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一頭小馬出生在青銅葉簇下,一條大漢子把苦果捧到我們雙手。外邦人。過客。于是傳聞另有省份合我的心愿……“我的女兒,在今年這棵最高大的樹蔭下,我向你致候。”
*
因為太陽進了獅子宮,而且外邦人伸指探進死者們的口。外邦人發(fā)笑了。向我們說起一處牧草。呵!和風(fēng)陣陣吹向外省!我們一路上多自在,喇叭簡直是我的享受,而花翎精巧得惹惱了飛翅!……“我的靈魂,了不起的女兒,你早先的氣度可不是我們今天的。”
一頭小馬出生于青銅葉簇下。一條漢子把苦果捧到我們雙手。外邦人,過客。于是青銅樹傳出一大陣喧騰。瀝青和玫瑰,獻歌!雷鳴和室內(nèi)的笛聲,啊!我們一路上多自在,啊!今年的故事可多。而且外邦人那樣風(fēng)塵仆仆于天下的旅途……“我向你致候,我的女兒,穿了今年最漂亮的衣裳。”
一
在三大季節(jié)上有幸安營,為我這片立下法律的土地,我悉心問卜。
清晨兵器多美麗,汪洋一片,任我們兵馬馳驅(qū)的土地,不見杏仁。
卻令我們享有不可腐蝕的天穹,太陽雖未經(jīng)命名遙遠(yuǎn)的古代,天空剛剛出現(xiàn)尚未命名的太陽,人們就已經(jīng)享受到光明和溫暖。,它的威力已同我們在一起。
而且清晨的大海恰似精神的那份傲岸的氣度。
威力呵,你在我們夜行道上高歌!……于清晨這純粹的時分,我們可是對夢,我們遠(yuǎn)祖的夢,有所知曉呢?
和你們在一起還用一年光景!糧道,鹽商,公共的東西都放到準(zhǔn)秤上!
對岸上的人們我決不攏手當(dāng)喇叭去呼喊。我決不用珊瑚蟲紅粉抹在斜坡上
劃定通都大邑,但是我有心和你們住下去。
營帳入口處一片榮光,我的力量和你們在一起!那純潔的思想像鹽粒似的牢牢扎根在化日下。
*
……然而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你們夢中的城池,我選定人跡罕見的集市來做我的靈魂純粹的交往,在你們中間
不可見的而我現(xiàn)在的出沒一如風(fēng)中一把荊棘的烈火。
威力呵!你在我們壯麗的道上高歌!……“精神的每桿長矛閃現(xiàn)鹽粒的欣悅……我會用食鹽教每張無欲望的嘴一一復(fù)蘇!
“大漠上興嘆口干而未飲過盛在帽盔里的泉水的人,
“同他的靈魂交往我可信不過……”(太陽雖未經(jīng)命名,他的威力已和我們在一起。)
人呵,塵土的和各種身份的人們,做買賣的和閑散的人,來自邊境和他鄉(xiāng)的人,在這些地區(qū)記憶里沒有分量的人,山谷的,高原的和遠(yuǎn)離我們河岸的這世界高坡上的人;跡象的發(fā)覺者和傾聽西風(fēng)呼嘯的知心人;足跡的追蹤者們,季節(jié)的跟隨者,黎明微風(fēng)中拔營的人們;地殼上探尋水脈的人呵,哦,探索者們,哦,找到根由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人們,
你們莫去販賣特咸的食鹽,清晨預(yù)兆中一旦出現(xiàn)王國和高懸在人煙之上的死水的地方,那流放到邊境的戰(zhàn)鼓催醒了永恒,
而它正欠身向大漠打起呵欠。
*
……穿了純潔長袍的和你們在一起。和你們在一起還用一年光景。“我的光榮在諸海上普照,我的力量和你們在一起!
