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尼堆玉樹藏民的靈石崇拜

行走在藏區，你不會不遇到瑪尼堆。

瑪尼堆是一種圓錐形祭壇，由瑪尼石堆成。瑪尼石是指刻有“六字真言”或其他符咒、經文、佛像，或者什么也沒刻的普普通通的石頭。在神山圣湖、埡口山巔、交叉路口、喇嘛寺旁、村寨前后，到處可見瑪尼堆的身影。藏民經過瑪尼堆時，都要摘下禮帽、合掌頂禮，按順時針方向(本教信徒按逆時針方向)繞轉瑪尼堆。他們手搖轉經筒、口念“六字真言”，時不時彎腰用頭輕觸瑪尼石。有備而來的藏民，則會將帶來的刻字的瑪尼石、白色的牦牛頭或一縷羊毛、一塊布片，恭恭敬敬地獻于瑪尼堆之上，同時向空中拋灑“龍達”(印有經文的五顏六色的小紙片)。驅馬急馳的藏民，則會在遠遠看到瑪尼堆的時候，突然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向著瑪尼堆一路狂奔。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高呼：“拉索洛，神靈必勝!惡魔必敗!嘰嘰嗦嗦!”

一般的瑪尼堆高約1米，由藏民信手堆成，尺度不大，親切可人。但是我們在青海玉樹看到的瑪尼堆卻是非同尋常：大量瑪尼堆沿河散置，綿延數千米，少數巨大的瑪尼石竟然中流砥柱般兀立河中，人稱水瑪尼；整座山丘、整個崖壁刻滿瑪尼經文，一座山丘、一面崖壁就是一個瑪尼堆，人稱山瑪尼；平地由20多億塊瑪尼石堆壘成的長283米、寬74米、高2.5米的巨型瑪尼堆，人稱瑪尼經石城。玉樹山瑪尼、水瑪尼和瑪尼經石城數量、體量、規模、氣勢之大，留給我們的印象，除了震撼，還是震撼!

瞻仰山瑪尼和水瑪尼的最佳地是勒巴溝。勒巴溝位于玉樹藏族自治州首府結古鎮東32公里的通天河畔。我們去的7月，正值青藏高原的雨季。小車顫巍巍地沿河緩行。此時的通天河洶涌澎湃、濁浪滔天。車抵勒巴溝，眼前突現一泓清溪，晶亮晶亮，歡騰雀躍，徑直投入通天河的懷抱。這一白一黃，可謂涇渭分明。沿途的荒山禿嶺偶有草灘剎那間演’變成森林。

灌叢草甸的植物王國，滿眼蔥綠，空氣也變得清新起來。山崖邊、溪水旁、灌叢中，瑪尼石隨處可見：或成堆、或獨立；或刻字、或涂繪。刻石中，有陰刻、有陽刻；有高浮雕、有淺浮雕、有凹入平浮雕；有一字一石的(六字真言中的一個字)、有六字一石的(六字真言全文)、有數百字一石的(經文)。涂繪中，或具像、或抽象；或原色、或彩繪。

走完10公里長的“水瑪尼”，迎面兩山對峙。崖壁上經幡簇擁處，或刻字、或巖畫。字為藏文經咒，篆刻遒勁有力；畫為寺廟、藏塔，吐蕃王、公主、侍女，古意昂然。

世界上最大的石刻堆積體，毫無疑問要數新寨瑪尼經石城。一座由20多億塊刻石組成的經石城，外加一座大經堂、一座佛堂、十幾座佛塔、十幾個大轉經筒、三百多個小轉經筒，使她沒有懸念地贏得了上海大世界基尼斯總部頒發的世界基尼斯之最。新寨離結古鎮僅5公里。我們去了兩次，每次都融入藏民轉經的隊伍，繞經石城，轉了一圈又一圈。

