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樓下
一樓的女人實在討厭,自己從墻上伸出個大煙囪,卻正在我窗戶下面,住二樓的我不知哪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隔三岔五被灌一屋子青煙,像廟里的老爺,被煙熏火燎的供奉著,但從沒敢抗議過,人家煙囪可沒伸在你屋里。但她卻沒斷過對我的管制。
記得最初裝房時,師傅們想趕活,收工稍晚,她探進頭來說,別干了,影響我兒子學習。后來,他兒子初中畢業考了二百多分,我不無愧意,懷疑是我裝房加班那幾天的煩擾,耽誤了人家前程。后來住進來這兩三年,稍有風吹草動,必來敲門:“你們又在搞啥子啊?震得我腦仁兒都疼,連頂燈都直晃蕩,等急要掉……”弄得我天天在自己家里卻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我說的風吹草動絕對是真正的風吹草動,比如我穿了布底鞋,在兩公分厚的墊子上掂著腳尖跳繩,比如我往陽臺上鉆了兩個孔拉根晾衣服的鋼絲。
似此種好賴確有其事,而有時根本是無中生有。有天家中只有我、兒子及二十幾歲的小弟。午飯后我靜坐玩電腦,兒子和他小舅看了會電視相約一起出去,他們走后三兩分種,樓下女人來敲門:“你們住樓上的也注意點,撲撲咚咚的,我真的受不了。”我很是莫名其妙,一人在家哪來的聲音?于是稍作申辯。她說,剛下樓那兩半大小子不是從你家出來的嗎?能是你一人?我回憶了下,他們出門前只是吃飯、收碗盤、上廁所,又少坐片刻之類的正常動作,并沒有過分響動,如何才算注意?難不成住樓上人把腳架在肩膀上才叫注意?
這都是過去式,后來的事起因于一碗花椒。
有個親戚給了一碗新鮮花椒,我想搗碎它制點花椒蒜泥,拌拌涼菜方便。就怕打擾了樓下的,沒敢放在瓷磚案板上,而是搬了木凳,上面墊了幾本書,才把石臼窩放在書上搗。果然,我還沒沖完她真的來了:“弄啥子啊,騰吃騰吃地?震得我心肝跟著一蹦一蹦的,都快蹦出嗓子眼了。”重新關上門,我牙那個癢癢啊,恨不得使足了勁在地上跺幾下,可她那樣能罵人,同樓哪個推車時擠倒了她的自行車沒有扶,她都能樓前樓后、八輩祖宗的罵了四十分鐘,我哪敢跟她交鋒?
但看著半碗帶碎沒碎的花椒,心里實在憋氣。正在此時,三樓又在跟房子作對,叮叮梆梆震得我耳鼓發麻,聽這架式不像是小打小敲,可能又想把舊房換新顏吧。
誰家但凡收拾房子都會讓人不得安寧,但是誰也無權干涉,誰家都有裝修房子的權力。忍耐中忽然心生一計。
我找來錘子、木板放到地板上,等樓上聲音響起時,我掌握好時機狠狠地砸那塊木板(我可舍不得砸我的地板磚),我把每一下敲擊聲重疊于樓上的聲音里面,聽似一個聲源,卻大大增加了對于樓下的震撼。如此幾下,估計她要來了,在沙發下藏匿好兩樣道具(或者說兇器)安靜地坐著看電視。
敲門,果然是她:“你咋搞的啊,咋越敲越厲害了?敲得我頭都要炸了,像是鑿我腦殼子似的。”
我一臉無辜狀:“我啥都沒干啊!你看,就我一人在家。”然后用手指指屋頂,樓上的,是樓上的聲音,連我都有些受不了了。她將信將疑地走了。約摸著她一進她的家門,我又拿出木板、錘子,和著樓上的聲音狠狠地敲了上十下,想起新仇舊狠,還不解氣,干脆站起來,在屋子中間瓷瓷實實地蹦了幾下。
一會,我聽到三樓有敲門聲:“你們這太要不得了吧,弄得這驚天動地的,還叫不叫人活了?”
口氣這么沖,樓上的當然沒有客氣的:“你太平洋的警察嗎?管天管地也管得太寬了吧,我裝我的房子,關你屁事!多大聲響?不就是裝房子常有的聲響嗎?難道你裝房子是捂在被窩里干的?”
