚報》的吳記者,也在笑,笑的內容很復雜,既猥褻又得意。那場景隱約在模特大賽住的假日酒店,兩人一絲不掛,好像剛剛做完愛……他一下子驚醒過來。
蔣利民的睡意一掃而光。他回憶起同吳記者在一次采訪演唱會時見過面,其實干他們娛樂記者這行的經常碰面。全跑“這一塊兒”,打頭碰臉是家常便飯。那天省城來了一幫歌星走穴,演唱前,主辦方為了擴大宣傳,邀請新聞媒體與主要演員搞了次見面會。自從模特大賽結束之后,蔣利民和吳記者頭回相見。擱平時兩人也就不冷不熱地握握手、寒暄幾句。那次不同,吳記者拉他到一旁,悄聲說,散會以后,我請你吃夜宵。蔣利民以為他客套,推辭說晚上有事。吳記者十分執著,什么要緊事?明兒再說。我真想跟你聊聊,聊辛麗麗。這女人是天下少有的稀罕物。一提辛麗麗,蔣利民的好奇心被撩撥得發癢,當即答應陪他吃夜宵。
明星見面會以固定的套式,索然無味地耗到吃飯點。主辦方安排了奢華的酒會,美酒佳肴應有盡有。主賓之間相互串桌敬酒,一時間將酒會推向高潮。吳記者毫無心緒吃喝,甚至厭煩酒會拖的工夫太長。他不停地私下嘟囔:什么破酒會,無聊地耗點兒。你敬我酒我又敬你酒,多俗?他扯扯坐在旁邊的蔣利民,說,咱別陪他們無聊了,你我出去喝小酒,聊聊心里話?蔣利民拗不過他,只好隨他中途溜號。
說也怪,吳記者拽他去的地方和藏建軍常去的同一個飯館——“小陽春”。
落座后,吳記者點的菜也和藏建軍相同,酒是鹿茸補酒。蔣利民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來。吳記者詫異地問:你笑什么?蔣利民逗他:你這位好漢的那桿槍缺子彈嗎?吳記者沮喪地嘆氣,原先不缺,自打有了辛麗麗就缺了,不補給不行啊。接著,又補充道,現在連槍都使廢啦!
蔣利民感到事情嚴重了。吳記者的話說明他與辛麗麗之間已經發生了故事,而且熱火朝天。他好奇的是過程,辛麗麗怎么背著藏建軍,與萍水相逢的吳記者搞到一起的呢,緣分還是交易?
三杯鹿茸補酒下肚,吳記者面染桃紅,情緒躁動起來,無須問,他主動交代:利民兄,你是君子,君子潔身自好,不沾腥,不貪色,自然麻煩找不上身;我不行,我愛女人,一見美女就走不動道,想方設法弄到手。結果哪,惹得一身騷,洗都洗不凈,純粹作繭自縛。
無須勸酒,他“嗞溜”又自飲一杯。
吳記者接著說:細節不唆了,反正我把辛麗麗弄上了床。利民兄,有件新鮮事讓我驚訝——辛麗麗竟然是處女!一個結婚兩年的女人沒破身,那她老公絕對不是純爺兒們。
蔣利民繼續驚訝下去,原來老同學藏建軍真是“二娘兒們”,他從前起的外號竟一語成讖。
吳記者喝著喝著哭起來,像犯了錯的小孩子那樣“嗚嗚”地哭,邊哭邊打嗝兒,打一下嗝兒頭朝后一仰。蔣利民下意識地伸過去手,或許是阻攔他打嗝兒或許是替他抹眼淚。反被他抓住,抓得很緊,很痛。
利民兄,我他媽的是倒霉蛋!吳記者痛心疾首、淚水橫飛。原以為跟辛麗麗不過玩玩情感游戲,誰料到人家拿我當種馬。頭一次開房,她一本正經地跟我說,你得讓我懷上孩子,三個月為限,我懷上了,咱們好離好散,懷不上你要賠我青春損失費。我哪信這種情人間的玩笑話。可……
可什么?蔣利民極想知道“可”后面的內容。
可?可她真沒懷上。吳記者醉眼蒙眬,說,利民兄,你理解女人是老虎的含意嗎?不是說這女人厲害、霸道,而是說她在床上的貪婪無度。辛麗麗就是這種母老虎,三個月我像刨土拉犁的老笨牛,沒白沒黑地努力工作,結果白費力,她的肚子一直無動于衷。怪我嗎?她是塊鹽堿地,不長莊稼,讓我怎么辦?三個月一過,辛麗麗跟我拜拜了,義無反顧。
蔣利民發現自己的思維很混亂,并不是因為吳記者的醉話,而是覺得辛麗麗夫婦之間出現了問題:辛麗麗急于想懷孕,不惜借種實現她的愿望;藏建軍呢,頑固地監視著老婆,生怕她與別的男人有染。換個角度思考,藏建軍寧可無后,也不愿辛麗麗失身;辛麗麗冒著不潔的名聲,也要懷上孩子。這似乎是兩條接不到一起的鏈條。為了財產還是為了女人生育的欲望?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衡量人醉沒醉,有一種方法特見效,瞧他是否玩命地灌自己。吳記者目前就處于這種狀態,他“自殘”了一杯又一杯。蔣利民幾次阻攔純屬白費勁兒,直至他喝得醉成爛泥趴在餐桌上。
蔣利民欲走,忍不住譏笑他:老兄,你這么痛苦,因為辛麗麗訛你一大筆青春損失費吧?
吳記者抬起頭,眨巴兩下眼睛,說:沒有哇。都過去大半年了,我再沒見過她呀。前些日子她倒讓人送我一萬封口費……
青春損失費陡然變成“封口費”,蔣利民很錯愕,但很快他猜出送錢的人是誰:辛麗麗的丈夫吧?三十七八歲,水蛇腰、嫩白臉,嘴上不長胡子……
吳記者連連擺手:不,不是。一個年輕人,二十多歲,穿著整齊,像干部。在報社門口等我,塞我個信封,里面裝一萬塊錢。我不認識他,不接錢。那人硬塞在我包里,板著臉說,你和辛麗麗的事爛在肚子里不許往外說,否則后果自負!我不服,什么后果,老子又不是嚇大的。那人臨走甩下一句話,說,那你在《天天晚報》、在省城一天也混不了……媽的,牛什么!
蔣利民納悶兒,誰這么大口氣,肯定不是辛麗麗。無非鬧場緋聞,她哪有如此手段,將一個人徹底清除出省城?