經石城邊，我們看到有石刻制作者、經石叫賣者、用車輛運送經石者、爬上木梯恭恭敬敬獻石者，但更多的則是一批又一批川流不息的轉經者。轉經者中有的老態龍鐘，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有的衣衫襤褸，看上去家境不佳；有的體態疲憊，似乎剛從遠地趕來。大多數人目光虔誠而淡定，神態凝重但精神矍鑠。

藏民為何要堆瑪尼堆?為何要轉瑪尼堆?瑪尼堆究竟為何物?瑪尼石上究竟刻了些啥?為什么山瑪尼、水瑪尼、瑪尼經石城這樣的巨型瑪尼堆在玉樹一帶特別流行?諸如此類的問題，在我們25天的青海之行中，無時無刻不在腦際縈繞。為此。我們請教藏民、查閱典籍，嘗試去理解這一與瑪尼石相關的藏區文化現象。

瑪尼石現象屬于靈石崇拜，而靈石崇拜始于史前。人對石崇拜的核心是神力，即靈石具有神力，崇拜靈石，可望獲得這一神力。而藏人靈石崇拜的核心卻是敬畏，即對空氣稀薄、氧氣不足、風災雪暴不斷的大山的敬畏，對時常發生崩塌、滑坡、泥石流及其攜帶的滾滾巨石的敬畏。

隨著科學知識的普及，石頭的概念已回歸為礦物的集合體，普普通通的自然物，里面自然不可能有神力。因此，靈石崇拜迅速在大多數地區、大部分人頭腦中消失。而在藏區，環境是一如既往的嚴峻，生存是一如既往的艱難。在山石面前、在主管山石的山神面前，人是一如既往的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惟恐一時一點的小不敬，帶來致命一擊的大不幸。同時，藏民們磨石斧以狩獵、壘石屋以棲身、鑿石鍋以煮食、墜靈石以辟邪，他們的生活又離不開山石。藏民對山石真是既崇拜又迷茫、既敬畏又依存。他們堆瑪尼堆，轉瑪尼堆，籍此膜拜神山、取悅山神。在膜拜取悅中，獲取生存的希望、生命的慰籍。

藏人崇尚白色，認為白色是最美麗、最崇高、最吉祥的顏色。因此，推測早期的瑪尼堆主要由白色的石頭組成。時至今日，藏人若要在瑪尼堆上添石頭的話，同樣會揀白色或近似白色的石頭。自松贊干布創設藏文、引進佛教后，瑪尼石上刻字畫像便開始流行。

千萬不要小看了石頭上刻字畫像。正是瑪尼石刻、瑪尼造像的出現，開創了藏人靈石崇拜的新紀元。瑪尼石真正成了溝通入神的中介：藏傳佛教的傳播者將經卷典籍刻在瑪尼石上，以弘揚佛法；藏傳佛教的篤信者制作醒目的“六字真言”瑪尼巨石，以傳播佛音；懺悔者將自己的過錯、過失(有的過失小到僅僅是耕作時不慎踩死了一只青蛙)請人刻在石上，供奉于瑪尼堆，以示洗心革面、改過自新；轉經者自認每繞轉瑪尼堆一圈，等于將瑪尼堆里的所有經卷默誦一遍，可以洗刷今生罪孽；專業刻石者則自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為經過他們的手，普通的石頭變成了有靈氣的石頭。

作為人神溝通中介的瑪尼堆，就內容而言，有文字與畫像兩類，且以文字為主，畫像為輔。畫像類包括佛像、菩薩像、度母像、法王像、高僧像、供養人像等；石刻文字主要有符咒警句、經書節錄、懺悔發愿等。在所有的瑪尼石刻中，數量最多、雕刻最精、色澤最艷，因而給人印象最深的，非“六字真言”莫屬。

