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寶

聽老爸又說起傳家寶的事，球子的不耐煩像上了籠屜的饅頭，一下子臌脹起來:能不能說點有用的?我知道那是祖宗傳下來的，可那能叫寶?嘁，那些祖宗們也真是不開眼，傳這么個破玩意兒當寶貝，唉——球子嘆氣的聲調很高，有點陰陽怪氣。球子爸憋紅了臉，指著球子對球子媽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生的東西。球子媽一臉無辜，把曾經的杏眼瞪得雞蛋樣大:怎么又扯到我身上?還是那句話，兒子不是我一個人生的，歸根結底是你們家的種孬，要怪那得怪你的祖上沒傳下好種來。話說回來，你也別怪球子說，你祖上傳的那破玩意兒確實也不是個東西，人家的傳家寶都能換嘎嘎響的大票子，你把那東西扔大街上，看有人撿不?

球子爸嗓子里像塞進了秤砣，干張了幾下嘴，沒發出聲音。他雖然不愿傳家寶到他這輩傳不下去，但他更不愿給先人招來責罵，于是，恨恨地瞪球子媽一眼，再瞪球子一眼，然后，嘩啦一下拉開防盜門，把自己挪出悶熱的房子。

樓下是一個不大的花園，幾個亮亮的脊背在路燈下晃動著，如同烤爐里吊烤的鴨子，黃亮亮的刺眼。球子爸將臉扭向一邊，但那叭叭的摔牌聲和嘻笑搶白聲，還是打著滾兒往耳朵里鉆。球子爸在心里罵:真他媽低素質!

在樓后葡萄架下，球子爸坐了下來。這里很安靜，剛才打牌的聲音，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計。而且，樓后沒有路燈，一切都浸在幽幽的黑暗里。球子爸感覺到了靜，這靜正與周圍的暗把他裹起來。他摸出一支煙，燃著。黑暗里出現了一個紅點，一閃一閃。

球子爸抬起頭，望自家窗戶。桔色窗簾向外浸透著朦朧的光暈，光暈溫柔恬淡，拽著他的眼，也拽著他的思緒。在那個窗簾里，他管不了女人，如今也管不了兒子了。球子竟公開蔑視祖上傳下來的東西，球子媽還幫腔作勢。祖上傳下來的物件，再怎么不值錢，也是個對先人的念想，怎么就成了破玩意兒?這兩個混球，真是對祖上的不敬呵!球子爸又在心里罵了一句。

球子爸坐在樓后葡萄架下的黑暗里，盯著煙頭一明一暗，心也跟著一上一下?？粗粗情W動的紅點就落到了黃銅煙袋鍋上，順著煙袋桿看過去，是爺爺雪白的胡子和蒼老的面容，一雙半含淚水的老眼正看著自己。球子爸一驚，往前伸著脖子分辨。白胡子動了動，眼角的皺紋往一塊聚了聚，那是爺爺在沖他笑。爺爺!球子爸脫口叫出了聲。爺爺眼里閃了閃淚光，如三十年前一樣，閃得球子爸渾身暖融融，心也像是找到了依靠。球子爸有些激動，又往前伸伸脖子，顫抖著聲音:爺爺，真的是你?爺爺把煙袋移開，沒牙的癟嘴在白胡子里一開一合:孩子，真的是我。球子爸說:爺爺，你不是早已經……爺爺呵呵地笑了起來:是呵，三十多年了，我來看看你呀。球子爸眼里也涌起了淚花:我爹我娘，我奶奶，還有其他的先人們都好吧?爺爺又呵呵地笑，然后吸一口煙袋，說:他們都挺好，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說咱家傳的那個東西。球子爸摸出煙，遞一支給爺爺，爺爺擺擺手:我不吸洋煙，這煙袋就挺好。煙袋鍋里的紅光，映著爺爺模糊的臉。爺爺捋一下胡子，說:當年你的祖爺爺，在京城做事十多年，回老家時，只帶了兩樣東西，一手牽著你祖奶奶，一手抱著那個寶貝。你祖爺爺說，別看那寶貝難看，可那是個真物件呀。球子爸興奮得眼里放出了光:那到底是個什么物件?爺爺看著他，不再說話，煙袋鍋里的紅閃了一下，迅速暗下去。球子爸又把脖子往前伸了伸，煙霧繚繞中，爺爺的面容越來越淡，白胡子也飄起來，舞動成一股煙霧，消失在葡萄葉的縫隙里。球子爸喊:爺爺!可那聲音傳不出去，剛從嘴里冒出來，就融化成一坨，順著嘴角滑落下去。球子爸低下頭去看，手中那支煙已經燃盡，殘存在煙灰里的那絲紅正在咽氣。他連忙把煙頭放在嘴上，用力吸，那絲紅隨著他的用力，無聲地落了下去，消失在腳下的草叢里。