蔣利民離開“小陽春”飯館時,吳記者趴在餐桌上昏然睡去。
這時,房門被推開了,走進兩名警察,其中一個他見過,從報社帶他來的那位;另一個面生。年歲稍大一些。女朋友高曉秋沒再出現,可能因為同他的關系,避嫌了。
6
蔣利民后來才知道,跟高曉秋去報社的警官姓常;面生的警官姓孫。他們并排坐在桌子后邊,一個問,一個記錄。新一輪的訊問開始了。
仍然糾纏那個老問題,查問蔣利民在十二月六號上午九點十分至九點三十分之間去沒去過“城市角”酒吧。
面生的孫警官說,你去過“城市角”酒吧,我們拿你的照片給服務生辨認過,他說見過你。蔣利民辯解說,我是去過。大約在九點四十分左右我到了酒吧,辛麗麗不在,打她手機關機。那時她可能已經遇害了。孫警官冷笑:那天你是不是穿紅色防寒服、牛仔褲,戴著深灰色毛線帽?蔣利民納悶兒他問這些干什么,老實地點頭承認。孫警官說,那天上午你去過“城市角”酒吧兩次,第一次是九點十分,你還戴了口罩,同辛麗麗聊了一會兒,服務生反映你們吵了嘴,之后你帶她走了。第二次是九點四十五分,你獨自坐了片刻,佯裝給辛麗麗打手機,其實她的手機就在你身上。我們懷疑第一次在酒吧你同辛麗麗發生爭吵,一怒之下強行帶走她,把她弄上樓頂,殺害了她;你第二次出現在酒吧,是你殺完人下來,鎮定一下情緒,然后逃離現場……
不等孫警官說完,蔣利民已然怒不可遏:你們胡亂猜,你們誣蔑我!我那天只去了酒吧一次,而且在九點四十分以后。不信,你們可以調查。孫警官不怒不惱,嘴角仍舊含著內容復雜的冷笑:跟你說,我們調查過了,怎么能毫無根據瞎猜呢?我們調取了酒吧所在的華廈大樓電梯里的錄像,你和辛麗麗坐電梯上了十樓。在電梯里你倆扭打起來,你一手掐住辛麗麗的脖子,一手摟住她的腰,實際上你是綁架她上的十樓。難道有人穿著和你一模一樣的衣裳冒充你,這也太離譜兒了吧?
怎么離譜兒?不離譜兒!蔣利民說話缺乏底氣:備不住有人冒充我,那天我根本沒坐電梯上十樓。要說離譜兒,你們現在張冠李戴、盲目地誣陷我才算離譜兒!
孫警官再也沉不住氣,用力拍桌子,說:蔣利民,你要注意你的態度!
蔣利民將頭扭向一邊,他感覺委屈和恐懼。委屈警官誣陷他是瞎話,真正恐懼的是被人冒充。出事那天怎么會有人和他穿著一樣,同辛麗麗約會,然后殺害了她呢?很顯然,兇手目的在于嫁禍于人,拿自己頂缸!誰呢?誰知道那天上午他和辛麗麗約好在“城市角”酒吧見面?
坐一旁的常警官沖孫警官使個眼色,轉臉對蔣利民說:蔣利民,很不幸。遇害的辛麗麗肚子里懷著三個月大的孩子,非常遺憾是不是?蔣利民一驚,辛麗麗終于懷上了孩子,誰的呢?肯定不是吳記者的,他和辛麗麗半年前便中斷了關系。這么說,還有一個新的男人闖入她的生活。這個男人極可能是冒充自己的兇手。
蔣利民坦然了許多。他對常警官說:我遺憾什么。我明白你們的意思,可惜辛麗麗和我絕無任何關系。
兩個警官覺察蔣利民的頭不好剃,所有問題他一概否認。二人交換一下眼色,下一步該怎么進行。
沉默。蔣利民忽然強調說,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事實就是如此。希望你們別光盯著我一個人,其實辛麗麗的社會關系很復雜。
正說著話,進來一名年輕警察,湊近孫警官的耳朵嘀咕幾句。孫警官趕忙起身隨他離開辦公室。
孫警官犯煙癮,憋了老半天,趁出來的工夫點上支煙抽了起來,問年輕警官:小宋,什么情況?宋警官說:隊長,按照您的指示,我調取了從《晨報》到華廈大街沿途的監控錄像,查出十二月六號那天上午九點四十分,蔣利民開了輛白色捷達轎車離開報社,九點四十五分停在“城市角”酒吧門口。然后進了酒吧大門。“哦——”孫隊長意味深長地“哦”一聲,喃喃自語道:照這么看,可以排除他作案的嫌疑。他天大的本事也不會分身術哇。行啦,你忙你的去吧。打發走宋警官,孫警官折返回辦公室,他對蔣利民的態度緩和許多:呵呵,蔣記者,請相信公安機關,我們不會誣陷一個好人,更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辛麗麗出事的上午,恰好您同她約會,況且在見面地點她遇害了。您能不受到懷疑嗎……
陡起的手機聲,打斷孫警官的話頭,他打開手機:哦,什么?有人報警花園尊邸別墅發生命案?孫隊長臉色突變,幾號樓?十五號樓A棟。好好,我馬上去!
花園尊邸別墅十五號樓A棟?正是藏建軍夫婦和他父親藏云江居住的別墅!莫非辛麗麗死后,藏家接著有人遇害?蔣利民打愣的工夫,孫隊長催促常警官說,麻利點,你跟我帶人去現場。
孫警官和常警官走出辦公室那刻,蔣利民沖他們的背影,略帶譏誚地說:藏家又發案了吧?你們動腦子琢磨琢磨,我被關在這兒,能遙控殺人嗎?
陽光收斂盡最后的余暉,房間慢慢暗淡下來。蔣利民坐在原地沒動,靜謐中盡量使思緒清晰下來,沉思著圍繞藏家的一起連一起的血案。
房門悄然打開,高曉秋笑盈盈地走進來。蔣利民心里窩著氣,故意臉朝墻壁不答理她。
“利民,我請你出去吃飯。”高曉秋過來拉他,被他擋開。“得了吧。我是犯罪嫌疑人,別連累您。”
“干嗎呀,小氣鬼。”高曉秋撅著嘴,說,“人家請客給你賠罪還不行?你逮理不饒人哪。”說著,她伸胳膊挎進蔣利民的臂彎。
蔣利民嘆口氣:“去去去,別糊弄人,我關這兒出得去嗎?”
高曉秋說:“已經解除對你的懷疑,領導派我親自來放你。”
蔣利民笑了,成心說,“我長志氣,下輩子找對象,絕對不要大義滅親的女警官。”
高曉秋得意地說:“晚三春嘍。下輩子我管不著,這輩子你甭想逃出我的手心。記住啊,晚上吃飯我請客,你花錢!”