賜給我們命運的,由對岸吹來的風(fēng),將時間的種子吹得更遙遠(yuǎn),似是天平晃動的風(fēng)尖上那片光燦的世紀(jì)……”
鹽色的浮冰面上中斷的知識呵!在我額頂靈敏處,詩的所在,我記下這篇最陶醉的全民族的詩篇,獻給我們那一片片的造出不朽的船身入水部的工地!青天高懸在古原上,古原上豐草連天;而天一如無垠的氈包,扣在草原之上,豐草擁載著頂頂金帳,宛如碧海上片片篷帆。再說,不知氈包摹仿天體,還是天體仿造氈包,反正是大穹廬覆蓋著小小營帳。而小營帳好似反扣的髹漆了的船體,似是處處為蹈海做準(zhǔn)備的工地。
二
于來去的國度,萬籟俱寂,于這等國度來去的,惟有正午的蝗蟲。
我前行,你們隨我到處處高坡橫生蜜峰花喬木的地方,滿目鋪曬著洗了的頭人衣裳。
我的腳步絆上女后那襲鑲花邊,結(jié)上兩條褐色緞帶的袍子(啊!婦人發(fā)酸的肉體竟污染了袖管胳肢窩!)。
我們腳步絆上公主那襲鑲花邊,結(jié)上兩條鮮艷緞帶的袍子(啊!蜥蜴的長舌竟在袖管胳肢窩收拾螞蟻!)。
興許白晝也停滯了,當(dāng)男子為女子和自家女兒滿懷深情的時候。
死者們巧妙的笑貌,似是為我們剝?nèi)テさ乃?……怎么!世界透過那朵野薔薇難道失去了神恩!
從世界的這邊,一場紫色的大禍趕到了海上。大風(fēng)乍作。海風(fēng),于是那些晾著的衣衫
四下吹散!宛如禪師身穿的百衲衣。
三
趕上大麥?zhǔn)斋@期人都忙出忙進。不知哪位壯漢在我屋頂上叫喊。眼下諸位君王落座于我家門前,那位使節(jié)也與他們共餐,(該獻我的谷糧供養(yǎng)他們!)度量衡檢驗官沿著堂皇的大河而下,胡須沾滿昆蟲殘肢和麥秸草芥。
去吧,太陽,我們對你感到驚異!你向我們說出那些謊言!……騷亂和糾紛販子,嗜恥辱,好吵鬧的,哦,你這投射石丸的人!將我的瞳仁砸開吧,白堊的粲光照射下,我的心樂得唧喳地笑,鳥兒唱起:“哦,老年……”河水沿河床潺潺潛流好似婦女們陣陣歡叫。而世界美得勝似
一張染紅了的牡羊皮!
啊!我們滿墻披垂綠葉的故事,內(nèi)容多豐富,泉水又純凈得似入夢的美景,美惠,重重美惠益增潔泉般似夢非夢!我的心靈充滿哄騙,宛如志在雄辯的大海那般敏捷有力!濃郁的香氣環(huán)抱著我,疑惑著我,疑惑卻橫生于美景的現(xiàn)實。但是如果一個人將自己的悲哀記作快慰,而且光天化日容有此想,我看這人該斬,否則
恐有嘩變。
詞章家!我們奉勸你,更好地說道我們不可估量的教益,擁有海峽而有過失的海洋何曾認(rèn)清偏狹的評說者!嗜酒致狂而心情乖戾的人,嗡嗡然如一塊撲滿青蠅的糕點,大放其厥詞:“玫瑰,紫紅的快樂:大地隨我的欲望而遼闊,難道就在今夜設(shè)定界限?……”于是,某人,某個窮漢的豎子,
前來執(zhí)掌一切跡象和夢想。
“劃定通道,任何種族子民得以通行,指引那黃色的足印:君王們,丞相們,患扁桃腺炎而咽啞的將領(lǐng)們,辦過大事的人們,還有夢中見識這種那種情事的人們……祭司頒布了禁止婦女喜愛牲畜的法令。語言學(xué)家選定露天爭論的地點。成衣匠將最好的天鵝絨做成的新衣掛上一棵老樹,而那身染淋病的男人用凈水洗滌起內(nèi)衣。下命烤瘦羊的脊肉,香味直逼到羊皮紙制機上的拉幅匠,
那香氣對他真鮮美。”
趕上大麥?zhǔn)斋@期,人們都忙出忙進。濃郁的香氣環(huán)抱著我,而泉水比那雅貝爾山泉的隔世之音更純凈……趕上不毛之年的最長的白晝,稱羨起豐草覆蓋的大地,不卜那位壯漢踏上我的足跡。沉沙,尿便和大地的鹽層掩埋的死者們,而今似是層層糠粑,籽實已給飛鳥啄食殆盡。我的靈魂,我的靈魂挨著死亡的門戶高聲地報更——但是奉勸君王默默地待旦:長矛鋒尖上懸掛的,要隨我們的,
戰(zhàn)馬的那副空骷髏!
四
世界的趨向就是這樣,而贊美它我僅有這句美言——興建中的都城。石料與青銅構(gòu)筑。幾處荊棘野火,于黎明時分,
將巨大而光滑的青石照得好赤裸,像廟宇的,公廁的座座基石,
受到我們煙塵侵襲的航海者發(fā)覺,大陸的畫面自平地直上天庭,都煥然一新(從洋面目睹到大片墾地和山積般探捕泉水的工程)。
都城就這樣建成,也就以唇音說出的純樸的城名落成于清晨。在群崗間的營帳消失了,我們來到木頂?shù)尿T樓底,
光著腦袋赤了腳浴于世界的一派新氣息,
那有什么值得喜笑的,究竟值得喜笑的有什么,坐在我們的席位上,可是為了成隊的少女和母驢將抵岸?
