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王光祈出國留學原因的再認識

摘 要：將王光祈出國留學的原因視為是對戀愛與婚姻難題的“兩全之策”或“回避方式”是值得懷疑的，作為新文化人物的王光祈，其出國留學的原因應視為對理想的追求。

關鍵詞：王光祈；出國原因

中圖分類號：J6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172（2010）03-0003-03

對于王光祈出國留學原因的認識，王勇在其博士學位論文《王光祈留德生涯與西文著述研究——一位新文化斗士走上音樂學之路的“足跡”考析》中提出與以往不同的認識。在該論文中，①王勇在“題記”中坦誠表示，“對于我的同學……我的老師們，學友們和學生們，我真誠地希望能夠聽到你們的意見和建議”；“對于王光祈留德的關鍵動因與我商榷，我想這正是我所需要的”。王勇的博士論文，對于推動王光祈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展開，在文獻資料（特別是在德國相關資料）的搜尋、補充、整理乃至解讀、分析諸方面，具有不可替代且重要的作用，此毋須多言。該書對于王光祈出國留學原因的認識及相關表述，與原學位論文基本一致，沒有什么改變。由于這一問題在不少學者的音樂學論文和教材等著述中都有涉及，恰逢四川音樂學院今年要召開王光祈學術研討會，籍此機會，將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思考，提供給有興趣的同仁②。

一

在1984年首屆王光祈學術研討會上，我和俞玉滋先生合作完成并提交會議的論文《論王光祈的音樂思想》，曾作有這樣的表達：“王光祈由于改良活動的失敗而遠離祖國，旅居德國，繼而試圖以自己的學術研究來實踐其終身不移的‘少年中國’理想”。③ 該文雖然并未直接探討王光祈出國留學的全部原因并作針對性表達，但在表述上，確是突出了王光祈因改良失敗而導致其出國的因果關系。王勇的博士論文，首章即“王光祈留德緣由考析”，該章的“本章提要”提出，“筆者通過對于‘工讀互助團’以及王光祈提出留學等相關歷史文獻的研讀與時間推算，否定了這一結論。同時提出了王光祈留學動因的新解：王光祈不僅在政治上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潮流影響，在生活上也追求自由的戀愛觀念，他與吳若膺的戀愛，最終成為了他們決定此時赴歐留學的主要原因”。④

對王光祈出國留學原因的探討，主要涉及到王光祈自1918年7月從中國大學畢業到1920年4月的主要社會活動和個人情感經歷，若要對此作詳盡的、具體的全面分析，恐怕不是本文能承擔的。好在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和認識，史料基礎基本一致。因此，本文的關注點，是根據現有史料提供的多種歷史信息，結合對那個時代造就的五四新文化人物的社會理想、志向抱負，以及他們投入的社會實踐活動對其個人行為和經歷造成的影響，對王光祈出國留學的主要原因，以及與此相關、由其個人感情生活而促成的某種與留學相關的機緣，再作探討，希望本文有限的認識，能夠有利于這方面的繼續研討。

二

認識王光祈出國留學的原因，對其思想、行為進行考察的時間段，主要集中在1918年7月到1920年4月這不過約21個月的時間段內⑤。當然，這并非是說，在此之前，王光祈就絕對沒有當時許多接受新文化的學子都有的出國留學的念頭，各種能夠影響其出國留學的因素，都集中在這一時期。我們認為，在這一時間段，王光祈從事并影響到出國留學的事業，以及影響其出國行程、造成某種機緣的事，主要有4個方面：

一是1918年王光祈從中國大學畢業后，就準備出國留學，其間雖耽擱了1年零9個月，但因從未放棄這一計劃、心有向往而最終落實。

二是自1920年1月的上海吳淞會議起，王光祈全身心投入到“少年中國學會”的發起、成立、開展等工作中去，直到他出國，達1年零4個月。并且，與其出國留學的動機有關，王光祈還試圖將少年中國學會的活動延伸到外國繼續展開，從這個意義上說，就其動機而言，王光祈出國留學，并非意味著其少年中國學會的工作及其理想的終止和破滅。

