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代蔭補制度考

摘要：遼代蔭補主要分“常蔭”與“難蔭”兩種，蔭補對象涉及直系親屬、旁系親屬。遼代九品官員即具有蔭補資格，蔭補范圍比宋初、金代廣泛。遼代官員蔭補子弟有員額限制，九品官可蔭子四人，官品越高，蔭補子弟的名額也越多。總體看，其蔭補員額比南宋、金代皆多。遼代承蔭者多因為自身能力出眾而進入政壇中、高層，政治前途比宋、金蔭補者更為光明。盡管遼代蔭補制度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北方文化的滯后，但它促成了遼代漢族世家大族與契丹貴族的聯合，對鞏固遼朝統治具有積極意義。

關鍵詞：遼代；蔭補制度；漢人

遼代正式實施蔭補制度的時間不會晚于太宗得燕云之時，并一直實行至遼末，蔭補是遼代漢族官僚子弟入仕的主要途徑之一。本文試在前人相關研究的基礎上，就遼代蔭補的類型、范圍與員額，遼代承蔭者的政治前途，以及遼代蔭補制度的功效與后果談一些個人的認識，以求正于史學前賢。

一、遼代蔭補的類型、范圍與員額

遼代蔭補漢士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常規性蔭補，史稱“常蔭”，指父、祖達到一定官階，朝廷即允蔭其子孫為官，無特殊情況說明的蔭補多屬此種類型。如，諸行宮都部署王師儒次子德孫，“承恩蔭授率府副率、閣門祗候”。王說，“烈考諱崇俗，日生料口，儒寰兩州刺史”，王說“沾雨露恩”，得承“資蔭”，“授西頭供奉官”。另一種史稱“難蔭”，指父祖歿于王事，子孫得蔭。蔭補戰歿者子弟既是遼廷對戰歿者的尊崇、對其家屬的撫慰，也是對將帥士卒的激勵。統和九年(991)七月乙巳，遼圣宗詔“有歿于王事者官其子孫”。開泰八年(1019)六月戊子，圣宗又詔“錄征高麗戰歿將校子弟”。天慶六年(1116)五月，金攻沈州，孟初“歿于賊中”，天祚帝“賜其子寶謙內供奉班祗候”，便是典型的“難蔭”。

從蔭補特權持有者與享有者的關系看，遼代蔭補漢士的最常見蔭補對象是蔭補其直系子孫，即“祖宗之蔭，遺子遺孫”。如耿延毅“出三代之將門”，其父耿紹紀累官涿州刺史、左羽林統軍等，延毅“生稟風父，好事不倦。年十七，蔭補西頭供奉官”。還有承曾祖蔭補官者，如劉慈“曾祖諱邠，臨海軍節度使”，祖父、父親都不仕，劉慈“以祖蔭調入三班院”，即賴其曾祖蔭入仕。又有承外祖父蔭入仕者，如李繼成便是以外祖父室肪之蔭補官。另有蔭補旁系親屬者，如吳前鑒，“幼承伯庸侍中公蔭，補內供奉班祗候”。此乃伯蔭侄。

遼代八、九品官員即有蔭補權。據《王士方墓志》，王士方因敢于彈劾奸臣耶律乙辛，在大康九年(1083)耶律乙辛被誅之后，被遼道宗授予“東頭供奉官”，王士方長子仲康、季子仲祺，“并承蔭，調系三班院”。據《宋會要輯稿》，宋代東頭供奉官為從八品。遼制也應相差不遠。則王士方是以從八品左右的東頭供奉官蔭補其子仲康、仲祺入仕的。

《劉慈墓志》稱劉慈“以祖蔭調入三班院，屢經監督，不雜脂膏，以公勤口名，超授東班小底”，爾后便“告辭致政”，“特授東頭供奉官，后遷太子左詡衛校尉”。而劉慈四子，“皆業進士，各以父蔭在班”。劉慈四子承父蔭入仕的時間應在劉慈致政之前，即劉慈為東班小底期間。東班小底乃遼大內禁廷中職掌賤役的小官，據此墓志，東班小底官品應高于三班院最低官職(三班借職，從九品)，低于東頭供奉官(從八品)，則東班小底官品當為正九品。可證遼代正九品官都有蔭補子弟入仕的權利。又據《遼史》卷二四《道宗紀》“大安二年令”：“高墩以下、縣令、錄事兄弟及子，悉許敘用”。此令應是對遼代蔭補制度的規定。高墩，據《遼史》卷一一六《國語解》：“遼《排班圖》、有高墩、矮墩、方墩之列。自大丞相至阿札割只，皆墩官也”。“高墩以下”應指高墩以及矮墩、方墩等所有級別墩官。縣令與錄事皆為低級文官，其官僚任命，不須奏報皇帝，而是“聽中書銓選”。金制，錄事為正八品。據《新唐書》卷四八《百官志三》，唐代錄事為從九品上或從九品下。遼代錄事官品也應在從九品下至正八品之間。故由“大安二年令”也可證明，遼代官八、九品的錄事即享有蔭補子弟的權力。

