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為人師

1979年，正當我全力備戰高考時，家里突遭意外!20天內媽媽和奶奶相繼去世，爺爺經不住打擊突然癱瘓在床，在外地工作的父親需要賺錢養家，無法照顧留在家中的我們。我們姐弟四人撕心裂肺的哀哭驚動了全村的人，大隊干部看我們太可憐，就商議給我們家以特殊的照顧，讓正在上高中的17歲的我退學到村里做民辦教師，這樣在以糧養家的年代既可以掙到兩個人的口糧和每月7.5元錢的工資，又可以代替父親在家照看弟妹和癱瘓在床的爺爺。

我退學了!

怎能忘記離開學校的那一天，同學們對我這個班長戀戀不舍的眼神，尤其是班主任及任課老師們的叮嚀:“淑敏啊!學校會一直為你留著座位，家里只要能脫開身，你一定要回來繼續上學，我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這么優秀的學生失學啊!”那一刻弟妹的淚眼、爺爺病痛中的呻吟與老師們的囑托在我腦海中交織著，我的心碎了!被無情的現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我跑到媽媽和奶奶的墳頭上哭嚎著:“媽媽、奶奶，你們回來吧，我要上大學!”

然而，媽媽、奶奶的離去猶如整個天空的坍塌。貧寒的家境，幼小的弟妹、癱瘓在床的爺爺以及憔悴不堪的父親都讓我無法再堅持上學了。萬般無奈中，曾立志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生的我懷著無法實現大學夢想的深深遺憾與哀痛，成為母校的一名民辦教師。

“從小學到高中你一直都是數學尖子、學校的優秀班干部，相信你不僅能把數學教好，還能成為一名優秀的班主任?！毙ｎI導用鼓勵的話語給我安排工作時，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不假思索就點頭應允了。

當我拿到數學教材時卻蒙了，因為我上學時只有一本數學教材，可現在學校發給我代數和幾何兩本教材。看著課程表，上面仍像以前那樣標明的是數學，并沒有幾何、代數的字樣。困惑中我請教身邊的同事，可20世紀70年代我所在的中學絕大部分是初中文憑的民辦教師，靠責任田養家糊口的老師們既要上課教書又要下地干活，從來都沒有搞過教研、聽課、評課活動，對這樣的新鮮事物大家也搞不懂，甚至很多老師不知道代數、幾何是否屬于一個學科。無奈我大著膽子去請示學校領導，忙著外出的校領導看著我手里拿的課本說:“上級沒通知，都教給學生就行了，具體怎么做你自己看著辦吧!”校領導的話使得剛剛走上工作崗位、還沒有工作經驗的我十分茫然，難道學校的老師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教課的嗎?對教育還不甚理解的我就這樣開始了“自己辦”。

多虧自己上學時一直擔任班干部，初登講臺，面對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初三學生，并沒有特別畏懼的感覺。就像當初當班長時一樣，我開始了自己的就職演說:“同學們，從今天開始我教咱班的數學課，并擔任班主任。你們喊我老師也好，叫我名字也行，希望我們能成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朋友。我當學生時很反感老師照本宣科，所以希望大家提前預習新課，帶著問題聽講，敢向課本挑戰、向老師挑戰、向自己挑戰。特別聲明:課本上的有些內容我也搞不明白，希望我們能共同探究，誰能搞明白誰就上臺做老師。除此外，在按時完成當天作業的同時，我和大家一樣每天寫一張鋼筆字、一張毛筆字，咱們互相監督，每周評比一次?！?/p>

也許是學生們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也許是我們年齡相仿，聽了我的開場白，大家都很興奮。此后的日子里，每到下課后學生們就把我圍起來，熱情地邀請我和他們一起跳皮筋、玩沙包、打籃球、做游戲。課堂上我和學生們是學友，一同學習探究，輪流登臺講課、破解疑難。課下我和學生們是玩友，一同追逐嬉戲、暢談理想，甚至我們還約定等他們上高中時，我也一邊做老師一邊復習高中的功課，然后一起考大學，將來畢業后一起去甘肅最貧窮的地方支教。對未來的暢想以及與學生們在一起的歡樂無形中讓我這顆備受生活磨難、在淚水中浸泡的心感到了陣陣暖意。

懷揣將來還要上大學的夢想，我開始了有計劃的學習。由于我的數理化一直很優秀，所以自學并不很困難，但語文就有些弄不懂了。于是，早讀，我和學生們一起按照語文老師的要求背誦詩詞和一些優美篇章，作文課上，我堅持按語文老師的要求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作文。在那些日子里，作為一名數學老師，我的作文卻經常被同班任教的語文老師當做范文讀給學生們聽。也許別人覺得這很滑稽，但當時這種師非師、生非生的日子不僅讓我和學生們的關系非常親密，也給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希望，心中那塊對未來失去信心的堅冰開始融化!

