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李商隱的政治詩及其思想

[提要] 李商隱的政治詩反映了晚唐許多政治、軍事事件和重大的社會問題，是李商隱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有思想價值和認識意義的部分，也是判斷其政治傾向的主要依據(jù)。李商隱一生慘淡漂泊，整日忙于生計，到老都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和理想，但他卻是個勇敢的詩人，針砭時弊，直指朝廷，抨擊皇帝，敢于揭開社會的傷疤給世人以清醒的認識，能夠使我們看到晚唐社會必然衰亡的命運。

[關鍵詞] 政治詩;政治思想;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擅權;朋黨問題

[作者簡介]吳健峰(1979—)，男，江西外語外貿(mào)職業(yè)學院助教。(江西南昌330099)

李商隱是晚唐詩壇最杰出的詩人。他的詩對當時和后世都有深廣的影響。其詩深刻地反映了沒落頹廢的晚唐王朝的政治生活及社會面貌，尖銳地揭露了上層統(tǒng)治集團的腐朽，表達了對當時政治問題的精辟見解，同時也表現(xiàn)了被壓抑的知識分子的悲劇性命運及心理。在傳統(tǒng)、常見的題材中表達深刻的思想，在舊有題材中翻出更高層次的意蘊，這似乎是李商隱對詩歌題材發(fā)展的最具個性特點的貢獻。一方面，李商隱的詩，如“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俱成灰淚始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等大量的享譽古今的詩作為后人稱頌、臨摹;但另一方面，李商隱的詩也因“隱僻”著稱，其詩意含蓄、料峭，或借典喻政，或借物諷喻，或寓于愛情之中，抒懷胸臆，或抨擊時政，后人對此眾說不一。而李商隱自己也說:“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所以，對李商隱的詩就要結合時事來進行評述。

李商隱現(xiàn)存的詩有六百多首，其中直接觸及時政題材的各種類型的政治詩占了百首左右。他的政治詩，形象地反映了唐代后期一些重大的社會問題和文、宣、武三朝一系列政治、軍事事件，揭示了唐王朝深重的統(tǒng)治危機。觀點鮮明，見解精辟，表現(xiàn)出卓異的膽識。這些作品，是李商隱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有思想價值和認識意義的部分，也是判斷其政治傾向的主要依據(jù)。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擅權，朋黨傾軋，是唐后期政治生活的三大主題。李商隱分別對此作了不同程度的揭露。