球子爸晃晃腦袋，又用手在臉上捋了捋，仿佛剛才做了一個夢。爺爺真的來過?不可能!球子爸堅決地否定了自己。爺爺去世三十多年了，怎么會呢?可剛才他分明看到了爺爺，那白胡子，那黃銅煙袋鍋，那一開一合的沒牙癟嘴，清清楚楚呀，還有爺爺呵呵笑的聲音，真真兒地在耳朵里回響呢。球子爸一激靈，身上的汗一下子涼了下來，皮膚麻麻地鼓起了一片片小疙瘩。球子爸斜著眼四下里看，那些高矮不一的花草在黑暗里靜默著，如同一個個屏息隱藏的強盜。球子爸感覺到自己心跳的動靜越來越大。他大睜著眼，仿佛非要找些線索，來證實強盜的存在一樣。可是，他已不敢再往四下看，只把眼干睜著。此時，樓那邊隱約的打牌說笑聲，讓他感到親近。球子爸站起來，往回走，剛走了兩步，一個東西就搭在了他的肩上。球子爸的頭發一下子豎起來，全身的皮肉緊緊地縮在骨頭上。他下意識地抬手，把那東西打開，迅速走到樓側的光線里。有光線照在身上，球子爸長噓了一口氣，這時他感覺，心像是被誰用力捏了一樣，隱隱地有些疼。在光線里，球子爸把步子放慢了些，他不愿讓前邊那些打牌的人看出自己的狼狽。一邊走，一邊想，怎么就忘了那根下垂的葡萄藤呢?五十的人了，還這么不經事，即便真的是遇見了鬼，那也沒什么好怕的呀，那是最疼愛自己的爺爺呀。這么一想，他那幾根稀疏的頭發就又臥倒在光亮的頭皮上了。

球子爸再次經過路燈時，一個“鴨子”晃兩晃，沖著他喊:老賈，一個人大晚上瞎溜達嘛呢?球子爸張了張嘴，沒找到合適的詞兒。另一個聲音:別是又讓你們家領導趕出來了吧?球子爸說:沒。但聲音小得自己都快聽不到了。他還想說，你們他媽的真無聊，可他沒說，臉上還對著那幾個“鴨子”擠出了一絲笑。一個聲音又響起來:你們可別瞎說，人家老賈不是那種人，人家是咱這生活區里最響當當的爺們兒。

球子爸沒再理他們，繼續往回走，身后是一陣嘻嘻哈哈的哄笑。

球子斜躺在沙發里，手里拿著遙控器。球子媽肥胖的身子堆在沙發角上，嘴里“咔、咔”地嗑著瓜子，見球子爸進來，翻著白眼，“噗、噗”地往垃圾桶里吐瓜子殼。球子爸關好門，也不說話，徑自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用被單蒙住頭。被單加重了臥室的黑，也加重了屋里的靜。呼出的熱氣在臉上頭上繞，讓人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球子爸在被單里睜了睜眼睛，又把眼睛閉上。他想，人死了，在臉上蓋一塊布，真是給了死去的人最大的安寧呵。想到死這個字眼，球子爸心里一緊，爺爺的臉又在腦子里閃，如同霧鎖的山峰，說有吧，卻總是朦朦朧朧模模糊糊，說沒有吧，又明明知道就在那里。球子爸從小就對鬼神崇敬而又畏懼，他喜歡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傳說，那令他新奇刺激，但又常常被想象中的形象嚇得心顫腿軟。他常跟人說:鬼?哪兒有?那有什么可怕的?可心里卻常常祈禱老天爺:可別讓我撞上呀，那還不得把我嚇死?今天，樓后葡萄架下的事，他做夢也沒想到。還有爺爺說的那些話，為什么呢?難道老婆兒子的不敬，惹怒了先人?就派爺爺來給他傳個話?他心里又是一陣緊。于是，他不敢再往下想，側過身子，努力在大腦里翻騰別的信息。

