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藏區擁有獨特的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遺產,亦承載怒族、獨龍族、傈僳族、藏族、白族、納西族等多個少數民族生息與共的多元文化,同時保持藏傳佛教、原始宗教、基督教和天主教和平接納謙讓有度的人文景觀。英國人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一書中提及的“香格里拉”即寓意于這片人神共處的世外桃源,而西洋圣母瑪利亞的崇拜矗立于宗喀巴大師的地土上更是云南藏區一道瑰麗的風景,這種極度差距的異域文化在藏區的扎根破土曾充滿驚魂動魄的歷史演義,但如今卻平靜寂寥甚至落寞地展示曾經擁有的燦爛。歐式、中式甚至藏式風格的天主教堂孤寂于峽谷雪山深處,在每周悠遠的教堂鐘聲和劃十字誦念圣母瑪利亞的藏民身上傳述自己的故事。
歷史與現狀
云南藏區天主教的歷史來源于古往今來人們對西藏這片奇特區域保持的強烈神秘感和持久探索欲,基督宗教徒自然不例外。早在7至9世紀起,基督宗教就曾今觸及吐蕃王朝時期的西藏地區,但西藏復雜的政教合一因素、深厚的宗教土壤、對異族事物的排斥及外來者自持的文化優越感和宗教排他主義等因素導致的劇烈沖突,使入藏傳教阻礙千重。幾百年內西人數次探尋的進藏路線主要有三條:一是從印度進入。二是由內蒙經青海進安多。三是自川、滇方向挺入。由于進入西藏傳教的阻力過大,天主教會最終放棄進藏目的,專注于滇川藏交界地區及其他少數民族。該區域屬滇川藏大三角地帶,蔓延雪山峽谷叢林草莽,令其聞名的是途中開鑿于懸崖上羊腸般的人馬驛路-“茶馬古道”,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文明傳播之路。傳教士由這些人馬驛道進藏傳教,自己甚至也開辟翻山越嶺的小路。
1861年羅馬教廷在云南德欽藏族、維西傈僳族以及貢山怒族地區先后開辦教會。1862至1864年間,地處四川康定的西藏教區云南總鐸區設立。但傳教工作舉步維艱,信教受眾零星、文化差異巨大和復雜的政治背景一系列實際狀況使藏區教會的民教沖突不斷升級,僅云南藏區自同治四年(1865)至光緒三十一年(1905)的四十年間就發生重大教案6起,各族各教民眾死傷激起強烈的仇教仇洋心理,教堂被焚毀,藏傳佛教和天主教的矛盾曾達至勢不兩立的局面。不過隨著政局變化,教會也逐步發展起來,至1950年前后,云南鐸區共有教堂約15座,教徒近2400人。1952年,云南總鐸區外國傳教士被全數驅除出境,土地改革開始宗教活動暫停至文革期間全面癱瘓,20世紀80年代宗教政策落實,教會恢復運轉,教友開始正常的宗教生活。
現今天主教在云南藏區的遺存仍集中于滇西北的維西、德欽和貢山三縣,該地區經濟文化及社會生活相對云南省內其它地方保守落后,漢化程度較為淡弱。沿路線西北前進,越接近藏區,多民族的藏化現象愈發濃重。三縣如今幸存的老舊教堂、教堂內的禮儀與音樂,甚至一些生活習俗仍是當年外國傳教士親授的傳統,這一地區在音樂禮儀文化上更能體現百年前外來宗教傳入時的融合原型。
由于貢山地區的天主教歷史悠久,教堂和教友人數最多,藏族比例最重,經濟落后文化封閉,可以作為藏區天主教的典型。貢山怒族獨龍族自治縣地處滇西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最北部,接壤西藏自治區察隅縣,三江并流自然遺產坐落于自治縣轄屬的丙中洛鄉。怒族是該地區最古老的原住民,獨龍族是其中人口較少的一支特有民族??h轄區的丙中洛鄉是多民族、多宗教的典型代表區域,人們多信奉原始宗教、藏傳佛教、基督教和天主教,通常一家5、6口人中有5-6個少數民族或一家人信3、4種宗教的情況并不鮮見,同一屋檐下的不同宗教信仰已成為學者和游客的關注焦點??h轄區的捧當鄉迪麻洛村為藏族天主教徒最多最集中的村落,縣駐地的茨開鎮天主教堂是全縣的總教堂及天主教愛國兩會所在地,因此這兩處的天主教儀式音樂成為調查的主要對象。
該地區的天主教儀式獨特之處在于:每逢天主教的大節日和春節時,人們在教堂參加正式禮儀之后,都有一個盛大的民族舞蹈慶典。根據節日的重大程度,慶賀歡樂的時間也不完全相同,而圣誕節和春節是最隆重的節日,人們會通宵達旦地喝酒跳舞。教堂內的儀式和教堂外的歌舞。二者雖沒有任何關系,也能銜接自如。
教堂內的儀式
