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一名生命中充滿坎坷的詩人,米沃什曾滿懷悲憤地聲稱:“流浪就是地獄。”這個幽暗的“地獄”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跨過的,它的巨大吞噬力量足以將一個詩人的創作生命摧毀。面對這種情形,那些少數有足夠耐心和力量跨過這一雷區的詩人,在艱難的生存景況的逼迫下,會本能地產生抗辯意義上的“意識形態激情”。這種激情對于詩歌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使詩歌在黑暗的壓力下抵達生存和人性的深度,也很容易使詩歌變得過于悲憤而成為一種粗暴的宣泄。
米沃什對此早有洞識,詩人明白生存的重壓并不一定導向詩歌的饗宴,所以在面對現實的暴力和歷史的悲劇時,盡管承受著超乎尋常的痛苦,卻沒有流于簡單的宣泄,而是用一種超乎尋常的控制力把它轉變成詩歌的秩序,避免了成為一位簡單的政治詩人的可能。他的詩歌就這樣對稱或者對應于那個錯亂的時代,顯示出一種直指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定居美國伯克利后,詩人度過了生命中最為穩定的一段時光。此時,回憶的傷痛穿過滄桑歲月糾纏在內心,而因為時間的阻隔使得詩人獲得了一個新的詩歌高度。《要求秩序》(張曙光譯)就是創作于這段時期的作品,當時詩人已經五十八歲。從這首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如何把現實的混亂轉化為詩歌的秩序。
這一轉化過程是異常痛苦的,如同接受心理治療一樣,詩人要一遍遍返回被傷痛包裹的歷史細節。記憶的開始是美好的,如同詩人在《維爾諾街道》所寫的那樣:“那純潔無助的城市,為什么總在我面前呈現?/像被人淡忘的部落里的一串結婚項鏈。”年輕的米沃什在家鄉編織著自己的夢想,并不想成為詩人或者教授,而是想成為一個自然主義者。但是戰爭很快打碎了米沃什的夢想,他的命運迅速轉入殘酷的軌道。他的家鄉被包括德國、前蘇聯在內的多種利益集團出賣,街道上不斷變換著占領者的旗幟,歷史的浩劫把他推向一個個人無法控制的巨大的災難的旋渦。發表于1966年的一篇文章中,米沃什曾經回憶了自己的一位數學家朋友寫的一首詩。詩里寫一個人竭力想爬出一口黑洞洞的井,但是始終無法辦到,因為這個人就是挖井人的兒子。在我看來,這個故事對于米沃什來說,具有某種寓言的意味。他的家鄉的災難歷史對于他就是一口黑洞洞的深井。
二
“你可以發出尖叫∕因為人類的瘋狂”,災難對個人的影響是如此持久,以至三十年后詩人一想到戰爭的殘酷還是感到幾乎窒息的壓抑。恐怕只有親身經歷世界大戰的人才能更為真切地體會到這種徹骨的絕望。對于這場令人心驚膽戰的噩夢,晚年的米沃什回憶說:“我一生的故事是我所知道的最驚人的生命故事之一。”那么,在生命被踐踏,人的尊嚴降到冰點的時候,一個人該如何去面對呢?詩歌一開始詩人就把這一嚴峻的問題擺在了讀者面前。作為對這一生命緊張的一種回答,詩人似乎不經意間給出了一個答案:“你可以發出尖叫。”實際上,這似乎是多少年來弱者最后的武器。這種尖叫、吶喊一直回蕩在藝術的王國里,構成了一個絕望情境中無奈反抗的家族譜系。我們既可以想到畫家愛德華·蒙克的畫面上讓人撕心裂肺的吶喊,也可以想到君特·格拉斯筆下長不大的奧斯卡憤怒的吶喊,甚至可以想到魯迅先生反抗絕望的深沉的吶喊。盡管具體情境各異,藝術家也并不僅僅局限于吶喊,但是我們總能在那些優秀的藝術家身上發現面對絕境的這一共同姿勢。這種尖叫的聲音既是對絕境的描摹,也是一種藝術家心理學意義上的自救。
