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教學費時而低效,其實,這和我們一直以來信守的教學思想有著密切的關系。反思一下,就可發現有些用來指導學生寫作的觀點和思想,既缺少可操作性,又難以收到成效,甚至還有束縛思想、產生誤導的可能。如不廓清迷霧,消除困惑,寫作教學效率低下的現狀將難以改變。
一則好的材料不僅具有審美價值,還具有很高的認識價值、教育價值,它能夠觸發人們的理性思考,從而產生鮮活的思想——
材料,僅能用來證明觀點嗎?
材料用來證明觀點,并為觀點所統率,這在作文教學中早已達成共識。給材料如此定位,讓人感到材料在文章中只是占有被動的、次要的地位。如果有了這樣的材料觀,平時就不會主動地去發現和收集材料,更不會去發揮材料在議論文中的多重作用。
有些好文章,令人感奮的不是其觀點有多新,而是材料的生動典型和鮮為人知,舉出的事例能給人帶來一種審美愉悅。典型的事例、動人的故事中所蘊含的道理,讀者自能領會,而我們卻總是喜歡笨拙地說理。秦牧散文之所以受人歡迎,主要還在于豐富的知識性,它是把思想寓于談天說地之中的。浸透了思想的材料本身就具有教育意義和審美價值,決不只是一個被動的旁證。
學生作文所舉的事例少有讓人眼睛一亮的,不是媒體宣傳的先進事跡,就是一些名人逸事。應該讓他們明白,真正有價值的材料是第一手的,是直接來自生活的,自己發現的。
由于不重視材料,尤其是不重視第一手材料,原本屬于寫作過程的一部分的材料積累都被省略了,即使在生活中遇到有價值的材料,也會失之交臂。秦牧先生說他收集材料“數十年間不遺余力”,凡覓得一則于寫作有用的材料,“就有如獲至寶之感”。寫好作文,要從儲備材料開始,特別需要關注生活,善于發現那些內涵豐富卻還未受關注的事例,不能到寫作時才急于找下鍋的“米”。
一則好的材料不僅具有審美價值,還具有很高的認識價值、教育價值,它能夠觸發人們的理性思考,從而產生鮮活的思想。
一位同學遇到這樣一件事:親戚里有自開公司者,家境殷實,出手闊綽。可是天有不測風云,因為競爭對手的擠兌,公司陷入困境,面臨倒閉,在手頭吃緊的情況下,他的生活卻一如既往,一身名牌,經常出入于高檔酒樓和豪華舞廳,煙非中華牌不抽,酒非茅臺不飲,即使近在咫尺,也必駕寶馬前往。問其何故,則曰:“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的落魄,我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一次寫《面子和尊嚴》這篇作文,這個學生把此事置于文章的開頭。
這則材料很吸引人,而且使文章獲得了一種往下展開的“勢能”,它至少包含了這樣幾個問題:這位親戚維護的是不是尊嚴?他的行為能否維護尊嚴?什么是真正的尊嚴?回答這些問題,正是本文的題中應有之義,所以這個事例已經起到了提出問題、促進思考、引發議論的作用。接下來作者寫道:
面子是外在的,而尊嚴則不同,它不是給人看的,也無需做給別人看,它是用來支撐自己精神的一種力量,是人格的自然流露。一個人的尊嚴在遇到困境、挑戰或考驗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這位親戚生意失敗,面子上也許是不好看,但仍可有尊嚴地活著,但他錯誤地把面子當做尊嚴,是由強烈的虛榮心所致。
用高消費來維護其尊嚴,這又錯了。——面子可以用金錢、用物質來裝點,而維護尊嚴則相反,有時還伴隨著某種“失去”,需要付出代價,甚至作出某種犧牲。尊嚴是被自己弄丟的。對一個蜷縮在墻角的乞丐來說,即使穿上西裝,打上領帶,也不會帶來什么實質性的變化,因為從本質上來說,他已經出賣了自己的尊嚴。
一位親戚的事例引出這位同學這么多的思想,這些思想不是事先設定的,而是通過對事情的分析而來的。從生活中得來的材料,往往是思想的源頭。
講到材料,有人總以為它是感性的,其實有的材料是隨思考而來,已和思考融為一體,故可稱之為“理性材料”。上面這則親戚的材料便是一例,與其說那是一則材料,還不如說是這位同學獨立思考而得來的生活感悟,是一種自我的思想積淀,是感性和理性的融合。一些有價值的材料,并不是孤零零的、放在那里等我們去發現,而是伴隨著思考而貯存于頭腦之中的。比起那些總是用名人逸事或經典故事來說理的文章來,這樣的文章才是活的,散發著生活的氣息。
生活中我們對有些事情的思考并不是始于寫作,而是伴隨著事情的發生。一個善于思考的人,總會在頭腦里積累許多這樣“獨家”的材料,同樣一件事,不善思考者熟視無睹,而在善于思考者的眼里就成了“至寶”,寫作時便能信手拈來。
既然作家可以“憑想象創造故事”,學生寫作又為何不可呢?既然我們口口聲聲說要培養學生的創造精神,為什么連他們發揮想象、來一點虛構加工都不允許呢——
“編造”,就該受到排斥嗎?
