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邊陲,美麗的玉龍大雪山下,有個聞名遐邇的古城—麗江。
在麗江著名的風景名勝區玉泉公園的松林中,長眠著—位納西族的驕子,他的名字在中國史學界同樣聞名遐邇,受人敬仰。
他就是被史學家徐中舒先生譽為“南中泰斗”的當代著名歷史學家方國瑜。
兩所名校受教多位國學大師
1903年2月,方國瑜出生在云南省麗江縣大研鎮的一個納西族家庭。童年的方國瑜在“多災多難”中度過,5歲時的一次不慎跌倒,右眼留下終身殘疾:10歲時父親病死于越南海防,在祖母及叔伯撫育下長大成人。
性格內向的方國瑜自小就認為自己“粗笨”,平時少言寡語,在家里顯得很孤獨。也許正因如此,上學讀書時,他才會表現出不同尋常的堅韌和勤奮。方家在當地算得上書香世家,但方國瑜上學卻很晚,9歲才開始啟蒙。
上個世紀初,麗江為納西族聚居區,絕大多數人不通漢語,學堂里老師講課都用納西語,即便講授漢文時,也常常要用納西族語來解釋。所以,對當地的納西族孩子來說,學習漢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認為不夠聰明的方國瑜,常常將自己關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地朗讀老師教的課文,直到全部背過。年齡稍長一些,方國瑜除了在學校里接受教育,還經常到當時麗江著名學者和德廉先生那里學習詩詞寫作,而且一學就是6年。
1922年,方國瑜中學畢業,他的目標是到北京繼續讀書。和德廉先生非常賞識這個很有鉆勁的學生,他借用《王漁洋詩話》贈方國瑜:“詩有別常,非關學;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認為方國瑜不宜從文,而宜“學理”,是塊當學者的好料。方國瑜銘記先生的教誨,從此立志做一個有用的學者。
第二年,方國瑜第一次走出麗江,從大西南來到北京,次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預科班。可是,一場大病,使他不得不休學回到麗江。但他并未放棄自己做學者的理想,在家中一邊養病,一邊自修課程,從未懈怠。兩年后,他返回北京繼續深造,因成績優異,越級升至北京師范大學國文二年級,一年后又考取北京大學研究所研究生。
此時,學界盛行“整理國故”,方國瑜選擇了考據學,先后跟錢玄同、余嘉錫、馬衡等先生學音韻、訓詁、目錄、校勘、金石、名物等學科,又得到高步瀛、吳承仕、黎錦熙等先生的指教,學到了一些讀書的“竅門”。后來他又跟陳垣、陳援庵、梁啟超、楊樹之等先生讀史地學。他還攻讀了當時許多有影響的論著。方國瑜后來在回憶這段學習經歷時,多次表示自己得益于就讀兩所名校期間受到多位國學大師的指教。“對我一生的史學研究影響最大的是王國維和陳援庵,他們的論著樸質存實,方法嚴謹,并有創意,使我獲得了許多新的知識,受益匪淺。”
一部專著破解一個民族秘史
1932年和1933年,方國瑜先后從兩所大學畢業,出任北師大研究院編輯員。就在方國瑜即將畢業于北京大學研究所時,研究所所長劉半農拿來一本法國學者巴克所著的《麼些研究》給他看。那是一本用納西東巴象形文字編寫成的書,書中收集了巴克在麗江旅游時發現的約370個東巴象形文字。該書1913年在巴黎出版后,引起國內外學者的極大關注。劉半農認為,這種象形文字還在應用,很有研究價值,借此不僅能深入了解納西族的社會生活,并可以探求人類原始文字。他建議方國瑜趕快回到家鄉,研究本民族的文字。
正是劉半農的一席話,促成了方國瑜做出影響大半生的重要選擇。1933年秋,方國瑜回到家鄉,立志要揭開東巴象形文字及東巴文化的神秘面紗。
方國瑜知道,要研究東巴象形文字,必須了解東巴教。原來,東巴教是流行于麗江一帶的巫教,其經書用原始的象形文字書寫,多數東巴教徒雖會念誦,卻不解字義。方國瑜不畏山高水險,深入到金沙江邊的石鼓、巨甸等地考察,首次發現了納西標音哥巴文摩崖。在考察中,他和同鄉好友周汝誠、楊品超一起請了祥云的東巴和道宗,仔細了解東巴經典的傳說故事,參加了東巴主持的各種大小儀式,虛心向上百名東巴經師求教,潛心研究,翻譯了東巴文記錄的納西傳說《人類起源》及若干經書的章節。后來,他又請不同地點的三個東巴寫了象形文字卡片及標音字匯,并逐字作了拼讀標音和釋義。初步整理完成之后,又請年逾七十的大東巴和士貴做了最后的校訂和補棄。