從破曉起,帆影下結(jié)隊的人在做什么?——成袋的麥粉運到了!那隊船舶映在天空白孔雀的羽屏上比依利翁城還高聳,駛過了洲頭,泊入
漂有死驢的死角上。(這就對這條無望的河流做出重大的判決:好像踩出了體液的蝗蟲般慘白。)
聽到傳自對岸的巨響,便知鐵匠們已在制動爐火了!隨著揮鞭聲幾個倒霉的悶子車給卸上新道口。哦,母驢,我們的黑影,在銅刮刀的晃動下!四個犟驢頭拴成一個拳結(jié)狀,襯著藍(lán)天有如一朵傘形花。住房建造者們佇立樹蔭下,隨即想到場地的選擇。他們向我們指出建筑的朝向和用途,陰面與默面;紅巖沙石筑的騎樓底,黑石砌的前門廳,清幽的水塘配上書房,儲存藥物要最風(fēng)涼的處所。接著可見來去匆匆的錢莊戶,邊走邊吹響手中的一串鑰匙。已見一個男子在街上邊唱邊逛,還有額前畫上各自崇奉的神符的行人,(在巖屑成堆的地段,昆蟲不停地嘶鳴!)……已無必要向你們談起與對岸居民結(jié)盟的始末;捧上羊皮囊盛的清水,參加建港的騎兵隊的勞務(wù)以及諸位收魚類貨幣為俸祿的親王們。(有個兒童哀愁得像是將死的猴子——亦如他那美麗的親姐——向我們獻賣養(yǎng)在單只粉紅緞鞋中的一只小鵪鶉。)
……孤峭啊,但見大海鳥下的青卵,而海灣于晨光中全給成堆的金檸檬阻塞了!——那只鳥打昨天飛走就不返了!翌日,那喜度落成的吉朝,滿城喧鬧,縱橫的街道植上了莢果樹,養(yǎng)路的勞務(wù)乘黎明掃除了成堆的棕櫚敗葉,巨鳥的殘翼折羽……翌日喜慶,
選舉港務(wù)官,城郊排演練唱,而在暴風(fēng)雨孕作下,黃城罩上陰云,全城窗戶晾出姑娘家的襯褲。
*
……入了太陰三月,山崗頂上的警衛(wèi)便收拾起帳篷。下令將女尸送往漠地去火化。又一條漢子朝大漠地界走來——重操他先父的舊業(yè);又一個瓶裝香水的商人入境了。
五
為了我的牽連于遠(yuǎn)方事件的靈魂,城鎮(zhèn)的百家燈火由犬吠陣陣撥旺了……
孤峭呵!我們怪誕部隊夸耀我們的風(fēng)紀(jì),不過,我們的心思已在他方的城下扎營了:
“我還未向部下任何人下待發(fā)令……我一副柔腸卻對你們每個人發(fā)恨……而且采自我們的這支歌又唱的什么?……”
意象中一支有待大公率往死海的部隊,何處得來清水洗亮我們的眼睛?
孤峭呵!隨行的星群遠(yuǎn)去了,移到世界的邊沿,且兼并一顆侍從星列入炊事兵丁。
天上的結(jié)盟君王們在我屋頂上交戰(zhàn),九重天上的主宰們也就在上面宿營。
但愿我孤身御晚風(fēng)出行,和舌戰(zhàn)的親王們一起,跟流星殞雨同行!……靈魂悄悄趕上死去的女人們的瀝青路!針線縫緊了我們的眼簾!我們眉睫下銘謝的盼望!
夜傾注自己的乳汁,但愿各自有所警惕!還祈蜜黃的指頭順抹著游子的雙唇:
“女性的果實,哦,濕婆濕婆系公元前八世紀(jì)到前六世紀(jì),阿拉伯西南部古國,今也門境內(nèi),先后為波斯人和穆斯林攻占,其灌溉工程和商旅促進其繁榮。濕婆人崇奉星宿。而濕婆有位女王,據(jù)《圣經(jīng)》云,謁見所羅門王并進以豪華禮品;此外,據(jù)傳:古埃塞俄比亞王梅奈利克系她與所羅門王所生。的女王!”……泄漏了純樸不足的靈魂,為長夜的純香翻騰了。
我定憑我的思緒挺身抵御夢的活動,將于清晨乏味的氣息中乘人字雁行遠(yuǎn)去!……
——唉!星斗貿(mào)然夜巡至女侍住處,我們可曾知曉如許新的長矛早已
追逼大漠炎夏的硅鹽沙粒?“黎明,你們講述過……”死海岸邊的凈水浴!
