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呀人(六篇)

這種人

老劉是我們科里的老人，背地里，我們頭里叫他見風使舵，后來干脆叫他舵手，因為我們越來越覺得，他實在是一把見風使舵的好手。

近幾年，我們廠的廠長換得勤，我們財會科的科長也就換得勤，他們要么是廠長從原單位帶來的，要么是廠長的親信，因為廠長想手頭活泛些，財會科長必須是自己人。我的前任就是廠長的親信，前任的前任就是廠長從原單位帶來的。

老劉這個人對廠長倒不是那么關心，對科長卻是關心有余，我前任的前任剛到，他就搶在我們所有人的前面湊上去，把一根煙遞到對方的手里，打火機緊跟著起火，把臉笑得縱橫馳騁地說，馬科長，我可是久仰您的大名，你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以后我們跟著你就是禿子跟著月亮走，你有什么用得著我老劉的，想怎么吩咐就怎么吩咐。

盡管在他走后，我們用很瞧不起的鼻音一嗤，哼一聲說，這種人!老劉卻很快成了馬科長的紅人和影子，因為老劉把馬科長說高興了，馬科長在原單位是廠長的影子，廠長到什么地方都是帶著馬科長，馬科長確實是走南闖北見過很多世面。老劉傍上馬科長后，馬科長有什么重要事總是帶著他，馬科長出去辦事不在，就叫他管我們這些人，我們科里的五女二男，除了老劉，科長對我們六個人不是干活用你，就是用你干活。

但是只過了一年，廠長就調走了，廠長是與土著的書記發生矛盾后調走的。廠長被書記揪住了經濟問題的尾巴，那尾巴與馬科長見多識廣的擦邊球有關。廠長調走后，書記兼任廠長，把他信得過的人——審計科的副科長調來當財務科長，我們想那可是個正統得近似于古板的人，老劉沒機可乘了，況且他過去總和馬科長形影不離，有關部門早就反感。

沒想到老劉故伎重演的那一套還是起了作用。科務會上，新來的科長說他是個門外漢，老劉的話馬上接了上去，說，財務科長，非得像科長你這樣原則性很強的人把關才行，審計，計財一個系統，科長你太謙虛了，一句話，你指到哪，我們打到哪，跟著你干我們放心。言下之意似在說，以前他跟著馬科長干是不放心的。老劉于是又成了科長重點依靠的對象。

書記兼任廠長又是只一年被調走了，調走的原因是，他當權的這一年，廠里的客戶少了一半。書記調走后，接任的是土生土長的年輕干部，這哥們找我談話，要我幫他把財務這攤管起來。我當科長的風聲剛傳出，同事們開玩笑說，這回你也成了老劉拍馬屁的對象，看他怎么拍你?為了表現我的剛正不阿，不在老劉的馬屁面前難為情，我決定讓他拍的機會都不給他。

我上任的頭一天，正趕上廠里分蘋果，我就對老劉說，科里就我和你兩個男同志，我一會要與廠長商量事，你去把蘋果分回來。老劉說，那是那是……我不能讓他那是下去，那個那是的后面說不定就是拍馬屁的話，說，既然是，還不快點去快點回。老劉立馬站起來，說:好，好，我一定快點去快點回。

老劉一走，同事們就發出來吃吃的笑聲，都對我直翹大姆指。我好一陣得意。得意還沒有享受完，老劉就回來了，肩上扛著一筐蘋果，手里還用塑料袋擰著幾個蘋果，他把整筐的哐當一聲放到地上，把塑料袋里的拿出來在我們每個人的面前放一個，喘著粗氣說，這回的蘋果真是不錯，咬一口滿嘴的蜜汁，我表揚了總務科幾句，你們猜總務科長說啥?他說，老劉你喜歡就吃個飽。我想到你們也一定喜歡，說，我們科長和那些美女們也喜歡，可他們忙，來不了怎么辦?他說，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就趕最大個的給你們一人挑了一個，洗好了……

蘋果紅得透亮，美女們看看蘋果看看老劉，欣喜無二，就像老劉和那個蘋果一樣的讓她們可愛。隨后是吃蘋果，吃著，她們不停地夸蘋果夸老劉，說這回的蘋果果真是好吃，吃在嘴里甜在心里，說老劉真是會說話會辦事。說著，她們對我說，科長，下次與外面打交道的事也一定還讓老劉去!我見她們是認真的，也認真地說，好，好!