球子爸想，自己這輩子是咋活的呢?越來越像一句廢話。以前他在一家不錯的國營單位，按時上班，每月拿錢，還有讓人羨慕的勞保和福利。那時他還青春年少，在同齡的小青年中很有幾分優越感。大家給他張羅的對象就跟走馬燈似的，三天兩頭換，而他，仿佛沒開竅兒的核桃，死疙瘩一個，對多么好的姑娘都找不著感覺。后來，他認識了現在的老婆，一下子栽進了情感的窟窿，不能自拔。其實，老婆長相一般，在郊縣小學教書的工作也說不上什么優勢，在他相過的眾多姑娘中，實在算不上精品?？筛星檫@事總陰差陽錯，讓人琢磨不透，咂嘴驚訝，正所謂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結婚后，找了個機會，把老婆從郊縣調到市里教書，老婆如同一跤跌進溫柔鄉，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他也真切地享了幾年家睦妻賢的福。改革之初，單位被市場淘汰，他成了沒娘的孩兒，做為原單位的“老人兒”，豁出臉面耍了幾年賴皮，最后爭得了每月幾百元的生活費，當然與老婆比起來，他那幾百塊錢只是毛毛雨。他曾無數次籌劃著干點什么，親戚朋友也給他出過上千個掙錢的道道，比如，賣瓜子，販魚魚，倒騰蔬菜。他每次嘴上都說，是該這么干，可從沒付諸行動。只要還有飯吃，誰去丟那個人呀。這當中，球子又搖頭晃腦擠進了他們緊巴的日子。于是，他洗衣做飯看孩子，徹底成了讓老婆養活的家庭婦男。隨著日子一天天過，老婆似乎給他驗證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真理一樣，脾氣成了風調雨順的莊稼，他也就成了夾在莊稼里的一根雜草。他曾多次試圖在家里撥亂反正，恢復男人的地位和名譽，可老婆總是能提前預感地震的貓狗一樣，在他的計劃初期就把他徹底鎮壓了。在他看來，老婆的嘴臉就是粉碎機，把他的希望攪得稀巴爛。有時，他會把自己的殺手锏亮一亮:你知道，我袓上傳下來的那個寶貝……每當這時，老婆就會把嘴撇到耳根上:得得得，我只認識買東西的票子，不認識什么寶貝。幾句話把他噎得上不來氣。球子小時候，對他崇拜得要命，這讓他得到了在別人那里越來越不敢奢望的尊重，更讓他找到了心理平衡。每當老婆數落他這輩子完了的時候，他總會把兒子搬出來，我怎么會完了呢?我把這么好的兒子，培養成人，就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對樓上樓下的鄰居，他也總是大睜著眼，煞有介事地說:我家球子，比我強一百倍呀。兒子分明成了老天爺獎給他的一枚勛章。那時候，他曾無數次地跟球子說，爸爸有一個寶貝，等你長大了就傳給你。球子聽到這些話，總是把大眼睛眨出興奮與渴望，仿佛在對寶貝的想象中，進入了神話?？墒?，神話并不只在想象中，有時還出現在現實生活里。兒子慢慢長大，他卻悄悄變矮。他發現，他已經無法滿足兒子提出的那些要求，他買不起兒子說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名牌衣服和用品，更不能像昨晚兒子說的，某某同學的老爸，通過關系和送禮給兒子提前安排了工作。在球子的語氣里，他成了一文不值的窩囊廢。老婆和兒子現在最需要的，是嘎嘎響的鈔票，而不再是他，除非他有很多很多嘎嘎響的鈔票。這讓他很痛心，照此發展下去，他就真的活成了一句廢話。他得想辦法，把自己變成一句有用的話。想到這兒，心里那股刻不容緩的感覺又涌上來，再一次肯定了今天的行動。

今天上午，球子爸一個人在家里打掃完衛生，給花草澆了水，又給金魚喂了食。打開電視，沒看幾眼又關上。他覺得胸脯底下有個東西，而且那是個活物，一會兒拽拽肝，一會又撓撓肺，仿佛不做點什么，那活物就永遠安靜不下來。于是，他在屋里轉圈子。轉到九九八十一圈，他把腳步停在了放著寶貝的老箱子跟前。

一進古玩市場，球子爸有點暈頭轉向，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牌子，讓他有些不知所措。球子爸抱著紅布包，如同抱著祖先的牌位。滿臉奸滑的古董游商一個個湊上來:什么寶貝?拿出來看看?球子爸對他們笑笑，并沒有打開包的意思，那些人一臉哂笑地走開，但眼光卻像鋼絲鉤子，從不同角度伸過來，要把那紅布撕碎。來之前，球子爸查看了他存的有關收藏的報紙，他要找瑞福齋的金世昌。報上說，金老板是全市古董收藏鑒定的權威，經他鑒別的老物件，幾乎沒出過大的差錯。

金老板在柜臺上打開紅布包看了看，說:哪兒來的?球子爸說:祖上傳下來的。金老板低頭咂嘴地思索了半分鐘，抬眼掃了一眼跟著球子爸進來的游商，又盯住球子爸，說:咱們到后邊談談?球子爸也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幾個人，明白了金老板的意思。