世界各國的天主教會從古至今遵循羅馬教廷的傳統,1962-1965年召開的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以下簡稱梵二會議)之后,所有天主教會從拉丁文禮儀執行會議改革后的允許使用本地方言的本位化新禮禮儀。所有禮儀的任何細微改變必須通過羅馬教廷圣部的許可,因此梵二會議成為天主教禮儀的分水嶺,從上千年統一的拉丁文禮儀改革為各地方言的新禮儀,使厚積保守的天主教會開創了一個全新面目。
云南藏區天主教的整個歷史經歷了梵二會議改革的前后時期,體現出新舊教會禮儀兩種風貌的痕跡。其禮儀架構由于一定的特殊性,經調查分析,筆者將其分為兩個體系:內核體系-平日主日禮儀和周六(或日)晚課經以及四大瞻禮慶典,外圍體系-生老病死等與生活大事相關的教會禮儀。下文是對禮儀的內核體系-主日禮儀程序和平日晚課經的調查。
每年的常年期第一主日為“主受洗節”,是紀念圣經中記載耶穌在約旦河接受洗禮的故事。(具體內容參圣經·新約·瑪竇福音3:13-17)。2009年1月11日星期天10:25分,第一次鐘聲響起,敲雙邊鐘一輕一重持續2分鐘,節奏為x x x x ,以重敲x x兩聲結束。響亮的鐘聲在怒江大峽谷中回蕩,提醒人們是進教堂的時間。教堂前平日不開的鐵門大敞,熙攘的人群陸續進入聚集在院中,這是教堂平日難得的熱鬧。每個人衣著整潔彼此問候,鮮艷繽紛的藏裝格外醒目,其余人全著漢服,但來者至少有三個以上的民族,禮儀即將開始。
當日為“主受洗節”慶日,主受洗節是結束圣誕期的節日,也是常年期的開始,是紀念耶穌在約旦河受洗,這個故事標志他公開傳教生活的開始。節慶禮儀參照新訂羅馬彌撒經書的中文繁體版《主日感恩祭典》之一月六日后的主日-主受洗節慶日的程序,此書為天主教神職人員教堂禮儀的統一標準禮儀用書。為防止其內容的重復,天主教會將三年為一個循環,分為甲乙丙年,每一個年的節期具體內容在《主日感恩祭典》中都有一套程式,根據不同日子誦讀不同經文,三年往復。2009年為乙年,經文讀經遵循乙年經文。當日沒有神父,不能舉行彌撒,圣祭禮儀及領圣體環節取消,由縣兩會主席講道,怒族的肖修士替代神父主祭。全程用漢、藏、傈僳三種語言進行,其中歌詠用藏、漢語,彌撒經文用漢語,祈禱念經可用三種語言。
整個儀式完全遵循標準的有神父主持的彌撒禮儀:a進堂式。b圣道禮儀。c圣祭禮儀。d禮成式。但第三部分圣祭禮儀是由神父祝圣面包和葡萄酒(其象征耶穌的身體和血,天主教認為祝圣后變成耶穌真正的身體和血),之后領洗歸教的教友領圣體圣血,其意義在于吃了以后和耶穌同在,獲得救贖。這個核心環節由于本地區的特殊原因只能取消。
平日主日禮儀和周六(日)晚課經,是云南藏區天主教兩會對所有轄屬區教友的基本要求,而各堂會長因世代傳承的根基信仰認真執行這一傳統要求,每逢四大瞻禮的歌舞慶典便是人們對平日長期積聚信仰力量的一種釋放與狂歡,這些牢不可破地組成該地區信仰體系的內核。
教堂外的歌舞
云南藏區天主教最有特色的地方,莫過于教堂外的歌舞。每逢天主教四大瞻禮,人們盛裝而來,首先進教堂做節日儀式,禮儀結束之后,一次民族歡樂的盛會上演。人們會聚在教堂外的空場地內,就著水酒、俠臘(雞肉酒)和煮洋芋,在弦子和鍋莊舞的盛宴中盡情歡樂。
貢山縣捧當鄉迪麻洛村是云南藏族天主教教友最大的聚集區,村中有7個教堂,2700多教友。相對于云南藏區的其它區域,迪麻洛村并沒有太多多民族多宗教融合的情景,此地僅以天主教信仰和藏族教友為主。
才當弦子舞的歌唱特點是男女對唱,男唱女應。舞蹈隊形均是圍成圓圈,男女各站一半對應起舞。音樂多為雙樂句或四樂句,2/4拍,單一曲調多段唱詞反復歌唱,歌舞的速度會逐步加快。整體來看,其歌舞樂講究工整對稱,旋律優美高亢舞步簡單易學,每個人可以隨意加入或退出,是典型的自娛性舞蹈。才當的歌舞持續了三個小時,直到人們漸漸散去。
弦子舞是所有人的喜好,鍋莊舞在當地僅有老年人會跳。弦子歡快活潑,音樂簡單優美,集體舞的速度還可以越跳越快,從踏步抬腿加速到飛轉跳躍越舞越歡,很適合節日氛圍。鍋莊舞動作簡單,舞步緩慢,旋律短小,對領唱和領舞者即興編詞的能力要求很高,因此本地的年輕人并不喜愛鍋莊舞。筆者沿路考察下來了解,弦子舞成了整個藏區天主教歌舞最重要的形式和最主要的內容,鍋莊舞僅是在老年教友聚集時跳上一段。
才當藏族教友所跳的弦子舞與鍋莊舞與信仰沒有任何關聯,卻依舊傳承自己本民族的文化,他們在認同自己的“教友”群體身份之時,也從未否定自己是藏族人的群體身份。一般人的觀念中,藏傳佛教是藏族人理所當然的信仰,甚至于藏傳佛教等同于藏族。此地藏族皈依天主教之后,基于原先深厚的藏傳佛教文化層面來說,似乎與傳統隔絕斷代,但節日后教堂外的歌舞成為藏族天主教徒的歡樂時光,顯明人們以這樣的方式轉移情感并聯接于傳統。
儀式與音樂的本土化
教堂內的儀式遵循傳統,而教堂外的歌舞又是何時開始的?這種本土特色的附加品,在外國神父的眼里感受如何?