三是1920年12月成立工讀互助團，直到臨行前北京工讀互助團的解散，歷時4個多月。

四是大約在1919年11月與吳若膺（吳楷）、吳辟畺（吳桓）吳氏兩姐妹認識，后在出國前與吳若膺建立戀愛關系。需要說明的是，從王光祈與吳氏姐妹相識到出國，總共也只有5個月。

認識王光祈出國留學的原因，不能離開這一時間段內4條并行交織、互為影響的線索來談。下面，根據這4條線索，分別談談這些與王光祈出國留學構成的因果關系或造成某種影響的機緣。

三

其一，出國留學是王光祈的一貫想法并且從未放棄；王光祈出國留學，也并非意味著其少年中國學會的工作及其理想的終止和破滅。

王光祈出國前兩個月，在1920年2月15日出刊的《少年中國》第一卷第八期中，不僅在“少年中國學會消息”欄的“會務紀聞”中，刊出“王光祈君將赴美留學”的消息及相關會務的安排，并同時登載了王光祈題為《留別少年中國學會同人》的公開信。此信開首即明言“兄弟於民國七年在京校畢業。自知學識淺陋，即擬出國留學。”這是對其原已準備出國留學意愿的直白表達，同時說明，推遲留學的原因，與發起、開展少年中國學會的工作和義不容辭的責任直接相關，使得“出國之議，遂致中輟”。將王光祈1918年自京校畢業“即擬出國留學”一直到1920年4月的成行，與發起和開展少年中國學會工作的時間表對照看，這兩條線索不僅大致平行相隨，并且從因果關系上講，也確如王光祈在《留別少年中國學會同人》中所坦言的，是學會的發起和工作開展作為直接原因，影響了出國留學計劃的成行。對于那個時代新文化人物對人生、事業的選擇來講，這互為影響的兩件事都是真實可信的。王光祈在文中對兩者關系的表達是清楚的，并非什么“客套托詞”。順便提一句，若真要從歷史人物的心理氣質、性格的角度觀其言行是否相合，是否坦蕩率真，若讀過王光祈“直行終有路，何必計枯榮”一類詩句，恐怕對這樣一位歷史人物的理解，就不至于揣測在出國留學之事上，王光祈的表達是否另有隱情而作“客套托詞”的表白了。

與王光祈相熟的宗白華先生，曾這樣評價王光祈的思想：“愛國，救國，是王光祈的基本精神，基本思想，少年中國思想。”宗白華也曾坦率而直白地回答有關王光祈去德國動因的提問，答曰：“尋求出路，維持生活”。⑥這里，前一句講的是出國的目的，但卻與出國之前的奮斗和境遇有關；后一句講的是在多種出國去向并存之時，為何最終會選擇去德國。

需要說明的是，王光祈在《留別少年中國學會同人》中所說的出國計劃和目的，除了第三點是“個人求學問題”，前兩點分別是“一、聯絡世界各地華僑之優秀青年。二、籌辦華盛頓通訊社。”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實際上仍是從少年中國學會工作的開展來考慮的。雖然這個計劃并未實施，后來出國留學的方向也被改變，但這兩件事也并非務虛。⑦所以，王光祈出國留學，并非是其少年中國學會工作的終止或脫離，而是從“專辦會務”轉到以另種方式延續少年中國學會的事業及其理想。這也說明，王光祈在《留別少年中國學會同人》一文中講的“思想破產”，并非是指少年中國學會理想的破產，這是首先可以排除的。

其二，王光祈在《留別少年中國學會同人》中講的“思想破產”，當指工讀互助團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及其實踐的“破產”。

其相關文字表述為：“去年七月一日本會開成立大會，又蒙同人委以執行部主任之職。忽忽半年，毫無建樹，清夜思之，汗如雨下，加之一年以來無暇讀書，思想破產，直欲赴郊外放聲痛哭一場。”王光祈在這里的表述，有兩個時間段的表達：一是“忽忽半年”，一是“加之一年以來”。“忽忽半年”，指的是1919年7月1日少年中國學會開成立大會至撰寫該文之時。“加之一年以來”，所指應是1919年春提出建立一種“新生活”的主張、1919年12月下旬在北京建立“工讀互助團”及至撰寫該文之時。可見，“思想破產”，指的是“工讀互助團”的理想和實踐的“破產”，而非少年中國學會的理想和實踐的“破產”，這是必須要區分開的。誠然，如王勇的論文所說，至1920年2月，北京的工讀互助團仍然是各地參觀者關注甚至想仿效的對象，但是，至當年3月23日，北京工讀互助團第一組已召開會議決定解散，此距離北京工讀互助團建立僅3個月，可以說是“曇花一現”。

