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體制內難得的革新派,出洋考察憲政,力行推動新政。他又是典型的守舊派,鉆營于宦海之中,安身在危樓之下。當新與舊的矛盾,轉而成為血與火的仇殺時,他成為了最早的犧牲品 。
1910年1月1日,這一天很平常,鄭孝胥在他的海藏樓和高夢旦、諸貞壯、鄧實等人聚會,且向朝廷推薦張騫。這一天,34歲的學者王國維正在校勘鐘嗣成的《錄鬼簿》;章太炎正在研究中國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學術的發達之間的關系。蔡元培則遠在德國……
這一天,距端方喪命的日子1911年11月27日,還有596天。四川保路風潮事起,端方奉命入蜀,邀他舊日的幕僚鄭孝胥同往,鬼使神差,鄭氏竟推辭了。
端方喪命后一周,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余之造海藏樓,適為避世之地。余居樓中,時爽即起。食不甘味,運思操勞,使余與聞世事,必有過人之處。然余今日所處之地位,于朝廷無所負,于革黨無所怵,豈天將留我以為調停之人耶?”(《鄭孝胥日記》1358頁)端方死了,他還活著,自詡中不忘掰乎。聯系他后來在1930年代的作為,可知其全無心肝也。
兵變
端方率領鄂軍前隊在資陽,結果后隊給前隊情報,準備反水,他似乎也渾然不覺。四川黨人張培爵派遣田智亮率三百人,持炸彈八十枚,星夜趕往資陽,準備將其徹底解決。田氏到后,和軍中黨人接觸,議定非殺端方不可。于是剪發辮、廢肩章,喝血酒,纏白布于袖以表決心。有怕事的協統、標統兩人縋城出走。到了夜間,端方已經曉得嘩變的消息,和他的弟弟端錦抱頭哭泣。
這時候幕僚尚勸他立即換服逃走,假如此時他按此行事,尚有活命的可能,誰知他鬼迷心竅,以為他總算有恩于部隊的人,不至失控。到了十月初七,也就是新歷的11月27日,眾軍士將他兄弟倆從坐帳中拉到天上宮行轅。“眾曰,此私恩耳。今日之事,乃國仇,不得顧私恩,遂揮刀刺之。”(鄒魯《中國國民黨史稿》,第三編第一章,光復之役)
至于孫中山年譜長編則說陳鎮藩(31標一營督隊官)自任大漢國民革命軍統領,在資陽天后宮殺滅欽差大臣端方,“恪遵中山先生使命,抱定革命宗旨,打倒專制淫威,達到排滿目的。”這里說的時間則是22日(十月初二)殺死端方后,將其頭顱貯藏在鐵盒子內,以桐油浸泡之,獻給蜀軍政府。
端方假如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那他或當退一步海闊天空,灌園抱甕,息影林下,那又有何遺憾?但他鬼使神差,一步步向死路上迎頭而去。
他是做過郎中道員、按察使,直至巡撫、總督的人,因處事不慎而丟官。當他技癢難耐,又花幾十萬輛銀子,拿到督辦川漢粵鐵路的肥缺,已經是保路運動烈火蔓延之際。
他九月初啟程,取道武昌、夔州府、重慶一線去成都。10月13日到達重慶,11月13日到達資陽。他所率領的部隊,從步兵十六協抽調,共四個營。
端方的死因,直接導源于四川保路風潮。保路運動的特征是團體多、地方廣、人氣旺。民營的鐵路被收歸國有,朝廷與民爭利,且出賣與外人,從中又抽取回扣,政府大張巧取豪奪之幟。這個政策的出臺,又直接生發于盛宣懷。五月份,清廷聽從郵傳部大臣盛宣懷的主意,下決心將四川、湖北、廣東鐵路收歸國有,以端方為川漢粵鐵路督辦。如此一來,向歐美借款,就名正言順,說收就收,此前四川民眾投入的股本一分不退。本來農民的血汗錢,有的至于賣兒賣女投入官督商辦的鐵路修筑,現在血本無歸,生計茫茫,那就只有自殺或拼命一途了。
也有人撰文說,保路運動斬殺清廷開明派大臣端方是個遺憾。“殺死端方毫無必要”。這種心態固然有其道理。但分析起來則覺事亦不盡然,蓋因兵變是一種瞬間高燒,等到閣下下藥,藥力滲透,事情已經已然成為事實。
端方的悲劇,直接受創于兵變,而兵變作為一種病變,那就要直接溯源于清朝腐朽的統治,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一意孤行。不論端方怎樣開明,他仍然服務于那個集團。本權責不分之原理,他也算死得其所。