吃完擦完手，辦分室重歸平靜時，我的心里出現了茫茫然。

做人

陳明清出獄的第二天，鄭關東就找來了。

鄭關東帶著幾個混混把陳明清堵在小區的門口說，三條路由你選:一是從我的胯下鉆過去，從此你是孫子我就是爺;一是再對你爺我動拳頭，再次回到牢里去;一是讓人把你橫著從這里抬出去。

陳明清站著不動。

你既不鉆爺的胯，也不對爺動拳頭，看來你是看中第三條路了?鄭關東嘴巴一歪，混混們一哄而上，亂棍就打到了陳明清的身上。陳明清真的讓人橫著從小區里抬了出去，抬進了醫院。

憑陳明清的身手，這些人是傷不了他的。當初他們就被他一個一個地打趴在地上，太恨，他對躺在地上呻吟的鄭關東的頭補了一腳，腿關節上擂了一拳，那一腳讓鄭關東整整昏迷了一星期，一拳廢了他的一條腿，落下了終生殘疾。

在醫院里包扎時，鄰居們要報警，陳明清不讓報。他選擇鄭關東給他指出的第三條路，是想能化解掉昔日的仇恨，為日后的好好做人掃除一大障礙。不報警，還是為了化解二字。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從醫院出來，鄭關東又帶著人來了。他望著游蕩在門衛周圍的他們，一陣搖頭嘆息后，悄悄地從后院翻墻溜出了小區。他住院時，這伙人向抬他上醫院的鄰居家扔西瓜皮，鄰居們已有議論:小區往后去又無寧日了!他不能搞得大伙不得安寧。

能去哪里呢?不由自主地轉到了服刑的監獄。在門口轉了兩圈，吳獄長出來了。幾天前吳獄長就是在這里對他說那番出去后好好做人的話的。他跟吳獄長說鄭關東他們，說完說，吳警官，你還是讓我回來吧!吳獄長說，你現在就回去，他們要再打你，你就還手，出了事我負責，只是在你把他們制服后，不要像上回那樣補那一腳一拳……陳明清怔怔地望著離去的吳獄長，心里說，你要我回去跟他們打架……

往回走時腿有些不情愿，他真想留在這里不走了，真的是很留戀在這里度過的那段日子。剛到監獄時，牢頭不讓他吃飯，讓人分吃他的飯，他奪過牢頭的飯就吃。他吃完了，牢頭說，吃下去了，好，看我怎么樣讓你吐出來!牢頭剛說完，一伙人朝他撲過來，他雙臂一擴，擴倒了那些人，把牢頭踩到腳下說，都給老子聽好了，往后去，誰敢多吃他人的一粒米都不行……

隨后的日子里，他被調換了幾次牢舍，那些獄霸都被他以同樣的方式制了個服服帖帖。吳獄長就讓他協助獄警管理犯人，他的刑期是三年，才剛剛過了一年，吳獄長就四處活動，給他減了刑。

在小區門口陳明清又讓鄭關東截住了，鄭關東說，仍然是那三條路……陳明清又像上回那樣站著不動，鄭關東又是嘴一歪，他的兄弟們的棍棒又向陳明清遞過來，在棍棒就要打到陳明清的身上時，他兩臂一擴迎過去，那些棍棒就粘在了他如吸鐵石一般的胳膊上，他隨后大叫一聲“嗨”，棍棒又離開了他的胳膊，向相反的方向散去，也就在這時，陳明清的后背被一把刀抵住了，刀是從鄭關東的拐杖里彈出來的。陳明清正要一拼，一聲不準動，三個警察出現了，喊不準動的接著說，把使刀杖的給我銬了，直接帶到拘留所去。