百年前一位法國探險家在他的日記中記錄了云南藏區的“香格里拉”探秘之行,其中提到滇西北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燕門鄉巴東村藏族天主教的一次圣誕節,標題名為“異國圣誕節”:
圣誕節期間,蒙貝格神甫來巴東呆了三天……在四處寂靜的黑夜中,從外面觀看,這大概是件奇怪的事情:在巨大的、異教的亞洲深處,在這所小教堂中舉行圣誕彌撒。為了領圣體,男人們脫掉帽子,展開他們的席子;女人們解開用做面紗的頭巾。第二天,整天都在慶?!挛?,人們在院子里跳舞,男人和女人主人和奴隸、基督教徒和非基督教徒兄弟般、親如手足地混合在一起…人們一邊跳著,一邊還當場即興表演,并且唱著我們的贊語。我猜想,他們有一些預先編創好的口頭禪,在上面添加上這些天真的贊語;而集體說唱的即興表演,那就可能是圣跡造成的。他們的舞蹈是一個農民圓舞,就像我們法國外省的那樣,跳得很緩慢,腳不停地在原地捶跺。昨天,寺廟前的宗教舞蹈(巴東藏族的苯波教祭禮舞蹈,筆者按)是藝術壯觀的,而今天的,是民間小型跳舞晚會。這兩類舞蹈,沒有任何共同之處。
引文顯示,自天主教藏區傳教之始,節日慶典后的歌舞習俗就已經開始,這原本是藏族的民族特性,只不過自然而然嫁接于西洋天主教的內容,卻有神秘莫測的感覺,藉此能感受當年外國傳教士迅速融入本土風俗的意愿。多民族多宗教的融合相處,在此段引文中也表露無疑,這亦是此地被稱為“香格里拉”的標準所在-人間仙境、神人共處、宗教和諧的樂土。雖然沒有其他更多的資料以供參考,但在老教友的回憶中,外國神父從未拒絕觀禮他們的歌舞,甚至有些也與教友們一起共度歡樂。
教堂外的歌舞并不是教堂內儀式的延伸,其空間的轉換嚴格意義上遵守天主教神學傳統的要求。教堂為敬拜天主的圣殿,一切儀式不可變換轉移,世俗歌舞也無法進入。而一旦關上教堂大門,從神圣空間內走出的人們立即回到世俗的歡樂中,圣與俗的劃分由此清晰明了。但換個角度,由于這樣的傳統延續百年,使與教堂禮儀完全不相關卻與其從時間上緊密相連的傳統歌舞,成為此地天主教獨特的手段,并成為整體儀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由此深刻上藏區獨有的烙印。
傳統以這樣的方式延續:唱的是百年前外國傳教士編寫的額我略圣歌(格里高利圣詠),跳的是祖宗們流傳下來的民間歌舞,釀的是古法秘制的法國傳統葡萄酒,教堂內的圣禮一如百年前的嚴謹和正統。而現代又以這樣的方式傳入:當年禮儀中的拉丁文已變成漢語,絕大部分圣歌是當今中國教會的漢語歌曲,經本也從藏文變成漢文。這種情況下,本土力量依然強大地左右著傳統與現代的交融:當年的拉丁額我略圣歌被唱得極似藏族民歌,藏語經文被人們在不知其意的情況下誦念得韻腔猶濃,教堂內集體性宗教儀式與教堂外民族歌舞的集體性參與完美地聯結,而各教會會長均擔當起神父的教務工作,偶爾不得已時在某些領域也替代其神圣角色。這樣一套維持體系的自我技術當中,藏區的天主教教友們得以構建出自我身份認同的觀念,這種鄉村天主教維系的基礎其實融匯了托馬斯主義、儒家和共產主義,其中,在承載信仰架構的外圍體系和內核體系中,在各堂會長身上所體現的中國鄉村士紳文化恰如其分地彌補了本地天主教神圣構建的空缺。
如此以來,云南藏區天主教的本土化特性在音樂與禮儀、鄉土與社會結構的世代傳承中凸現出來,并默默地支撐著這一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派以延續自己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