球子爸抱著紅布包，跟著金老板往后走。金老板一邊走一邊用手機聯系著業務，具體什么業務，球子爸一句也沒聽清，他也沒必要聽清，那不關他的事，在他心里，裝滿了對手中寶貝的期待。

金老板辦公室，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老物件。球子爸坐進藤椅的時候，在那些奇形怪狀的物件上溜了一眼，一個也不認識。那些物件靜靜地呆立，詮釋著主人的高深莫測。金老板等客人把頭轉向他，才說:你打算怎么辦?球子爸被問得如墜霧里，穩了穩心神，說:我想知道，這東西，值多少錢。金老板把眼光收回到桌上，用手撫著那物件，淡淡地笑:這可說不準。停了一下，繼續說:如果是贗品，也就值個千把塊錢，如果要是真品，那就高了。球子爸瞪大了眼，等著金老板說出那個高價?？山鹄习鍏s不說了，低頭觀察起來。球子爸撮了幾下手，仿佛手上沾著污物，又搓了幾下，才怯生生地問:真的，能值多少?金老板沒抬頭，臉上扯出一絲老練:那得值幾萬吧。球子爸被幾萬的數目鼓舞了，眼里放出光來:那，我這個物件，是真的么?金老板拿眼繼續撫著那物件的凹凸起伏，仿佛他面對的是一道難解的方程。球子爸心里的熱切，像剛剛點燃的篝火，在金老板長長的靜默中越燒越旺。當金老板把目光從那老物件上抬起來，球子爸覺得自已被心中的火苗燎烤得快要化了。金老板手指那物件，盯著眼前這個等待宣判的囚徒一樣的人，不緊不慢地說:這得進一步鑒定。球子爸把身體往前傾過來: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幾代人了，應該不會是假的吧?金老板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古董這東西，很難說，有的傳了十幾代人，還是假的，最初就弄了個贗品，后人當寶貝往下傳，可假的永遠都是假的，傳多少代也真不了呀。球子爸瞪著眼聽，臉上那點光彩一絲一絲地往下暗。金老板又盯住球子爸的臉，說:實際上，傳家寶往往具有某種神秘色彩，或者說是凝聚著一定的精神力量。在家族中神圣地引領和承載著每一名成員的希望。更多的時候，是族人們精神的寄托和皈依，這才是傳家寶真正的價值呀。球子爸連連點頭，心里的佩服，潮水一樣，一波一浪地漫延開來。

正說著，外邊柜臺傳來吵嚷聲，好像馬上就要打起來。金老板站起身，說:我得出去看看。邊說邊往外走。球子爸應了一聲，也站起來，不知自己該怎么辦，略一思忖，覺得自己一個人在這里等也無趣，跟著金老板往外走。

柜臺前，兩個人為一把青花瓷壺的真假爭得面紅耳赤。見金老板出來，如見了真佛的信徒，眼巴巴等著金老板斷個說法。金老板把那壺掂在手里，敲敲聲音，又斜對著光線分辨了會子釉色，還用放大鏡看了款制，最后說:這是民國仿明成化的東西。兩個人相互看看，臉上的紅就褪了下去，一個說:既然金老板這么說，肯定沒錯，我認了。另一個也說:金老板真是火眼金睛呵!要不然，我就上了大當……

回到辦公室，金老板取出放大鏡，認真把那寶貝看了好幾遍，臉上現出惋惜，惋惜里還有幾分慷慨:我這兒的價碼，鑒定一次一百塊，你這物件是贗品，看你是實在人，就免了吧，算我幫忙。金老板的話，像一桶冰涼的水，澆在了球子爸心里熊熊的篝火上，那篝火一下子熄了，咝咝地吐著熱氣，做著垂死前的掙扎:假……假的?金老板沒說話，盯著臉上現出慘白的球子爸，堅定地點了點頭。

球子爸木然坐在那里，如同擁擠的人流中，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眼里浸出了驚恐與絕望。他努力把思想集中起來，想在一片茫然中找個依靠，想在淹沒之前抓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知道，他必須得抓往點什么，這是他改變自己，在老婆和兒子面前重塑丈夫與父親尊嚴的最后一招了，他不能就這么輕易地一敗涂地，他得如毛主席曾說的那樣，運用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球子爸穩了穩失去節奏的心跳，臉上擠出一絲與眼神極不協調的笑來:那……那……金老板，我想，我想還是請您給出個鑒定。金老板靠在椅背上，仿佛看一個漏洞百出的魔術師在表演。球子爸以為對方沒聽清，又說:您能不能給出個鑒定?金老板會意地點點頭，又說:假的有什么意義?球子爸站起來，連說:有，有，有呵!我得讓老婆孩子把這東西傳下去，畢竟是先人留下來的，得讓它發揮您剛才說的那些什么來著，對，傳家寶的意義呀。金老板露出詭異的笑:你讓我出假鑒定?球子爸有點尷尬地點著頭。金老板嘆口氣，臉上換了成人之美的神色:既然這樣，你出一百塊鑒定費，我豁出去了，給你出個鑒定，話可說在這里，鑒定只能在你家里看看，最好不要拿出來，那會砸了我的牌子的……