警官向陳明清伸過來手，還認識我吧?一年前就是我送你進監獄的，憑良心說，當初誰都不忍心送你進去，可是誰都沒權不讓你進去，因為你那一腳一拳過杠了，犯了故意傷害罪，要你那時候能像現在這樣拿捏得好分寸，誰拿你都沒辦法。不過你現在又似乎太軟了點，好好做人，不是要你在壞人的面前夾著尾巴做人，法這個東西光守是不夠的，還要懂，會利用法律這個武器保護自己……

陳明清望著如神兵天降的警察，說，謝謝……警察們說，你謝吳獄長吧，吳獄長對你真好，他叫我們轉告你，不光要好好做人，還要挺起胸膛來做人……陳明清說，吳獄長……警官點點頭說，難道你就沒想過我們遲不出現早不出現，偏偏在節骨眼上出現了有些蹊蹺嗎?這一切都是吳獄長安排的，包括你在監獄里的一切……我們警察也是人……

陳明清的眼里又一次噙滿了淚。

煤鎮人

煤鎮人住東山，到西山干活下坡半小時，上坡半小時，路還都在峭壁上。兩個姓吳的生意人來后，在峽谷上建了鐵索橋，就不用上坡下坡了。煤鎮人無以為報，見他們都姓吳，吃住在一起，好得親兄弟一樣，就把橋取名吳家兄弟橋。

一段時間后，兩個人不像兄弟了，別別扭扭的不但不再住一個屋，還誰都不理誰。不久后，他們中長得像白面書生的那個在鎮子上消逝了，像黑鐵塔一樣的那個留了下來。兩個人之間出了什么事?一時間成了街頭巷尾人們猜測的熱點。

白面書生走了一年后又回來了，帶回了十多個人，帶著人回來，給人們的猜測加進了新佐料，說白面書生當初走，是他長得比黑鐵塔單薄，打不過黑鐵塔，這下子人多了，黑鐵塔有苦頭吃了。可是他們的猜測就是兌不了現，黑鐵塔門面在東頭，白面書生把門面設在了西頭，各干各的，相安無事得叫他們納悶。

終于要兌現了!這一天，人們見黑鐵塔和白面書生一東一西同時往橋上走去，他們目測，兩個人將同時邁上那座橋，橋上卻只能過一個人。兩只羊過獨木橋的故事要重演了，他們都把眼睛大大地睜起。可是一會兒他們的眼睛又變得小了，兩只羊都在橋頭打住了，黑的向白的打了個請的手勢說，吳兄先請。白的也向黑的打手勢說，吳兄先請。誰都不先，白的又說，吳兄要不隨在下的意，在下就在這地方一直站下去，哪怕是站到明天……黑的只好走上橋，走到白面書生的面前深深一躬說，我又欠了你的。

“欠”字如故事里的關子，好一段時間，人們圍繞這個“欠”字猜過來猜過去，猜出許多個版本。就在他們各執己見，為這些版本爭論不休的時候，黑鐵塔的礦上死了人。黑鐵塔要么賠錢私了，要么去坐牢。黑鐵塔選擇了賠錢私了。他一下子拿不出來那么多的錢，就拍賣公司。拍賣會在鎮子里的大禮堂舉行，起價一百萬，高的出到了一百二十萬，最后，黑鐵塔卻以九十萬賣給了白面書生。八十萬了了幾條人命，十萬元他揣進口袋里朝鎮子外走去。走出鎮子后，轉過身來對著鎮子跪下，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這三個響頭撲朔迷離，又叫煤鎮的人們百思不得其解，黑鐵塔干嘛磕頭?這頭是磕給誰的?磕給煤鎮的?他在煤鎮倒了這么大的霉，沒道理磕給煤鎮!不是磕給煤鎮的他干嘛又面對煤鎮?煤鎮里與他有關系的人只有白面書生，他也沒有道理磕給白面書生，他把公司那賤賣給了白面書生，該白面書生給他磕頭……于是他們把話題又扯回到那個“欠”，才得到了統一——黑鐵塔的公司也許本來就是與白面書生合開的，一定是他們當初分道揚鑣時黑鐵塔拿不出錢來給白面書生，于是才有了“欠”，又有了這回的三個響頭……