兵變是不講道理的,沒有理路可尋,沒有道理好講,沒有理性可言。端方本人也怨不得嘩變的官兵——北京人常說的早干嘛去了?壓力鍋鼓脹到極點,訇然一聲,時候一到,一筆勾銷,想坐時光車倒回去重新來過,悔之晚矣,沒那回事。
辛亥革命前十年間的兵變民變大大小小有多少樁?那須以萬為單位來計算!種因就在頑固集團的一意孤行。端方的悲劇,根子還在慈禧太后那里。“為什么說殺死端方毫無必要?”這話等于沒有說。“殺死他不會增添任何榮譽”,更是迂闊之論。
頑固集團不能自我演變,就是端方本人,也根本沒有走向自救的途徑。清王朝不上軌道的統治本質和現實決定它亡于民眾造反。若非中山先生那一批溫良的知識分子贏得知識界的擁戴,若是純粹的民變、兵變凝聚引爆蔓延,勢將演變成洪天王式的暴動,那將世界大亂,玉石俱焚,流血漂杵,死人如麻,那就成百上千的端方的腦袋都要落地,佛也救不得了。
革新與守舊
端方一生看似平靜,只在資陽遇到了突發事件而喪命;其實不然。
當1910年代的后期,死神多次來扣端方之門,他屢遇死神擦肩而過,可謂驚險萬狀。這一次他的喪命,看似偶然,實則在冥冥之中,自有其一步步走向地獄的軌跡。
早在1905年五大臣出訪之際,端方就險些喪命。五大臣者:鎮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撫端方、商中右丞紹英。1905年9月24日(農歷7月26日),五大臣自正陽門車站登車,吳樾化裝為仆從。為著貼近五大臣,“提衣包欲登花車,為衛兵所阻。適因接駁車輛,車身猛退,而所攜之炸彈,撞針受震,未及拋擲,轟然一聲,血花鐵片,飛濺人叢,烈士已腸穿肢斷,面目模糊,盡其黨人最后之義務矣。惜乎所謂清之五大臣者,受傷而未死。”(《辛亥人物碑傳集》,95頁)此次爆炸,當場炸死三人。載澤、徐世昌略受輕傷,紹英傷勢較重。戴鴻慈因有仆人王是春在前遮擋,僅受輕傷,但頂帶花翎皆被削去。血雨硝煙,迷蒙燕市,烈士殉國之際,年僅二十六歲。
1910年的春天,汪精衛在暗殺載灃之前,原來圈定的第一對象,正是端方。后來為了制造更大影響,才改殺載灃,端方遂逃過一劫。
再說對待四川保路風潮的態度。護理總督王人文奏請議處盛宣懷,措辭嚴厲,為民生著想。最后丟了烏紗,隱居上海,又活了幾十年,與世無爭,得以善終。
端方,偏巧該他入川,結果惹出大是非來。回到他身上,又屬典型的是非只為強出頭。強出頭的結果當然不妙。
端方既非干城之選,亦非頑固圈中心腹之人,但其開明也未能直接施惠于民間或黨人。他強出頭的結果,是兩頭不靠,結果兩頭不討好。
處理四川風潮的結果,是王人文去職,趙爾豐上位。
端方入川之際,正值趙爾豐當政。兩人都看好總督的位子,一個守,一個攻。端方把保路風潮的責任算在趙氏頭上。“川中罷市、罷課,不戕官吏,不劫倉庫。絕非逆黨勾結為亂……人人冒雨奔城下求情,又為官兵開槍擊斃者約數十人。眾情乃大憤。自保商榷書,并無獨立字樣,并無保路同志會及股東會圖記。其中且有皇基萬世語。”
為奪得要津,端方為民眾所做開脫,尚屬實情。對民間頗能理解,對皇朝來說,則屬于典型的第二種忠誠。
趙爾豐也沒有閑著,他也上疏數落端方。他指摘端方并不直接從陜西入川,反而跑到重慶去做迂回,成都周邊的土匪蜂起,等他來剿,他又不來。四川的保路風潮要怪就怪端方好了,“川事為之一誤再誤,不可收拾。端方到省之日,即將為川人獨立之時。”這樣,大員之間的火拼已經到了上綱上線的地步,且無限上綱,足以致命。
端方到重慶時,其寓所大門被人乘夜貼紙書對聯一副:端要死在江南館,方好抬出通遠門。藏其名于上下聯之首,江南館乃城中奢華之地,而通遠門外則為叢葬之所。聯語透著威脅,詞為不祥之兆。
在此之前,端方入川,將過涪陵,這時重慶同盟會機關部就準備將其干掉,并劫持軍火,其事由謝持主持。惜未成功。也就是說,他在資陽授首是延后,本來已可能提前喪命的。
