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漢陽鐵選廠先址問題芻議

摘要：漢陽鐵廠系晚清最大的工礦企業，其廠址選擇受多種因素影響：既受制于彼時洋務派系當事者之間的政爭，也應歸因于張之洞基于社會經濟條件的客觀分析。漢陽鐵廠在中國近代工業史上具有重要的符號意義。對于漢陽鐵廠選址細節的探討，既可窺視政治與經濟、自然與社會等各種因素在晚清官辦或官督企業創辦過程中的作用，亦可借此審視近代中國工業化之復雜境遇和坎坷路途。

關鍵詞：漢陽鐵廠；廠址選擇；張之洞

中圖分類號：F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2-0071-03

工礦企業在建設之初，首先要考慮的就是選擇一個好的地理位置，而選擇的正確與否，對于整個企業的生存和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在廠址選擇過程中，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都對最終的選擇有不同程度的影響，如何把握和平衡好各方面的得失，是一個企業人必須要考慮到的。在近代中國工業企業布局的過程中，各種因素交錯作用。首先自然環境和地理條件是工業布局的前提條件，是一般企業優先考慮的方面；而政治因素、官僚體制因素在官辦、官督商辦的早期企業中屬于最活躍、最具決定性的因素；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和近代資本主義的擴張。社會經濟條件成為影響企業布局的決定性因素：另外社會文化因素也對工業布局有著深遠的影響。

作為晚清最大的工礦企業——識陽鐵廠。它的建設和發展歷來受到人們的關注。光緒十五年，時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因修筑蘆漢鐵路的奏請被采納，調任湖廣總督。于是在他任兩廣總督期間在廣東定制的槍炮廠、鋼鐵廠等洋務企業的機器設備隨之遷移到了湖北。

在張之洞督辦鐵廠的過程中。關于漢陽鐵廠選址的問題，曾經引起了很大的爭論，并且經歷了兩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從鐵廠“由粵移鄂”，定在湖北興辦開始，直到最后確定選址于漢陽大別山一帶為止。在時間上從光緒十五年起，到光緒十六年七月。在這一時期中，張之洞放棄了鐵礦所在地大冶而最終選定在武漢地區，不但在當時遭到了很多中外洋務人士的反對。在現今學術界也有諸多爭論。至今有很多人甚至認為，正是由于漢陽鐵廠在選址之初沒有遵照傳統的靠近原料產地的原則建廠，而后導致成本加大，使鐵廠連年虧損，入不敷出，最終不得不淪為日本企業的附庸。第二個時期是甲午戰爭以后，由于種種原因，昔日不和的張之洞和盛宣懷。在各自利益的驅使下走到了一起，他們之間由彼此猜疑走向了相互合作。漢陽鐵廠正式招商承辦以后。盛宣懷出任總經理，在盛的堅持下開始積極籌辦在大冶添爐煉鐵，為了減輕運營成本，甚至盛一度打算將漢陽的煉鋼爐等設備大舉遷往大冶。這一時期，是漢陽鐵廠再布局的階段，這時張之洞的態度趨于靈活，不再堅持在漢陽一地建廠，于是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工業布局。漢陽鐵廠建于漢陽大別山腳下，并最終能夠在各方反對聲中得以維持。在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的同時，也受社會經濟條件的決定性影響。其實細細考證以后會發現，張之洞當年定址于漢陽，是各種因素相互影響。相互妥協的結果。而這種選擇，在當時確是最好的、最有利于鐵廠發展的結果。

一、鐵廠定址的政治因素

漢陽鐵廠在它早期的定址過程中，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張之洞和李鴻章兩大洋務派的政治集團之間的博弈，以及中間夾雜著盛宣懷這個晚清最具影響力的實業家的利益選擇，最終才定址于漢陽。

需要說明的是，首先張、李二人，對于在湖北地區開建鐵廠始終是持肯定態度的。張之洞自不必說。調任湖廣總督以后，張之洞就著手籌辦鐵廠。而李鴻章對于鄂礦也頗為重視，早在光緒元年，李鴻章密令盛宣懷勘探國內煤礦產區，重點勘察湖北地區。六月間，李鴻章同沈葆楨以及湖北巡撫會奏清廷，委派盛宣懷赴鄂，籌劃勘采煤鐵之事，只是由于種種原因，并沒有堅持下去。后來，李鴻章聘請洋師，在湖北勘探，結果發現大冶鐵礦礦質極佳，世所罕見，于是又萌生了在鄂建廠的念頭。尤其是蘆漢鐵路開建以后。鋼鐵需求量大增，李鴻章對于在鄂建廠更加積極。而鐵廠具體建到何處，是雙方的主要分歧。李鴻章主張，鐵廠應靠近鐵礦產地大冶，降低運輸成本，他的理由是“此間鐵聚而煤散，鐵近而煤遠，鐵逆水而煤順水，且煤在鄂省上游及湘省內河。若運鐵石往煉，煉好又須運下武漢。是煤一次而鐵兩次矣，故鄂事以遠煤就鐵為宜”。他的觀點得到了盛宣懷的支持。而張之洞則主張，將鐵礦建在省城，不但便于管理，而且煤鐵兩就。