煤鎮人為他們的推理水平而得意。他們的時光在他們的得意中流逝。煤鎮在他們的得意中悄悄演變。

很快的，煤鎮成了白面書生的一統天下。繼黑鐵塔的礦難后，一個一個的小公司接連發生礦難，礦難出現后，都是白面書生出手相救，小公司的老板們說白面書生是救星還是福星(白面書生的公司一次事故也沒有)，跟著福星有福享，就都跟了白面書生。

白面書生真的是個福星!煤鎮的人們也跟著沾了光。白面書生讓他們都住上了樓房(盡管在征地時有過矛盾)，并在他的公司里做上了事。眼瞅著白面書生的生意如芝麻開花，與之交往的人物越來越大，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感如霧一樣罩住了煤鎮，人們再不敢瞎編排他們的老板了。

這一天，來了一輛警車，抓走了白面書生，說白面書生涉黑，制造了煤鎮所有的礦難。人們的話題又活躍起來，重新從黑鐵塔說起，說黑鐵塔與白面書生也許本來就是兩個黑幫老大，黑鐵塔臨走時的那三個響頭既不是磕給白面書生也不是磕給煤鎮的，是給上天磕的，他是在感謝上蒼沒讓他把命丟在這里……

可是，就在他們再次為自己的推理得意時，白面書生回來了，他們望著沒事人一樣從車里出來的氣色很好的白面書生，一個個瞠目結舌，有的說，難道咱們又猜錯了?

人家沒事，不是咱們錯了是啥!更多的人說。

穿警服的人

胡畢股搖頭嘆息，今天這是怎么啦?情緒這東西，嗨!對方要死揪不放，會不會真如那個老學究說的，自己這身警服難保。

警情!五車廂……

又是五車廂!又是那個青年!他用身子擋著一伙人。一位抱孩子的少婦躲在他的身后瑟瑟發抖……我是警察!胡畢股高舉警官證，大叫一聲。那伙人中的一位說，上，先解決這個隱患!一把刀子直向他捅來，眼看刀尖要挨近他的胸部了，青年攔腰抱住了行兇人，后面的人把刀子扎在了青年的背上……

一伙人越窗而逃，留在胡畢股面前的除了一攤血，就是雙目緊閉的青年……胡畢股大喊，醫生，這里有誰是醫生，一定要把人救過來!

醫生解開青年的棉衣，露出里面的警服。人們驚呼，原來他也是警察……醫生一陣忙碌，嘆口氣說，刀捅在了心臟上!胡畢股的淚，嘩嘩地流了出來，哭泣著對醫生，求求您救救他……醫生說，你以為我不想救他，你問問這個車廂里的人，有誰不愿意救他的，要不是他，我們這里所有的人都得遭殃!

車到站停下，上來兩個拿擔架的警察。胡畢股跪下來抱青年，來人拉住他說，警察是不能給逃犯跪的，根據警號查到煤鎮，他身上的警服是搶來的。胡畢股說，請您不要瞎說……車上的人也附和他說，這么好的青年，怎么會是逃犯……

青年身上的警服確實是搶來的，這是他出車回來，領導正式通知他的。他說即使是搶來的也一定有隱情。領導說，你就不要即使了，你不是也說過他是壞人的話嗎?大家都在佩服你一個優秀警察的洞察力，所里還在考慮著為你請功的事，這個時候在這種事上節外生枝……領導拍拍他的肩，這事到此為止了，你出車剛回，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休息是一個人冷靜的最好方式。

胡畢股沒法休息，決定利用三天的休假去一趟青年的家鄉，哪怕青年真的是搶警服的在逃嫌疑人，他也要去送他一程，要不是青年，死去的人一定會是他胡畢股。

他到達煤鎮時，正是青年的出殯日。他沒想到為青年送葬的人會那么多，更沒想到竟然會碰到熟面孔，他們中有老學究、少婦、和五車廂的乘客，他們都為青年戴著孝，流著淚，爭著給他訴說青年人和他身上的警服。

