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元旦,終于下了第一場雪。被雪困于家中的我看著外面漸漸泛白的地面,知道真正的嚴寒就要來了。河流早已冰封數周,世界漸漸陷入沉寂。一片寂靜中,我回憶起了許多事,想到了許多人,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王小波。
對于這個名字一些“90后”也許很陌生。王小波遠不如當今一些“新生代”作家們有名氣,市面上他的書也不易買到,總是隱于書店偏僻的角落里,可他確確實實影響過一代(也許不止一代)中國人,而且一定還會繼續影響下去。因為有的人、有的思想是不朽的,他們會永遠在文明的星空中大放異彩?!乙恢庇X得,那些所謂的“主流作家”與王小波不是一個級別的,從某個角度說,是判若云泥的。
第一波“王小波熱”,是在他去世后才興起的。這種狂熱和王小波的猝然離世一樣,來得非常突然,但絕不是偶然,人們熱愛王小波,喜歡他的文章是有深層原因的。
中國從來就不缺智者,缺的是敢于把自己的種種想法大聲說出來的勇者,更多的人還是屬于那“沉默的大多數”。而王小波則是一個“異類”,他不甘心就這么沉默下去,他要說,他要喊,他不僅為自己說,也為別人說,甚至是為一頭豬說(《一只特立獨行的豬》),他還發動大家一起說。對于所說的內容,他倒并不怎么計較,科學、哲學、宗教、藝術、音樂、歷史,本土的、舶來的、過去的(《青銅時代》)、當今的(《黃金時代》)、甚至還有未來的(《白銀時代》),凡他能想到的,他都大膽去說了,而且說出了水平,說出了格調,說出了風格。讀小波的雜文和小說,確能獲得一種天馬行空的自由,一種海闊天空的寬廣,一種異乎尋常的快感。
能給人帶來這種暢快淋漓感覺的作品,當代中國不是沒有,只是越來越少了?,F在許多“暢銷書”,也能給人帶來“快感”,可除了快感便什么也沒有了。而小波的文章,在給我們以精神愉悅之余,更能讓我們掩卷沉思,思考自己,思考這個社會,還能給我們一種巨大的力量,讓我們有大聲說話的勇氣。
現在已經進入了“后王小波時代”,網絡文學泛濫,王小波卻魅力不減,反倒有愈來愈“發揚光大”的趨勢,看一下網絡上下,多少人心甘情愿承認是“王小波門下走狗”,又有多少人幾乎是爭先恐后地奉他為“啟蒙導師”,稱他為“當代魯迅”,大肆贊揚他對現實的“批判精神”、對言論的“寬容精神”。氣氛熱火朝天,大家都熱情高漲,好像誰反對王小波,誰就是反對言論自由,就是大眾的敵人。
可是,在這樣一片火熱的氣氛中,我卻沉默了,腦袋中充滿了問號。
首先,為什么人們崇拜王小波?這真的正常嗎?王小波的書在大陸以外地區也大量發行過,卻不怎么見港臺同胞們對王小波像在大陸一樣感冒。他們覺得他文章中的道理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識。正如梁文道所言:“像我這種自小看胡適長大的港臺同胞,就不覺得王小波有多驚人了。所以他說的很多話在我看來就像太陽總在東邊升起一樣,的確是真理,但也用不著跳出浴缸大喊一聲‘我發現了’!”由此可見,大陸的“憤青”們迷戀王小波是有著深層歷史原因的。王小波解放了大家的思想,可是沒有壓迫,何來解放?在中國過去的漫漫歷史之中,有太多東西壓迫著中國人的思想,封住了人們的嘴。導致許多東西人們不敢想,想到了也不敢說,思想被壓抑,被扭曲。這時候,王小波出現了,他呼告人們和他一起說,于是他成了“言論自由”的圖騰,接受眾人膜拜也就理所當然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這是正常的,可在“外人”看來,這是反常的。
第二,言論真的“自由”嗎?為什么我的喉嚨依然有一種壓迫感?
我又想起了李銀河。她在中國的名氣不在王小波之下,不僅是因為她是王小波的遺孀,更因為她經常放出一些“出位”的言論。這些言論很“前衛”,前衛到許多民眾接受不了。因為她關注的是一群角落里的人——中國的同性戀者。由于她“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發言“捍衛”同性戀者們的權利,所以成為眾矢之的,被中國公眾輿論和廣大網友們罵個狗血淋頭??墒莿e忘了,小波也曾為“同志”群體們仗義執言過,與李銀河合著過這方面的書(《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事實是,死了的王小波被人敬仰,活著的李銀河卻被要求閉嘴。更有意思的是,爭先恐后大贊王小波“言論自由”之精神的和爭先恐后大罵李銀河叫她閉嘴的,很大程度上是同一撥人。
誠然,李銀河“前衛”的觀點我也無法接受,更不敢茍同??墒?,“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句話,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一個真正言論自由的社會,應該給每一個社會成員足夠的空間、足夠的權利去發表自己的意見,分歧可以有,爭論也可以有,但現在的許多“爭論”最后總是難免演變成不折不扣的人身攻擊,甚至不惜動用污言穢語。為什么我們在擁護王小波反抗“一言堂”精神的同時,卻又容納不下一個李銀河呢?為什么我們一面大喊“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自由的權利”,一面又迫不及待要封李銀河的嘴?為什么我們不能平和地對待學術問題、社會問題中的種種分歧,而要用人身攻擊這種不光彩的手段呢?兩種矛盾的聲音,竟從同一片土地上同一群人嘴里喊出,這在王小波看來也許又是“有趣”的了。
誰剝奪了中國人的話語權?不要只將其歸為“政治遺毒”“歷史問題”,還是多檢點一下自己,也許正是我們自己造成了這一現狀。我們都應思考一下,中國到底需要什么樣的言論自由?我們能不能放下狹隘的偏見,客觀地對待每一種聲音,尊重每一個人說話的權利?
(選自文學社社刊《弘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