詞典上對“編造”的解釋有一條就是“憑想象創造故事”,既然作家可以“憑想象創造故事”,學生寫作又為何不可呢?既然我們口口聲聲說要培養學生的創造精神,為什么連他們發揮想象、來一點虛構加工都不允許呢?看來我們有必要重新認識“編造”。
每年高考作文都會引發諸多話題。2009年重慶高考作文題《我與故事》又引來一番熱議。據媒體報道,作文里涌現出太多“悲情故事”,父母不是離異,就是雙亡,親人不是身患絕癥,就是死于車禍。于是有人感嘆:作文編造痕跡太過明顯,要剎住虛假之風,回歸真實。記得十多年前,全國高考作文題目是《堅韌——我追求的性格/戰勝脆弱》,作文中也多有“悲劇”“慘劇”,南京市有個考區竟有高達20%的考生“制造”了父母雙亡、離異或自己身有疾患而又自尊自強的“事實”。
出了這樣的問題,每每有專家出來強調:作文不能隨意編造,要寫親身經歷,要善于發現生活細節之中的“真情”。——這樣的老生常談能解決問題嗎?
問題究竟出在何處,能否把一切都歸罪于“編造”呢?
作家梁曉聲說,高考作文出現的問題,不在于編造,而在于不會編造,在于“編造痕跡太明顯”,深層次的問題是現在學生想象力長期以來不但沒有得到培養,反而受到嚴重的壓抑。他說得有理,急功近利的應試教育使學生的思維過早地老化和僵化了,因此要他們編一個簡單的故事,往往會令人啼笑皆非,這實際上是一個思想能力的問題。
我們還可以換一種思路來看“編造”的問題。電影、戲劇學院招生考試時,會出些題目(如“重逢”“產房”)來讓考生表演小品,有些考生的表演真實動人,我們有誰會質疑他們當真“重逢”過,或有過守候在“產房”外的經歷呢?同樣的道理,我們何必要質疑考生父母到底是否雙亡,家人是否遭遇不幸呢?
說到底,高考作文是對考生寫作能力的考核。“考試說明”中最重要的一條是:選材立意要求準確把握題意;思想健康、感情真實,力求有新意;選材恰當、內容充實、主旨明確。它并沒有要求文章必須記實,非寫親見親歷不可。其中最重要的是“思想健康、感情真實”,如果編造的東西合情合理,所表現的思想是健康的,所流露的感情是真實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高考作文與命題小品的表演形式雖不同,但其本質并無區別,沒有必要去追究考生所寫的是否確有其事,是否在編造。
我們的筆,可以寫自己真實的經歷和情感體驗,又為何不能寫別人的生活和內心世界呢?應該說,我們既可以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推己及人,也可以由人及己,以他人的體驗和閱歷來豐富自己。那些能夠把自己并未經歷過的事演得惟妙惟肖的演員,必有較高的悟性和演技。在作文中能把自己未經歷的事寫得活靈活現的學生,則必是寫作高手。韓愈未到過桂林,范仲淹未到過洞庭湖,卻把那里的景色寫得令人神往,只能使我們更加佩服他們的才華。
教師們常以“不要隨意編造,要表現真情實感”來告誡學生,其實應當允許學生在作文中編造故事、虛擬人物、設想情境。筆者實踐和倡導“智慧寫作”已有多年,深感善于編造恰恰是智慧的表現。合理巧妙的編造本身既離不開邏輯,也離不開真情實感,而且含有創造性思維的成分。生活的本色是平淡的,總是讓學生寫親身經歷的事,難免會使學生感到困窘,若是允許他們在生活的基礎上,對有的東西重新加以組合,對各種信息進行必要的加工,作文的天地就廣闊了。
而且,只有發揮了想象和創造性,才能體驗到寫作的樂趣,才會改變學生對寫作的厭倦心理。
一次,以“學會放棄”為話題讓學生寫作文,一名學生別出心裁地寫了篇《蝜蝂旅行記》:
話說蟲兒蝜蝂這天想出去散散心,自從讀了柳宗元那篇寫自己的《蝜蝂傳》,心情就糟透了。想不到此文在自然界流傳甚廣,朋友們覺得蝜蝂“行遇物,輒持取”“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活得太累,欲使其學會放棄。蝜蝂行至塘邊,水中魚兒勸誡道:“老弟,學會放棄乃生存之道也,我的有些兄弟就是因為不知道放棄那些誘人的美味才不幸上鉤的……”來到山下,梅花對它說:“因為我放棄了春天的舒適,才贏得了人們對我品格的贊賞。”朋友們的勸告令蝜蝂懂得放棄的重要,它決心一改陋習,活得灑脫一點。
這個故事編得不錯,但內容略嫌單薄,我便讓其他學生沿著上面的思路續寫下去。被認為寫得最好的是下面一段:
……但是,柳宗元的文章還是像一塊石頭壓在蝜蝂心頭,它無法輕松起來,路遇毛驢時,便對毛驢述說了自己的苦衷。毛驢說:“看來,你不僅要放棄物質的負擔,還要放棄精神的負擔。柳大人不是也嘲笑過我蠢笨無用嗎?可是人們還是把我當做他們親密的朋友。老弟,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毛驢的一番話使悶悶不樂的蝜蝂豁然開朗了。
加了這一段,文章就顯得厚重而有趣味了。大家由此對“編造”也有了新的認識:掌握的知識和信息越多,越有利于編造,而獨到深刻的思想則是重新組合材料的靈魂。他們由此也更加服膺愛因斯坦所說的“想象力比知識更為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著世界的一切”這句話。
成功的編造,不是主觀臆想,而是對平時生活的積累進行有機巧妙的重新組合;不是胡編亂造,而是在更高層次上展示一種生活的真實;不是隨意宣泄,而是用形象來演繹你對生活的認識和理解——這便是同學們通過這次作文對“編造”的新認識。
就在發散思維漸成作文法寶之時,一種不良傾向產生了,那就是重發散而輕聚合,重求異而輕求同,這種思維的弊端也隨之顯現——
“跛足”思維能行遠嗎?
話題作文興起,“審題”淡化,限制縮小,發揮的空間增大,發散思維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培養發散思維的作文課,論述發散思維與創新關系的論文一時成了熱門。發散思維被抬到嚇人的高度,什么“發散思維是創新的核心”,什么“學會了發散思維就是掌握了創新的鑰匙”……就在發散思維漸成作文法寶之時,一種不良傾向產生了,那就是重發散而輕聚合,重求異而輕求同,這種思維的弊端也隨之顯現。
發散與聚合,求異與求同,不可分割,不可對立,而應相輔相成。發散思維、求異思維是以形象思維為基礎,它不強調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也不追求問題解決的唯一正確答案,它試圖就同一問題沿不同角度思考,提出不同的答案,而聚合思維、求同思維則是以邏輯思維為基礎,它十分強調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試圖形成對外界事物理解的種種模式。發散與聚合,同中求異與異中求同是創造性思維鏈條中首尾相連的環扣,是人們施展才華去披荊斬棘的雙刃利劍。
發散思維是由此及彼的想象聯想,聚合思維則是由表及里的概括歸納。要想寫出一篇好文章,就離不開這兩種思維的綜合運用。以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為例,文中“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這些優美的語句都是出自想象和聯想,是思維的發散,是“求異”。但只要歸納一下,我們便可以發現文中兩段,一段是寫“月色下荷塘”——“明珠”“星星”“出浴的美人”等比喻,寫的是月色下荷花特有的美,“凝碧的波痕,不能見一些流水的顏色”,是月色下的水;而下一段是寫“荷塘上的月色”——“流水”“牛乳”“輕紗”等比喻和“斑駁的黑影、稀疏的倩影”寫的則是荷塘上月色特有的美。兩段整合,便是荷塘月色。朱自清先生在寫之前就對蕪雜無序、錯綜紛繁的自然景象做了一番整理歸納,用求同思維、聚合思維使之變得有條不紊,渾然有序。如果說,發散思維是在臺前,能讓人直接感覺到,那么求同、聚合思維則在幕后,它比發散思維更為隱蔽,但其作用卻不可小覷。一篇美文不能僅靠詞語的華美而造就,還需有聚合思維,即邏輯思維的支撐。