但在對往事的清理中,米沃什深深感到對于負載民族記憶的詩歌而言,僅僅“尖叫”是遠遠不夠的,這種簡單化的詩歌方式也是自己所無法接受的:“可所有人的你,不該這樣。”這里涉及到一個重要的詩學命題:詩人的位置,或者說詩人的姿態問題。在我看來,詩人的位置或者說姿態具有很強的功能性,而不是一個本質性的命題。面對血淋淋的人類屠殺暴行,抗議的姿態當然是必須的。實際上戰爭期間的米沃什曾積極投身到詩歌抵抗運動之中,寫下大量具有個人自傳細節的詩歌,運用克制含蓄的詩歌形式,表達出戰爭的恐怖和民眾的苦難,成為可怕歷史的見證者。在一首反復被征引的1945年寫于華沙的《獻辭》中,詩人寫道:“不能拯救國家和人民的∕詩歌是什么?∕一種對官方謊言的默許,∕一支醉漢的歌,他的喉嚨將在瞬間被割斷,∕二年級女生的讀物。”那么什么是“能夠拯救國家和人民的”詩歌呢?詩人沒有明確回答,只是將寫作這種個人的體驗呈現了出來:“我需要好詩卻不了解它,∕我最近發現了它有益的目的,∕在這里,只是在這里,我找到了拯救。”米沃什正是通過自己的詩歌寫作,找到了拯救的路徑,那就是作為見證者,必須記錄下心靈的軌跡。在這樣的寫作中,詩人“沒有詞語的巫術”,而是“以沉默對你說話,像一朵云或一棵樹。”此時國破家亡的時代重負,超出了詩人的筆所能承受的重量,“我的筆比一只蜂鳥的羽毛更輕”(《在華沙》),他怎么可能再發出“尖叫”呢?
多年后再去回憶那段歷史,并非一種個人記憶的簡單重現,而是增加了必要的文化內涵。歷經多元交叉的文化景觀后,米沃什更增強了對自己家鄉的文化認同。這種文化認同一方面使米沃什深深感到作為“另一個歐洲”,自己國家的歷史在歐洲記憶中的邊緣性,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詩人的文化責任感,重新思索那些落在自己國家頭上的苦難所代表的意義:“在‘這一個歐洲’及美洲所擁有的記憶一代少似一代的時候,它們必須負起記憶的責任。”所以,此時的詩歌不僅和詩人的個人際遇有關,而且和“所有人”有關。這個既是“所有人”的一員,但是又不同于“所有人”的詩人,必須要有自己獨特的方式,不僅僅是為了個人,而且要對隱埋在歷史中的集體記憶負起責任。他的背后是整個波蘭,或者說“另一個歐洲”的屈辱的歷史。所以詩人感到“我們任何一個人如果不能表達集體的絕望或者希望,就會感到羞辱。剩下的只有基本的感覺:恐懼、失去親人的痛苦,對壓迫者的仇恨和對受害者的同情。”背負如此重負,任何簡單的處理都是無效的,甚至個人歷史細節都顯得不夠,詩人應該以巨大的耐心把現實的混亂變成詩歌的秩序。三
盡管和奧登一樣,米沃什很少公開談論詩藝,幾乎從來不對某一首詩歌發表評論,但是他對詩歌一直保持著自己獨特的見解,米沃什生活于各種形形色色的現代詩歌流派大行其道的時代,但他和各種形式的實驗都保持著足夠的距離,對自己的詩歌寫作一直保持著清醒的判斷。米沃什從來沒有對現代主義做本質化理解,他非常清楚形式的實驗對個人經驗不同的詩人來說有著完全不同的意味,因為真正的形式創新一定是和自己要表達的生命體驗對稱的。對于詩人來說,詩歌形式和他的生命節奏是聯系在一起的。詩人對個體生命經驗和人類生存意義的反思必然會和哲學思考發生關聯,但米沃什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哲學思考的深入,而一直關注著對詩歌自身的反思。米沃什對詩歌哲學化的危險是警醒的,他明白詩歌和哲學有著各自不同的關注點,所以拒絕在詩歌中擺出哲學家似的思想高深的面孔,而是始終離不開銘記著自己刻骨經驗的生命記憶,離不開詩與自己國家文化的對話關系。正是這一姿態,給了美國詩壇一劑強心針,同時努力將一個時代生存的混亂轉化為自己詩歌的秩序。
米沃什的詩歌是拒絕任何模仿的。正是災難性的生活和為歷史做見證的幸存者的責任感,將詩人引到簡明樸素這一風格寶藏。他的詩往往看似在描述那些非常簡單的事物,實則在精心構筑的語言秩序中凸顯出一種樸拙的穿透力,正如詩人所言:“一個清晰的詩節承載的重量∕勝過精致散文的整套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