經過半年多的努力,方國瑜完成了《納西象形文字譜》初稿。1934年6月,他帶著剛剛完成的初稿和成箱的納西象形文字資料回到北京,去找劉半農指教,可此時的劉半農先生已在赴綏遠等地調查西北方言途中染上傷寒病,溘然去世。
為了完成《納西象形文字譜》,方國瑜經董作賓先生介紹,到南京跟趙元任、李方桂兩位先生學習語音學,用國際音標為納西象形文字標音,制定了納西語音標,然后著手編寫字典。到1935年,方國瑜終于編成既是我國也是世界上第一部翔實、科學的《納西象形文字譜》。完稿后,方國瑜攜帶書稿到蘇州,經李根源先生介紹去見國學大師章太炎。章太炎看了《納西象形文字譜》非常高興,馬上給該書做了序,稱其是研究納西歷史文化的“先導”,并叮囑方國瑜結合殷周甲骨文多做些研究。
然而,傾注了方國瑜多年心血的《納西象形文字譜》的出版卻頗費周折,直到46年后才得以問世。
其實,早在1939年,著名學者顧頡剛先生就向方國瑜索要字譜文稿,將其列入叢書之一出版。方國瑜做了第二次修改并寫了緒論,并附上有關圖片,謄寫清楚后寄到成都。不久顧先生回信說,美國人羅倫士來中國學象形文字,見了方國瑜的字譜稿,愿意將其翻譯成英文,出版英漢對照本。隨后,太平洋戰爭爆發,羅倫士倉促回國,帶走了方國瑜的稿本和圖片,再無消息。日后曾有傳言,書稿在美國出版了,但方國瑜一直未見到。
建國后,吳晗、吳玉章、郭沫若等人對此書也十分關心。1958年,吳晗在北京催促該書早日出版,方國瑜又作了第三次修改,于1965年7月將文稿交給文字改革委員會,列入1966年出版計劃,沒想到“文革”發生了,書稿出版再度擱淺。1972年,方國瑜在北京治病期間取回書稿,發現尚有缺點,想再作修改,便給郭沫若去信求教,郭沫若來信責成他早日改好,影印出版。于是,方國瑜又用了幾年的時間做了第四次認真修改。就這樣經過四易其稿,《納西象形文字譜》最終于1981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
學術界認為,《納西象形文字譜》不僅是一本語言文字學的工具書,也是一部關于納西族社會歷史的學術專著。德國科隆大學東方文化研究所所長雅納特教授專程到中國向方國瑜求教,他表示,此前他認為研究東巴文最深入的要數美國,其次是英國,但見到方先生的著作后,他改變了看法,認為方先生堪稱“納西語言與歷史學之父”。
讀書救國勇于挑戰西方“權威”
方國瑜有句名言: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他認為這是學人應該具有的態度。
19世紀20年代,英法在侵占緬甸、印支三國(越南、老撾、柬埔寨)后,侵入我國云南邊疆,最終導致1934年爆發的震驚中外的“班洪事件”。與西方殖民侵略相呼應的是,西方一些“東方學家”對中國西南歷史表現出“特殊的興趣”,他們以科學研究為幌子,想方設法收集我國西南邊疆史地資料,歪曲歷史。例如,把南詔說成是泰族建立的國家,就是某些西方國家分裂中國西南最卑劣的一個例子。他們精心虛構了一個泰族早期歷史的線索,為西方殖民主義侵略云南“制造歷史依據”,產生了惡劣的影響。
此時,方國瑜力排眾議,第一個向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歪曲云南、貴州歷史的謬論發起沖擊。他在《益世報》發表的《焚人與白子》一文中,以令人信服的縝密考究和無可辯駁的歷史事實,證明早在公元前109年,云南就屬于中國漢王朝的一部分。
據云南大學副校長林超民介紹,針對伯希和《交廣印度兩道考》提出的唐代云南成為一省,“其東南部隸屬于安南都護府”的荒誕謬論,方先生花了長時間的精力認真考證南寧州都督府與安南都護府的邊界,最終得出結論:“云南東南部的興古郡地,自來隸屬益州、寧州、南寧州,各個時期的記載都很明確,未曾屬過交趾。”林超民說,方先生“不嫌繁瑣列論”考證,有力地戳穿了西方學者編造的謊言。
自1950年以后,方國瑜的這個論點被學術界廣為接受,連西方有關國家也改變看法,不同程度地接受這一觀點。1981年,一位年輕的美國學者在劍橋大學出版的《南詔國與唐代的西南邊疆》一書中也認為:已經沒有任何一點理由堅持南詔是泰族王國的理論。相反,有更多的資料說明應該拋棄南詔國等于泰族王國這一早已過時的錯誤論點。