《宋史》卷一五九《選舉志》稱：“太祖初定任子之法，臺省六品、諸司五品，登朝嘗歷兩任，然后得請”。又，《金史》卷五二《選舉志》：“貞元二年，定蔭敘法，一品至七品皆限以數，而削八品用蔭之制”。可見宋初文官六品、武官五品以上，金代七品以上官僚方享有蔭補權，而遼代連八九品的低級官吏都有蔭補子弟的權利，其蔭補范圍比宋初、金代更加廣泛。

遼代官員蔭補子弟是有員額限制的，遼道宗朝發生的“王邦彥子爭蔭”事件乃為明證。諸子爭蔭，除表明遼代承蔭者有員額限制外，也說明遼朝蔭補制度并沒有形成固定的長幼為序制度，才導致兄弟爭搶蔭補權。如前文所述，劉慈官為正九品的東班小底，其四子都承父蔭入仕，可見遼代正九品官員至少可以蔭補四子人仕。而其他官員品階越高，其蔭補子弟的名額也應該越多。

宋朝恩蔭名目之多，“是中國歷史上任何朝代都無法匹敵的”，其蔭補人數冗濫，逐漸減少官員蔭補人數是宋朝政府限制蔭補的重要策略。直到南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才規定了從宰相至帶職朝奉郎等官員累計蔭補人數的最高限額，其中，“宰相十人，開府以上同執政八人，太尉同侍從六人，……帶職朝奉郎至朝議大夫三人”。按《宋史》卷一六八《職官志》，朝奉郎為正七品，朝議大夫為正六品。可見至宋孝宗時，其六七品官員僅能蔭補三人，蔭補人數尚不如遼代八九品官員多。

《金史》卷五二《選舉志》云：“凡諸色出身文武官一品，蔭子孫至曾孫及弟兄侄孫六人，因門蔭則五人。……六品二人，七品子孫兄弟一人，因門蔭則六品、七品子孫兄弟一人。舊格，門蔭惟七品一人，余皆加一人。明昌格，自五品而上皆增一人。”可見金代七品官僅能蔭補一人入仕，其蔭補員額比遼代少很多。如上所述，遼代八、九品官員即有蔭補資格，蔭補范圍比宋初、金代廣泛。同時，遼代官員蔭補子弟員額也比宋(孝宗后)、金兩朝多。

二、遼代承蔭者的政治前途

遼代承蔭者多被授予三班院(如上文之耿延毅、王說、劉慈)或閣門祗候(如下文之趙興祥、王德孫)等低級官職，據《鄧中舉墓志》，鄧中舉任中京少尹時，“尋命按通中上東三京路供奉官，蔭從得實，上嘉之”。鄧中舉奉命考察三京供奉官的承蔭情況是否屬實，即說明遼代供奉官一職與蔭補的重要關系，任此職者大部分來自蔭補入仕。盡管他們的起家官低微，但這些承蔭者多數因為自身能力出眾而進入政壇中、高階層，正如張岐長兄張嶧所云：‘吾家近以多承門蔭，旋登膴仕”。

王說，景宗時承“資蔭”入仕，起家官為西頭供奉官，因為參與中京城的建設，加授“戶部使”，“掌戶籍，轄民夫”。王說所任戶部使為“行宮戶部使”，乃契丹行宮內最高財賦長官。其職能與宋代“經度一路財賦”的都轉運使相似，但地位高于都轉運使。據《宋會要輯稿》食貨四九之一：“兩省五品以上任者，或為都轉運使。”則遼代行宮戶部使當為四品以上高官。遼代戶部使職責相當于唐代的戶部尚書。據《舊唐書》卷四三《職官志》，唐戶部尚書品級為正三品。《金史》卷五五《百官志》稱金代戶部尚書也為正三品。王說的“戶部使”雖不比朝官的戶部職官，但某京的“戶部使”當亦屬高官。王說從一個低級武官，最終升遷到戶部使，57歲卒于任上。另外，與王說仕歷非常相似的耿延毅，圣宗時以蔭入仕，為官35年，歷經數遷，最終從西頭供奉官升入戶部使，一個重要原因是耿延毅在統和十九年(1001)與宋戰爭中立了大功。《趙為斡墓志》稱趙為斡開泰元年(1012)以蔭“人內右承制”，重熙七年(1038)去世，歷官26年，最終官職“位居五品”。