實際上張之洞之所以主張放棄大冶。將廠設在武漢，其政治因素主要是他與李鴻章、盛宣懷等意見不一致，矛盾激化，彼此之間猜疑加深。為了防止鋼廠的控制權落在李鴻章手中，而不得已做出的決定。另外，張之洞之所以可以抵住李鴻章、盛宣懷等人的強烈反對。順利的在漢陽開建鐵廠，與清廷的鼎力支持分不開。這是清廷為了抑制李鴻章集團勢力過于膨脹。有意“揚張抑李”，扶植張之洞，并考慮到湖北省自然資源、位置、交通有利條件，而作出的重要決策。對此袁為鵬先生有過詳細論述。

籌辦湖北鐵廠的過程中，張之洞和李鴻章之間多有分歧，從勘礦問題，到選址問題，甚至后來的鐵廠所鑄鋼軌銷路問題都有矛盾，且愈演愈烈。由于湖北沒有煤礦。李鴻章企圖通過盛宣懷，將開采煤鐵之事擴大到長江下游地區，跳出張之洞的勢力范圍。張之洞聞之。急忙致電海軍衙門，日：“現擬定計煉楚鐵。前盛道在滬擬有開徐州利國礦一稟，管見擬從緩議，緣原議系借官本招商股，事多周折，與洞辦法不同，且與現在情形不合。至所擬有另奏派督辦大員一層，尤可不必”。張之洞的奏請，得到了海軍衙門的支持，海署回電批示“覆勘冶鐵、湘煤既佳且多，應照所擬舉辦，盛道管見，應毋庸議”。由于海軍衙門的支持，盛宣懷不得不放棄先前的計劃。之后。李鴻章又利用修筑鐵路的問題來阻礙鐵廠的開建。積極推動清廷修建關東鐵路而擱置蘆漢鐵路。使鐵廠修建蒙上了陰影。張之洞一方面急忙和海軍衙門、李鴻章電商建廠事宜，另一方面加緊籌劃建設。此時，盛宣懷趁機插手。電請張之洞，陳訴在大冶開廠的種種好處。言語之間流露出督辦鐵廠的強烈愿望。在盛氏的電報中，甚至公然為其侄兒盛春頤謀求大冶縣令一職，控制鐵廠的企圖，已經昭然若揭。這引起了張之洞的警覺和擔憂，在各方面的壓力之下，張之洞為了保住鐵廠的控制權。宣布放棄大冶設廠的計劃，改在省城附近設廠。

張之洞最后在漢陽設廠的決定有著鮮明的政治色彩。作為洋務派的后期之秀。張之洞的實力還不能和李鴻章相抗衡，但是清廷為了限制李鴻章的勢力，自始至終都站在張之洞的一邊，這一點從清廷和張之洞往來電報之中可以清楚的看出來。張之洞奏請清廷將鐵廠設于大別山腳下之后，海軍衙門立即回電稱：“養電悉。所據漢陽大別山下既于建廠為宜。應即舉辦。希由貴督自行賽明是安。元電請自道庫借授十五萬，已密農商部，容候另復。酪、慶具、儉”。最終，廠址定在了漢陽。

二、鐵廠定址的社會經濟因素

對于選址于漢陽大別山腳下。張之洞曾經開列出了七條“理由”或者六點“便利”。歸納起來。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是把鐵廠建于省城，不是增加開支，而是減少開支，因為當年需要從湘贛運煤焦來鄂。雖然建廠大冶減少了鐵礦的運輸成本，但是煤炭的運輸成本增加了一成，而且在當時鐵廠消耗的煤礦遠比鐵礦多，總體來看在省城建廠達到煤鐵兩就的效果，同時鐵廠產品可就近發售，又可省去由大冶再至漢口的“重運之費”；二是將廠建于省城，便于張之洞前往督察工作。以防止種種“積習弊端”的發生；三是將鐵廠和已經設在漢陽的槍炮廠、紡織廠建在一起，可以充分利用當年極其有限的科技人員，彌補技術方面的不足。由此可見，張之洞在選擇漢陽作為鐵廠最終廠址時，盡管摻雜著政爭的因素，但也并非意氣用事和一時沖動，的確是分析了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而做出的選擇。