一、藩鎮(zhèn)割據(jù)——“瘡疽”之患

藩鎮(zhèn)割據(jù)從安史之亂以來一直延續(xù)到晚唐，成為當時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李商隱對此密切關注，他把囂張跋扈、擁兵作亂、憑險割據(jù)的藩鎮(zhèn)看成國家的“瘡疽”之患，寫了一系列反對分裂國家的詩篇，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能從縱向的歷史和橫向的社會聯(lián)系上揭示它的危害，并指出它的存在，關鍵在于執(zhí)政者的腐朽無能。如《隋師東》，“東征日調(diào)萬黃金，幾竭中原買斗心。軍令未聞誅馬謖，捷書惟是報孫歆。但須巢阿閣，豈假鴟亂在泮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積骸成莽陣云深。”詩中在譏刺討叛諸將跋扈難制、冒功邀賞的同時，指出問題的癥結在于“廟算之失”，即朝廷威令不行，一味推行厚賂政策，宰輔不得其人，從側面寫了藩鎮(zhèn)長期割據(jù)的根本原因。又如《淮陽路》，以“斷雁”喻指叛鎮(zhèn)，“寒流”喻指朝廷，指責德宗不信任藩鎮(zhèn)，相互猜忌，是造成三朝才平叛鎮(zhèn)的原因。又如《壽安公主出降》，“溈水聞貞媛，常山索銳師。昔憂迷帝力，今分送王姬。事等和強虜，恩殊睦本枝。四郊多壘在，此禮恐無時。”唐文宗表面上是為了嘉獎王元逵的恭謹，實際上是以軟弱的朝廷去討好藩鎮(zhèn)，“臣為君綱”，將三綱倒了過來。作者對這一“屈辱”的懷柔政策進行了尖刻辛辣的諷刺。但同時，作者不是迂腐地認為公主不可以出降，而是慨嘆行此出降之禮，時機并不適宜，于評論的同時又提出了新的見解。雖然是批評文宗，卻又不能不為朝廷的艱難處境深致傷痛。小詩《賦得雞》，“稻粱猶足活諸雛，妒敵專場好自娛。可要五更驚曉夢，不辭風雪為陽烏。”詩中借雞為喻，揭露藩鎮(zhèn)跋扈利己、貪婪好斗。各藩鎮(zhèn)雖表面上稟承王命，實為無意效力，討叛者本身就是割據(jù)者，相互之間，各懷鬼胎，矛盾重重，面對朝廷命令便是消極應付。詩中抓住雞的特性，聯(lián)系藩鎮(zhèn)的種種表現(xiàn)，或直接諷刺，或進行反挑，雖有比附的痕跡，但詩人對諷刺對象的本質(zhì)發(fā)掘較深，并能以犀利辛辣取勝。面對藩鎮(zhèn)割據(jù)的現(xiàn)象，如《井絡》引用劉備尚且不能恃險而成霸業(yè)的舊史，嚴正地預戒藩鎮(zhèn)不要恃險割據(jù)，會終遭覆滅的下場。把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和批判朝廷的腐朽，以及揭露割據(jù)者本質(zhì)與命運結合起來，他的這類詩在思想的深刻方面超過了以前的同類作品。

二、宦官擅權——“甘露之變”

宦官擅權亂政是唐代后期政治腐朽的突出表現(xiàn)。大和二年(828年)，應賢良方正的劉茀抗言極諫，猛烈抨擊宦官亂政，在當時世人和朝官中引起了強烈反響，因此遭到宦官嫉恨，被黜不取，后又被貶到柳州，死于貶所。“同是天涯淪落人”，李商隱與劉茀同病相憐，有共同的政治理想，通過酬贈，哭祭劉茀的一系列詩篇，表達了對這位“浩然有救世之志”的逆境人物的深切同情。為其屢遭迫害致慨，并傾注了對宦官黑暗勢力的憎恨，《贈劉司戶茀》，“江風揚浪動云根，重碇危檣白日昏。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后歸魂。漢廷急詔誰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萬里相逢歡復泣，鳳巢西隔九重門。”詩中將劉茀擬同屈原、賈誼，對其剛正敢言的政治品質(zhì)極為欽佩，對其遭到貶黜深為同情。這實際上是對迫害劉茀的宦官勢力的抗議。劉茀怨死異鄉(xiāng)，李商隱又寫了四首悼詩，重疊致哀，《哭劉茀》、《哭劉司戶茀》、《哭劉司戶二首》四詩表達了對劉茀高風亮節(jié)的由衷敬仰，把劉茀受貶冤死的遭遇放在宦官肆虐、皇帝昏憒的政治環(huán)境下加以敘寫，把劉茀“扶皇運”的抱負、直言敢諫的品質(zhì)與悲劇遭遇進行對照，也傾注了對宦官惡勢力的憎恨，具有強烈的政治批判色彩。大和九年十一月，宰相李訓、節(jié)度使鄭注謀誅宦官仇士良，事敗。訓、注、王涯、舒元輿等皆被殺，誅族十余家，死者千余人，史稱“甘露事變”。至此出現(xiàn)了宦官“近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的局面，它是皇帝、朝臣與宦官之間矛盾尖銳化的集中表現(xiàn)。面對朝野間籠罩著的恐怖氣氛，李商隱寫了《有感二首》、《重有感》等抨擊宦官亂政的作品。在《有感二首》中，作者引用了袁紹入宮誅殺宦官，屈蚫被宦官誣蔑而死，趙琰泣下車，張防下殿趨走，“尊漢相”、“辨胡雛”等歷史典故，以古喻今，指責李訓志大謀淺、貽誤國事(“如何本初輩，自取屈蚫誅”)和文宗不能知人善任(“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首章以指斥李訓為主，責其不能憑借良好的條件以成大事，目標過高，而效果卻適得其反，手段拙劣，結局悲慘，并且造成了很多人的怨死和無謂的犧牲。第二章以諷刺文宗懦弱為主，嘆其臨危而悔，舉大事而不知任用老成。聽信李訓作無名之舉，事前既棻知于人，鹵莽從事，事后又忍悲吞聲，被宦官任意擺布，昏愚軟弱，可恨又可憐。詩人憤怒地揭露了他們大事株連、殺戮朝臣的罪行，描繪出長安城內(nèi)、朝廷上下死者銜冤、生者飲恨的悲慘肅殺的恐怖氣氛。開成元年，昭義軍節(jié)度使劉從諫連續(xù)上表，表示要“誓死以清君側”。李商隱贊賞劉從諫的勇氣和正義行為，遂作《重又感》，“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表達了對國家政治前途的關切和愛憎分明的感情。此時的李商隱涉世未深，面對朝廷的昏暗腐朽，世道坎坷，能夠坦言相向，雖有曲折含蓄，但意明無疑。詩中謂劉從諫手握兵權，既已上諫，就應該用武力清除宦官，然而又感慨到只是朝中再無得力忠臣，并寄望天子早晚要消除宦官之禍，收回權柄，還天下太平安寧。該詩深咎內(nèi)外文武坐視朝廷危機而不管，激勵劉從諫為朝廷效力，及早平亂。李商隱以鮮明的政治態(tài)度，表達了自己對“甘露事變”的看法。