7
吃飯的時候,蔣利民一直心緒不寧。高曉秋心疼地哄他:還生人家的氣嗎?我那是工作。蔣利民沉吟著,說:我捉摸不透,誰冒充我殺了辛麗麗?十二月六號那天故意穿著跟我一模一樣的衣服。我戴的毛線帽,還是你新給我買的。高曉秋說:你仔細想吧,反正這個人認識你。要不怎么那么巧,穿戴學你,戴個口罩遮臉,同時了解你和辛麗麗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簡直太神啦……
高曉秋的話提醒了蔣利民,他紊亂的思緒中逐漸浮出一個清晰的面容——官正剛。
官正剛和他同一單位,為報社聘用的廣告部副主任。十二月六日上午,蔣利民很早來到報社,迎面碰見出去吃早點的官正剛。兩人很親熱地打招呼,官正剛說,蔣老師,今兒來得夠早。他順口搭腔:啊,待會兒忙完稿子,我要出去一趟。官正剛仍同他打哈哈:您的毛線帽夠酷。女朋友買的吧?蔣利民一笑置之,隨后他倆擦身而過。若不是發生了命案,想起來也沒什么,關鍵是那天只有官正剛親眼目睹他的穿著打扮。
官正剛嫁禍于他、跑到“城市角”酒吧殺害辛麗麗?打死他也不信。他對官正剛有恩,去年名模大賽結束后,有一天辛麗麗打他手機,說介紹個能人到《晨報》工作,求蔣利民幫著搭橋牽線。他回答說,報社現已人浮于事,只缺拉廣告的、跑發行的。辛麗麗在聽筒那邊高興得直蹦高:哎呀哎呀,他呀跑新聞、寫稿子沒門兒,拉廣告準行。利民,你幫著給說合說合呀!蔣利民說,明天叫他來試試,我領他見總編。
辛麗麗推薦的“他”正是官正剛。三十歲出頭,人很瘦,個頭很矮,面容黧黑,眼睛很小,一副憨厚相。簡單聊幾句,官正剛早先在老家教中專,一心琢磨出人頭地,便跑到城市尋機會。搞過推銷,干過房屋中介,在省城最大的“五環”廣告公司擔任業務主管。這期間“五環”廣告公司贊助名模大賽,他結識了辛麗麗,便成了她的跟屁蟲。據官正剛自己講,公司內部相互傾軋,鉤心斗角,排擠外地人,他一賭氣辭職不干了。蔣利民想,報社廣告一直上不去,苦于缺乏像官正剛這樣的人才,于是他把官正剛推薦給秦總編,秦總編立馬接納下來,毫不猶豫地聘任官正剛為廣告部副主任。也別說,官正剛很爭氣,不出半年就把廣告部搞得紅紅火火,幾乎壟斷了市房地產業的所有廣告業務。年底,秦總編額外開恩,獎勵官正剛五萬元。作為舉薦人,蔣利民感覺臉上也有光嘛。
話說回來,官正剛更沒理由殺害辛麗麗。辛麗麗不光對他有恩,況且過從甚密,蔣利民經常從他嘴里聽說辛麗麗的行蹤和緋聞。就說6號那天上午,官正剛始終沒有離開過報社,九點二十分左右,蔣利民親眼瞧見他在樓下打手機,說了老大一會兒,他同樣不具備分身術哇。不過,憑直覺他是揭開辛麗麗謀殺案的知情人,蔣利民就這么感覺的,而且信號強烈。
高曉秋有些不耐煩了:你發什么愣呀?蔣利民說:我想起個關鍵人物。高曉秋打算問他是誰,手機“叮咚叮咚”響起來。接完電話,高曉秋坐不住了,起身說,孫隊長他們出現場剛回來,遇害的是辛麗麗的公公藏云江,受了重傷,已經拉到醫院搶救。我得趕緊回隊里。
蔣利民心里有事,顧不上送她。高曉秋奔出飯店,坐在車里仍沒忘記給他發短信:這次不算,下次你還得請我。蔣利民在想,兇手真夠膽大妄為,先殺了辛麗麗,接著又害藏云江,難道藏家得罪了人,人家非要滅門不可?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藏建軍呢?蔣利民越琢磨越替老同學擔憂,立即摁了藏建軍的手機號,不巧,藏建軍的手機關機。關機意味著什么?蔣利民蒙了,不敢繼續往深處想,他決定先去找官正剛,那人對他最重要。
駛向報社的道上,蔣利民往報社廣告部打電話找官正剛,一個女業務員告訴他,官主任兩天沒來上班了。他接著打官正剛的手機,關機。官正剛也關機!蔣利民感覺這是個不祥的預兆。怎么辦呢?去他租住的房子找他吧。這樣想著,蔣利民掉轉車頭,向西郊宏村疾馳而去。時間成了危險度的測量儀,越晚見到官正剛,涉及他倆的莫名危險便增加一分。
宏村離省城二十多公里,官正剛在那兒租了間農家小院,以前曾邀請蔣利民去過兩次,作為引薦的酬答。那時他剛聘進《晨報》廣告部不久,經濟上不寬裕,出手也不大方,光買了只燒雞,拌了幾個涼菜招待蔣利民。兩人喝了一瓶白酒,五塊錢的那種燒酒。蔣利民喝多了,在農家院睡了一宿,轉天開車回的省城。第二次是官正剛拿了獎金后,依舊在租的農家院喝的,官正剛從村里飯館叫了四個熱菜。這次蔣利民不敢喝多,他感覺官正剛變了,愛吹牛了,擺出一副跟他平起平坐的姿態。從那以后,蔣利民沒再去過宏村,官正剛也沒再請過他。
蔣利民心急,車開得飛快,不消一刻鐘,便駛進宏村。天色將晚,村路上無人,家家的窗戶亮著燈光。車停在農家小院門口,蔣利民上前敲門,敲了半天無人應,倒把住隔壁的房東驚動了。房東叼著煙卷,披著褂子,滿嘴噴著酒氣跑過來:喂喂,你瞎敲個啥?蔣利民說找官正剛。房東說,他早搬走哩。官主任三個月前在歷家莊買了房子。蔣利民拍了下腦袋瓜兒,瞧這個記性,官正剛跟他說過,花十幾萬買套小產權商品房,地點在鄰村的歷家莊。
蔣利民辭別房東,開車趕往歷家莊。
8
一進歷家莊,遠遠望見村開發的幾幢小高層矗立在西頭的河沿邊,夜幕遮蓋下,仿佛高矮不一的怪獸擁擠在一塊兒。由于搬進去的住戶少,寥寥幾家亮著燈火。官正剛買的是3號樓1門803室,也沒亮燈。蔣利民有些擔憂,莫非官剛正也不在這兒住?既然大老遠跑一趟,碰碰運氣吧。
車熄了火,鎖好車門。蔣利民踏入3號樓1門,樓道燈不亮,摸著黑兒上樓,躡手躡腳地摸索到803房間門口。他猶豫一下,輕輕敲門,聽見里面有響動,很像一個人敏捷地湊近房門前,但不肯開門。蔣利民大聲說:官正剛別裝蒜,我知道你在里面,快開門。房里,死一般寂靜。蔣利民嚇唬他,說,姓官的小人,你再不開門,我打110報警!