于浩瀚的季節(jié),赤身臥眠的人們在大地上結(jié)隊起身——結(jié)隊起身又同聲呼喊
世界多么荒誕!……在昏黃的燈下,老人亂眨眼皮;女人弄倦了指甲,伸起懶腰;
還有周身粘糊的馬駒子將生了須的下巴伸到孩子的手中,而這孩子尚未入夢境來磕瞎它的一只眼睛……
“孤峭呵!我還未向部下任何人下待發(fā)令……我隨時可開拔,只消我愿意……”——于是異邦人,全身
新思想的裝束,默默的征途中仍又許從戎了:他眼涎盈眶,
他不再葆有人的實體。大地乘自己生翼的種子飄移,宛如一位詩人乘自己的談笑云游……
六
居于當(dāng)今這些龐大的軍政府之列,我們是無敵的,擁有這群身著輕似微風(fēng)的絹紗衣裳,芳香縷縷的少女,
于圣地上我們布下捕獲幸福的羅網(wǎng)。
富庶而安逸,幸福!玻璃杯盞陳年如此久遠(yuǎn),杯壁的聲響有如門儂一說門儂(Memnon)系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一位英雄,被阿什勒(Achilles)殺害;另說,為古希臘人、羅馬人指稱的立像柱之一,傳說門儂雕像,經(jīng)遠(yuǎn)年風(fēng)化,每逢晨光初照,便發(fā)出樂聲,以慰其生母云云。的樂聲……
而于閃電的一場混戰(zhàn)誤入平臺轉(zhuǎn)角處,妙齡女侍們捧上金質(zhì)的大餐盤,便將世界盡頭漠地的煩惱收拾盡了。
接著是西部的金風(fēng)在我們的鎮(zhèn)著黑石屋頂上刮了一年,鮮艷的帳幔內(nèi)的全部笑談皆沉湎于大海的樂趣,海岬沿邊駐扎的騎手,遭到明亮的海鷹襲擊,倚著長槍對天候抱有急趨好轉(zhuǎn)的純真希望,向大海發(fā)表一篇激情的編年史詩:
誠然!一篇為人類而寫的歷史,為人類唱的強音曲,好似大海發(fā)出鐵樹枝葉簌簌的聲息!……頒布了對岸的法律,又通過女人于解體民族當(dāng)中進行聯(lián)姻;陽光泛濫下拍賣了的大塊土地,綏靖了高原又于野玫瑰莊嚴(yán)的郁香中懸金攻取的省份……
那些生來未聞這份火炭味的人,同我們在一起能干什么?溝通生者的交往他們行么?“統(tǒng)治空無地帶本是你們的事,并非我份內(nèi)的職責(zé)……”住過那兒的我們,倒給邊境一度造成非常事件,但是我們在行動中卻同你們竭盡全力,我們在你們當(dāng)中的快樂曾是一種極大的快慰:
“我了解定居這帶坡地的種族,解甲歸田的騎手們興作起谷糧菜蔬。去吧,告訴他們說:我們同去擔(dān)當(dāng)連天的災(zāi)禍吧!無數(shù)又無度的征戰(zhàn),強權(quán)而放蕩的意志以及人的力量像藤架上耗干的葡萄串……去吧,說清楚,我們彪悍成性,我們樸實而健步的戰(zhàn)馬,直驅(qū)于起義種子撒下的征途,我們的頭盔連烈日也可嗅出他們的殊味……在衰竭的國度,習(xí)俗有待恢復(fù),有待組成的無數(shù)家族,像樊籠中那類慣做哨音的鳥族,你們會從我們的作為方式上,看出我們是將各族聚到許多敞亮的場棚下的召集人,高聲宣讀諭旨的法定人,而且將二十個種族置于我們法律保護下,操各自不同的語言……
“你們已經(jīng)明白他們情趣的來由:將士們流落于亙古的大道上,沿途可見,顯要們結(jié)隊來向我們致敬,本年的全部壯丁扛起木棍頂著他們崇奉的神靈,還有潦倒于北部大漠上的君王,而他們貢納的女兒們卻百般表白效忠于我們,以及自稱對自己命運滿懷信心的主宰……
“要不你們向他們講述太平景象:安逸困惑的國度里,市場和適婚女子的那種混和氣味,黃銅的錢幣,鑄有單純的章徽,在棕樹蔭下流通使用了,在沖烈的香料堆上行走的百姓——軍政官員的薪俸,大宗的,像河水的飄髯似的走私買賣,一位強盛的鄰君,在他的女兒們擁簇下坐著覲見和互換金箔國書,親善和劃定邊界的條約,兩國民間的河壩協(xié)議,還向親近和睦的國家的納稅(修水庫,筑糧倉和為騎兵部隊建營房——一色鮮藍(lán)的磚鋪地和粉紅磚砌的人行道——興致所至地展示織品和衣料,蜜餞的玫瑰醬以及軍旅中為我們而生的馬駒子——盡情炫耀的各色織品,而在我們平滑如鏡的夢境里,大海粼粼的劍鋒,道道棕紅的閃光,而趁月夜,穿越濱海省,直驅(qū)我們升平閑適的國境,前迎我們成行的女兒。
“香縷不絕的,定以她們輕似微風(fēng)的絹紗衣衫撫慰我們……)”
——因而,我們的邊界每受到非凡命運的逼進,而且從最遼闊的世界這一邊,月桂園那派寡歡情景,踏著白晝匆忙的腳印,夕夕流放出沁人的力量!
