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
我從政五六十年,終于退了下來,息隱在成都市中心一座鬧中取靜的高層樓房里。本來可以套用陶淵明的詩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取名叫“人境廬”的,但是嫌它被古今文人用得太濫,就套用蘇東坡的“唯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叢中一身藏”兩句詩,取名叫“城隱樓”。
既然息隱城中高樓,享受著國家優渥的待遇,就應該知足,安度晚年,等待著馬克思的一聲召喚,安然地去報到。或者還想作垂死掙扎,活到一百歲,那就努力去練身體,打太極拳,學氣功,習字畫,游山逛水,尋找秘方,為自己的長壽而奮斗。如果還想發揮余熱,當然也可以,那就去參加各種發獎會、展覽會、新聞發布會以及千奇百怪名目的各種會上去 “坐排排”,幫助發獎和跟著鼓掌,即興說幾句永遠正確的話,臨末了還可以坐上席,喝幾杯好酒,說不定還可以提一包禮品回家呢。如果出去走走,最好是到自己過去工作過的老地方走走,熟人熟事,到那里走馬看花,逢人逢事點頭說“好”,享受著老下級對自己上級理所當然的奉獻。再不行就去老年館參加筑方城的工程,或到楚河漢界上去廝殺一番,發揮過去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余勇。或者一個人帶上干糧,坐上小車,到遠遠的什么湖邊或河邊去垂釣,息心養氣,自得其樂。或者到老朋友家里去,兩杯清茶一泡,天南地北地擺龍門陣,發思古之幽情,或者對時下看不順眼的事發一通牢騷,或者交流烹飪學,傳授長壽術,頤養天年。如果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就呆在家里抱小孫子玩,讓小孫子把自己做牛當馬,聽其驅使,也是人生一樂。如果這些都沒有興趣,那就泡上好茶,躺在安樂椅上,拿一張報紙或一本雜志,細細讀來,消磨時光。如今報刊辦得五顏六色,內容豐富,連廣告也是大張旗鼓,熱鬧非凡。或者什么也不想干,就到大門口站著呆呆地看街景,也是一樂。
學人家這樣頤養天年,有何不好?我對于這些,卻一概不沾,把我有限的時間,幾乎都放在寫作里去了。搖筆桿子,寫不完的過去年代的陳谷子爛芝麻。我息隱高樓,天塌下來有人頂,對一些我看不順眼的,靜觀默察可也,卻偏不,要去寫什么雜文,寫時評,去接觸那些敏感問題。還偏要去參加各種學術討論會,而且大放厥辭。以為不這樣做,就對不起那足夠溫飽的工資。結果怎樣呢?給自己頭上弄來一頂莫名其妙的帽子,安逸!
但是不可救藥的是,我卻并不感到失悔。反以為一個人一生如果沒有在風雨中行走,沒有在危難中經受考驗,那只能算是白來在這多姿多彩的世界上走了一遭。我在解放前的前半生,曾經在血與火的戰斗中,經歷過生與死的考驗,解放后又在風風雨雨里,跌跌撞撞地行走了五十幾年,一直走到日薄西山的現在。心想晚來兩眼昏花,沒看清道路,跌了一跤,又算得什么?“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屈原的這句詩,是我一生信守的。“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我本著自己的良知良能行事,還寫了“無悔無愧,我行我素”八個大字,掛在墻上,作為自己的座前銘。
回想一下,我搞了一輩子,一無所成,一無所能,只是半路出家,混進了文壇,用一支禿筆,蘸上自己的心血,寫了幾百萬字的所謂作品,非想以傳世,但求自己的良心得安而已。雖然在“文革”時罹文字獄,坐了六年牢,“文革”后還是因為文字惹是生非,給自己帶來一些麻煩,卻仍然不甘寂寞,想說自己心里想說的話,這只寫字的手,還是癢癢地想寫點什么。后來更好,我索性去買一臺電腦來,兩只手都可用起來,效能更高了。人家“謂余偷閑學少年”。我卻真應了“死不改悔”的“誅語”,于是索性把自己的書齋的名字改為“未悔齋”,這當然是應屈原的那句話,“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意思。