這一招果然靈驗,門開了。蔣利民闖進去,里面漆黑一片。兩室一廳的房子尚未裝修,顯得空蕩蕩的。他猛然抬頭,發現客廳半空懸著一個人影,憑身形高矮很像官正剛。蔣利民情不自禁地驚叫起來:啊?這時,冰涼的金屬物抵住他的太陽穴,一個熟悉而壓抑的聲音在耳邊命令他:蔣利民,你別出聲!要不我殺了你。
十分鐘后,蔣利民被塑封紙捂住嘴,纏住雙手,坐在客廳水泥地上,他對面坐著老同學藏建軍,藏建軍手中握把仿制的手槍,槍管上下顫抖不停,隨時都可能從槍口射出奪命的子彈。而且更可怕的是,蔣利民頭頂懸掛著官正剛的尸體,頭歪向一邊,痛苦地咧著嘴。
蔣利民說不出話,用眼神詢問藏建軍你殺了官正剛?藏建軍沉吟片刻,回答說,我沒殺他。他自己尋死上吊怪不得我。活該!
蔣利民又用眼神問:為什么?
藏建軍讀懂他的眼語,說:他這樣的人該死!表面上裝可憐,實際上最可恨,兩面充好人,兩頭使壞。官正剛走投無路的時候,求辛麗麗幫他找工作,辛麗麗可憐他,托你幫忙進了你們報社拉廣告。我也幫他,讓省城大房產開發商的廣告優先給他。一個窮光蛋突然暴富多虧了我。結果呢,好心喂了狼。他竟敢在我和辛麗麗之間插一腿,死皮賴臉地追求辛麗麗。你說,我能容他嗎?一逼他,他尋了短見。這叫死得其所。哼!
整幢大樓好像個空蕩蕩的大盒子,寂曠無聲,只有河面那邊吹來吹去的風呼呼作響。蔣利民發覺藏建軍的情緒很不正常,時而狂躁地走來走去,時而沖著窗外的夜空發呆,時而嘴里喋喋不休地嘟噥。同時,蔣利民感覺自己陷入極度危險中,本來想找官正剛弄個水落石出,不料官正剛疑似自殺身亡,又意外地撞見老同學藏建軍。更可怕的是,藏建軍舉著手槍時時瞄準自己。
問題是藏建軍為何在這里,為何手中有槍。一種可能:他害死的官正剛,假造自殺現場;另一種可能:如他所言逼死的官正剛。問題是藏建軍為何要置官正剛于死地?僅僅因為官正剛勾引辛麗麗,給他戴了綠帽子?好像并非如此簡單!事情存在更深層的隱秘:官正剛同辛麗麗遇害有關聯,那么與藏建軍有無關聯呢?這同樣有兩種可能:其一,藏建軍知道了官正剛給幕后的兇手通風報信,所以逼殺官正剛進行報復;其二,藏建軍本身就是兇手,他冒充自己殺害了辛麗麗,之后殺官正剛滅口。不對,不對,太不靠譜兒了。蔣利民很快推翻了自己的假設:藏建軍為何要加害辛麗麗?現在他的父親藏云江也相繼遇害,足以斷定這是同一兇手所為,也就是說,兇手先殺了辛麗麗的人,后又殺了藏云江。退一萬步講,藏建軍總不會殺他親爸爸吧?蔣利民越想思緒越龐雜,所有的現象糾結成一團亂麻,理不任何出頭緒。最后他得出一個假設:有人(就是那個兇手)或圖財、或復仇、或因情,企圖滅掉藏氏全家。藏建軍出現在官正剛的住所,一為了避禍,二是聽說官正剛為兇手通風報信,趕到這兒來報復。不料官正剛已死,他正好借此躲避兇手的追殺。想到這兒,蔣利民有些同情老同學起來,生在有權有勢的家庭,從小養尊處優,長大后依然享受著父輩的庇蔭,如今卻落得家破人亡,自己身處險境。可見不如做普通人好,過普通日子舒坦安心。
挨到半夜,藏建軍偷偷跑出去一趟,買回來酒、面包和火腿腸什么的。很明顯他餓極了,捧著面包狼吞虎咽。蔣利民的肚子跟著咕咕叫,他想沖藏建軍喊,我也要吃東西。封條堵住嘴,喊不出來,光突突地吹氣。藏建軍瞟他一眼,仍舊埋頭吃他的。等吃飽了,才湊過來,一手舉著面包,一手搖晃著手槍,說:吃東西行,但不許喊。蔣利民點點頭。藏建軍撕開封條,把面包送他嘴邊,一口一口地喂他吃。
填飽了肚子,蔣利民說,我渴。藏建軍說,沒水,給你酒喝。他拿過白酒,蔣利民咕咚咕咚喝進兩口,反而覺著嗓子更干。蔣利民說,你出去不方便,我去買水。藏建軍一陣獰笑,說,想得美,你是我的人質,甭琢磨溜。人質?蔣利民百思不得其解。
“丁零零——”蔣利民的手機響起來。藏建軍驚慌地搶到手,看到手機屏幕顯示的姓名:高曉秋,哼,你的情人?蔣利民說,是我女朋友。驀地,藏建軍暴怒,他高高揚起手,將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邊用腳又踩又跺,邊罵罵咧咧:媽的,女人,女人都是惹禍精!頃刻間,蔣利民的手機成了一堆碎片。
9
深夜十一點多鐘,高曉秋給蔣利民打的手機,那時她正守護在中心醫院急救室門口。
住在花園尊邸別墅的市府離休老秘書長藏云江身中數槍,兩槍打在大腿,一槍擊中下腹,一槍穿透脖子。可見兇手對他懷有深仇大恨。孫隊長他們趕到現場時,藏云江躺在別墅寬敞的客廳大理石地面上已奄奄一息。隨后,救護車鳴著笛趕來,醫生和護士把藏云江抬進救護車,鳴著笛駛向中心醫院實施搶救。孫隊長命令刑偵隊員們馬上勘查現場。
從現場的痕跡觀察,犯罪嫌疑人是個“雛兒”,沒作過大案,毫無反偵查經驗。現場留下顯而易見的眾多可疑痕跡:手紋、腳印、彈殼,還有那把射光了全部六顆子彈的老式左輪手槍。門窗不曾被破壞過,家中財物沒被翻動過,顯然,歹徒是藏家的熟人,他(她)順利地登堂入室,對藏云江連開六槍,直到將老人撂倒在地上,隨后倉皇離去。
勘查現場比預料進行的快。收隊后,孫隊長又趕往中心醫院,打算及時從藏云江口中得知犯罪嫌疑人究竟是誰。可惜他被醫生擋在了急救室之外,藏云江生命垂危,尚未從昏迷中醒來。醫院組織力量正在進行緊急搶救。孫隊長離開醫院之前,指派高曉秋和常警官等在醫院,一旦藏云江蘇醒,立刻通知他趕過來。
孫隊長領著出現場的弟兄們走后,高曉秋才想起給蔣利民打電話。撥通了號碼,手機響了一段又一段歌曲,卻無人接聽。她不理解,蔣利民為什么不接她的電話。再撥,關機!她有些惱火,干嗎你蔣利民,還跟我慪氣嗎?索性發短信罵他幾句。發短信也白發,男朋友照樣不回復。高曉秋有點傻了,不禁自責起來:相戀兩年多,竟不了解利民的為人,他那點耗子膽怎么敢殺人?自己怎么對他那么多疑,那么冷酷?轉而又感覺委屈:利民你也不了解人家嗎?我性子直,脾氣沖,說話從不講究方式方法。你干嗎就不懂得讓著人家點兒呢?小氣鬼!小肚雞腸!小男人!罵歸罵,抱怨歸抱怨,末了,高曉秋思來想去,決定明天一早去蔣家找他,哄哄蔣利民。二人情感世界別生出裂痕。情感裂痕近似瓷器裂紋,一旦裂條縫,便難以復原如初。
拘禁在歷家莊小高層內的蔣利民,同樣徹夜未眠。那個夜晚對于他來說,實在太恐怖了。官正剛的尸體在頭頂上方垂掛,一不小心腦袋就可能碰到死人的臟皮鞋。蔣利民想起山野散人說過的“黑細胞”,上吊的繩子恰好勒在官正剛的黑細胞處,所以才輕而易舉地一命嗚呼了?