方國瑜精于考據之學,被稱為20世紀的樸學大師。“但方先生的考據與清代脫離社會現實的考據不同,而是繼承了‘經世致用’的愛國主義思想與優秀的學術傳統。方先生的許多考據文章都與云南邊界問題有關,他重點考證的地名一半以上在邊界地區。每一個地名都與我們國家的邊界有關。”林超民在回憶中說。
1935年8月,為參與滇緬邊界的勘定,以便獲得邊地第一手史地資料,方國瑜經李根源介紹,任中央會勘滇緬南段未定界務中國委員會隨員。他放下《納西象形文字譜》的編寫,與勘界人員一起奔赴滇西邊地考察。經過此次實地考察,方國瑜獲得了大量親見親聞親歷的珍貴資料,還詳細記錄了生活在那里的佤族的民居、服飾、歌舞、剽牛定事等奇異風情和淳樸民俗。回想過去從書本上得到的東西,他感嘆道“及至邊區,始知前所知識,率多謬誤。”后來他撰寫了極有影響的《滇西考察記》等專著及論文,受到了學術界的高度重視,并成為民族學、邊疆史地學重要的參考資料。
上世紀70年代初,部分西方學者重彈伯希和老調,方國瑜再次挺身而出,上書中央,揭露其野心,為我國外交工作提供了重要的歷史依據。
治學育才著作等身學界典范
1936年夏天,方國瑜從邊地考察回到昆明,時任云南大學教授的清末狀元袁嘉谷先生一再挽留,方國瑜便留在云南大學。從上個世紀30年代到80年代,方國瑜在云南大學執教47年,撰寫了《云南史料目錄概說》、《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彝族史稿》、《漢晉民族史》、《滇西論叢》、《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方國瑜文集》等大量傳世之作。
抗日戰爭時期,西南成了大后方。方國瑜到云南大學任教后,約了凌沌聲、何達、楚圖南、聞宥等學者編輯出版《西南邊疆》雜志,研究邊疆史地民俗,前后共出18期。隨后,在云南大學創辦“西南文化研究室”,任主任,編輯出版叢書11種。1946年,在李根源先生支持下,方國瑜與馮友蘭、潘光旦等赴滇西編撰《保山縣志》,自任總纂,編成30余冊。
抗戰勝利后,方國瑜利用到保山的機會,遍訪惠通橋、松山、龍陵、芒市、遮放、黑山門、畹町、騰沖等滇西抗日戰場,收集戰報,走訪親歷戰事的軍民人士,寫成了震撼人心的《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六卷,成為國內外關于滇西抗日戰爭的第一部專著,為研究滇西抗日戰爭提供了最翔實珍貴的資料。他也因此成為國內外第一位研究考察滇西抗日戰爭歷史的專家。
學者林超民對方國瑜先生有這樣的評價:“方國瑜的特長是文獻學的研究,他對云南歷史文獻收集的廣泛、整理的科學、考釋的精當,堪稱古今第一人,目前尚無出其右者。這是學術界公認的。但是,方國瑜先生同時也十分重視實地調查和田野研究。”他認為方國瑜先生的《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以及之前的《滇西邊區考察記》兩部著作, 至今仍為學術界推崇,被譽為云南民族研究、田野調查的典范之作”。
新中國成立后,方國瑜于l 954年參加云南省的民族識別工作,1956年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民族事務委員會組織的全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擔任云南省民族調查組副組長。期間,他查閱大量歷史文獻、地方志書,編寫了《云南民族紀錄》、《云南的土司制度》等重要參考資料,并親自到楚雄、大理、西雙版納、德宏、涼山等少數民族地區調查研究。方先生在回憶中說,“民族學研究工作的一大特色就是要到研究的地方去做深八的調查探索,無論窮鄉僻壤,荒山野嶺,都要去生活一年以上,只有長時間地深入其中,才能真正徹底地了解你所研究的民族的實情,你撰寫的民族志才是可靠的。住在招待所,蜻蜓點水、浮光掠影是不可能得到真實的資料,也就不可能提出科學的田野研究報告。”
1954年秋,周總理視察云南大學時指示,歷史學的教學科研應重視地方特點,多出人才,多出成果。當年秋天,方國瑜即在歷史系開設了由他主講的云南民族史課程,并用短短的半年時間,編寫了60多萬字的《云南民族史講義》。第二年又開設了云南史籍評論課,編寫了教材《云南史料目錄史解題》,接著開設了彝族史、白族史等課程,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科目,是方國瑜的一大創舉。在他的不斷努力下,1959年,云大歷史系創辦了中國少數民族史專業,顯示出自己的特色。1963年,方國瑜又創辦了云南民族史研究室;1979年,研究室發展成為西南邊疆民族歷史研究所。