青年與警察沖突，是因開發商與被征地者的糾紛而引起的。

警察是開發商請來的，要代表被征地者的青年跟他們走一趟，青年說憑啥?他們說，就憑身上的這一身行頭。青年說，就這身衣服，流氓混混也可以弄一套穿在身上。警察說青年就是流氓混混。被征地者們憤怒了，說，扒掉他的老虎皮，看他還牛……混亂中，有人把從警察身上扒下來的警服塞到了青年的手上。

青年這次返鄉是來歸還警服的。老學究仍然是那樣振振有詞，對胡畢股說，他把警服貼身穿說明他是熱愛警服的，他在關鍵時刻那么壯烈，說不定正是這套警服在起作用……你應該去找找你的同行們，不能讓英雄在黃泉路上背個逃犯的名聲!

找到了那個當事的警察，胡畢股給他講與青年的故事:他查青年的身份證，青年要看他的警官證。從來是他查別人，還沒有誰這樣對他要求過，他指指警服說，這就是證。青年說，警服不能代表警官證，很多作案的壞人也常弄一套穿在身上招搖撞騙。他火了，用手指著青年說，我看你就是個壞人!老學究出來插一杠，錯!持證執法，法定的。你不按法執法，這是你的一錯;二錯是你說他是壞人，你得拿出證據，瞎說對一個警察是執法犯法，從現在起你就負上了法律責任，鬧下去，你大概連這身警服也保不住……全車廂的人起哄，告他，讓他脫了這身老虎皮，看他還拿什么威風……

胡畢股講完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多年的國情養成了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德性……當事警察受他的感染，低下頭說，你說到點上了，要不是因我們的這個德性，事情也不會演繹到那一步，小伙子也不會出逃，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害他丟了命……

在沙發上歪了一會會，就做了這樣的夢。雖然是個夢，胡畢股覺得兆頭很好。便匆忙給妻子留下張條，毅然地踏上了去煤鎮的路。

接班人

山水地產的房子賣不出去，公司就要破產。

老板左標招集三個兒子開會。兒子們到齊后，他宣布，如果再沒有進賬，賬上的錢光付銀行貸款的利息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房子按眼下的定價讓價8個點，利潤的一半誰賣了算誰的，誰掙得最多，誰接任山水地產的老板，少的卷被子走人。

左標這么做是他沒有辦法的辦法，他的大兒子是他的助理，二兒子是銷售總監，三兒子策劃總監。大兒子身為地產公司老板的長子，卻對地產業一點也不放進心里，成天和一幫文人混在一起，還三天兩頭跑到湖那邊的廟里去，與那里的僧人們講經論道。二兒子三兒子雖是兩塊料，卻又太工于心計，成天斗來斗去，從不拿對方當兄弟待。

當爹的話剛說完，二兒子說，爹，你說話可算數?當爹的沒回答，三兒子就搶著說，爹一言九鼎，什么時候說過不算數的話。大兒子低著頭不吭聲，左標有些惱火地盯住他說，你呢?大兒子說，兩個弟弟同意，我當兄長的無疑也要替父親著想，不是逼到了絕路上，父親是不會走這根鋼絲繩的。左標把手一抬說，既然你們都沒有意見，今天的會就開到這里了，你們八仙過海吧!說著眼睛里有了晶瑩。一為公司，一為他的大兒子，往后去，這個扶不起來的阿斗可怎么辦?