藏建軍酒喝高了,整夜都在煩躁地走來走去。鞋底摩擦粗糙的水泥地,一聲聲如砂紙打磨他的神經。他的神經隨時都有繃斷的可能。好在天色大亮的時候,藏建軍沉靜下來,盤腿坐在他對面,很嚴肅很正經地問一個問題:利民,你說傳宗接代特別重要嗎?
蔣利民說:說重要就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現在我最重要的是渴。
藏建軍皺皺眉,你必須正確回答我,我給你水喝。傳宗接代的重要性在哪里?
蔣利民說,換句話說,繁殖下一代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基本責任。倘若人類或者其他生物都不繁殖生命,地球的物種不就滅絕了嗎。
藏建軍長長地“唔”一聲,似有所悟。
蔣利民越發認真對待,為了獲得水喝,他連分析加舉例:有的生物為了繁殖后代,不惜犧牲自己:比如螳螂,雌性螳螂跟雄性交配后,雄性蟑螂就乖乖地讓它吃掉自己,補充生育下一代的營養;還有一種蜘蛛,雌性生下小生命時,為了使小蜘蛛存活下去,甘愿奉獻出自己的肉體。它們這樣做的目的很單純,就是傳種。
你胡說八道!藏建軍陡然惱怒:你偷換概念,我說傳宗接代,不是傳種!你不老實,渴死你。他躍身站起,又用鞋底摩擦水泥地。摩擦了一上午。
晌午時分,藏建軍溜出去一趟,抱回來幾瓶啤酒、礦泉水和一些吃的。他邊喂蔣利民喝水,邊余怒未消地說,從小你就欺負我,騙我,到現在你仍然這么對待我。昆蟲和人類不一樣,人類有權選擇生育或不生育。這是人的自由。蔣利民不愿同他爭論,用盡力氣嘬吸礦泉水,喝干一瓶后,大口大口喘著氣。
過午的陽光從落地玻璃窗鋪展進來,同時傳來歷家莊里雞鳴犬吠和村民的說話聲。蔣利民不由得朝外面望去。他巴望有人發現他們,把他營救出去。藏建軍揣摩到他的心思,撲過來,拿封條封住他的嘴。然后,藏建軍坐他對面,一瓶一瓶灌啤酒,采取自戕的方式。灌得似醉非醉的狀態,藏建軍開始自言自語:我有什么錯?所有認識的人全瞧不起我,背后瞧我的笑話。包括你,蔣利民。你他媽的最壞,給我起外號“二娘兒們”。是,我沒本事,造不出下一代,怪我嗎?老天爺這么安排的,我無能為力。我他媽的為什么要結婚?還娶了辛麗麗這種淫蕩的女人,她背著我跟別人亂搞,給我戴綠帽子,讓我尊嚴掃地,活得沒面子。我早想殺了她,辛麗麗存在一天,都是我恥辱的影子。你說,我該不該除掉她,讓她永遠消失?
蔣利民似乎悟出什么,話在喉嚨間滾動,吐出來的卻是“呼嚕”的吹氣聲。
哈哈哈,辛麗麗真消失了,她不再是我的影子。你他媽的少跟狗似的呼嚕呼嚕叫。對,沒錯,我殺的她,在你約她的那個中午。我問你,你那天為什么約她?你是我的朋友,辛麗麗是我的老婆,不懂朋友妻不可欺嗎?你也想占她便宜?你說!
藏建軍猛地撕掉蔣利民嘴上的封條,好像撕掉一層皮肉,疼得蔣利民險些喊出聲來。
妒火中燒的藏建軍完全瘋了,用槍逼住蔣利民的額頭,惡狠狠地盯住他追問:死到臨頭,隱瞞頂個屁用。你跟辛麗麗原先有一腿吧?
蔣利民以鄙夷的目光逼視著藏建軍,不置可否。他很冷靜,此時解釋什么已于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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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曉秋產生個可怕的念頭:男朋友蔣利民失蹤了!念頭剛閃現,她“呸呸”連啐兩口吐沫,但愿這是她的胡思亂想,不是真的。
從醫院值完班出來,高曉秋先去了蔣利民的家,利民的母親發愁地告訴她說,民子一連三天沒回家,光顧忙工作,也不知往家打個電話。高曉秋編瞎話安慰老人:伯母,利民出差到外地采訪,過幾天就回來,您放心吧。離開蔣家,高曉秋又跑到報社找秦總編。不等她開口,秦總編擔憂地問:小蔣真有問題嗎?高曉秋忽閃著大眼睛說:事情搞清楚了,他不存在任何問題。秦總編半信半疑:那你們還不放他出來?跑文藝口的記者就他一個人,他不回來,耽誤工作呀。高曉秋的心“咯噔”一下,搪塞說,快了,快了,一半天的事。
走上大街,高曉秋茫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既不在家又不在報社,該死的蔣利民究竟在哪兒?說不定他真失蹤了,莫非他的失蹤跟辛麗麗案件有關?事不宜遲,高曉秋開車往刑偵支隊奔,盡快將她的發現報告專案組。
孫隊長并不在隊里,常警官對她說,孫隊剛離開一會兒,估摸在路上。守在中心醫院的隊員打來電話,說藏云江已經蘇醒過來,孫隊趕去詢問口供。他瞧見高曉秋眉宇間的憂郁,問,你怎么啦?高曉秋說,利民失蹤了,我擔心他出什么意外。常警官替她焦急,得抓緊工夫向孫隊匯報。犯罪嫌疑人是個殺人惡魔,圍繞跟辛麗麗有關的人個個遇害,辛麗麗之后,是她公公藏云江,昨天發現辛麗麗的丈夫藏建軍失蹤,遇害的可能性非常大。現在蔣利民也失蹤……問題嚴重啊!高曉秋認為他分析得頭頭是道,開車朝中心醫院疾馳而去。
中心醫院急救室外面聚集著警隊許多民警,高曉秋上前問隊長呢?其中一人告誡她小聲點兒,隊長在里面詢問藏云江。高曉秋又問,他吐口啦?那人搖搖頭。高曉秋有些急:到現在還不說出兇手是誰嗎?那人說:老頭的嘴緊得很,光流淚不開口。孫隊正跟他耗著哪。高曉秋一屁股坐在醫院休息的椅子上,跟其他同事一起等待孫隊長問出結果。
歷家莊那邊異常平靜。酒勁兒已過的藏建軍恢復了正常人狀態,他心平氣和地同老同學談論起金錢問題。
他問:錢對于人來說,確實特別重要嗎?