我執教不久后，曾經被打成“右派”的鄉文教領導又回到了工作崗位，在他的倡議下，期中考試時在全鄉的學校進行了當時罕見的老師調換監考。我被調換到鄉政府所在地的中心學校監考。當我拿到數學試卷時傻眼了。100分的試卷上明確標明代數和幾何各占50分，可是我的學生僅僅學習了代數，幾何壓根就沒看。當我慌亂地問一同監考的中心校老師是怎么回事時，他像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著我，驚問:“怎么，你沒給學生講幾何?”那一刻要強的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不知道我的學生看到試卷時會是怎樣的驚呼?監考老師知道真相后對我又是怎樣的恥笑?鄉文教領導對我的工作失誤要做怎樣的處罰?我又該怎樣面對給我特殊照顧的鄉親父老?惶惑不安中我仿佛看到所有的人都在用鄙夷的眼光盯著我、議論著我、指責著我……

公布成績的那天，我抱著試卷硬著頭皮走進了教室，忐忑不安地向學生道歉:“由于我的失誤沒讓大家學習幾何，不但造成全班同學的數學成績不及格，而且還影響到我們班的總成績，成了全鄉的后三名……”話沒說完，我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懷抱中的試卷上。說不下去了，只有等著學生們鋪天蓋地的指責。然而，班里安靜得出奇，淚眼朦朧的我詫異地把頭慢慢抬起看著學生們。

班長魏峰說:“老師，這怎么能怪你呢?教材是從今年才改的，況且上級領導也沒人通知你該怎么教。”

學習委員蘇芳說:“老師，你不是常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嗎?”

“是啊!老師你別哭了，考得不好不等于咱們沒有學好!”幾個女生說著也跟著哭起來!

“你們哭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班里最頑皮的張濤跳起來接著說，“不是還有后半學期嗎?我們努力學好幾何不就成了?！?/p>

“對!老師說過我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朋友，今后我們一定要刻苦努力，發奮學好幾何，爭取進入鄉前三名?！蓖瑢W們越說越激動，竟然都站了起來。

聆聽著學生們溫暖的話語，凝視著學生們信任的目光，我被深深地感動了。學生們的一聲聲安慰就是一句句誓言，更像是一面催征的戰鼓敲打著我的心。這是一群要求上進的孩子，這是一群喚醒我、幫助我、激勵我的好朋友。當我為生活沮喪時，是他們真誠的友誼給了我陽光般的溫暖，當我因工作失誤而驚慌失措時，是他們的寬容、理解和信任給了我自尊和信心。那一刻我分明感到了肩上責任的重大，我還有什么理由再去抱怨命運的不公和時代的捉弄呢?

我開始靜下心來反思，作為老師，我應該時刻牢記自己肩負的責任，不能再不思進取、安于信息閉塞的學校教育現狀了。

為了我的學生，為了我的家庭，我堅決要求父親給我們姐妹找了個繼母，使我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教學中去。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本著“為了給學生一碗水，應該擁有一口泉”的思想，努力讓自己走出課堂、走出學校，不斷拓寬教學思路，提高自己。閉塞的學校沒有圖書，沒有報刊，更沒有教輔材料，我就利用周末和農閑帶著干糧騎車到幾十里外的縣城圖書館借書、查資料、抄筆記，返校后自己油印了發給學生。我還托人找關系到縣城的重點學校參加聽課、評課學習，向洛陽師范的老師請教教學方法、管理藝術。就這樣，初為人師的我對教育有了更深的思考。

當時的我時常反思，為什么我們村不但沒有一個大學生，而且高中生都沒有幾個呢?學校幾十個老師幾乎都是靠耕種養家的民辦教師，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鉆研教材和學習班級管理藝術，大家都安于現狀，沒有競爭意識，甚至為能獲得兩個人的口糧和7.5元錢的月工資而感到滿足，根本就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這是多么可悲的教育現象啊!

我不能再把目標僅僅定在自己要考上大學，也不能把目光僅僅放在學生能吃得飽飯、上得起學。雖然我改變不了當時的教育環境，但我可以改變自己，盡到我為人師的微薄之力，使我的學生能通過努力學習走出貧窮的農村，把更多的知識引進來，改變父老鄉親的生存條件，改變農村落后的面貌，改變不良的教育現狀!

于是，我在班里開展了互幫互助活動，將學生按家庭住址就近分組，開展學習、勞動兩種競賽。在學校以小組為單位，比自學的速度、提問題的深度、解決問題的多少、進步的幅度、作業是否優秀等。利用周末或者農忙時學校放假，我組織學生以小組為單位輪流到農田幫助組里的成員家里干農活。春天，我們一同給麥苗施肥，望著麥苗那肥厚的葉片、白胖的根莖，大家興奮地議論著課堂，想象著未來，好似看到了來日麥田的萬頃金浪，仿佛預示著大家未來學業的輝煌。夏季，我們在稻田里一邊打草，一邊復習功課。笑聲、歌聲、爭論聲引得在農田里勞作的村民們羨慕不已。常有人感嘆:“孩子們，聽著你們的歌聲、笑聲，不知不覺就把活干完了，真開心?！泵慨敶藭r我的心里就會溢出幸福的甜蜜，忘卻了生活中的苦難，忘卻了失學的遺憾。咀嚼著一次次鄉、縣聯考與評比中獲勝的喜悅，感受著父老鄉親信任的目光，品嘗著肯定的話語，我清醒地認識到命運的安排不斷歷練我浮躁的心靈，苦難的經歷讓我更加珍惜人間的真情，挫折讓我學會了堅強，與學生純真的友誼激勵著我不斷成長，這不就是人生的大學嗎?有什么能比初為人師的頓悟更讓人興奮呢?

多少年之后，每當《歌聲與微笑》那優美柔和的旋律在我耳畔響起，我的眼前便會很自然地浮現出初為人師時那些令我感動、回味無窮的畫面，心里很自然地充滿了融融的暖意。

(本欄責編 流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