拓荒邊疆終成一代滇史巨擘
1963年,在云南大學40周年校慶大會上,方國瑜作了《中國歷史發展的整體性》的報告。這是方國瑜30多年深思熟慮的研究成果,打破了王朝史代替中國史的傳統觀點。林超民說,在研究和闡述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理論中有兩大學說,代表觀點分別是費孝通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和方國瑜的《中國歷史發展的整體性》。“現在,越來越多的學者對方國瑜先生‘中國歷史發展的整體性’有了更多的理解、更深的認識、更廣的認同。”
“文化大革命”中,方國瑜和許多學者一樣未能幸免劫難,住房被強占,書柜被查封,書籍和文稿被搶奪而去。白天是無休止的批斗,他只能利用晚上的時間,在自己狹窄的房間里偷偷地修改舊作。“別人想怎么說由他,自己應如何做由我。”方國瑜說。
1969年10月,方國瑜被趕到彌勒縣農村接受勞動改造,好在第二年春天,中央指示編輯《中國歷史地理圖集》,作為該圖集的云南組負責人,方國瑜又被召回省城。這位惜時如金的納西老人,并不在乎自己還處于“監督改造”之中,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與同事們一起,于1972年底完成了《中國歷史地理圖集》西南部分的編繪工作。
1973年初,方國瑜又開始著手整理80余萬字的《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一書。此時他已70歲高齡,卻拼命地工作,8月完稿后,因勞累過度,9月初便大口吐血,昏了過去。后經醫生搶救,切除了五分之三的胃,療養4個月才得以康復。
到了晚年,方國瑜的視力因多年眼疾每況愈下,看書時除戴深度“盲人眼鏡”外,還外加高倍放大鏡,寫字時兩眼已看不清楚。但是,他憑著自己數十年練就的“指頭有眼”的工夫,歷時兩年,一本自漢至清的云南史料集大成之作一上百萬字的《云南史料目錄概述》硬是用他那有“眼”的指頭寫成,有的字甚至寫得比雞蛋還要大。《云南史料目錄概述》成了我國史學著作中著錄和評說最完備的史書,為云南歷史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80年,77歲高齡的方國瑜雙目幾近失明,但他并沒有放下手中的筆,而是雄心勃勃地開始著手主持800多萬字、70輯的《云南史料叢刊》的編纂工作。他理想中的這套叢刊為“得此一部,眾本成在”,對編輯工作的要求是“搜集資料,求其完備;校錄原文,求其確實”。此時,他手頭還有《清代少數民族史》和《清代云南文物考說》等待編寫與修訂……
然而,方國瑜并沒有如期實現自己的心愿。1983年12月23日深夜,方先生突然病倒,次日清晨去世。根據方先生遺愿,他的骨灰被安放在故鄉麗江著名的風景名勝區玉泉公園的松樹叢林中。
2D03年,方國瑜誕辰100周年之際,云南大學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活動。與此同時,云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主編的13卷本《云南史料從刊》,云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5卷本《方國瑜文集》。云南大學還設立了每兩學年一次的“方國瑜獎學金”,以獎勵優秀文科學生。
2007年5月13日,麗江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方國瑜故居正式開館展出。時任麗江市市長的張祖林在講話中指出:方國瑜先生故居是古城八百年文明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教育青少年熱愛黨、熱愛人民、報效家鄉、報效祖國的教育基地和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