三、朋黨之爭——左右為難

對于朋黨問題，詩人正面加以揭露的作品不多，更多的是采用比興象征的藝術手法來曲折隱含地抒寫自己的感情。李商隱從未表態(tài)說明自己的黨派屬性，也沒有公開性地站在牛黨或李黨一邊去指責詆毀另一方。他將朋黨勢力比作“彈棋局”，發(fā)出“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的感慨。李商隱深陷于牛李黨爭的漩渦中，是從他入世就開始了的。大和三年十一月，李商隱在其恩師(堂叔)病逝之后，遇到了第一位知遇之人——令狐楚。令狐楚器重李商隱的文采，將其聘為幕府，而且將他與自己的兒子令狐蚭授為學生，教授駢文奏章的技巧(這也是能在朝廷為官的重要條件)。令狐楚是牛黨的重要人物，李商隱就成為了他網(wǎng)羅的目標。開成元年冬，令狐楚去世，詩人失去政治依托，不得不另謀出路。李商隱準備應試宏博試。在開成二年，他為李黨王茂元撰狀文多起，如《為濮陽公上楊相公狀》、《為濮陽公上陳相公狀》等，其時尚未入涇原幕，無非向達官顯貴展示自己的才能。由于自己政治取向的失誤，故而在復試中被一位與令狐蚭相厚的中書長者，因“此人不堪”而除名。令狐蚭為人心胸狹隘，對李商隱不遵守黨派戒律自然惱恨，視其為異己分子，故利用職權抹去其姓名。李商隱成為牛李黨爭的犧牲品。應試宏博試失敗后，李商隱不得不另找依托。于是赴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幕。王愛其才，把自己最小的女兒嫁給他。這樣李商隱又踏錯一步，以牛黨出身，卻成了李黨的女婿。這回令狐蚭找到了李商隱背叛牛黨投靠李黨的鐵證，嗤嘀他“背恩”，尤惡其無行，后來李商隱任弘農(nóng)尉時，雖已與蚭關系破裂，但在其寫給友人的信中卻坦率地述及自己中進士，得力于令狐蚭的推薦，并心存感激，但令狐蚭并不領情，后來牛黨得勢，李商隱便永無出頭之日!

