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夏宇自印詩集《備忘錄》,開創了一個手工詩集的時代。她自己則平均每六年繼續推出一本詩集,每一本都在創作概念及出版形式上,有出人意表的大膽開拓——相對于巴掌大的《備忘錄》,第二本《腹語術》原要以巨大開本印刷,但因裝訂困難而僅以正常開本面世。但此后夏宇就更能從技術上掌握其詩集呈現的樣貌。下三本《摩擦·無以名狀》將前一本詩集一字字剪開,重新拼貼成一輯全新詩作。《Salsa》則以不裁邊的復古方式刊行。羅智成在評《摩擦·無以名狀》時有言:“藉由她的實驗,我們經歷到詩創作一次夠大夠遠的可能性冒險。夠高,夠遠,所以我們可以回航了!”然而這一本《粉紅色噪音》證明,“我們”回航的同時,夏宇已獨自航向另一個宇宙。
夏宇已不年輕,但她的創作行為卻比多數年輕人更激進。林耀德說她“后現代”,孟樊稱之為“超前衛”,這些標簽都沒錯,但已越來越無法概括她的創意成果。她和一群獨立樂手合作的“越混樂隊”,其音樂風格之瘋狂迷幻,讓其它詩人的誦詩CD顯得像舊塾誦經。她主編的《現在詩》第二期采“來稿必登”,并以無數數字符號充填頁間,構成一本粉紅色電話簿,徹底顛覆以“選擇標準”決定刊物風貌的編輯成規,把各種詩作收編進一場狂歡轟趴當中。近年盛行的“玩詩”之風,夏宇可說是始作俑者。但夏宇要求的詩之純度、表現手法之嚴謹之徹底,后輩詩人仍難以望其項背。
的確,至今沒有人像夏宇那么在意作品表現的“舞臺設計”,但這并不代表她重視設計就輕忽文字內容——這種形式/內容的傳統二分法,委實無法應付夏宇的創作。應該說,印刷形式是她文字創作的延伸,一體成形。這種概念相當接近行動藝術和裝置藝術。
《粉紅色噪音》則更“變本加厲”,完全用透明塑料片,以粉紅色和黑色油墨交替印出三十三首中英對照的詩,頁頁字跡迭復,全書看來像一塊內藏無數密碼玄機的半透明版,翻閱時且會產生靜電。必須在頁面下插一張白紙(或任何圖案的墊板)才可能閱讀。就跟前兩本書要求讀者邊讀邊裁一樣,這本書也繼續要求讀者的互動參與才能“進行”閱讀。
一般書籍的命名都是跟書寫內容相關,《粉紅色噪音》卻直指形式。“噪音”尤具象征義,一方面是透明片上的迭復字跡造成的視覺印象,另一方面也兼指內文的錯亂喧嘩。噪音藝術的目的,仍是要開發聽眾不熟悉的聽覺領域,開發不同材質的美感經驗。這次夏宇制造噪音的工具是一個虛擬軟件。從前她拿剪刀將《腹語術》剪開,以自我破壞、自我結構來逼使自己重塑自我,這次她仍然是用剪的,只不過對象成了網絡上的外文。任何宣傳書信詩論述色情小說,被作者相中即剪下丟進自動翻譯軟件,出來的生硬古怪結果再加以剪裁編排,甚至丟回去反復重譯。笨拙的軟件在詩人眼中,成了無情卻有趣的文字處理機。就像母親從小孩的牙牙學語,重新發現語言的奇妙與歧義,詩人也從這新世紀的隱形機器人身上打破邏輯成規,重新發現文字的力量。過程中詩人與其說是被動、不如說是互動,她選擇丟什么東西進去、選擇如何對待譯文,成就最終詩的樣貌,像是和機器跳的一場雙人舞。
上個世紀70年代劉紹銘批評七等生不合文法的“翻譯體”,如今夏宇不但明知故犯,還立志“越混越對”!她干脆藉新興軟件,在裂縫與廢墟當中重新學習、創造——新的感官經驗、新的邏輯、新的意涵。
如果就“詩人是發現者”的定義,夏宇確實當之無愧。她在傳統文學視如洪水猛獸的領域,一眼望見新地新天。一如以口語拼音改寫法文書寫成規的文體實驗大家奎諾(Raymond Queneau),夏宇對惡質翻譯的乖癖,足以讓“純正中文”的守護神氣出病來。從前林耀德眼中的“積木頑童”,現在已進而大鬧天宮。
雖然難讀,夏宇倒不像更多易讀的現代詩人那般冷門。相反地,她的詩集可以賣到供不應求。大眾喜愛的詩人多半以太通俗而不獲論者青睞,夏宇卻恰恰相反。夏宇的難解在于她放棄具體的主題、事件、甚至情境,而專注于文字的快感。較諸《摩擦·無以名狀》更為激烈,這本詩集的每個字詞由于放置與連結的突兀,對比出各自的特質。由于閱讀夏宇需以字為單位,閱讀遂成了永無休止的高潮。這場文字表演沒有前戲,反之,其它詩人則費心安排前戲而甚至從未達到高潮。因此,我以為將《粉紅色噪音》視為一本A書亦不為過——還真的是粉紅色的!當然A書很難評論也其實不需要評論,讀者自行探險各取所需。無怪乎全書正文的最后一句是“與他性交”,而第一行則是“怎樣性交是蠕動那?”如此令人驚異的那個“那”,或是指鍵盤與軟件,或是指文字與眼睛,無論如何那是尋常愛欲未有之敏感帶,或許這可以部分解釋這位隱密的巫師何以能默默吸引恁多徒眾。
讀讀這些句子:“由于種種原因,我們是在清潔狂歡”“我尋找它/是愛的醉以您”“是一個熱切的小孩在她里面/急切出去并且戲劇”……這是純夏宇并且更為夏宇。翻譯體特有的一種故作莊重、客氣的語調,用來表述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或是極為私密的情感時,自然產生了反諷的戲劇性。我們還沒談到詩集的另一半——外文的部分。當中外文對照時,顯然外文平易可解,而中譯卻支離斷錯,詩意與趣味即從中泉涌而出。
夏宇的詩不言志,詩集卻言志。其志在言外,有待好色客自行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