可是今宵,一股堇菜花和泥土的混香,繚繞于我們妻室女兒家的纖指間,巡視我們正在制定久居與富強的計劃。
而陣陣送爽的晚風(fēng)也于沙漠港灣的深處落腳了。
七
我們不思久居這黃土帶,我們已領(lǐng)受的極樂……
夏季遠(yuǎn)比帝國遼闊,在空間的版圖上,高懸好幾層氣候。遼闊的大地在它的板塊上四處滾動它的死灰下的殘?zhí)俊蚝谏置凵恍嗟氖挛锏念伾麄€草莽大地就著隔冬的麥秸點燃起來——一棵孤樹一任蒼天吸取它綠色綿體中的紫汁。
是處云母的藏地!長風(fēng)的蒼髯不著一粒純的種籽。而且陽光好似汪汪的油——從眼簾的瞇縫到與我連成一體的那線遠(yuǎn)峰,我熟識那山石,布滿斑點氣孔,光的蜜窩中無聲的群蜂;而我的心卻替一族飛蝗擔(dān)憂……
溫順的牝駱駝剪剃得遍體鱗傷,如同山巒在農(nóng)田般天穹籠罩下連綿不絕。——向著原野上蒸騰的白熱默默地趕路;然后在夢幻的暮靄中終于依次下跪;那兒正是部族淹沒的地方,大地的死灰堆。
這是靜穆,悠長的線條,條條融入若有若無的葡萄藤藍(lán)光的閃爍,大地又添一個角落在造熟雷雨的紫藤蘿;還有,在那河水枯涸的處處騰起陣陣沙煙,猶如飄游的歷世紀(jì)的殘片……
聲音更低些好讓死者們聽真,聲音更低些,即使在化日之下,人心滿懷如許溫存,如許溫存可尋到自己應(yīng)有的尺度?……“靈魂,我向你訴說!——為乘騎的濃香而暗傷的靈魂呵!”這時幾只巨大的陸鳥,振翅西飛,模樣恰似我們的海鳥。
在這般云天蒼白的地方,有如盲人亞麻布衫嚴(yán)封的圣地,安詳?shù)脑茖域?qū)遣之處正旋轉(zhuǎn)起那些生犄角的樟腦色巨蟹星體……陣風(fēng)從我們身上奪跑的煙塵,大地的一切期待,生了昆蟲的長須芒正在分娩諸般奇跡!……
到了中午,當(dāng)棗樹使墳?zāi)沟母眩碎]上雙目,教后腦勺頓感一絲遠(yuǎn)年的沁涼……死灰所在的夢幻的驃騎隊,呵。陣風(fēng)吹亂我們腳下的虛幻的古道!哪兒尋見,哪兒尋見武士們前來守護喜慶扮配的河流?
隨大地上洪水的洶涌,遍地下的咸鹽都在夢中顫抖了。于是陡然,人聲一片,陡然,為何沖我們而來?立起來吧,河畔亂堆中光耀如鏡的白骨,由他們到往后的世紀(jì)相互召喚!立起來吧,石塊們,為我們的榮耀,立起來吧,石塊們,為這片靜寂,為了守護這一帶,在寬闊的古道旁列隊的青銅騎士……
(拂面而過的正是巨鳥的黑影。)
八
牝馬交易法,游移不定的法律,還有我們。(人的膚色。)
我們的旅伴,強勁的龍卷風(fēng),大地上運轉(zhuǎn)的刻漏,
還有莊嚴(yán)的傾盆大雨,降自奇妙的實體,交織著胡砂和昆蟲,都在大漠上追趕我們,宛如人頭稅壓頂。
(按我們心靈的尺度銷盡了多少消隱之情!)