同時也要考慮到，王光祈的《留別少年中國學會同人》一文在1920年2月15日已刊載，其撰寫和發稿時間最晚也是在2月初，王光祈“思想破產”的感受，此時距離工讀互助團的成立僅一個多月。與分析王光祈出國留學的原因有關，這種感受，是因為王光祈與吳若膺戀愛，而吳氏姐妹的“留學激情也點燃了王光祈的留學夢想”⑧，至使王光祈為了擺脫少年中國學會的事務，要圓自己的留學夢而提出這樣的理由，還是這確實是王光祈在短期內重擇人生道路的一個重要原因？處于當時動蕩而多變的社會條件下，新文化人物不僅參與的事件多線并存，面臨的機遇多樣，并且在社會浪潮中的決斷也是非常態的。但是盡管如此，其人生追求的目標和奮斗的主線，因這一代人特有的社會責任感和為民族進步而施展才能的抱負，卻是能夠把握到的。從王光祈1919年春提出“新生活”的主張，直到工讀互助團的實踐，他之所以能在很短時間作出“思想破產”的判斷，恰恰從另一個側面說明，工讀互助團因其“空想”而缺乏現實基礎，一經實踐的檢驗，就會立即暴露出不可克服的問題。王光祈作為工讀互助團的發起者和親歷者，其感觸和看到的問題，更是要比一般人深刻、直接。因此，所謂“形勢一片大好”、“如火如荼”，僅僅能夠說明的是工讀互助團發動之初時“空想”的熱情而非實際狀況。王光祈“思想破產”的表達，正是就工讀互助團的實踐而言，這是其真切的認識而非妄言。由此可以看出，在從其畢業至出國留學約21個月的時間段中，工讀互助團的實踐，確實是王光祈出國留學之前其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實踐方面遭受的主要挫折。

因此，從王光祈的社會實踐角度來看，工讀互助團的失敗及其自認的“思想破產”，無論是在時間段的銜接或導致其人生發生重大轉折的因果關系上，都成為分析和認識王光祈出國留學原因的一個主要關注點。從王光祈在文中“清夜思之，汗如雨下”以及“直欲赴郊外放聲痛哭一場”的直率表白中，我們完全可以體會和察覺到，因工讀互助團社會實踐的失敗而造成其心理上的焦慮情緒，以及這種表達在說明其出國原因時隱含著的急欲改變處境的心理指向和意愿。如此直率的表白，難道是為自己的出國留學尋找一個“讓人感到有些費解”的理由而非其真情的表露？

其三，王光祈與吳若膺的戀愛關系，是在個人情感方面伴隨其出國行程的某種機緣，而非決定其是否出國留學的原因。

關于王光祈與吳若膺的戀愛關系以及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是過去的王光祈研究中知之較少的方面，王勇以及宮宏宇的論文在資料和相關認識方面，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內容。對于王光祈與吳若膺相識日期的考證，以及一起準備留學的打算和經過，王勇的論文也有較詳細的交待。確實，吳若膺在1920年1月上旬，就有同王光祈出國留學的計劃（初定為赴法儉學）；至1月下旬，吳若膺在給父親的信中提到的去向已有改變，她寫到：“俟王光祈在南洋把款辦好，即赴英國或美國，若款少則住法國。現王光祈已將旅費及住法費用預備好了。”而吳若膺在給六妹、七妹的信中也表示，“我們此次出去，都由我們自己奮斗出來，不是靠別人幫助的，慢慢的我也要加入少年中國學會了”，其中也提到“過南洋新加坡募捐及創辦通訊社與演說，要提醒那邊華僑”等，⑨這里確實顯示了王光祈與吳若膺已確立的戀愛關系，并且倆人也確實共同謀劃出國留學。但是，能否據此認為說王光祈“結識吳氏姊妹之后，她們的留學激情也點燃了王光祈的留學夢想”，⑩我們對此仍有很大疑問。相反，從王光祈在《留別少年中國學會同人》一文中提出的先赴南洋，次赴歐洲，再次赴美洲留學，以及聯絡包括南洋地區在內的世界各地華僑，籌辦通訊社的計劃看，再參照吳若膺給家人寫信的內容，給人直接的感受是，無論是出國留學去向的選擇、內容以及旅費的籌備，都有賴于王光祈，體現的是王光祈的意志和行動力。王光祈與吳若膺已確立的戀愛關系，并不意味著王光祈出國留學的意志是因吳氏姊妹而起。事實上，無論出國留學之事因多種原因而改變了王光祈的目的地，并且吳若膺最終也沒有追隨王光祈而另隨他人，但王光祈最終實現的，正是自己原來就有的向往和既定的計劃。