剛才拿著槍要殺掉自己,轉眼間神態驟變,蔣利民心有余悸,不知他耍什么花招,陡然問起連三歲孩子都能答上來的幼稚問題,便試探著回答:有句話聽起來像玩笑,卻是真理,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萬萬不能。
藏建軍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在思考:那個外國作家,特有名,叫什么,我忘了。他說過一堆關于金錢的話,是什么來著?
蔣利民隨口背誦出莎士比亞那段名言:這是什么?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
藏建軍擺手:不對,一個印度老頭說的。
蔣利民沉吟片刻,背誦起印度作家泰戈爾的《饑餓的石頭》:……但災禍存在于金錢之中。由于金錢,心受壓迫。當心靈統治時,他能自己創造自己的幸福。但當金錢承擔創造幸福的重負,心靈就沒有任何意義。那時,存在心靈幸福的地方,給堆積如山的財富占有。物質替代了幸福。
藏建軍心悅誠服:對對,真他媽的句句在理、一句頂一萬句。照我的理解,有錢是福,錢多了是禍。錢少你使喚它,錢一多,它便控制你。蔣利民,你是工薪階層,掙錢不多,但夠過普通日子,夠娶媳婦養活孩子的,你絕對算幸福的人,我的錢比你多,加上我老爺子名下的財產,多得數不過來。可我活得不痛快,成了金錢的窮孫子。
蔣利民靜靜地聽著,他感覺藏建軍剛剛道出開場白。
藏建軍把話題突然轉到人的生死問題上:人哪,不管你活得痛快不痛快,都難逃一死,都得進火葬場化成灰。以前吧,中國人活得輕松,孩子是祖國的花朵,房子是公產,錢不多不少正好,死的時候無憂無慮;現在呢,有了錢,有了股票,有了房產,有的人財產特別多,死后的遺產成了累贅。必須由后輩繼承,傳宗接代成了問題。
繞了那么大一圈,藏建軍終于進入主題。
他舔舔嘴唇,語調柔和許多:辛麗麗是典型的小野心家,她嫁給我,完全為了借助我家的勢力出人頭地。先在T臺出夠風頭,幻想著進入影視圈,當個電影明星什么的。她不愿懷孕生孩子,一心琢磨著當演員,結婚生孩子前程就算完蛋了。她跟吳記者好,后來又跟這個死鬼好(藏建軍指了指懸掛在蔣利民頭頂的尸體),都是假的,事先吃了避孕藥。跟你好也會這樣……
蔣利民必須說話了:老同學,你的嫉妒心,使你變成妄想狂,無端懷疑所有人。我發誓,同辛麗麗無任何關系。信不信由你。不過,你所說的前后矛盾。既然辛麗麗不愿生孩子,為什么到處找男人借種?你又知道她的所作所為,為何不阻攔?
藏建軍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我阻攔了,我殺了她,她再也不會找男人了!
蔣利民怒不可遏:是嗎?你冒充我的模樣,趁我和辛麗麗見面的機會殺了她。你嫁禍于人!
藏建軍霍地站起來,用槍指著蔣利民,說:對,沒錯。凡是你們這些跟辛麗麗相好的男人,我一個不放過!
槍口下,蔣利民屈服了,不敢吭聲了。他不想激怒藏建軍。
沉默。一種心理的對峙。
藏建軍在空蕩蕩的房間來回踱步,背著身說:利民,我信你。眼下我沒有一個人可信了。小時候我就信你,什么心里話都跟你講。你現在要了解這一切背后的原因,我全告訴你,一丁點兒不假。但你得陪我喝酒,要不我沒勇氣說出來。
說完,他鎖上房門,下樓去買酒。
11
孫隊長滿臉沮喪地走出急救室。大伙圍上前探問個究竟,被他一一推開。獨自來到走廊靠窗戶旁邊,點支煙悶頭抽。令孫隊長懊惱的是徒勞一場,倘若藏云江開口講出兇手是誰,立刻組織人馬追捕,那么案件即可順利告破。藏云江太倔,無論怎么開導、怎么苦苦相勸,他老人家躺在病床上光默默流淚,始終閉口不言。藏云江當過市府副秘書長,老干部,老領導。孫隊長急不得,惱不得,干著急沒轍。過不多久,省里市里的領導走馬燈似的來醫院探視藏云江,然后追問破案進展情況,他如何匯報呢?說案情復雜,目前一點線索也沒有,破案進展緩慢。人家當領導的可不聽這一套,刑偵支隊長是吃干飯的嗎?對于驚天命案束手無策?乖乖回家抱孩子去吧。
煙剛抽一半,孫隊長果斷地掐滅,他沖高曉秋招手,你過來。高曉秋走近前,問:孫隊,有任務?他默默點頭,似乎仍在猶豫。末了,說,你進病房試試。想法勸說藏秘書長開口說話,女同志嘛,興許他頑固的態度會改變一些。時間耽誤不起,要是犯罪嫌疑人趁這工夫逃出省城,那黃花菜都涼了。
是。高曉秋答應著,緩緩向急救病房走去,邊思考談話的竅門。猛然,她發現驚慌失措的醫生和護士,一股腦兒地蜂擁進急救室。一名護士攔住高曉秋,說,你不能進去,里面正在進行搶救。高曉秋問:搶救藏云江嗎?護士說,那還會是誰?藏老趁沒人時自己拔掉輸氧管,人已休克,病情非常危急。這時,孫隊長也趕過來,聽見護士這樣說,他懊悔地握著拳頭,猛擊墻壁:就屁大工夫,出了大婁子!藏云江想自殺,說明他寧肯選擇死,也不愿跟我們講實話。他一定有問題!
急救病房緊張地進行搶救,守在外邊的孫隊長比里邊的醫生護士更緊張,一支一支不停地抽煙。高曉秋湊近前說,蔣利民失蹤了。孫隊長一怔:怎么可能?已經排除了他的嫌疑。高曉秋說,該找的地方全找過了,他都不在。而且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孫隊,他會有問題嗎?這是高曉秋最擔心的地方。孫隊長不吭聲。隔一會兒,說,等著搶救結果吧。藏云江是捋出一團亂麻的唯一線頭。
搶救持續至黃昏時分,疲憊不堪的醫生護士紛紛走出病房。孫隊長奔上前,拉住負責搶救的主任追問結果。主任攤開雙手,說:我們已經盡力了。孫隊長返身奔進病房,高曉秋也尾隨進去。藏云江平靜地躺在病床上,一張白色床單覆蓋全身,分不清他死得痛苦還是安詳。
孫隊!高曉秋忽然驚叫起來,她從病床床頭柜翻出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字。孫隊長拿到手,邊看邊喃喃自語:藏云江留下的遺言,估計他自殺前留下的。打算告訴我們點什么。
那張紙上只寫四個字:罪孽。逆子。
孫隊長臉上有了笑模樣,他沖手下的弟兄們喊一嗓子:收隊!