端方船抵重慶,鄂軍官兵接近會黨者,又擬乘端方登岸時將其擊斃,宣布起義。陳鎮藩以為技術上由不妥之處,方才延后。這一路上,端的是殺機重重。端方率軍過重慶的時候,正值黨人力量大增之際。他們在民間積極運作,正準備和清政府大舉攤牌。黨人骨干分任交通、炸彈、軍火、聯絡、財政諸方面。就是他自己帶來的部隊,也潛伏很多黨人在其間,在重慶新募一部分新兵,也充溢排滿的觀念。
《清史稿》說他“至資州,所部鄂軍皆變,軍官劉怡鳳率眾入室,語不遜,端方以不屈遇害。”實則他很想活下去,他的活命意識強烈得很。端方是滿洲正白旗人,姓托忒克氏。不過臨死前他一再向部隊表明,他本是漢人,曾祖輩才投旗,變成了漢軍旗人,原先他姓陶,所以他號匋齋。也許他已有預感,他早已印好的名剌上明明白白寫著他的名字就是陶方。
這個時候來這一套,那就噬臍莫及了。盡管端方在后來的某些學人看來也屬開明,且態度不屬于極惡,但他此時仍然手持重器,即國家機器最鋒利的一端,向他索命的人至少想到了一個歷史問題,那就是徐錫麟的慘死。
1907年,端方直接指揮殺害徐錫麟。7月初,清廷偵探在上海捕獲黨人葉仰高,端方派員酷刑訊審,得知打入官場之黨人名單,錫麟知事已迫,乃決計刺殺恩銘,以求一逞。徐錫麟被捕獲后,端方率先給安徽地方首長馮煦一通電文,要他速將錫麟斬首。馮煦是江蘇出身的江南才子,他不愿對錫麟下此毒手,但也沒有辦法。恩銘家屬申請將錫麟挖心剖肝,炒食以祭祀恩銘,端方也予以批準。恩銘之妻妾親自參與剜出烈士心臟以祭其夫。后來孫中山先生有一聯哀悼烈士:“丹心一點祭余肉,白骨三年死后香。”
至于端方之死的最終原因,還得推至慈禧太后那里。她四面樹敵,羅織罪名的把戲耍了幾十年,不但把老百姓整得九死一生,也把社會生態整得五癆七傷。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帝王專制決定了它,極端主義決定了它,崇尚暴力的天性決定了它。不到處樹敵、不折騰出階段性主題,這個體系其實很難維持。人們活著與牲口無異,甚至相較有不如之處,內中飽含的辛酸不言而喻。至于憲政的設計,人們發現只是等待戈多的游戲而已。
真假立憲
端方一生嗜好金石書畫,著力搜集收藏青銅器、刻石、璽印諸般文物。《清史稿》說他“性通,不拘小節。篤嗜金石書畫,尤好客,建節江、鄂,燕集無虛日,一時文采幾上希畢、阮云。”這其中也有他意氣用事的一面。
《杶廬所聞錄》談到,光緒初年,翁同龢、汪鳴鑾好碑板,張之洞好目錄,薛福成、王先謙好掌故……善耆、溥倫好彈唱,那桐一意媚洋,好與西人往還……至于端方,他則好金石,端方本紈绔無賴,在做工部郎中時,與盛昱、王懿榮同出差,旅舍無聊,縱談碑板,端方亦發言夸夸其談,王懿榮當場大怒,說,你就知道吃酒搓麻!你配談啥金石呢?端方拍案大罵,聲稱三年后見。他回京后,到琉璃廠多方搜求,復與名家討論,他的錢又多,巧取豪奪,儼然大鑒賞家。他之愛好金石,與其他滿官之愛好鼻煙壺無異,以此表示他的豪奢,并非真有學問心得。
出差途中就和同僚大肆吵架,賭氣延續很長時間,可見他也是一個容易較真的人。
但杜保祺的《健廬隨筆》記一事,也約略可窺端方之幽默趣味。說是端午橋(端方)有滿洲才子之稱,行事滑稽。他在兩江總督任上,底下的官吏營私舞弊,吃酒搓麻,不亦樂乎。他給他們陳述麻將的危害,那些人陽奉陰違,聽不進去。也有附和他要求進步的,一個官就來找他,說是贊同首長的意見,麻將的確禍國殃民,而且他不懂此道,深惡痛絕。端方假裝贊揚他,順口問道,我聽說麻將各項都是四張,白板卻有五張,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人當即說道,哪里啊,白板也是四張,沒錯的。端方馬上把臉板起,說,原來是這樣,想來你就是麻將老手了!那人情知上當,赧然而退。
這里雖不難窺見他的幽默趣味之一端,但端方并不具有大聰明,至少他不知轉圜。還是官迷心竅,有人辭官不敢做,有人日夜趕科場。迷醉于做大官的端方,始終不甘落敗。他居然不惜在火焰山上跳舞,試圖蒙混過關,在劇變時代的夾縫里,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呢?