當然,我并非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撞過南墻的人還是知道痛的。我下決心不寫干犯時政的雜文,即使寫了幾十篇,也下決心不拿出去發表。除了寫點“龍門陣”之類的小說外,就寫點閑文吧。但是堅持不過兩年,還是擋不住文學界朋友們的誘導和勸說,或者更確切地說,耐不住一些世相對我的良心的刺激,所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結果不僅在報刊編輯部的催索下,又發表了十幾篇雜文,且把原來寫了沒有敢拿出去發表的幾十篇雜文,都一古腦兒被拿去發表了,還被編進成都出版社的《雜文系列》,出了一本雜文集叫《盛世微言》,更是猖狂之至了。這本書原名是根據我在報上辟的雜文專欄名叫《盛世危言》的,后來考慮有些好心人在幫助我改正錯誤時,說過“什么盛世危言?明明是危言聳聽”的話,為了不再聳聽,改為《微言》,人微言輕,自然無足掛齒了。
在高樓上我書房的窗子向西,每天下午黃昏到來之前,我看到那夕陽從璀璨的晚霞中輝煌地下降,興奮不已,這真是“夕陽無限好”呀。于是我把李商隱的那兩句頗有哲學意味的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反其意而用用之,寫成“正道夕陽無限好,何悵光景近黃昏”。這意思也無非是學劉禹錫那樣,“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想要在日薄西山之際,再造一片自己的輝煌而已。然而,靠山的太陽再怎么輝煌,總是快要落下去的。我年逾九十,何苦再那么執著,多嘴多舌,自找煩惱,加快自己隕落的過程呢?因此我想從此以后,少寫未必有多少用處的雜文,還是多寫一點可以自娛,兼以娛人的閑文吧。這些閑文都是在我的書齋的西窗下寫的,故統名之曰“西窗閑文”。
不寫“雜文”寫“閑文”
禍由自取,罪有應得。在難忘的不知其可之年,由于一篇幾百字的不合時宜的“危言”,活該受罪。老革命們鳴鼓而攻之,這是應有之義。有的聲言與我不共在黨,要把我革出黨門,這也可以想象。照搞運動的老章程,七斗八斗,又批又判,這也可說是輕車熟路,順利進行。搞了一年多,到底有了結果。
回想起來,從那時候起,報紙上不再見到我的名字了。就是非列名不可,也進入“還有”之列了。我的圖像從電視屏幕上消失了,就是難以避免時,也巧妙地采取只現背影的技術處理法,真難為了記者。過去常來要稿子的刊物編輯部再也不敢和我打交道了。至于有些親愛的“朋友”,也像躲避瘟疫一般,不再登門。我的心境,一時真有如《紅樓夢》上最后那景象,白茫茫一片大地,倒也干凈。
但是正如經典哲學上說的,事情總是向對立方面發展,中國易經上也有“否極泰來”的說法,事情又有了轉機,我的問題有了結論。聽說在整黨進行黨員登記中,有些老革命申言,發誓不與我同黨,如果讓我登記,他們就拒絕登記。這種誓言,還由我所在支部的書記在登記會上向我通報,以顯其嚴重性。顯然的,他們那樣的標準黨員都不愿意登記,卻讓我這個非標準黨員登記了,這個黨還成一個什么黨?豈不成為一個非標準的黨了嗎?但是領導后來還是準我登記了。
黨委的通知一到,形勢似乎急轉直下,被批得夠臭的我,好像又不那么臭了,甚至群眾執意要把我選為作家協會的主席,許多學術會議又把我請去坐排排,一些學者和青年常常來看我,向我拱手問好,“馬老,保重。”這四個字把什么意思都表達出來了。我的并不光輝的形象,又開始在屏幕上出現,雖然多是敬陪末座或一閃而過。報紙上又出現我的名字,再不是進入“還有”之列。甚至有的膽大的編輯,把我的文章在報刊上赫然刊出。就是那些當時在會議室的斗爭的戰場上、在門口、在過道、在電梯間見到了我不得不把臉轉過去,把背向著我以表示界限分明的嚴肅的老同志,又高興地或貌似高興地和我打招呼。甚至發誓與我不共在黨的標準黨員,聽說他們并沒有拒絕登記,竟能容忍和我同在一黨,在一口鍋里舀飯吃。如此寬宏大量,是使我感動的,如果能見到,我是會向他們鞠躬,表示感謝的。
由于情況發生了變化,本省和外地原來和我有約稿關系的,自然又來和我取得聯系,向我索稿。大概是職業的習慣吧,我的手又癢癢地想寫他們指定需要的雜文和時評。我的老伴雖然以“你不顧你自己,也要顧你的家人嘛”的好話來勸阻我,我還是背著她寄了幾篇雜文出去,都發出來了。報刊寄來了,她才發現。雖然那些雜文其實算不得雜文,寫得平和而全面,那棱角早已磨得又光又圓,那種溫良恭謙讓之態,令人可掬。但是我的老伴還是對我進行合理合法的斗爭。弄到最后,念我這個人職業病很深,要不準我搖筆桿子,恐怕難以活下去,作了通情達理的處理。我可以寫,但是第一,只繼續寫我正在寫的革命傳統故事,我在這一年多的受教育中,還利用充分的時間,寫出了多年計劃寫而一直沒寫的一部近五十萬字的長篇《雷神傳奇》;第二,短文章最好不寫,要寫只寫歌功頌德的時文,最好只寫談風弄月,民情俚俗的閑文;第三,雜文絕對不能寫,因為現在早已不是雜文的時代,雜文這種文學早就應該“收刀撿卦”,我要有自知之明云云。
家規已定,只得照辦。從此不寫雜文寫閑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