從古玩市場出來，球子爸臉上沒了來時的莊嚴，但他還是感到很滿足，畢竟花一百塊錢，買了個價值連城的證書，買了個讓老婆兒子另眼相看的依據。他甚至為自己的聰明笑了起來。

吃完晚飯，他想把那鑒定書拿給老婆和兒子看，可他剛提起傳家寶的事，老婆和兒子就像點著捻兒的鞭炮，噼噼啪啪把他炸了個暈頭轉向，當時，他真想把那鑒定書摔在他們面前，看他們不把眼珠子瞪出來才怪，可他沒那么做，畢竟心里有點不踏實。

葡萄架下爺爺模糊的臉，是萬萬沒想到的，他不能肯定那是真是假?？磥恚约菏钦娴睦狭?，人們不是說，人老了，陽氣不夠了，就會出現幻覺么?那就是幻覺呀。這樣一想，球子爸心里，不再像被人捏一把那樣痛了。他長長地吐一口氣，濕熱立刻在被單里散開，把他洇了個透。

球子爸跟著爺爺往前走，光線從四面八方幽幽地散過來。兩邊的樹都沒有葉子，突兀著裸露的結疤，地上沒有一棵草，全是大小不一的石頭。他左蹦右跳尋找著落腳的地方，爺爺在前邊，穩妥如走在光滑的地板上，輕飄自然。球子爸只顧看路，猛一抬頭，爺爺不見了，一股股陰森從每個角落逼仄過來，吞食著他身上殘存的熱氣兒。再一低頭，又發現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深不見底的崖下飄著藍紫色的霧氣，霧氣里隱約有悽慘的哀嚎，他下意識地想往后退，卻邁不動腿，剛想轉身，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一頭栽了下去，他“啊”地叫了起來……猛一睜眼，強烈的光線刺進眼里，趕緊又把眼瞇了瞇。床邊，坐著球子媽。球子媽又推他一把，說:做啥夢呢?球子爸迷迷糊糊地搖了一下頭。球子媽把手放在球子爸的胸口上，一下一下地撫著說:肯定是個惡夢，你都叫出聲了。球子爸瞇著的眼里，老婆一臉生動，滿眼關愛，生動里還有一絲嫵媚，關愛里還有一絲探尋。在他的印象里，已經一年多沒跟老婆這么近距離接觸過了，那是在他感到力不從心，幾次不能滿足老婆要求開始的，他們各自睡在自己的房間，跟住到一個旅店的客人似的，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各睡各的，甚至都很少說話。球子媽見他不說話，燦出嬌羞的笑，如情竇初開的少女。球子爸剛從夢里醒來，弄不明白眼前的故事，但他還是伸出手，放在了球子媽撫在他胸口的手上。球子媽受了鼓舞，輕輕將身子覆在球子爸身上，臉也貼在球子爸有點疑惑的臉上。球子爸這時清醒了些，兩只手在空中猶豫了幾下，還是環住了老婆的身子。老婆的身子本來就綿軟，如今又胖了許多，鼓脹的皮肉在他手里顫抖著新鮮的悸動，他迅速感到，年輕時曾經的激情在他逐漸清醒的身體里解了凍，如即將決堤的洪水，在他干枯已久的血管里積聚著力量。這是征服的力量，摧毀的力量，這是他曾經的力量，在這力量的支撐下，他正一點點站起來，站成男人，站成丈夫，站成父親，站成原來的他……

球子爸把呼吸調勻，臉上是凱旋將軍的滿足。球子媽貓一樣蜷縮在他身邊，正努力把飛翔的身子降落到堅實的地面上。球子爸呼出一口長氣，疲倦地閉上眼，兩個人的呼吸聲立刻在耳朵里清晰起來，隱隱還有遠處車輛駛過的聲音，呼吸聲放大了他的存在，而車輛駛過的聲音，則正把窗外的夜無限地放大。

