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光芒涌入》所選登的王小妮詩歌時,它常會出現(xiàn)向著高空飛行的意象,洋溢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詩性,而吸引著我——“純白的眼神飛掠原野/除了雪” 《我看見大風雪》;“到冬天的西北去/抱一棵白菜/立刻就能飛了” 《抱大白菜的人仰倒了》;“多么平常的日子/詩散漫地出門/樹上云端上都去走走” 《我不寫詩的那些日子》……也許是她的心靈蟄伏了太久,而渴望飛行。
灰娃詩歌的意象群中,對于太陽的追尋特別地強烈,如火焰般燭照著我的心靈,即使閉上雙眼,仍反復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行進在大漠我/大口大口/咀嚼太陽的味道/品嘗侵入血脈/酒神狂歡頌歌飛揚”
“大漠含斂它古金色的光輝/曠遠持重”——《大漠行》
“那些金環(huán)銀環(huán)/在高處射出冷光”——《月亮從大漠滾下來》
“億萬只手五指指向前方……奏鳴亮色哨音/像箭鏃穿透我們”——《騰格里短歌》
“太陽琴淪漣潺湲/太陽鼓激揚七色火焰/馬群/踩著大氣躍升”——《大屏障》
“日神以金針往復穿梭/大峽谷兩岸/涌出遠古的銅的音色/仿佛流光停在寧靜的虛空”——《炳靈寺》
熱烈、芬香、雍容、華采、灼目、高古。這些太陽的意象,無論是充滿激情,還是給人以尖銳的疼痛;或是熱血騰躍,還是格外凝重;或伸手可觸,還是博大、虛空,是歷史抑或現(xiàn)實的——其特殊的意義在于始終照徹著詩人的內心,或者是她內心受難時那顆隱秘的太陽的搏擊、升騰。因此,灰娃那種對于光明的無限的渴望與憧憬,無疑成為她多年來詩歌創(chuàng)作力量的源泉。閱讀上述這些太陽的意象的詩行,所喚起的審美想象,即是味覺的、嗅覺的、視覺的、觸覺的、聽覺的,甚至被調動起的第六感覺,會奇妙地復合、交融在一起,在與她感同身受之外,讓人產(chǎn)生閱讀的新鮮與愉悅,或是一種心靈的釋放而無與倫比!
無法想象她寫詩始于1972年——屆時她正患有精神分裂癥。然而幸運的是,她創(chuàng)作出詩歌,竟成醫(yī)治她疾病的一種藥物。
灰娃的《路》寫作年代正是此年。在那個曾使她患精神分裂癥的“膝行前往,我們的靈魂/毒火燒焦”的年代,她以緬懷曾經(jīng)在革命圣地延安的那些難忘歲月——“插著憂郁神圣的紫堇/心里頭戴的是一頂/荊棘之冠”;“我們銀子般的童音/順著蠻荒的山坡與高原雷聲/爭相滾動”作為精神的盾或者矛,即使都已是遠逝的夢境,卻成了她心靈的慰藉與“傷痛”。這也正是她詩集《山鬼故家》的出發(fā)點:“它是一種精神的定位,一種內心的指向。”雖然她以后的詩歌超越直接體驗的世界,但卻不時地停泊在那里——像福克納那個美國南方奧克斯福小鎮(zhèn),給了他無限的靈感與藝術的生命。
伍爾芙她反復提到生命的高峰點并不是出生、婚姻和死亡這些傳統(tǒng)的標志物,而是被普通生活所掩蓋著的那些心理事件。在她的作品中正是這些事件在很多情況下承載了作家的價值觀念。
“招展黑色云旗在光中行駛/在心上流連/山風嗚咽/……林叢刺刀尖兒般/松針一樣/紛繁錯綜”《呼嘯的山風——抗擊日軍獸行的山里人》;“前天呢?/慟哭大笑/熱血噴射/的日子/都到/哪里兒去了?”《臨風憑吊》。同樣,詩人灰娃的純潔、正直的品質以及稚子之心,與社會現(xiàn)實的尖銳的矛盾沖突是必然的,這使她內心世界的痛苦,以至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比照中,即對歷史事件、生活、場景等心理事件的追憶,以及對現(xiàn)實、對靈魂拷問,都寄予一腔熱血,顯示出她驚人的力量與英勇,與她思想精神在那個年代所達到的不同尋常深度。“雙手捧著太陽而不被灼傷,并把它像火矩般傳給后者”(埃利蒂斯)。而灰娃內心始終照耀著那灼熱而憂郁太陽,甚至會可能被灼傷自己而不惜——
“誰又能說/六月/不是降雪的季節(jié)/七月流火初度/先就將占星人灼盲”——《童聲》
“火器射不倒你年輕的軀體/彈上去向高空那里便/永駐朵朵火燒云/向下界揮手一面回頭:‘媽媽別哭!’”——《夜深沉》
“只有一只鳥還在歌唱/唱也打不破/冰一樣的寂滅靜默”——《只有一只鳥還在唱》
“最難忘/黎明前海一般/低音滾過/寬廣莊嚴/我們的歌呢/至今/眼睫上/淚珠多么凄滟/天邊大地從沒有這樣孤獨” ——《大地從沒有這樣孤獨》
“沒有誰/敢/擦拭我的眼淚//它的印痕/也/灼熱燙人”——《無題》
只因現(xiàn)實的嚴酷,“社會所以需要藝術家,是因為沒有哪個社會完全了解自己的內心;并且社會由于沒有對自己內心這種認識,它就會在這點上欺騙自己”(〔英〕科林伍德《藝術原理》)。在生存險境與夾縫中留下關乎民心、民生、民族的骨血的文字,并于這些作品中表現(xiàn)出灰娃的正直、悲憫、決絕,以及憤怒與憂傷,則格外動人心魄!
