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找到了古書,就等于找到了罪證。第二天過午,三小推車古書,一把火給燒了,紙灰象一個個黑蝴蝶,漫天飛舞。
1967冬天,我在望戶公社當公安特派員。有一天,公社主任打電話,要我馬上趕到堡南村,說是發生了一件重要案件,跟“破四舊”有關。
堡南村正在白馬山上搞“小流域治理”,領導蹲點抓。高音喇叭唱著“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突然,歌聲象二胡斷了弦。“喂,喂,全體貧下中農都聽著,首先共同學習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下面,開始批斗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孔福全(化名)!”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頭上頂著一摞古書,胸前背后貼著大字報,身后跟著五、六個人,有的打鑼鼓,有的拿著紙殼做的廣播筒,一會兒喊“打倒孔老二”,一會兒喊“打倒孔福全”。游行隊伍在工地里來回轉。工地戰線很長,扯東到西有二里地,插滿了彩旗和標語牌。
走進治理指揮部。公社主任坐在一張三抽桌旁邊,兩手捂著紫砂杯,見我進來,就說,“你馬上組織幾個人把孔福全的家搜查一下,看看他到底私藏了多少古書,這老家伙一派孔孟之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販賣封資修的東西!”
“縣公安局來人了沒?”我問。“沒有公安局你不辦案了?”“那……”“那什么那!”我就沒說什么了。
搜書
“這個孔福全,五、六十歲的人了,也沒有住嘴的時候,掄著镢頭也耽不了他講《小八義》,弄得別人光聽他講,耽誤了干活。正好叫公社主任碰上了,說說他,他還不服勁,咬著屎頭子犟。更可恨的是,休息時,別人在學習毛主席語錄,他跑倒一邊去看書!” 去孔福全家的路上,村支部書記(也是革委會主任)白家銀跟我說。
孔福全家在村子西頭,一座小四合院,房子不算新。屋前不遠就是白馬河,靠河邊打了一口大井,井內的水瓦藍瓦藍的。他老伴得偏癱病多年了,坡上的活不能干。
“二娘娘!二娘娘!”推開大門,白家銀叫了幾聲,沒人答應,就說:“這老人有些癡呆,聾得象塊土坷垃。”進了屋,看到孔福全的老伴坐在炕上,瞇著眼在看著我們。
民兵連長說:“不行,咱自己找找吧,問這塊木頭也問不出個明末來。” 我們找遍了四間堂屋、兩間西屋、兩間東屋和兩間南屋,箱子、柜子、廚子、破糧食囤都找了,一本古書也沒找著。
白家銀望了一眼西屋說,“就是那兩口棺材沒揭開看看,還能藏在棺材里不成?”
“不行,就看看棺材。”我說。
“那是壽器,不能隨便挪動,老人都很忌諱。”白家銀說,“要不,就算了。”
這時,公社的干事小戴一步闖進來,說:“白書記,主任快叫你回去!”
“咋?”白家銀問。
“孔福全,游著游著突然暈倒了,看樣子是夠嗆了。”
調查
是夠嗆了。從工地上抬回來時,孔福全已經咽氣。
白家銀負責孔福全的喪事,我負責整理孔福全的材料。公社主任一再強調,一定叫縣公安局來人參加調查。我心里說,這個時候你想起公安局了。
冬天的太陽落山格外早,不到五點就黑了。剛擦黑,縣公安局治安科的一個副股長,騎自行車來了。開始開小雪,東北風在村子上空嘶鳴。孔福全家中傳出兒孫們撕心裂肺的哭聲。
當晚,我和副股長召開了“三老會議”,三老即老黨員、老干部和老貧下中農。經過了解,孔福全的爺爺是左五右六十一個村莊的秀才,清朝末年,在這一帶有名有號。要不是孔福全的爹吃大煙,把百十頃地吃光了,這個戶肯定是大地主,后來破落了,解放后才劃了個上中農。他爹在偽鄉政府干過二年文書;大舅子說是去當八路軍,但下落不明,有人說去了臺灣;孔福全本人上過私塾,一到冬天就講古書,有時在他家里,有時在街上,大約講了三十多年了,“毒害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給社會造成了極壞的影響”。
公社主任聽了匯報,把桌子一拍:“好了,孔福全既有歷史問題,又有現行問題,他活著要游斗,死了也要批判,這就叫‘抓革命促生產’,明天把他的尸體抬到工地上,開完了批判會再埋!”
第二天,整個工地都被雪覆蓋,天寒地凍。工地上的高音喇叭,正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四個民兵用門板抬著尸體,在雪地里走,又有兩個民兵,拿著紙殼做的廣播筒,邊走邊一邊吆喝:“打倒孔老二!打倒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孔福全!”可是,工地上的社員們,再也沒有人跟著喊了,都縮著脖子,靜靜地看著游行隊伍轉了半天。
孔福全的尸體被抬到家的時候,白家銀把我叫到一邊,低聲說:“書,還就是在棺材里,兩口棺材滿滿的,棺材底下還有一個地窖子,里邊有四木箱子古書。”
燒書
走進西廂房,一股刺鼻的霉味,嗆得我一連打了兩個噴嚏。那些書都被搬出來,堆在地上。都用麻線繩打著捆,有木刻本,有石刻本。打開兩捆看了看,里邊有《論語》、《孟子》《金元明八大家文選》、《古文雅正》、什么詩詞集……大多數書名我從來沒聽說過。
找到了古書,就等于找到了罪證。第二天過午,三小推車古書,一把火給燒了,紙灰象一個個黑蝴蝶,漫天飛舞。
燒書的時候,公社醫生王大夫也在。過了好多年,我和王大夫聊起來,王大夫笑著說,“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偷了兩本,一本《康熙字典》,還有一本醫書……”
他不知道的是,我也弄出了幾本《足本王鳳洲綱鑒會纂》、《海棠詩》等。我倆都感嘆,咱們弄出的太少了,燒了那么多的書,真是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