*
這段旅程并非徒勞,踏著聲息不通的乘騎的蹄音(我們的純種馬已雙眼見花),在精神的黑暗國度留下許多事體依稀可尋——多少事體悠然呈現(xiàn)在精神王國的邊疆,偉大的賽琉古王朝史冊發(fā)出彈丸的飛鳴,剩下這片任憑解釋的大地……
另外,這重重陰云——天對地的瀆職……
騎士們穿越這樣的人類家族,怨恨往往難平,猶如山雀鳴唱,還容我們揚鞭揮斥信手拈來的、閹割過的詞語?——人啊,用麥粒稱量你吧。這個國度可不是我的家園。除去牧草起伏,這個世界還留給我什么?……
*
抵達(dá)一處名為旱樹的地方:
但見一道肌瘦的閃電給我指向西部的省份。
然而,那邊閑暇最充分,已是遼闊的,無記憶的牧草之鄉(xiāng)。無血緣又無紀(jì)念的年歲,添彩的是晨曦與野火。(以黑綿羊的紅心燔祭清晨。)
*
天下的道路啊,正沿著你們當(dāng)中的一條,凌駕大地的全部信息。
啊,遠(yuǎn)行人,你乘這股黃風(fēng),倒見靈魂的意趣!……而這粒印度木防己籽印度產(chǎn)的攀緣大灌木,其籽粒可碎成粉狀,薩滿教徒或沙漠過客常服用以提神解乏。你說的,只須細(xì)嚼,便領(lǐng)略到它醉人的功效。
*
一條偉大的暴力原則向來左右著我們的風(fēng)尚。
九
從我來到西方這么久,我通曉了什么事物。
行將消亡的?……而驀地于我們足下卷起陣陣破天荒的煙塵。
——滿眼的少婦!一國之內(nèi)的風(fēng)物都浴于彌漫的芳香。
*
“……向你宣告炎熱的季節(jié)已到和寡婦們驚呼死者骨灰的紛揚。那些在習(xí)俗和寡言中衰老的男人,都在高處端坐著,審視眼下的沙川
和那些趕集的船塢上聲名遠(yuǎn)揚的烈日;
然而快樂正在婦女們的腰部形成,而在我們婦女體內(nèi)藏有好像紫葡萄的酵素,跟我們在一起絲毫不停地作用著。
“……我向你宣告充滿寬宏寵幸的季節(jié),和我們夢中綠葉般的極樂。
那些知曉泉源的男人在流徙中跟我們在一起,他們知曉泉源,在晚上也會告訴我們說
我們的肉體在多美的雙手?jǐn)D壓我們脅間的
葡萄藤而令我們渾身沾涎水?(還有女子同漢子安睡在草窩里;她起身了,理正體態(tài)的線條,猛然一只蝗蟲展其青翼飛走了。)
“……我向你宣告炎熱的季節(jié)已到,照樣夜晚在陣陣犬吠中從婦女的腰部擠出快樂來。
但是外邦人住進帳篷,受到奶品和水果的款待,一盆涼水端給他
漱口,洗臉,洗滌性器官。
到夜晚又把幾位高大不孕的女子領(lǐng)到他那里(嘿!白晝夜里猶有夜動作!)興許人家也將從我這里吸取樂趣。(我可不懂人家同女人行事的方式。)
“……我向你宣告充滿寬宏寵幸的季節(jié),和我們夢中泉源的極樂。
人家要我在太陽里張開口,有如藏在巖石縫里敞著的蜜窩,如果人家發(fā)現(xiàn)我身子有錯,甘愿由人把我打發(fā)走!要不,
許我入帳,讓我赤身露體走近帳內(nèi)水甕邊,
而你墳角的伴侶,定會在我血脈色的處子樹蔭下,看著我默然良久……一張眠床在帳內(nèi)懇求,水甕里閃著青色的星體,而我甘心受你擺布!不見了女侍,帳內(nèi)惟有一尊清涼的水甕!(我會在天曉前走出帳篷而不驚動那青色的星體,那蝗蟲仍棲帳口,大地不聞犬吠。)
我向你宣告充滿寬宏寵愛的季節(jié),和良宵極樂落到我們行將消亡的眼簾上……
但是,眼下仍是白晝!”