前面說了李商隱哭劉茀，因劉茀是牛黨重視的名士，而李德裕是李黨的領袖。這位“萬古之良相”遠貶崖州后，李商隱出于正義感，作了《舊將軍》，他在詩中將會昌有功將相的不幸遭遇比作漢代的李廣，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詩人善于化典故為形象，宛若現(xiàn)實中的情事。后又作《李衛(wèi)公》，“絳紗弟子音塵絕，鸞鏡佳人舊會稀。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這首詩慨嘆李德裕置身遐荒，“塊獨窮悴”，與昔日政治上親近的人物，音信斷絕，于今昔之感中，致傷憐之意。結尾以景結情，以麗語反襯貶地的荒涼，處境的孤寂，北歸的無望，流露了作者對李德裕的同情。該詩含蓄而有情韻，在低沉哀婉的情調(diào)中，表現(xiàn)出李德裕的悲慘境地。李商隱在應試宏博試失敗后，開始了他漂泊慘淡、貧苦的幕僚生活。曾經(jīng)是李商隱府主和患難之交的鄭亞一再遭貶，李商隱始終不忘他的恩情。在徐州幕府作《獻寄舊府開封公》，“幕府三年遠，春秋一字褒。書論秦逐客，賦續(xù)楚離騷。地理南溟闊，天文北極高。酬恩撫身世，未覺勝鴻毛。”這首詩對鄭亞蒙冤深表同情，對迫害鄭亞的封建統(tǒng)治集團，流露出了強烈的怨憤。鄭亞被貶不是孤立的政治事件，它是當權派借所謂吳湘冤案，殘酷迫害以李德裕為首的會昌有功將相的政治陰謀的一個組成部分。李商隱對鄭亞冤貶的同情，和他大中元年入鄭亞桂林幕一樣，都表露了他的政治傾向。詩中對鄭亞知遇之恩的感激，也就不能單純地視為幕主與同僚之間的私誼，而是應該具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后鄭亞貶死循州而歸葬，當時李商隱的妻子王氏亡故不久，他仍不顧道路泥濘，“泣過秋原”迎吊故府，不怕牛黨猜疑。雖然，李商隱把黨爭比作“彈棋局”，然此生終究未能跳出來，成為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李商隱是政治上頗有抱負而遭遇非常不幸的詩人。他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吟詠懷抱、感慨身世的詩歌，正是他這種悲劇性身世的產(chǎn)物，在一定意義上說，也是晚唐腐敗黑暗的政治現(xiàn)實的曲折反映。政治詩是李商隱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有思想價值和認識意義的部分，也是判斷其政治傾向的主要依據(jù)。

四、綜述

綜觀李商隱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們不難看到:他的政治詩著力揭露了晚唐時期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矛盾和上層統(tǒng)治集團的腐朽糜爛，形象地揭示了唐王朝的深重的政治危機和衰亡的歷史趨勢，它不可避免地要引起人們對黑暗現(xiàn)實的厭惡，引起對腐朽的封建統(tǒng)治秩序的懷疑。他的那些數(shù)量更多的滲透悲劇心理的詠懷抒慨之作，以及他的無題詩、愛情詩，也在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那一時代被壓抑的人才的典型心理，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時代的倒影。而其中所包含的某些美好情愫，則無疑具有陶冶性靈的作用。至于李商隱詩歌的缺陷，除很少觸及當時農(nóng)民與地主階級的尖銳矛盾，較少反映下層人民的疾苦外，后期由于世界觀中消極面滋長，他的目光往往局限于個人狹小天地，并給作品注入深刻的精神苦悶，有消極作用。他憎惡腐朽勢力，但又不愿看到唐王朝的覆滅。“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幾人曾預南薰曲，終方蒼梧哭翠華”他寄希望于使天下治的堯舜之君，這在當時純粹是一種幻想。他的詩歌中蘊涵的深刻感傷、迷惘和苦悶，不但植根于晚唐的頹敗的時代土壤，也是由于作為一個地主階級詩人，他無法解決自己世界觀中的矛盾而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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