……
省略去的是樓上樓下你來我往的污言穢語、滿嘴噴糞,開始是一人對一人,后來是一家對一家,樓上兩口子帶一老娘,樓下兩夫妻帶一兒子;后來我門前是樓下女人打電話:“不得了了,欺負死人了,你快叫老三老四都過來……”窗后是樓上男人打電話:“叫大哥二哥都過來,這還得了,欺負上門了。”再后來,踢踢騰騰千軍萬馬似的腳步聲,樓上樓下響個不停,“嘩啦”,我敢肯定,是三樓上客廳整面窗戶碎裂;“撲騰!”沒猜錯的話,應是人倒地的聲音,然后是驚叫、呼喊,然后是聲聲摧人的警笛聲,近了,我大氣不敢出,從陽臺窗戶拉開半只眼一條縫往樓下看,除了警車還有120救護車。
幸福
十年前她本來有個幸福安定的家,他對她說:“我愛你。”她對他說:“我無法愛你。”
他對她說:“跟我走吧,我會給你幸福。”
她說:“不,我很安逸,我已經幸福。”
他說:“不,你現在不是幸福,只是安逸。相愛才是幸福!”
她說:“相愛是幸福,但幸福不僅僅是相愛。
他說“相信我,我會讓你更幸福。”
她說:“不要再這樣想了,你我根本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她這樣說是因為她大他七歲,她知道男人大女人十七歲都能過得幸福,但女人大男人七歲,是條淤泥越積越多的鴻溝。
他對她說:“不是我們不能幸福,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幸福!我等!到你自認為不幸福。”于是男人天天酗酒、浪蕩、無所事實,她知道他是要在自己眼前糟踐自己,讓她知道是她毀了他的時光。三年,他讓她眼睜睜地看到,他如何從意氣風發滑向頹廢墮落。
第四年春天,她離婚,離開了那個安逸的家,她對他說:“我現在是一個人了,我們可以相愛,但不能相許,我給你三年的時間振作起來,三年之后如果你還愛我就來娶我。”
第一年,他們愛得像火,恨不得分秒必爭。同時,他心里裝滿了希望,開始一步一步扎穩根基。
第二年,他們愛得理智,愛得適可而止。他已開始自己的事業,已經能把大部分心思放之于事業,像一張膨脹的帆,順風順水,忙碌著、疲憊著、充實著。她會算著時間去給他洗衣服,收拾屋子,做一餐他愛吃的飯菜。他有時間會約她重復一些第一年里的事情,散步、說話、讓她扳過手聞手心里的味道,沒人的時候背上她,裝出老氣橫秋的樣子叫她“小東西”。
第三年,他終于有了規模不大,但穩打穩扎的公司,下屬已恭敬地稱他為某總。他再沒提過結婚,跟她漸漸處得像朋友,似乎都很忙,各守著自己的日子,見面很少。她沒忘記他零亂的房間、臟衣服、愛吃的家常小菜,但她裝出忙碌,只在電話里提醒他注意吃飯,記得把衣服送洗衣房。年底,他把事業之初那個小門面連貨底給了她:“別上班了,守著這個店吧,保你衣食無憂。”
然后在電話里,他開始半真半假地說交了女朋友,再然后真的結了婚,新娘是個比他小七歲的女孩兒,嬌艷得可以做她的女兒。
他守著自己的新娘開始過自己幸福的日子。
她松了口氣嘆了口氣,有些釋然有些黯然。這樣的軌跡三年前她用離婚毀了自己的幸福時,就在心里勾畫好了。她離婚并不是想通了他真能讓她“更幸福”,而是知道他最終會找到自己的幸福,卻因為沒有從她這里走過去,而不去尋找。只要她幸福著,就成了他幸福路上的關卡。于是就會如他所說,永遠也不會幸福。人都是這樣,沒得到的才是珍貴的,會永遠在心尖尖上頂著,在眼窩窩里藏著。現在他幸福了,這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但她還是有些黯然,畢竟她是一個人了。
又過三年,她已經過得很淡泊了,淡泊到別人視她為中性人。在這個城市里,她已沒有一個親人,雖然前夫與女兒同在一個城市。要走女兒,是當初前夫答應離婚的籌碼,前夫試圖以此擊中她。然后給女兒灌輸“你媽是個自私的女人,為了自己快活連你都不要了”。前夫的教育很成功,女兒真的視她為自私的陌路人,根本不愿見她,與前夫的阻攔合二為一,她要想見女兒一面,比登天還難。
一天朋友聚,散后才發現自己爛醉如泥。她靠在一盞路燈下,身體與意識軟得分不清東西南北,她感覺自己要流落街頭,幾乎集中了全身的力氣與意識,才撥通了他的電話:“你能來送我回家嗎?”
“對不起,我不方便。”他所謂的不方便是因為結婚后,他為表忠心,向嬌妻坦白過跟她過去的一切,換得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任何有關她的話題都會成為妻子爆發的導火索。
后來,她手機上收到一條信息:“請你以后不要再打擾我,我想守住一份安逸,安逸讓我覺得幸福。”當然,他不知道她正被一群白衣天使們從急救室里推出來。如果她看到這條短信,一定會想,他終于懂得什么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