*
——于是就在白晝的那片燦光上站著的,面向比死亡還貞潔的一個大國的城墻,
少婦們撩開她們彩袍的下擺便溺了。
十
選頂帽檐掩面的大軟帽。面向心靈中的省份,目光倒退了一世紀(jì),從徹亮的白堊門遠(yuǎn)眺,平原景色盡收眼底,活生生的風(fēng)物,哦,那些東西
美極了!
幼兒墳頭的幼馬祭,用玫瑰取潔的寡婦們以及那些于院落聚在老人們身邊敬老的翠鳥;
大地上很多可聞可見的東西,我們周圍盡是活生生的事物!
紀(jì)念古樹的露天喜慶,為一片水潭而設(shè)的公眾祭典;渾圓的黑石碑上的題銘,廢棄的圣地又發(fā)現(xiàn)的源泉,近山口處的立桿梢頭招展的祝圣的幡旌,墻影下陣陣熱烈的喝彩,為壯漢在太陽下受斷肢的刑罰,為展示新嫁娘完婚的衣物。
還有不少東西齊我們左右的太陽穴;村頭鎮(zhèn)口包扎的受傷牲畜,迎著剪毛手的羊絨梭口的起伏,好些掘井人和閹馬人一行;聽莊稼的造熟聲而估量眼下的收成和草叉陣陣往屋脊上鋪干草的麥風(fēng)聲,粉紅窯土筑起的圍墻,腌肉的曬臺和僧侶的長廓,王室總管的府邸,獸醫(yī)的成片寬敞無比的院子;維修騾馬的崎嶇山道和深塹間羊腸小路的苦役隊;曠地上興建的收容所,商旅到來的告示和流竄于錢幣兌換區(qū)的保安隊;門戶披檐和油炸物爐臺前呈現(xiàn)的興隆,反對承兌貨券的呼聲,對白化患者的牲畜和地下白蟻采取絕滅的行動,死尸污染地點升起荊棘的烈火,大麥粉和芝麻做的香燒餅;或許是發(fā)酵的餑餑而且處處起人煙……
啊!各行其是的各色人等:食昆蟲的人,也有食水產(chǎn)的人;果腹者。腰纏萬貫者!耕作者和貴宦少年,針刺醫(yī)生和咸鹽販子,征收過橋買路錢的,鐵匠,販?zhǔn)程牵溔夤鹫撸湴捉饘俦K和羊角燈者;皮衣裁縫,木屐匠和橢圓衣扣制造者;荒蕪田地者,無行無業(yè)者,耍隼者,吹笛者,養(yǎng)蜂者;以吊嗓子為樂者,鑒別玉石的行家,以教唆縱火為得計的人;香葉鋪地成床,躺下休閑的人;仿活水塘設(shè)計青陶瓷器圖紋的人;那倦游了又想再度云游者,于成年大雨國度度過歲月者;搖骰子的,玩骨牌的,耍魔碗的,或是在地上鋪開相命冊者;對葫蘆用途別具慧眼者,拖著一只死鷹像腳跟捆了樹枝似的人(羽毛扯盡,并非賣了而是當(dāng)羽箭使的),在朽船上采花粉的人(而他說,樂趣就在于那份嫩黃色);愛吃餡餅、棕櫚蟲、覆盆子的人,喜聞龍蒿氣味者;做過甜椒夢者;或者仍是咀嚼化石膠糖者;海螺湊到耳根諦聽的人,盼石頭新裂縫散發(fā)精靈香氣者;念念不忘女人體形者,貪色漢;對劍刃反光照自家靈魂者,精通百技,名錄學(xué)者,出謀獻計的受寵者,指稱泉水地點者,捐歇座于樹下,獻彩毯于賢士者;于三岔口渴飲古銅色大碗水,底印有捐家姓氏的善人;更妙的是,無所事事者,自行其是者,還有不勝枚舉的其他人!土旮旯里掏鵪鵓的人,荊叢中揀到青斑卵的人,下馬拾遺的人,拾到瑪瑙的,一塊青玉石,小鎮(zhèn)口外的雕匠可加工(成匣子,煙盒和搭扣,或是患過中風(fēng)者的手里軋軋的磨著的圓球);露天里邊吹口哨邊油彩漆盒的人,拄著象牙圓頭手杖的男人,坐著藤椅的休閑人,附麗于一雙女人纖指的雅士與長矛栽在門口拴只猴子的解甲歸田的武人……呵!各行其是的各色人等。然而,驀地出現(xiàn)身著晚裝,居先依次解答一道道難題者,正是那腰果樹下坐著的說書人!……
啊,地方志學(xué)家,熟記多少族譜和世系?——希望死者身后財產(chǎn)歸屬繼承人,一如法家訓(xùn)誡所規(guī)定,我不曾見到任何一件淹沒的東西及其悠久的價值;史冊和年鑒的藏房,天文家的老雜志,一方墓地的幽寂以及棕櫚下見有一頭母騾,三只白母雞的,毗鄰的古剎左右的美景——而我環(huán)顧所及的遠(yuǎn)方,有那么多順利進行的秘密活動:我未得消息,已撤離的帳篷,丘陵居民的放肆和無禮以及乘羊皮筏子渡河;傳送盟約文書的騎手們,葡萄園內(nèi)的阻擊,深山峽谷強盜們的擄掠與莊稼地里圖謀誘拐良家婦,討價還價和圈套的種種,林中走獸交配在孩子們眼下,還有于牛欄深處養(yǎng)傷的禍言惑眾的預(yù)言家,兩個男子在一棵樹下默默地互使眼色……
然而,于大地上人們的活動處,飄游如許的信息,飄游如許的種子,而且透過晴空的塵埃柱,乘大地的勁風(fēng),待收的谷物全化為滿天的飛羽!……