球子媽推一下球子爸。球子爸被滿足與疲倦引領著，剛剛來到夢的邊緣，被這一推，感覺要摔倒似的搖晃了一下，趕緊睜開眼。球子媽嬌柔著聲音:老賈，你說，咱那個傳家寶，真的是個值錢的寶貝?球子爸下意識地點點頭，接著，又不自信地搖了一下頭。球子媽找不到頭緒，語氣變成了疑惑:你不是讓那個什么瑞福齋的金世昌鑒定過了嗎?球子爸把頭歪過來，斜著眼，分析自己的女人。他突然覺得，老婆不應該做教師，而應該當個專業特工，自己還沒說的事，她怎么就知道了呢?于是他腦子里出現了聞到腥味的貓和尋找骨頭的狗，但轉瞬間，他又把自己將要形成的看法否定了。在他心里，其實挺佩服球子媽這一點，她能以她特有的敏感洞察家里的每一絲變化，并按她的意志做出果斷的決定。他甚至想過，如果老婆是個男人，肯定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也正因為這，他才總是在她的決定面前，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曾經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自己省得傷腦筋。甚至他還認為，一個連工作都沒有的下崗人員，與外界少有聯系，整個兒一個被社會拋棄，能有個拍板的女人替自己把握著家的航舵，是一份難得的福氣。但是，這種看法只存在于他內心的某一個角落里，而他內心的其他所有地方，填充著的卻是委屈、郁悶和無奈。在這種狀態下，他迷迷糊糊地晃過了二十來年，竟把自己晃成了一句廢話。這種說法，是前段時間在樓下下棋時，禿頭老李的創造。當時，他正把二馬纏頭走得見山見水，眼看把對方老將捉個正著，禿頭老李伸手把對方的邊炮撤回了底線，這一來，他的馬怎么都踩不到點兒上了。他斜老李一眼，說:又不是跟你下棋，多嘴!老李受了打擊，像踩著尾巴的狗一樣，對著他齜牙咧嘴:你個嘛玩不是的“妻管嚴”，還想咬人怎么地?不是我老李說你，你這輩子，整個兒一句廢話!老李的話，噎得他喘不上氣來。他吭哧幾聲，把棋一摔，回了家。他用了好幾天時間，才解讀了老李那幾句話的深刻含意。最后，他下定了決心，要改弦更張，換個活法。

球子媽見他沒說話，又說:我一直以為，那不是什么好東西，誰曾想，還真是個寶貝呀。球子爸淡然一笑，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球子媽又慢慢地說:把那寶貝賣了，咱們可以換一套大房子了。說完，球子媽又往他身上貼了貼。

長長的一夜，球子爸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窗子已往里涌動著明亮，桔色窗簾仿佛要被光線融化了。球子爸坐起來，把兩腿吊在床邊，搖晃了一下頭，要把一腦子亂七八糟的夢甩掉。其實，根本不用甩，他一個也沒記住，就連老婆昨晚是不是睡在他的床上，也不能確定了。此時能確定的，是床頭柜上的盤碗，盤子里是三個花邊包子，他從小最愛的一口，碗里是花生紫米粥，湯匙靜靜地靠在碗沿上。他以為是個夢，把頭伸過去，眼往大里睜了睜，還用手在碗邊上摸了摸，溫熱的感覺讓他肯定了不是在夢里。剛結婚時，這幾乎是他固定的早餐，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對，是從他下崗后不久，便沒了這待遇，他為此提出過抗議，可老婆把胖臉拉得比褲帶都長:不上班還想讓人伺候?想吃自己去買呀，每月拿那幾個討飯錢，還想吃好的，你是哪個級別的大爺呀?當時他想，自己什么大爺也不是，那也不至于吃不起幾個包子吧?老婆的話如同一只踩在他心上的大腳，碾得他痛呀，想發作，卻又忍住了。忍住不是因為怕老婆，而是老婆的話也不全錯，球子整天張著嘴要吃要喝，以后的開銷看不到頭，自己每月那點錢，在見風長的物價面前，越發縮水，全家的開支，大部分靠老婆也不算多的工資，老婆也是為了這個家，話糙理不糙呀。從那時起，他再也沒奢望過花邊包子和花生紫米粥。望著床頭柜上的東西，球子爸有點發愣。一分鐘后，他還是把那些東西愉快地送進了肚里，因為他隱隱地感到，他的努力正立竿見影地成為觸手可及的幸福。

中午，球子爸舞鍋弄灶準備做飯的時候，老婆打來電話，說:你也別老在家里吃面條了，今天你出來，咱們下館子。球子爸說:今天是什么日子?老婆說:非要什么日子才能在外邊吃飯?你個“老土”!一聲“老土”，暖得他心里一顫。老婆剛進城時，他經常這么戲稱她，現在，老婆竟把這帽子給自己戴上了，不過，他還是覺得很受聽。近兩年，老婆與他關系緊張，處于軟對抗狀態，球子也站在了他媽一邊，孤立、茫然常常困擾著他，有時，他甚至懷疑自己在這個家中存在的合理性，覺得自己應該像垃圾一樣被掃地出門?，F在，球子爸品咂著這個“老土”，心里生出了風情萬種的親切。