二兒子當即奔市中心去，山水地產的銷售部設在那里。三兒子奔大學城去，他策劃部的成員全是建筑大學教授兼職的。大兒子卻又往湖對岸那個他常去的地方走，那地方的山上是廟，廟的周圍是生態園，說明了吧，就是西湖，杭州的西湖。左標坐在樓上的窗前，望著大兒子的背影搖頭嘆息不止。

心情不好，左標和夫人決定到千島湖玩幾天，杭州到千島湖雖只有幾小時的路程，他卻沒有去過。千島湖的瑤池仙境是神仙們住過的地方，他選擇這里，是受廣告的影響，那廣告說，住瑤池仙境，不是神仙勝似神仙。他就關掉手機，在一家旅店住下了。

頭一天，他確實有一種輕松感，新鮮感。第二天就不行了，公司那些煩心事又擠滿了他的腦殼。第三天他不得不又把手機打開了，給兒子們打電話。先打二兒子的電話，他的銷售總監告訴他，他幾乎是天天親自出馬，招都想盡了，情況還是不理想。他又打電話給他的策劃總監，對方告訴他，絞盡了腦汁，總算是賣出去幾套。心情灰暗，大兒子的電話他不想打了。

大兒子卻主動給他來電話了，告訴他，整個樓盤他已簽出去一半的合同了。左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你簽出去一半的合同啦……大兒子說，我知道父親大人會不相信，但合同是假不了的。

左標說他要看合同，兒子說，那你就到書畫院來吧，有幾份合同正在簽，我一時走不開……左標說，我來。趕到書畫院時，左標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里竟成了他的山水地產銷售點，大儒大雅們成了兒子的銷售員，忙得不可開交。左標坐下來翻看合同，一份一份的。

兒子站在他的身邊說，我們的這個樓盤是坐山靠湖的連排別墅，由于離市區較遠，不適應職場人員居住，職場人員大部份集中在市中心，他們的居住環境必須得圖近便，也不適應那些大學教授講師們居住，他們雖然買得起我們的房子，也想擁有我們這樣的房子，但他們還要拼搏，他們的戰場在校院……

左標不停地點頭，兒子繼續說，有雅興到這里來的人大多是喜山喜水，口袋里有些錢的人，所以在二弟三弟走了之后，我想到了來這里試試，果然效果還不錯……

和左標年齡相仿的大儒大雅們打斷兒子的話說，左老板你信你兒子的這些話嗎?這里的一切像是剛開始的?他早就在我們這里下腳了。左標高興，說，是嗎?早在什么時候?大儒大雅們說，你左老板開始犯愁的那一天，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利用上我們了，表面上是向我們請教，實際上是掠奪我們的智慧，只是我們看在朋友的份上愿意被他利用罷了，你的這個兒子不愧為是你左老板的接班人……

左標的臉上慢慢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于心里說，接班人這個詞好!

援藏的人

鄭志偉從西藏回來了。

我們幾個和鄭志偉是住一個宿舍的同學，在宿舍里，我們喝過一頓意義非凡的酒，發誓，這輩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中學畢業，我們約好一起到紅旗溝去插隊，出發時卻少了鄭志偉。我們以為他是在出門時得了什么急病或是有了什么意外?到紅旗溝的第一件事就是求老天保佑他平安吉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我們赴紅旗溝的同時，他坐他當官舅舅的小車，進了工廠，當上了工人。

兄弟們把鄭志偉回來了的消息告訴我后又說，廠里晚上為鄭志偉接風洗塵，我們去還是不去?上次鄭志偉走時我們就借故沒去喝那頓送行酒，這次再不去，要他日后真的高升了，當了我們的頂頭上司記仇怎么辦?

鄭志偉援藏的事已讓我們鬧心半年了。援藏這個事要沒有所圖的話，一般人是不愿意去的，我們就都不愿去。都快到五十的人了，科級升處級對我們來說已是沒有希望了，何必離開家到那個連喘氣都十分困難的地方去受洋罪呢!可是就在我們躲躲閃閃時，鄭志偉卻積極報了名。

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是跟他比拼著的。我們被招工回城，他已是廠里的青年干事。那時的青年干事其實是共青團書記的角色。我們不服他，努力考上了汽車工業大學，并在學校里入了黨，回廠后和鄭志偉一張紙被任命為廠里的科級干部。雖是同學同僚，我們不但不理他，不跟他來往，還對他采取孤立政策。

鄭志偉會被高升，是我們都不愿意面對的現實，我問給我來電話的錢遠祥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錢遠祥說，這也正是他們有點想去的主要目的，宴會前要開個會，鄭志偉的工作安排可能會在會上宣布?我說，那得去聽聽，有消息了告訴我。錢遠祥說，有消息了肯定會告訴你，只是上次沒去，這次卻又去，叫人挺鬧心的，真想像你出差在外眼不見心不煩!