待到黃昏后,升起太白星,那純粹當(dāng)?shù)盅旱募儢|西直上九霄云外了……
夢里可耕的陸地!建設(shè)有誰人談起?——我看到分成若干遼闊空間的全大陸,而我的心思須臾未離蹈海人。
終曲
我的馬在落滿斑鳩的樹下一佇步,我吹了個呼哨,那么清脆,卻成了條條河流向各自的岸邊所信守的諾言。(早上的樹葉生動的片片都是榮耀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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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條漢子決不是沒有哀愁的時候,可是日出前起身,便在與一棵老樹交往中小心翼翼地端詳著,按著下頷目送最后的晨星,他現(xiàn)在眼看好些偉大而純凈的事物在空腹的蒼穹深處恣意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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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馬在咕咕唱的樹下佇步,我吹了個呼哨,那么清脆……但愿不曾見過今朝,又要死去的人個個平安,然而我得悉了那寫詩兄弟的近況,他又寫了一篇什么,十分甜美,然而知音者幾何……
1924年
注:2005年12月,溫家寶總理在法國巴黎綜合理工大學(xué)的演講中追溯了中法文化交流的淵源,尤其提到,“196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法國詩人圣-瓊·佩斯的長篇杰作《遠(yuǎn)征》就是他在北京西郊的一座道觀中完成的。”如今這位被總理高度贊譽的詩人,其一生創(chuàng)作的詩歌精華,全部收入在這本書中,包括他在北京寫下的不朽之作《阿納巴斯》《遠(yuǎn)征》。
這位傳奇的外交官詩人,1916年來北京在法國使館任職,目睹過“張勛復(fù)辟”、“五四運動”等重大事件,并在巴黎和會期間對中國所受的不公待遇深表同情。東方的異域文化給他帶來創(chuàng)作靈感,于是寫下不朽的長詩《阿納巴斯》,后被著名外國文人艾略特、本雅明、翁加雷蒂等翻譯成多國文字,享譽國際詩壇。其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代表作也正是這首寫于北京的長詩。
附:
我們發(fā)現(xiàn)圣-瓊·佩斯是一位艱深的詩人,他不歸屬于任何范疇,在文學(xué)中他沒有淵源和師承,他的詩只能由其詩歌自身來詮釋。
——英國詩人T.S.艾略特
語句如此地與眾不同,近乎于脫離詩歌本身,它不滿足于接下來的雷同:旋即變得孤單,面對這樣洞察入微的詩人,我最終退回到一個聽眾、觀賞者的角色。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
比他深邃的貴族式的生活觀和他的詩歌更為重要的是,圣-瓊·佩斯首先是一位史詩詩人。
——法國批評家羅杰.加洛蒂
譯者簡介:葉汝璉(1924—2007),法語翻譯家、學(xué)者、詩人。祖籍安徽桐城。1946年畢業(yè)于昆明中法大學(xué),后留校任教。1948年起在北京大學(xué)任教。抗戰(zhàn)期間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并從事法國詩歌翻譯。后歷經(jīng)磨難,直至1970年代才恢復(fù)工作。1980年代初,受聘于武漢大學(xué),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個法國研究所、《法國研究》雜志。先后發(fā)表大量法國詩歌譯文及學(xué)術(shù)文章。1989年,獲法國文化教育棕櫚勛章。主要譯著:《法國現(xiàn)代詩與古典詩》、《舊作新詩鈔》、《圣-瓊 佩斯詩選》、蘭波《彩圖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