午飯很對他的口味，特別是兩杯酒下肚，球子爸就真的掉進了幸福里。

球子肯定是從他媽那里知道的。第二天，球子一進門，就嘿嘿地沖著他諂媚地笑。球子爸有點不適應，腦子里對比著球子平時進門時稀松麻木的臉。球子緊挨著他一屁股坐下來，說:老爸，昨天讓您生氣了吧?球子爸看著兒子，揣摸著這個流淌著自己血液，已經成為男人的家伙。他感到陌生，兒子還是老天爺獎給他的那塊勛章嗎?球子說:您也別生氣，這不都是隨您嗎，您的遺傳呀。球子爸在球子的后腦勺上拍了一下，球子縮一下脖子，又嘿嘿地笑，笑過，掏出一支煙點上，說:您早就說過，那個寶貝是給我的，那我就作個主，把它賣了，幫我找個好工作，再買輛車開開，其余的您和我媽留著享福，怎么樣?球子爸把眼一瞪:小兔崽子，我活著就沒你的份兒。球子一吐舌頭，站起來，臨回房間，扔下一句:什么你的我的，早晚還不都是我的!?

球子爸的肚子明顯地隆起，臉也仰成了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樓下的那群“烤鴨”，變成了健美運動員。嘻笑搶白也成了滑稽變奏曲。特別是球子媽從陽臺伸出頭來喊，老賈，菜炒好了，酒也倒好了，你咋還不上來的時候，一雙雙瞪大的眼晴，把球子爸推向神秘。這種時候，要是禿頭老李在，他會手搭涼棚往天上看看，然后把嫉妒與羨慕從牙縫里擠出來:今兒這太陽別是從西邊出來的吧?而球子爸，則踱了四方步，哼起一段小戲，起駕回宮的皇帝一般。

如果不出意外，球子爸的好日子會一直這么過下去?？善谀翘?，好日子一下子拐了個大彎，一百八十度的大彎。

這是兩個月后的一天，報紙、電視等媒體集中報道了一則消息，說是中央電視臺鑒寶欄目組織的民間尋寶活動，將在十天后進入本市。消息如同迅速登陸的“圣帕”臺風，以催枯拉朽之勢，蕩滌著人們塵封的記憶。老東西舊物件，在一浪新潮一浪時尚的縫隙里，突然就閃出了財富的光芒，這光芒折射到人們焦灼的眼里，就有了幾分饑渴。仿佛人們的目光就是镢頭就是鋼鉆，能掘地三尺入木三分地把意想中的寶貝從每一個不經意的地方挖出來。

如同老到的獵犬扇扇鼻翼就能聞到獵物的味道，球子媽第一時間感受到了財富的誘惑。人們對于尋寶活動的議論，和報紙上整版的海報，把她的心攪動成了天上飛著的風箏，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有時還不自主地盤旋一個大圈子。如果說當時她在球子爸的衣兜里發現那個鑒定書，是讓她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了亮光，那么，現在，她就要被巨大的光線籠罩甚至穿透了。跟等待多年，就要和日思夜念的情人相見前的激動一樣，血液在她體內洶涌成了一漲一落的潮水，沖涮著每一個僵滯的細胞。

球子媽在這種興奮與激動中回到家，做好飯，把酒倒進杯里。

球子爸一進門，嘴里的京劇慢板就戛然而止了。滿桌豐盛的菜肴，一杯濃香的老酒，讓他感到了異樣。球子爸在餐桌旁坐下時，歪著頭看球子媽，球子媽把筷子遞到他手上，說:還不快吃，菜都要涼了。球子爸把筷子舉在半空:今天這是……球子媽詭異地一笑:你快吃吧，先別問那么多。

酒足飯飽，球子爸坐進沙發，打了一個響嗝兒。球子媽湊過來，說:你沒聽說?球子爸愣了一下，猜謎一樣看著球子媽。球子媽說:咱家那個寶貝有出頭之日了。見球子爸還是一頭霧水，繼續說:央視要在咱們這里搞民間尋寶活動，也就是對老百姓家收藏的古董進行鑒定，都是國家級的專家，不僅能辨別真假，還能準確估算出市場價格呢，電視上一宣傳，乖乖，那還了得?球子爸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如一股旋風刮過平靜的水面，卷起些許散亂的微波，但這微波只在球子爸臉上一閃，轉瞬消失了:那跟咱有什么關系?球子媽話趕話地說:怎么沒關系?通過專家鑒定，咱們就能知道，那老物件到底值多少錢了，說不定，就賣出去了。球子爸說:我可告訴你，值多少錢我也不賣。語氣堅決得像冰冷的巖石。球子媽討了個沒趣，想發作，又努力壓住，訕訕地撇了撇嘴，像勸球子爸，又像自言自語:寶貝不賣，撂多少年還不是廢物一個。球子爸也再一次下定決心一般，高門大嗓地說: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多少錢也不能賣!