據《趙匡禹墓志》，趙匡禹以蔭入仕，于遼圣宗開泰八年(1019)去世，最終官職為“遂州觀察使、銀青崇祿大夫、檢校太保、兼御史大夫、上柱國、知臨海軍節度使事”，銀青崇祿大夫，唐代為銀青光祿大夫，乃文散階，唐制為從三品，遼代文官散階與唐同。檢校太保為散官，御史大夫為憲銜。上柱國為勛，唐制為正二品，遼代勛官制度與唐代基本一致。而趙匡禹實職為臨海軍節度使。據考證，遼方州所見不同稱呼的州長有四：即節度使、刺史、觀察使和防御使，節度使是四類州長中級別最高的。金代節度使為從三品。綜合趙匡禹散階、勛、實職，可知其官階在二、三品。

遼代蔭補入仕者也存在最終官微階低者，這多是由于他們仕途的非正常中斷。如，劉慈，“素瞻孝于二親，詎以祿養口心，常切朝夕于膝下，遂告辭致政焉”，為盡孝而辭官，致政時才特授從八品下的“東頭供奉官”；韓資道，“清寧初，以蔭授銀青崇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行右衛率府副率”，但早卒，咸雍五年(1069)去世時年僅31歲，最終官職為六宅副使。六宅副使，不見于《遼史》。按宋制，則為諸司副使之一，《職官紀要》卷四四云：“皇城使副使：……六宅副使，唐置十宅、六宅使，以諸王所屬為名，或總云十六宅，后止云六宅，國朝因之。”據《宋會要輯稿》，六宅副使為從七品。遼代的六宅副使應與宋制相似，品級在從七品左右。

在重視進士出身的宋代，蔭補官員遭受歧視，他們在任職、遷轉等方面都受到限制。通常情況下，他們遷轉緩慢，絕大多數人“終身僅為中下級官僚”。如陸佃之舅邊珣，仁宗初年“以父蔭補太廟齋郎”，歷官“五十年”，致仕前為“揚州觀察推官”。“觀察推官”為幕職官，與本府幕職官分治案事、佐理府政，官階為從八品。另如杜宗象，為“昭憲皇后之裔”，“世其祿”為“三班借職”，從仕三十余年，“十四遷至左藏庫副使”。左藏庫副使也是諸司副使之一，官階為從七品。可見蔭補者杜宗象即使為宋太祖舅杜審進的曾孫，最終仍然不過是一個從七品的小官。

在金代，對少數能夠擔任中央吏員的官員子弟而言，蔭補入仕宦途光明，但對絕大多數其他官員子弟而言，蔭補任官卻政治前途黯淡、僅能用以糊口治生。正如元好問所云：“蓋金朝任子，盡與唐宋異。衣冠盛德之后，雖有文武全才，碌碌常不調，有終身不離筅庫者。”故金代“門蔭官職事至四品者甚少”。如郭嶠，“以父任試補尚書吏部掾屬”，天興元年(1232)卒，享年76歲，貞祐之亂間為“費縣令”，時近60歲，故墓志稱他“春秋已高”。六十來歲的郭嶠官不過從七品。又如毛伯朋，“明昌中，以父任系承奉班”，歷仕二十余年，至貞祐元年(1213)，僅為正八品的“潞州錄事”。

總之，遼代蔭補出身的官員政治前途較光明，他們中很多能憑借自身的能力躋身中、高級官僚階層(五品－二品)，最終居官低微者往往由于仕途的非正常中斷。而宋、金蔭補出身者官職遷轉慢，且大部分終身滯于低官層面。

三、遼代蔭補制度的功效與后果

遼代漢人官員子弟主要以蔭補官，這是統治者照顧、籠絡他們的結果，其最直接的功效便是造就了一大批世代為官、具有所謂“高貴血統”的漢族世家大族，他們與契丹貴族聯合，鞏固了遼代的統治。