1905年,五大臣出洋,實際名稱是考察政治,而非考察憲政,因西太后惡聞憲政之名,故曰考察政治,其掩耳盜鈴,一至于此。
這年7月中旬,清廷以軟禁中的光緒名義,給內閣發了一道上諭:……茲特簡派載澤、戴鴻慈、徐世昌、端方等隨帶人員,分赴東西洋各國,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擇善而從……
因吳樾事件后,再次出訪分兩路,日期、路線對外界保密。戴鴻慈、端方一路,載澤、尚其亨、李盛大鐸一路。
熊希齡跟隨的是端方一路,熊希齡是譚嗣同南學會的成員,變法失敗后居住湖南,1905年五大臣出洋,他作為隨員,專任端方的參贊。五大臣怕考察不好交待,就叫熊希齡推薦憲政專家,熊氏一口咬定楊度。楊度寫了《實施憲政的程序》、《中國憲政大綱應吸收東西各國之所長》兩文,把工程的一大部分發包給梁啟超,梁氏寫《東西各國憲政之比較》,五大臣回國后乃將此三文作為奏折上交慈禧。
考察政治的大臣回國后,一時間輿論界莫不希望盡快立憲。袁世凱將張一找去,叫他草擬預備立憲各款各條,張一退下后,召集同事金邦平、黎淵、李士偉諸君,就救時、政治、法律等方面撰成草案,后來,張一見到繕寫完畢的北洋與考察憲政大臣聯合奏請預備立憲稿本,就是他們幾位的草案,沒有改動一個字。自從預備立憲的奏稿送上去以后,編纂官官制入手,輿論界的意見很大,引起軒然大波,一般北京的官僚階層都認為北洋系統權力過重,紛紛上書要求加以削弱。
官制的編纂最初由袁世凱和端方發起,后來設了一個憲政編查館于北京,因為反對的人多,所以北洋新軍的六鎮只留了兩個鎮由北洋管轄,削減了他們的兵權,在天津設立一個審判庭,為司法獨立的先聲,并設置議事會和董事會作為地方自制的基礎。
清廷的法子是,推宕,延遲,預備,或者予以名義,隨便改個官制,就叫做憲政。等來等去,看不到盡頭。俟河之清有日,奈人壽其無多。生命經不起消耗。
可以想見,他們是不是真的要實行憲政。鑒于在清廷獨裁暴政和謊言所維系的中國社會,矛盾空前尖銳,他們的這種假改革、真拖延恐怕還拖到下一代就會歸寢史籍了。“立憲之事,既如是繁重,而程度之能及與否,又在難必之數,則不能不多留時日,為預備之地矣”。這一假立憲,換來了真革命。
慈禧生前,試圖用高壓來維持自己的權力,她在危機迫近時節的表態,這是她的慣用手法:用變法來提高自己的人望,獲取人望之后,馬上向后轉。
劉成禺《世載堂雜憶》“端方自歐美返,常語人曰:歐美立憲真是軍民一體,毫無隔閡,無論君主、大總統,報館訪士,皆可隨時照相,真法制精神也。中國宜師其意。”他的這些言論,清廷賞給他的,卻是“大不敬”的不輕的罪名。
端方兩頭不討好,他既能看到美利堅的真精神之所在,卻又給留美生冠以亂黨的罪名。
戊戌變法之后,頑固大臣,旗鼓大張,自稱后黨。端方游離此派之外。
當然頑固派后來也將立憲掛在嘴邊,以致今日某些學人以為要重新評價,以為其中大有玄機,其實這是個美麗的誤會。蓋以庚子年義和團大起,八國聯軍侵入北京,事后要懲辦罪魁,頑固大臣看到有機可乘,乃一改前行,群言立憲,用以諂媚外人,實施瞞和騙。預備立憲成為當時時尚。究其實質,不過是由排外到媚外的轉變而已。
何以謂當時端方之死為必然的呢,晚清以來,對話的渠道早已堵死,可以對話的對象又早已被實施了肉體消滅,民眾的對立情緒遂益形緊張、尖銳。
端方就在這樣的火藥桶上竄來竄去,他雖沒有大舉開火殺人,也即他沒有拿著洋火四面點火,但畢竟他是手持火柴,走在到處散落的火藥之上。
1910年1月1日的這一天,端方還在忙著花大價錢重新上位,不久他就如愿以償,596天后,他以為安全的利器終于擦槍走火,他也就死于非命了。至今想象他晃晃悠悠、逍遙入川的情形,都不免要為之捏一把汗,甚至心急如焚、繃著神經,而他本人似乎懵懵懂懂,所以他也就在劫難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