另外，王勇的論文中還提到王光祈“面臨家中包辦婚姻的妻子與自由戀的情人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的難題”，并在文中提在王光祈參與編寫的《新四川》編輯部的社約中，明文寫有“不娶妾”，因而“面對家鄉感情還不錯的賢惠妻子，離婚的話題也很難說出口的，于是，一走了之也是一種回避的方式。”B11這樣的表述，無形之中將此作為王光祈出國留學的相關原因來看待。關于這點，我們認為，對于王光祈這樣志存高遠、懷有社會抱負的新文化人物而言，有沒有紅顏知己相伴，他都會出國留學。對于他個人的包辦婚姻，實際上，從他“走出夔門”之時，就已經告別以往了。對于婚姻的認識，作為一種參照，就如王勇在論文中有所介紹的，北京的“工讀互助團”成員，“他們在進入這個團體后，就宣告脫離家庭關系、脫離婚姻關系、脫離學校關系，在團體內‘絕對實行共產’。”B12當然，這在當時的社會，即使在觀念層面，都必然會引起極大的誤解。但是，這卻是我們認識王光祈婚姻觀念的一種必要參照。

如果將王光祈的出國留學視為一種面對戀愛和婚姻難題的“兩全之策”或“回避方式”，是否能夠據此說明王光祈出國留學的原因，是值得懷疑的。也恰恰是在這方面，我們需要理解的是作為新文化人物的王光祈，其具體的而非抽象的“人格魅力”、“人性因素”究竟為何。

責任編輯：陳達波

注釋：

①該論文于2007年由上海文藝音像出版社公開出版。“前言”中明確說明該書是以原論文標題為名，但在出版物的呈現形式上，卻存在正副標題的模糊。關涉其內容，本文是以出版物為準。

②關于本文討論的問題，我曾將初稿給俞玉滋先生過目。俞先生不僅向我提供了較重要的資料，并提出意見，給于指導。在此特致謝忱。另外，宮宏宇的《王光祈與吳若膺關系考》一文（載《中英音樂學院學報》2008年4期）認為，將王光祈赴德國留學僅理解為“為愛出走”有簡單化傾向。

③原文載《音樂研究》1984年3期。

④完整的表述，請參閱該書第一章“本章提要”的全部內容。

⑤將1918年7月作為王光祈畢業的時間，其具體日期還有待查證。

⑥以上引文參閱蔣一民《宗白華先生談王光祈》，載《音樂天地》1985年1期，第20-21頁。

⑦王勇的論文中提到，少年中國學會的海外工作，就有周太玄、李璜等人創辦的巴黎通訊社。而與南洋華僑的聯絡并宣傳學會精神，也是可行之事。

⑧見王勇的論文第一章第三節“還原的歷史真相”。上海文藝音像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頁。

⑨見王勇論文第一章第二節“王光祈留學的關鍵因素”對有關信件內容的征引。

⑩見王勇論文第一章第三節“還原的歷史真相”。上海文藝音像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頁。

B11見王勇論文第一章第三節“還原的歷史真相”。上海文藝音像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頁。

B12見王勇論文第一章第一節“王光祈的留學與‘工讀互助團’的失敗”。上海文藝音像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