她“不要玫瑰”——作為女人的專利:美麗和浪漫!
灰娃還寫了不少的山水詩。見張仃大著《它山畫語》中,有一幅相偕于1987年泰山玉皇頂寫生的攝影——蒼茫遠峰為背景,夫婦倆都身披大衣,灰娃戴黑鏡于身后站立側首俯視,張仃席地而坐地,展紙持筆作安詳凝神構思狀,十分和諧傳神,彌足珍貴。
張仃曾畫過《壺口》,灰娃也曾寫過一首《壺口瀑布》。
一個感覺用的是線條。畫是無聲的詩。
張仃心中有丘壑,不感動不下筆,看似寧靜的炭火,卻觸之灼人。他的焦墨《壺口》氣象萬千,驚心動魄,于瀑流雪瀾的飛白中攙雜些淡黃,更顯渾厚華滋。他曾說,“這線既能最簡捷地表達客觀世界的剛柔、粗細、疾、徐、舒密,又能最直接地抒發(fā)主觀的雄渾與清淡,高古與典雅,綺麗與豪放等情懷,線是中國畫的靈魂。”
另一個感覺用的是用語言。詩是有聲的畫。
在欣賞張仃這幅焦墨《壺口》,不妨朗讀一下灰娃的《壺口瀑布》,會有一種相得益彰的妙處。其詩一頭一尾兩句寫聲音:起筆“充沛的沉默”,煞尾“吞沒了我的聽覺”,使全詩構成了一種極強的張力場。
其間灰娃幾乎用盡渾身解數(shù)以具象博喻來雕塑“壺口瀑布”的聲音之外恣肆汪洋的氣勢與狂狷不羈的動感——“從天地盡頭/洶涌地撲過來/百萬哀兵/天體上升/云層陷落/峭壁倒立/巉巖哆嗦”;“繁亂的箭矢/以強勁的力/向上/竄起”;“獅群狂躁/聳立起來……”語言的表達,似乎更難于筆墨或色彩的表達。
她的《山鬼故家》也是1987年隨張仃到湘西武陵源的天子山寫生時,臨其絕頂所作,其時“一覽群山,云雨霧靄,冰雹雷電,陰晴明暗,神秘詭譎,瞬息莫測,”灰娃有感于“果真楚國游魂故地山鬼故家”而生情,她將自然景觀、歷史傳說、楚國文化典籍以及奇瑰想象與情感融為一體,著力于境界的開闔與意象的營造,謳歌了天子山的絕塵之美,其詩不乏李白山水詩道骨仙風,或曰浪漫主義風格,并兼及楚辭之余風。
在讀了灰娃的詩集《山鬼故家》外,還欣喜地讀到了她晚近之作,即寫于2006年露月的《煙花時節(jié)》、霜序的《憂郁癥》、迎寒的《待到星回于天》三首,其濃郁的抒情意味外,敘述如行云流水,意象華美、輕盈、委婉而深致。
那種詩人宿命般的疾病,于灰娃“猜不透恐懼的利爪/指尖鉆心地痛”《憂郁癥》,可以看到她在那個年代所受到的驚嚇的陰影,至今仍像夢魘般壓迫著她的心靈而揮之不去,“我的幽靈在預感中掙扎/她是在和自己搏斗”,她寫的是自己,卻也是給我們這個健忘的民族。
“大地為什么不把創(chuàng)傷裸露?/為什么不去原野痛哭?”讀著《待到星回于天》,我甚至在想,可以不時回憶的那個遠方,或曰“原野”是灰娃永遠的避難所。
“在歷史中,人不斷地返回他自身;他力圖追憶并實現(xiàn)他過去的全部經(jīng)驗。”(〔德〕恩斯特·卡西爾)。灰娃幸運在于可以一次次回憶中獲得仿佛大地安泰的力量,而去戰(zhàn)勝厄夢的糾纏,“并感受自己年輕的心有力地搏動/整個浸透我們的/苦難與憧憬”。
在《煙花季節(jié)》,我欣喜地聆聽到了詩人心靈的歌唱,在一片祥和之美好的幻境里,一生的回味從此岸渡向彼岸,充滿了禪意——灰娃此刻在她憧憬的夢境中飛翔,“穿樹掠水倏倏地一雙幻影/忽又折勢側飛凌空往復”;“那是我在穿叉交射的/七彩光線里飛……”;“那是我在雪青的明媚里飛”。
伴著“仙女座眾星飛翔起舞”,以最后的血,灰娃拍擊著雙翅作一次搏擊的飛翔,那么雍容華貴,那么地玲瓏姣美,那么地沉醉神迷。
卻決不同于王小妮的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