在近代鋼鐵工業發展的初級階段。因冶煉的技術比較低，因此鐵廠運行時需要消耗大量的煤焦資源，和最終出鋼量的比例大概是一噸鋼鐵需要三到四噸煤礦，因此在建廠過程中，往往選擇焦煤產地以減少成本。當時漢陽鐵廠建廠時，正值19世紀90年代初。正處于近代鋼鐵工業發展的初級階段，因此遵循“就煤”的原則更有利于節約成本。而當時張之洞提出煤下行。鐵上行的“煤鐵兩就”的方案，在成本上，并沒有一般人認為的增加了成本。首先煤焦都是由湖南、江西調運過來。將鐵廠建到省城，煤礦運程就會減少一半，而增加了鐵礦從大冶運往武漢的一段，運費雖然不能完全兩抵，但還要考慮到由于鋼鐵的主要銷路在省城。一部分是漢陽兵工廠等，一部分是以漢口為起點的蘆漢鐵路長江南段。因此綜合看來，在運費這一方面，建到省城所需費用并不比大冶高多少。

其實在定制省城的時候，并不單只有大別山腳下這一個選擇，還有兩處備選方案。一為城外東南二十里湯生湖的金雞垸。有水道可通江，但需拆除一座橋梁，疏浚河道；另一為城北武勝門外近長江邊的塘角。但地勢甚低，有被江水淹灌的可能，兩處都不甚合適。后來。張之洞又找人去武昌青山“履勘”，結果是“奈青山實無地基”而作罷。即便是大別山腳下，也并不是盡善盡美的選址，因為該地區低洼不平。需要額外的一筆費用填充地基和筑壩。但是相較于其他選擇。大別山腳下算是最具可行性。

由于鐵廠經營不善，官辦逐漸難以維持，清政府不得不被迫由官辦改為官督商辦。1896年4月11日，漢陽鐵廠正式改為官督商辦，承辦人正是曾經和張之洞有矛盾和猜疑且堅決反對漢陽鐵廠建在省城的盛宣懷。此時張之洞的態度趨向靈活，把鐵廠經營權力放手給盛宣懷。盛宣懷接手漢陽鐵廠以后，立刻著手積極籌劃在大冶添爐煉鐵，其間甚至一度打算將原設在漢陽的化鐵爐、煉鋼爐統統“移爐”于大冶。但是在經過近10年的反復醞釀，鐵廠并沒有繼續遷移至大冶，而是在原址上擴充發展。漢陽鐵廠的廠址得到了鞏固。

眾所周知，漢陽鐵廠定址于省城，一直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盛宣懷就是其中反對最激烈的一個。但最終，鐵廠卻在盛宣懷接辦以后原址得到了鞏固。并且由此繼續發展。這其中是有原因的。盛宣懷之所以決定在原址上擴充發展，是和當時的社會經濟因素緊密相聯系的。首先，漢陽龜山一地，經過了數十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相當的規模，不管是生產條件還是管理和周圍環境，都有了長足的發展。如果放棄漢陽，在大冶重新建廠，在漢陽的發展就等于浪費了。而且新廠的建設也要花費大量的資金，甲午戰爭以后清政府面對馬關條約的巨額賠款，這筆資金對于本來財政就十分拮據的清政府來說，更是萬難拿出的。其次，由于鐵廠自身技術的不斷進步，交通運輸條件的不斷改善。以及鋼鐵市場需求量的增加。武漢地區市場擴大等原因，鐵廠在大冶建廠的成本優勢進一步減弱。而鐵廠在原址上繼續生產已經可以獲得可觀的利潤。最終在原址擴充發展的方案得到了認可，漢陽鐵廠乃至后來發展成的漢冶萍公司，鋼鐵冶煉都一直保持在漢陽大別山腳下。

社會經濟條件對于企業選址的影響。在社會不斷發展的前提下。越來越具有決定性力量。現代鋼鐵企業大多建設在靠近城市郊區的地方。依托大城市廣闊的市場和便利的交通進行發展。而這種選址又反過來促進了大城市的社會、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發展，形成相輔相成的局面。漢陽鐵廠定址大別山腳下，并在后期得到鞏固和發展。也印證了這一選擇趨勢，似乎可以看到當年張之洞在選址過程中獨到的眼光。

—個企業要想發展和壯大，選擇合適的廠址是非常重要的。作為晚清最大的鋼鐵企業，漢陽鐵廠在中國近代工礦企業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它的選址。是由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所決定的，同時又受到濃厚的政治因素的影響，因此是各種力量相互作用、相互妥協的結果。漢陽鐵廠系晚清最大的工礦企業。在中國近代工業史上具有重要的符號意義。對于漢陽鐵廠選址細節的探討，既可窺視政治與經濟、自然與社會等各種因素在晚清官辦或官督企業創辦過程中的作用。亦可借此審視近代中國工業化之復雜境遇和坎坷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