遼代漢族世家大族，如所謂韓、劉、馬、趙四大家族，基本都是靠蔭補而世代做官。玉田韓氏韓知古家族是遼代最為顯赫的漢人望族之一，據《韓橁墓志》，除去其祖父韓匡美、伯祖父韓匡嗣、從世父韓德讓、再從兄韓制心外，至興宗重熙六年(1037)，“其余戚屬族人，拜使相者七，任宣猷者九。持節旄，綰符印，宿衛交戟，人侍納陛者，實倍百人”。這個數字到遼末應更趨龐大，這充分表明玉田韓氏在遼代享有的廣泛蔭補權，如韓橁“襲世祿”、耶律元佐“承蔭籍”，都是蔭補人仕。直至遼末，這個家族可考人物中僅有1名以進士入仕，即韓知古九世孫韓企先，為遼乾統時進士。

安次韓氏韓延徽家族也是遼代世家大族，其家族“軒裳照世，鐘鼎傳家，景系殊勛，載于史素”。@而目前僅知韓防為“天慶二年，中進士第一”。其他人多為蔭補入仕，如前文所述韓資道。

昌平劉氏劉慎行家族是所知資料中進士入仕人數最多的一個世家大族，可考者共有6位：劉慎行子三嘏、四端、六符3人“皆第進士”。劉六符有子劉霄，為“成雍十年”進士。劉霄子劉彥宗，“擢進士乙科”。劉彥宗次子劉管，“遼主西奔，蕭妃攝政，賜管進士第”。但昌平劉氏家族的進士入仕人數是無法與蔭補人仕人數相比的，如彥宗季子劉萼，便是遼末“以蔭補閣門祗候”。而史稱劉六符成功完成“求關南十縣”的任務后，遼“既歲得金帛五十萬，因勒碑紀功，擢劉六符極漢官之貴”，“子孫顯貴不絕，為節度、觀察者十數人”。

據《秋澗集·題遼太師趙思溫族系后》，盧龍趙氏趙思溫“生子十有二人，其后支分派別，官三事、使相、宣徽、節度、團練、觀察、刺史，下逮州縣職，余二百人”。而在可考的趙氏家族成員中，竟無一人進士，故其子弟入仕途徑仍以蔭補為主。如趙思溫孫趙匡禹“以良弓之子，漸歷官常。初仕，授西官使”。趙匡禹子趙為斡，“重寄公侯之子，興王將相之孫。方屬立年，獲匡圣運；才竭恪謹，便荷恩榮。開泰元年，右可入內右承制”。趙思溫八世孫趙興祥，“以父任閣門祗候”。

對契丹統治者而言，契丹族要成功統治人口數量數倍于己、文明程度遠高于己的漢人，必須擴大其統治基礎，取得菁英漢士的擁護、合作與協助，漢人世家大族是漢士菁英的集中代表。通過入仕為官，漢人貴族與契丹貴族緊密聯合在一起，這種聯合因為蔭補而代代傳承。漢族士家與契丹族的合作，為鞏固遼朝統治發揮了重要作用，遼朝作為北方游牧民族，能統治北中國長達二百多年，漢人世家大族的長期協政便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而這其中，蔭補顯然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不可否認，蔭補制度的消極影響也是明顯的。由于蔭補是賴其父祖之官爵、功勛自然而然地入仕為官，不需費腦費力，故有的官僚家族只等蔭補入仕，甚至不提倡子弟讀書。如輔國太師丁從備生四子，丁文逭為季子，“尤為輔國公夫人所鐘愛，終食之間，未曾去于左右。嘗曰：‘從師學問，必苦役吾兒思慮爾。’遂不使讀書為事。……年始十五，由蔭補內供奉班祗候。”“不使讀書”而“等蔭”應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這也反映出遼廷對享有蔭補權的官員子弟并沒有所謂“素質”的限定，僅單純依靠“血統”便可入仕，況且蔭補入仕者的政治前途又比較光明，這勢必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蔭補行列中來。科舉、蔭補作為遼代漢人人仕的兩大途徑，科舉代表進步，蔭補代表落后，而遼代，“仕于其國者，考其致身之所自，進士才十之二三耳”。換言之，對遼代漢人來說，更多的人是通過不需要任何文化基礎的蔭補入仕，這是導致宋遼對峙時代北方文化落后的原因之一。

盡管如此，蔭補制度對遼政權的重要意義仍是無可否認的，蔭補、世選與科舉，三者既矛盾又和諧地共存于遼代社會之中，共同服務于遼王朝，保證了遼代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并最終鞏固了遼朝的統治。

責任編輯：楊 軍