既然寫作離不開發散和聚合兩種思維的交互運用,缺一不可,那么,發散思維一旦與聚合思維脫鉤,僅以發散思維來寫作,寫出的必然是浮華的膚淺之作。近年來,那些意淺而文巧的學生作文大量涌現,其原因蓋出于此。
多角度地看待一則事例,同一事例可進行多種觀點的例證,這樣的“發散”本是好事,但很快就演變成一種應試程式,比如有人總結出不管寫什么文章,都可請出蘇東坡來,簡直到了言必稱蘇東坡的地步。蘇東坡雖經“烏臺詩案”的打擊仍成為豪放派詩人杰出代表的例子,既可以引入《面對大海》一文說明做人須有大海般的胸懷,也可以引入《“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一文用來闡述人生悲傷時需出乎其外,遙望未來,快樂時則要入乎其內,放大快樂的觀點;既可以在《銘記與忘記》一文中說“東坡仰天大呼‘大江東去’,滔滔江水讓他選擇忘記,忘記那些失意、悲傷”,也可以在《紀念》一文中講到“一樽還酹江月,多么豪邁的舉杯,淡逝了多少哀傷及生活磨難——紀念蘇軾,讓我懂得了在逆境中應保持奮勇向前的心”。如此發散,寫作已成了一種不用動腦筋的事。發散所追求的本來是求異和多樣化,現在反而變成了內容的趨同和思路的狹窄,豈不悲哉!
當今學生作文的邏輯性、概括性明顯不足,思想幼稚淺薄,這固然和社會的浮躁有關,也是由于忽略嚴格的聚合思維、邏輯思維的訓練所致。許多作文淺嘗輒止而無法深入,形式華美而缺少內涵,其原因就是缺少在發散基礎上的聚合。
有次寫《我想握住你的手》這篇作文,一位同學想要握住的是黃山迎客松的手,他寫道:
我想握住你的手,黃山迎客松。你挺拔偉岸、姿態瀟灑,是攝影師、美術家的寵兒,我們隨處都可見到你的身影。
我想握住你的手,黃山迎客松。你舒展雙臂,總想把四方賓客統統摟進自己的懷里,一見到你,登山的游客就倍感溫馨。
我想握住你的手,黃山迎客松。你歷經滄桑,穿越千年風雨,雖古老而煥發青春朝氣,雖立足山崖卻有著勃勃生機。
應該說,這位學生長于發散,思路開闊,但是這三段文字,還只是停留在對迎客松外形的淺層描寫上。為什么要握住黃山迎客松的手呢?恐怕主要原因不在于它外在的美,我們完全可以通過概括,深入地寫出它的內涵。聚合思維就是對事物豐富內涵的連續探尋。請看下面一段文字:
我想握住你的手,黃山迎客松。因為你是黃山的魂魄,你是大自然杰出的代表,你是我們人類親密的朋友,你是身殘志堅(有一枝干已被臺風折斷)、老當益壯的英雄,你是兼有陽剛與陰柔的美的化身,你堅貞如鋼,又多情似水,是民族精神與文明傳統的傳承者。
應該說,這組排比句真正把黃山迎客松人格化了,寫出了它的“神”,融合了發散和聚合兩種思維。
創造心理學家吉爾福斯說:“也許我們正需要訓練發散思維和聚合思維訓練之間的協調。”今天讀到這句話,我們倍感親切。最近幾年,話題作文日漸式微,材料作文開始復興,僅靠發散思維去博弈,欲得高分已不現實。因為材料作文的第一關就是要利用聚合思維、概括思維去探得材料的內涵。許多學生讀不懂材料,無法準確概括材料所蘊含的思想。有的作文還未能從材料中提煉出觀點,就開始浮想聯翩,致使文章思想淺薄。
一般說來,想象和聯想能力在人的兒童時期就能擁有,可以說,發散思維屬于人的大腦的一種天然屬性,而聚合思維則是一種理性思維,對事物概括歸納的能力非經過學習和訓練而不可得。是該扭轉重發散、輕聚合的傾向,加強聚合思維訓練的時候了。
(本欄責編 涵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