放下電話，我就給一些關系戶打電話，我是他們中的老大，孤立鄭志偉我是帶頭大哥。鄭志偉真要高升了首當其沖的是我，我必須得有所準備——調走的準備。電話打到晚上十點，正想找錢遠祥問問廠里的情況，錢遠祥來電話了，開口就說，志偉跟你說話。

我的頭一陣發懵，鄭志偉的聲音響起了，老大，你什么意思，我去西藏那種地方，送行沒有你，180多天里我還回不回得來那么多人關心我，也沒有你，我總算是回來了，廠里跟我接風仍然沒有你，小弟再多不是，在這個時候你怎么說也不該躲著我……隨后是鄭志偉的哭聲加嘔吐聲。再隨后是錢遠祥的聲音，他叫劉金樹和肖小才扶鄭志偉到洗手間去。

我問錢遠祥，怎么回事?你們在哪?錢遠祥說，在一個酒吧里。我說，怎么會在酒巴里?錢遠祥說，接風宴后，志偉非要我們幾個到酒巴里坐坐，我們就來了。說好的喝杯茶的，他要喝酒我們就陪他喝，喝著喝著他把一瓶酒咕嘟咕嘟全喝進了肚里。我說，想死?說完我又不知道我干嘛要這么說。錢遠祥說，他還真是說他想死。到底咋回事?是不是回來后工作安排不理想?我說。

錢遠祥正要說啥，鄭志偉的哭聲又響起了。于是他著急忙火地對我說，你明天晚飯前能趕回來嗎?我們都希望你一定趕回來，就這么定了，明天晚上我們幾個在一起坐坐。我還是禁不住問，鄭志偉回來后到底安排干啥?錢遠祥說，你明天回來不就知道了，但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起來，我就開始回廠的準備，回到家老婆下午上班還沒走，我問老婆，鄭志偉回來后在哪里上班?老婆說，紀檢科長還能到生產科去上班去?當然是在紀委。老婆走后，我給錢遠祥打電話，問他，坐在一塊我該說些啥，當然是指安慰鄭志偉。錢遠祥說，昨天說話不方便沒給你細說，事情不是我們想的那樣，鄭志偉去時，組織上就跟他談好的，回來后還在紀委，級別也還是科級。我說，那他還干嘛去?錢遠祥說，是呀，我們也不好想，但這是書記在接風會上宣布的，鄭志偉對這個宣布很泰然。

晚上我們終于坐在了一起，酒是鄭志偉從西藏帶回的耗牛鞭酒，還有一包耗牛肉干，鄭志偉開著酒瓶蓋說，今天這頓酒我請客，誰跟我爭我與誰急，三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盼著這頓酒。酒倒好后，鄭志偉舉杯，說，先感謝兄弟們給我這個機會，我先罰三杯，三十年前我不該脫離兄弟們。他主動提起過去的事，我們無不尷尬，尷尬地看他喝酒，想在我們心里埋藏了三十年的事……

耗牛鞭酒的勁大，鄭志偉不勝酒力，三杯酒下肚，就直搖頭，像吃了搖頭凡似的。我們幾個人面面相覷。鄭志偉就又喝，這時候錢遠祥奪他的杯子，卻晚了。鄭志偉已趴在了桌子上，口里不停地說，喝死了拉倒……當初我的舅舅送我，我以為是送我去跟你們會合，沒想到他把我送進了工廠……我一直想跟你們解釋，我也知道你們不會信……你們下鄉我援藏，應該可以拉平了吧……

我一驚，眉頭皺起了，鄭志偉把他的援藏和我們那時候的下鄉扯到一起，盡管有些牽強附會，我們還是都被他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