球子回來，一進家門，滿臉興高采烈，一邊換拖鞋一邊對坐在沙發上的爸媽說:來機會了，咱們要發財了。見沒人搭他的茬兒，把背包往沙發上一扔，擠到父母中間，嘻皮笑臉地說:老爸，央視的專家準能給咱家的寶貝定個高價兒，咱老賈家祖上真了不起，早就算出來，到我這輩兒，最最需要的就是錢呀。球子爸看都沒看他，兩眼仍盯著電視屏幕，電視里正播放即將在本市舉行民間尋寶活動的廣告。球子又轉臉對著他媽，說:這下，我可以找個好工作了，說不定還能買輛車開開呢。球子爸站起來，臉上顯出慍怒:你小子吃興奮劑了?球子不知深淺，仍延續著剛才的情緒:還用吃興奮劑?這年頭，要發財了，誰還不得興奮興奮呢!球子爸提高了嗓門:你去發你的財，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多少錢我也不賣!

既然是傳家之物，就是帶了祖先靈氣的東西，正如金老板所說，精神上的意義遠比經濟價值大得多，這也許正是先人傳這么個贗品的真正意圖吧。想到這兒，球子爸感覺自己的臉上有些熱，他開始后悔去找人做鑒定，繼而又恨自己，當初就不該有用它換錢的想法，更不該把這神圣的東西當作改變自己家庭地位的工具?，F在，不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這祖傳的老物件，真的是不能賣呀!

民間尋寶活動如火如荼，盛況空前，電視里每天都播放活動動態。球子和球子媽每天受著鼓舞，盼望著球子爸盡快改變主意。球子爸卻風雨不動安如山。球子媽央求:咱只鑒定一下，不賣還不成么?球子爸堅定地說:用不著，不是已經鑒定過了?

球子爸不再到樓下打牌下棋，整天守在屋里，跟衛兵似的守著他那個老箱子。仿佛一不留神兒，那寶貝會長翅膀飛了。

這天，是民間尋寶活動的最后一天。吃過晚飯，球子爸還打開那只老箱子，把那寶貝撫摸了一回。球子和球子媽也湊過來。球子伸著脖子看了幾眼，有點狐疑地說:我怎么覺著顏色比以前淡了些呀?球子爸也迅速分辨了一下，似乎真的淡了一些，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寶貝一直沒離開過自己的視線，怎么可能呢?于是他鎮定地把箱子合起來，說:老物件，顏色都會越來越淡的。球子媽滿臉失望:什么淡呀咸呀的，擺在這里，還不是廢物一個?于是一家人都不再說話，坐回到電視機前，等著看最后的寶物盤點。主持人一段開場白后，屏幕上出現了選中的寶物，先是幾件青花瓷器，再是幾尊佛像，然后是字畫和書籍，最后，主持人以近乎激動的語氣介紹:本市這次民間尋寶活動最大的收獲，是尋找到了一件稀世珍品，據史料記載，當時只制作了一件，供皇帝一人使用，收藏界對這樣的古董稱為孤品。多少年來，世面上出現過一些仿品，而且都是高仿，但經權威專家鑒定，這些仿品的質地與真品還是有很大的差異，我們這次活動中發現的這件珍寶，已經北京專家全方位鑒定，并經過了碳十四比對，確認是真品無疑，現在，我們終于有幸一睹真品的本來面目了。話音一落，屏幕上出現了那個稀世珍寶，一家人被施了定身法一樣，頓時僵住了。屏幕上那寶貝，跟球子爸箱子里的物件大小、形狀、顏色一模一樣。主持人的畫外音還在說:這件珍寶，是本市著名收藏家，瑞福齋老板金世昌先生多年收藏的精品……

坐在樓后的葡萄架下，球子爸點燃一支煙，幽幽的黑暗里有了一個紅點，紅點一閃一閃地顫抖，如一滴將要淌下的血。

在血的紅光中，爺爺的白胡子動了動，眼角的皺紋往一塊兒聚了聚，那是爺爺在沖他笑。球子爸只叫了一聲“爺爺”，淚就流了下來。淚光里，爺爺沒牙的癟嘴一開一合:孩子，你祖爺爺說，別看那寶貝難看，可那是個真物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