歷家莊沉寂下來,落地窗外的夜空,早已被染成墨色。蔣利民估摸應該在十點左右,他與藏建軍喝干一瓶白酒,腦袋昏沉沉的,但藏建軍又啟開一瓶,用牙齒咬開的,然后將瓶塞吐向一邊。
兩個人從過午開始邊喝邊聊,氣氛十分融洽,極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藏建軍挑起的話頭是上高中時。藏建軍說,那會兒我倆同桌,剛認識沒兩天,你小子給我起外號“二娘兒們”。我生氣,卻不敢惹你,你是班長啊。你嘲笑我,細皮嫩肉,嘴唇不長胡須,說話娘娘腔,不是“二娘兒們”是什么?當時我不以為然,班上男同學不就長著軟絨絨小胡子,說話粗門大嗓,有什么了不起。交頭一個女朋友的時候,我把她弄進我家,甜言蜜語地哄她上了床,關鍵時刻我不行……怎么也不行。那女的很會說話,糊弄我說,你緊張的緣故唄,下次再來。下次她再也沒來。后來我連續搞了好幾個女人,試驗結果都一樣。我這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男人……
頓時,蔣利民心生一股同情,卻不知采用哪樣的言辭表示出同情。為了掩飾窘迫,他低頭抿酒。
藏建軍趨前盯住他的眼睛問:我的毛病不是天生的,是被人害的,你想知道嗎?
蔣利民被烈酒嗆得咳嗽起來。
他媽的藏云江!
你父親?
藏建軍憤憤地說,屁!他不是我父親,是我叔叔。他和嬸子不生育,從小親生父親把我過繼給他。藏云江害了我一輩子。我上小學三年級正趕上“文革”后期,藏云江屬于“保皇派”,混上了城建學院“革委會”二把手。他春風得意,跟學院一名年輕女講師亂搞。一次,我去學院找他,正撞見他們倆在偷情。我不懂事,跟嬸子說了,還領著嬸子捉奸。他惱羞成怒,打了嬸子,揪我的頭發往墻上撞。當天夜里回到家,我發高燒,得了腮腺炎。那些日子,嬸子跟藏云江整天吵吵打打鬧離婚,根本顧不上我。我一個人躺在家里挨著,腮腺炎挨成睪丸炎。送到醫院之后晚三春了。我成了不男不女的“二娘兒們”。哈哈哈……
藏建軍的笑聲震顫著蔣利民的心房。他恍悟:為什么藏建軍始終對養父藏云江直呼其名,或者代稱“老爺子”。童年種下的仇恨蘊藏這么長久,這么頑固。他能說什么呢?替藏建軍的養父辯解?又能辯解什么呢?
一切全過去了。建軍,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他畢竟當過你的父親。蔣利民琢磨半天,斷斷續續講出了模棱兩可的話。
冷酷的笑容在藏建軍唇邊僵住。他說,這樣的“父親”,不如沒有。
12
刑偵支隊會議室里,孫隊長集合全體隊員緊急部署任務。
從醫院歸來,孫隊長一直眉頭緊鎖,“十二·六連環殺人案”逐漸呈現出的跡象,使案件更加錯綜復雜:藏云江莫名其妙自殺,臨死留下可疑的字條——“罪孽。逆子。”“罪孽”指向誰?“逆子”可以斷定指他的獨子藏建軍,藏建軍突然不知去向;另外,高曉秋反映本來排除了嫌疑的蔣利民相繼失蹤,乍看全都是線索,但線索越多越紛亂,反倒讓孫隊長心里沒譜兒。
他采用逆向思維的方法,掉轉方向,沿著蔣利民失蹤的線索進行重點偵查,命令一組偵查員調取蔣利民的通訊記錄。于是這條線索變得清晰起來,此間,蔣利民曾不斷給藏建軍和一個叫做官正剛的人打過手機,隨后三個人同時失蹤。只有一點可以解釋:蔣利民、官正剛和藏建軍在一起。緊接著利用技術手段偵查,蔣利民手機信號在市郊歷家莊一帶消失,同時尋著蔣利民行車路線的沿途監控錄像,發現蔣利民駕駛他那輛白色“捷達”轎車駛出市區,先進入宏村,后折出宏村,駛入歷家莊村口,最后消失了蹤影。這些跡象表明,蔣利民就在歷家莊,或者說,他與藏建軍和官正剛都藏匿在歷家莊。孫隊長感覺胸有成竹起來,他向專案組匯報之后,集合刑偵支隊和防暴警察,迅速趕往歷家莊圍捕犯罪嫌疑人。
趁夜色濃稠,一隊警車悄然開出公安局大院,朝市郊歷家莊方向駛去。坐在孫隊長旁邊的高曉秋憂心忡忡地說,孫隊,我不相信蔣利民參與了犯罪。孫隊長不便正面回答,沉思片刻,說:他至少是知情人。高曉秋低頭撥手機號碼,孫隊長一把摁住她的手,你干什么。我給利民發信息,問他在哪里?咱們不至于撲空。孫隊長嚴厲地說,不行。你會打草驚蛇!高曉秋暗自神傷,難道她心愛的人是條“蛇”嗎?
讓高曉秋擔憂的蔣利民此時被封住嘴、反綁著手腳,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他眺望窗外一彎新月,猶如欣賞一幅精美的畫。是啊,平常渾渾噩噩地忙碌,顧不得欣賞良辰美景,此刻他的生命進入倒計時了,感覺現實中的一切都那么珍貴,那么值得留戀。
藏建軍喝得酩酊大醉,仍沒忘記把他捆個結結實實,封嚴他的嘴。酒醉的藏建軍儼然變成了魔鬼,激動、暴躁、恐慌、不安,圍著蔣利民轉悠來轉悠去,緊握的仿制手槍點點戳戳,嘴里喋喋不休——
“利民,我不妨跟你實說,我殺了藏云江!沒錯,我朝他開了六槍,眼瞧他倒在地上直翻白眼,我就跑了出來。那把槍我丟在現場,公安準認為他自殺。哈哈。
“你怎么想?我殺那老東西是為報私仇?不對,不對,我算為民除害!藏云江是個貪官,最不要臉的貪官。他貪污受賄,斂了無數的贓款,通過我的房地產公司洗黑錢。我他媽的是他的狗腿子、伙犯,一路貨……嗚嗚——”
藏建軍撒酒瘋,忽而笑忽而哭,精神處于十分不正常狀態。他忽然蹲在蔣利民跟前,拿槍管敲打蔣利民的額頭。蔣利民幾乎嚇暈過去,一旦他觸動扳機,子彈會輕易地打爆腦袋,把蔣利民送進天國。
“哼哼,你小子心里琢磨什么,我猜得著。”黑暗中,藏建軍的眸子閃爍著冰冷的光點,“你恨我毒辣,謀害對我有養育之恩的藏云江。不對,就不對!那老東西貪污那么多不義之財干什么?想輩輩往下傳,讓那些錢永遠姓藏。我給他造不出下一代,他就逼著辛麗麗到處亂搞借種,丟我的臉,讓我當王八。他還拿我當他兒子嗎?”