“六字真言”源干梵文，由六個藏文字母組成，通用的漢語語音譯為：唵(ong)、嘛(ma)、呢(ni)、叭(bei)、咪(mei)、吽(hong)。

對于“六字真言”的詮釋，大致有兩種。一種是藏傳佛教密宗的解釋：“唵”表示“佛部心”，意為應于佛意，即身、語、意相應，與佛成為一體。“嘛呢”表示“寶部心”，意為“如意之寶”，象征大慈大悲利眾菩薩之心。“叭咪”表示“蓮花部心”，象征純潔無暇的“覺空智慧”?！皡恕北硎尽敖饎偛啃摹?，意為靠佛的金剛之心普渡眾生，達到成佛愿望?！皢喡锬匕冗鋮恕绷终嫜?，概括了大乘佛教的全部價值觀和奮斗目標，是佛教的經典之本。藏人認為常誦此咒，可度脫人生苦難和煩惱，祛病避災，永葆康健平安。(肖燕，唵嘛呢叭咪吽是什么意思，《文史雜志》2000年第5期)

另一種解釋則認為“六字真言”與“六道輪回”有特殊關系。“六道輪回”指出了來世的六種去處，即天、阿修羅、人、牲畜、餓鬼和地獄。其中天、阿修羅、人為三善趣；牲畜、餓鬼、地獄為三惡趣。“唵”以白色表示天界，吟誦時能破吝嗇貪鄙之心，消除命終之苦；“嘛”以青色象征非天，吟誦時能破嗔怒嫉恨之心，消除斗爭之苦；“呢”以黃色象征人，吟誦時能破無明錯失之障，消除人之生、老、病、死之苦；“叭”以綠色象征牲畜，吟誦時能破心思散亂之障，消除使役之苦；“咪”以紅色象征餓鬼，吟誦時能破懶惰懈怠之心，消除饑渴之苦；“吽”以黑色象征地獄，吟誦時能破造業煩惱之障，消除地獄寒熱之苦。概而言之，吟誦“六字真言”，能度脫六道眾生、破除六種煩惱、修得六般若行、獲得六種佛身、生出六種智慧。(索南才讓。藏傳佛教“六字真言”，《西藏民俗》2001年第4期)

宏偉的瑪尼堆景觀出現在玉樹地區，決非偶然。事實上，以玉樹為中心，向東北、西南兩個方向延伸的整個青藏高原東南邊緣地區，即從青海的澤庫、甘德、達日、班瑪、四川的壤塘、石渠，經青海的玉樹直至西藏的昌都、類烏齊、丁青，是我國最為集中的“瑪尼石景觀帶”。該帶最富盛名的瑪尼石景觀除玉樹勒巴溝、新寨外，尚有澤庫和目寺石經墻(石經墻長達300米、寬約4米、高達3米，佛經刻字超過2億，為國內最長的石經墻)、甘德吉多卡石經墻(墻內堆壘著一部完整的《大藏經》刻石)、班瑪江日堂寺經石城(瑪尼石刻數量超億)、壤塘邦托寺石刻《大藏經》、石渠松格瑪尼城和巴格瑪尼墻以及丁青的瑪尼石刻群(西藏美術家協會主席韓書力稱其為“世界之最”)。

引述上述資料多少帶有一點書卷氣。事實上，手搖轉經筒，口念“唵嘛呢叭咪吽”、繞轉瑪尼堆的普通藏民，很少知道“六字真言”的本義。他們只是每日敬神敬佛、終生善行苦行，只求來世、不問今生罷了。

我在勒巴溝拍攝山瑪尼、水瑪尼，整整花了一天。在新寨瑪尼經石城，我的鏡頭始終沒有離開過轉經的藏人。作為熱愛藏民、癡迷藏地文化的普通文人，我們不僅對“六字真言”藏文字體的錯落有致與刻工的精湛欣賞之至，更感嘆于藏民的善良人性與宗教情懷。

現在，玉樹發生了強烈地震，我從心里為生活在那里的藏族同胞祈禱，祝愿他們在瑪尼堆的保佑下渡過難關，重獲幸福安康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