蔣利民聽不進他所說的話,眼前晃動的黑洞洞的槍筒,追命的一槍隨時可能射出來,危險無時不在。蔣利民用力眨眼睛,意思叫他把手槍挪遠一些,藏建軍誤會了,反而狂怒起來,嗓門提高八度:“你他媽的混賬,也該殺!還以為我殺那老東西的理由不夠嗎? 藏云江喪盡天良,他一次次迫使辛麗麗借種,姓吳的記者沒成,他打發秘書用一萬塊封口費堵人家嘴;他繼續慫恿辛麗麗跟這王八蛋鬼混(藏建軍指指官正剛懸垂的尸體),辛麗麗不想懷孕,暗地里吃避孕藥,又沒成。論情論理,他該死心了吧?不,老東西頑固,竟然親自出馬,許愿花錢捧她成明星和分遺產,強行跟辛麗麗干了那種事……
藏建軍霍地站起身,舉槍指向自己,淚眼汪汪地說:“我是活王八啊。我一直蒙在鼓里,等辛麗麗懷孕三個月,實在瞞不住了。她才跟我講出實情,辛麗麗肚子里懷著名義上是我的兒子,實際是孽種。你說該怎么做?容忍辛麗麗生下孽種?那樣,恥辱追隨我一輩子,我永遠在人前抬不起頭。我好幾宿睡不著覺,最后我想明白了,既然前半輩子做的不像男人,不如真正做一回。我在‘城市角’酒吧殺了辛麗麗,徹底除了根。接著我去殺吳記者,我不允許讓所有跟辛麗麗有染的男人活在世上,這家伙命大,出差去了外地。再以后你全知道了,我親手殺完藏云江,又跑來歷家莊逼官正剛自盡……利民,你也在我暗殺的計劃之內,可是害過你一回,就是殺辛麗麗那天,我通過官正剛的密報,冒充你的打扮殺人。我就不能害你第二回,留你一條命,不枉咱們朋友一場……”
話似乎說盡,藏建軍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水泥地上,癩皮狗似的喘息。
蔣利民渾身冒冷汗,他不相信自己躲過一場滅頂之災。
13
說不清過了多久,蔣利民聞聽外面出現汽車熄火和齊刷刷的腳步聲,幾道手電筒射出的強光在落地玻璃窗上晃動。
已然子夜時分,誰光顧墳地一般死寂的歷家莊?
藏建軍被驚覺,他躍身而起,奔至落地窗那兒朝樓下張望,一道道手電光瞄準在他身上。藏建軍仿佛被定在墻壁的壁虎,一動不動地待在那里。
隔了好半天,他吼叫起來:“警察!警察抓我來了!”
轉過身來的藏建軍,臉色復印紙般的蒼白。剎那間,他鎮靜下來,拿槍的手慢慢舉起,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他聲音明顯發抖:“左右一個死。我連殺兩條人命,抓著得槍崩。我怕,怕被他們折騰一通,再弄到刑場執行死刑。利民老弟,你瞅著我自己槍斃自己……”
蔣利民“呼嚕呼嚕”地叫,他不忍目睹這種場面,緊緊閉上眼睛。
一切無法挽回。“砰——”槍聲響過,然后是軀體跌倒在地的聲響。蔣利民始終沒敢睜眼。
等孫隊長帶領高曉秋和刑偵隊員沖進房間的時候,所見到的場面令人驚駭不已:《晨報》記者蔣利民渾身捆綁,封條捂著嘴,坐在水泥地上。他身旁倒著一個人,滿臉血污,一支冒煙的手槍被甩出去老遠。客廳里的第三個男人吊在半空,發現時早已氣絕身亡。
元旦多歇了三天,蔣利民才支撐起虛弱的身子上班。女朋友高曉秋依然擔心他的神經尚未從那場驚悚中緩過來,堅持開車送他去報社。算一算,窩在家中已有一個多月,臉悶白了,腿沒勁兒了。拉下一半車窗,清新的晨風吹進來,瞬間心胸開朗許多。他瞇縫著眼睛,用力嘬吸空氣,隨后又吐出,宛如噩夢過后的一種松弛。
車停泊在報社大門前,高曉秋拉開車門,伸手去扶他。他說了聲不用便邁腿下了車。清晨霞光里,高曉秋俏麗的臉蛋如涂上一層胭脂。她說:晚上下班我來接你。蔣利民微笑著:我自己能回家。高曉秋撅起嘴,佯嗔地說:人家不放心你嘛。晚上我就來。他不再固執,望著女朋友開車漸漸遠去。
踏進報社,蔣利民不曾聽到秦總編引吭高唱李玉和的“獄警傳……”心猛然抽搐一下,莫非單位又出事啦?所以路過總編辦公室時,特意朝里邊偷瞟一眼,吃驚地發現秦總編對面坐著個外人。再細瞧,竟然不是別人,是發明“黑細胞”的山野散人,哦,今天是一月六號,距上次他送稿的十二月六號正好一個月。山野散人仍舊一身道士打扮,手夾一支煙,纏著秦總編高談闊論。秦總編面露厭煩神色,恰好瞧見路過的蔣利民,像見到大救星,連忙招呼他說,小蔣,找你的。
蔣利民領山野散人走進編輯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那部科學巨著——《人類生存的基點:黑細胞》的手稿,順手遞給對方,坦率地說,感謝你對本報的信任,可惜我們出不了你的著作。山野散人不肯輕易罷休,扯住他的袖子說,記者老師,您拜讀我的大作了嗎?您難道不相信我的科學發現,不相信黑細胞?蔣利民略微想了想,支支吾吾地說,我相信黑細胞。但這部書我們沒有能力出版。很可惜。山野散人有些惱火,不停地追問,為什么?為什么?蔣利民無法回答,只說了句:對不起。
山野散人怏怏不樂地走了,臨別時,把蔣利民打給他的收條擱放在辦公桌上。
蔣利民好像擺脫了什么不快,舒展幾下雙臂,緩緩踱至窗口,憑窗眺望。他一眼瞧見山野散人剛剛走出報社大門。突然,樓上掉落一只花盆,不偏不斜,準確地砸在山野散人的頭頂,山野散人身子一歪,倒在馬路邊,蔣利民情不自禁地尖叫一聲,急速奔跑出去。
奔跑過程中,他心中暗自琢磨:花盆會不會砸在山野散人腦瓜兒里活躍的黑細胞上?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